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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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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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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小了,岁月老了③

中年,感恩满足,流光容易把人抛,揽尽风雨苦亦甜。

回首前程,生命犹如一片树叶,随着季节的更替,嫩绿,茂盛,金黄,飘零,叶脉清晰可见。

大学毕业时,我和她旅行数日,八月底我们爬上绿皮车,穿过两个黑夜和白昼,抵达派遣地鄂城。蜻蜓飞,暖风吹,我在城,她去乡。虽然烈日焚野,可她心凉半截,“我回红安”,她嗔怪地瞪我一眼。丁是丁,卯是卯,不含糊,她就这么一主儿。历经反复,我带她回到故土,她留城,我去乡。单位分了她一间20多平米的“鸽子笼”,草窝是天堂,装着我们未来。

“路难走,夜难熬,刮风下雨怕屋垮,搂着被子往外跑。”我走向了另一方天地。作为农村长大的娃,除了抗拒不期而来的嗷嗷猪叫,我“掂起勺子能做饭,拿起针线能缝纫”,教育生活说不上滋润,但不咸不淡。“泥巴砖头垒个灶台,顶多能用个十年八载,咱教学生认的每个字,都能用一辈子”。教书育人,教的是知识,育的是心灵。“情在左,爱在右,随时播种,随时开。”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选定一条路,别的路就不再是路了,锁定一道门,别的门就无缘踏入了。我俯下身,沉下心,润物无声,师之情亲切可感,循循善诱,师之爱触之可及。

城与乡相距四十里,山水迢迢,却近在咫尺。月色撩人,我引颈远眺山那头、河对岸。那年中秋节,学校分了猪肉,我骑车一路向南,从炊烟袅袅到星星点灯,圆圆满满的月亮挂上树梢,照耀天南地北的牵挂。进城的公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路中间碾压出很多车辙,颠簸复颠簸,突然一个趔趄我跌进土坑。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拖着扭伤了的脚,继续在星光下赶路……她没睡,在等我。海带炖排骨,还是暖暖的,我不忍释筷,那汤的鲜、肉的醇,至今还在舌尖上蔓延。

翌年,我在城里落了脚,我们倾尽所有,装了一部复古拨盘电话,买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和一套组合柜。床边书柜里,伸手可挑《红楼梦》《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我心雄万夫,憧憬“教学与文学双丰收”。她坐在床边,观赏热播剧《武则天》,手上织着毛衣,飞针走线,毛线团团在床上滚来滚去……我和她性格互补:她内秀寡言,坦坦荡荡,做事猴急猴急,嘁里喀嚓,利利落落;我则开朗热心,挚诚和煦,处事权衡,慢工细活。她为文,大大咧咧,乐乐呵呵,成人童话,抒情为主,叙事为辅;悲悯于情,洞明于智,我冷眼观世,以笔为针,挑破脓包,不能句句入理,字字如鞭,却简洁朴实,轻松走心。“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我们的感情,在广阔天地里萌芽、生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茁壮牢实,不过一年四季一个锅里摸勺子,面红耳热,龇牙咧嘴,掰扯掰扯也时有发生。

“搬屋搬屋,不见几萝谷”,这话一点不玄乎,我进城搬家予我给养最多的《金蔷薇》和《鲁迅全集》(1—6卷)不翼而飞。

她咧嘴一笑,“教学和文学可兼得?”表情简洁而丰饶。“真正的个性是超越共性的。”我滋味繁复回了她。青春可悄无声息地流逝,但梦想不可破碎一地。这是生命的偶然,亦是必然。

一则,“文革”时有位武大教授因“右派”之故长期安顿在我家。虽为学究,但他谈吐不凡,庄谐杂出,逸兴遄飞之时常常挥毫泼墨,笔画穿插清爽、脱俗。落难而不失其美,暗处的明珠,也是亮的。我常踮着脚趴在桌子边,抚摸他读过的书脊和怡然自行的书画,钦慕有加。某个冬日,他落实政策回了省城,留下了很多书,给了我无数明亮宁静的黑夜,也搅动了我的心。

二则,进入高中,我们小县城偏出大作家,其中有位还成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一时间“满城青年尽为文”,似乎作家是离幸福最近的人。

这极普通的两件事,令我挥之不去,慢慢苏醒,渐渐交融,显现出镶金边的轮廓——教授作家。知之明,行之笃,我开始谱写梦想的序曲,预感风景前面更好。

市场经济的大潮劈头盖脸,像过山车一样把人抛来抛去。暑假集训,领导要求我们“跟师魂汪金权比奉献,跟下岗职工比待遇。”

见贤思齐求至善,学习汪金权“痴心一片终不悔,只为桃李竞相开。”学习他身若红烛,力育新彦,是追求,是修为,更是一种力量。“绝大多数老师成不了汪金权。”民师是多数,名师是少数,会后很多人嘀咕。少年天性,本无执着,若方若圆,在于仁而爱人,在于日常教学的每一道褶皱里。批评,不是让孩子低头,而是让孩子抬头。面对故意找茬,嚣张跋扈,轻狂不羁的刺儿头,见招拆招,适时放一放,关键时收一收,四两拨千斤,治病救人。所以呢,彼此启发,顺势而为,共赴美好,在为学、为事、为人上,做一个合格的教师,也行。

小校园大世界,对现实的无边苦闷,机缘巧合中我开始涉猎教辅图书。组稿时少不了和朋友登高畅饮,遥襟甫畅,或回味,或忘情,或期待,没有额外的事,连时间都无限量供应。酒往高处喝,杯中有大海,酒桌见人心,酒酣耳热,喜不自禁。所见所闻之富,所思所想之深,远逾前半生,以至于几次动念要写本小说。我以为,这本小说,将我熟悉的人物写得通透淋漓。酒桌上的生旦净末丑,小时代里的黑白红黄绿。就算不能媲美《围城》,至少不逊《儒林外史》。

“工贵其久,业贵其专”,在翻动的书页上描绘幸福人生。一个真正的教书先生不受拘束,振羽由空,自在是求。这种选择,注定缺憾,最好的华年没有面向大海,没有宽敞的办公室,没有异域风情,但从“知之”到“好之”,再到“乐之”,有意想不到的获得,让人丰润剔透。我记得带着孩子们在明亮硕大月亮下、两颗古柏树间开篝火晚会,年轻的生命如同火焰,酒杯中洒满月光;我记得所任班主任的班级先后有四人荣获县域中考状元后喜极而泣;我记得发表的文字多了起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常有露脸、反响不俗,《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出人意表、偶露峥嵘,让“上级和上级的上级感到自豪”,招编辑稀罕……渐入佳境的碎片,是生命的吉光片羽,点缀其间,让人唏嘘不已。岁月逝水,教书、读书和写书,彼此滋养,相互成就,我游走中西,且思且行,在山岚水意、绿野长风里享受桃李满天的乐趣与价值。老天爷不会抛掷任何一个为之绘色的人,学生瞧得起,自己心安,我的背囊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荣誉。世界并非完美,幸而人在教室,弦歌不辍,也就与希望同在。

“学而不已,阖棺乃止”,白纸黑字,青丝银发。文字穿透光阴,有着清水濯尘的力量,读其书,知其言,从“记得”到“晓得”,审问之,慎思之,从“寻思”,到“明得”。它重塑我的人生,让我管住嘴,多看少说;守住心,不乱分寸;沉住气,宠辱不惊。我静观一路风景,拾掇笔底珠玑。体察来路,记录一二,说苦日子,找小乐子;说大实话,讲小道理。鼎沸校园,陌巷柴米,俱是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皆为人间。以真实经历,作真诚表达,以“平凡家事”见证“不平凡国事”。我的文字无彩无炫,随性抒发,不追时撵日,接地气,不尚空,有心血,少抒情,重细节,无章法,是局限,也算特点。

“昔我来思,桃李累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前些时,我到昔时工作过的学校兜了一圈,坑坑洼洼的窄土路已变成宽敞的柏油马路,沿途“农家乐”,家家红灯笼,户户红窗花,人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夜幕返程,天上星,万家灯,岸边树,河中影,城乡相融,美美与共,深山不再深,远方不再远。40年,家园日新月异,校园允公允能,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在小康路上“走进新时代”。

秋风轻飏,月照无眠。十年前,我不到五十岁,有人称我老段,心中反感,应之逆耳,不应失礼,左右两难,极为尴尬。不知不觉,渐渐释然:登高腿软,久坐腰酸,齿牙松动,亲友半凋零,眼神、心境都盖上了岁月的印戳。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谁谓光阴迫,人间放眼量,此处叶落,别处花开。美丽的过往镌刻在时光的隧道里,似画,似诗,萦脑际,驻梦中,翻捡,晾晒,日进日新,臻善臻美。

(刊于《西藏文学》2023年第六期,原标题《镌刻在时光隧道里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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