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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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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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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之路

公元626年,唐武德九年,大唐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历史,一件事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

这一年,大唐被预定的轨道发生改变。帝国的二皇子,29岁的秦王李世民发动宣武门之变,杀死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逼高祖李渊退位,成为大唐第二位皇帝,史称“唐太宗”。不久,突厥可汗率领十万铁骑进攻长安,屯兵渭水。刚从宣武门的血雨中走向帝位,从“武德”走向“贞观”的年轻帝王李世民,又一次向世人和历史展示了他超出常人的智慧和勇敢。他单人单骑策马会晤突厥可汗,指责他的背信弃义。可汗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和他背后铠甲林立的军队震慑住了,他答应了李世民的条件,带领大军撤出了长安。人心初定的大唐帝国开始实施禁边政策,严禁百姓外出。

这一年,一个叫玄奘的僧人产生了去佛陀的故乡追寻答案的起念,27岁的他上书请求西行,被拒。

公元627年,大唐被重新定义,改元“贞观”。一个海晏河清、文治武功的盛世蓄势待发,“贞观之治”也将作为盛世的代名词永留青史。只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是曲折的。这一年三月,一场霜灾突袭了长安。朝廷无奈下令放灾民出城,出城逃难的人群中,有一个形单影孤的僧人,他就是玄奘。他并未放弃西行的计划,决定偷渡出境。回望身后的长安城,玄奘黯然,西去之路千里迢迢,他还能回到大唐,回到长安吗?长安,这座即将成为世界之都的城市,静静伫立在历史的烟尘中,默默等待。等待玄奘的离开,也等待着他的归来。未来,它还将等待更多的人,星光璀璨的诗人、世界各地的旅人、奉命来往的使节……他们将使这座城市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穿透时光和历史,成为后人梦回大唐的向往。

良久的凝视,玄奘转身西去,踏上了属于他的取经之路和山河岁月。长安城内,年轻的帝王李世民也踏上了属于他的历史使命和大唐荣耀。此后的十九年,他们似乎背道而驰,毫无瓜葛,可冥冥之中,总有些东西将他们紧紧相连,直至他们在历史中交相辉映。

公元前2世纪,汉帝国的张骞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历尽磨难,才有了横贯欧亚大陆的通道——丝绸之路。八百多年以后,大唐的僧人玄奘又踏上了这条通道。在古代,中国到印度都要沿着丝绸之路西行,然后走到一个比西域更远的地方,人们把那个遥远的地方叫做西方世界。

玄奘走过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凉州,走过钟山只隔数重山的瓜洲,秋天的时候,他度过了春风不度的玉门关,走出了大唐的边境。横亘在大唐与西域之间的是八百里荒漠,玄奘在历经四天五夜没有进水,几乎身死大漠后,终于走进西域第一个国家伊吾。汉帝国消亡后的三百多年间,丝绸之路上小国林立,盗匪横行,大唐的势力范围远远没有触及。玄奘绝想不到,等他十九年后载誉归来时,太宗李世民已经将西域都护府建到了龟兹。雄心勃勃的李世民也一定想不到,在前往西方的道路上,有一个大唐的僧人正在艰苦跋涉,几度生死;他也想不到,这个僧人将在十九年后给予他最想要的信息,助他重建丝绸之路的秩序;他更想不到,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这个僧人将陪着他一起走过,给他安慰,让他释然。这两个在历史上出类拔萃的男人,彼时正在属于自己的使命和宿命中,勇往直前,以坚定的信仰和理想,以非凡的勇气和智慧,书写着大唐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在伊吾的寺庙里,玄奘接到了高昌国的国书。高昌,这是一个威震西域的国家,却也被迫夹在大唐与突厥的夹缝中求生存。国王麴文泰是个汉人,他迫切需要一个智者指点迷津。公元627年的冬天,玄奘前往高昌,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足以改变他一生的际遇。麴文泰对玄奘礼遇有加,但也要强留玄奘在高昌国做宗教领袖。玄奘绝食三天以示西行的决心,麴文泰只好与玄奘定下了“待玄奘西去求法归来,在高昌讲法三年”的约定。他还与玄奘结为了兄弟。《西游记》里,玄奘出长安前与太宗李世民义结金兰,才有了西行路上众多女妖们娇滴滴的一声声“御弟哥哥”。可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与玄奘结拜为兄弟的不是大唐的李世民,而是高昌的麴文泰。

随后,麴文泰举全国之力助玄奘西行,为他剃度弟子奉他出行、为他备下足够多的四季衣服、财物、随从、马匹,为他给沿途二十四位国王都准备了厚礼,为他极尽谦卑地给突厥可汗写信:“玄奘法师是奴仆我的兄弟,希望可汗像关照我一样关照法师。请您下令西边的国家,赐给我的兄弟马匹,并且护送出境……”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高昌国王麴文泰的鼎力相助,玄奘的西行之路也许就会是另一个结果。

洒泪而别的玄奘和麴文泰都不会想到,他们这一别,已是永别。几年后,麴文泰得罪了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一声令下,大唐的铁骑千里奔赴,横穿大漠,灭了高昌。自此,高昌成为历史名词,麴文泰与玄奘的约定也被滚滚黄沙掩埋。命运的棋子,谁能预料?世事布下的局,谁又能破呢?

可惜,正在西行路上跋涉的玄奘对一切一无所知。他一路经过焉耆、龟兹,到达了西突厥的国境。西突厥可汗的王庭在一个叫碎叶的地方。碎叶,位于如今的吉尔吉斯坦共和国,一千多年来,它却是每个中国人无比熟悉的地名。因为玄奘走过七十三年后,一个叫李白的人在这里出生,他以无比的浪漫情怀与充满想象的诗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耀眼的一颗星辰。

公元628年,玄奘西行的第二年,他到达了佛陀出生的地方——犍陀罗。然而,令玄奘没想到的是,在佛陀的故乡,佛法早已没落,佛陀的故事也不再传说。《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是个极理智的人,他坚韧不拔,且很少显露自己的情感,就算过雪山时,他的徒弟、随从和马匹失之近半,也不曾见他流露一丝情感。可在犍陀罗,玄奘失声痛哭。他留在那里整整两年,追寻佛祖的足迹,寻找佛祖的遗迹。

公元630年,玄奘重新踏上前往那烂陀的旅途。就在玄奘穿行在印度北方时,大唐帝国的太宗皇帝发动了对东突厥的战争并一举拿下,东突厥十几万士兵投降,颉利可汗被俘带回长安,大唐北方的边境从此高枕无忧。长安城里,一片欢声笑语,庆功宴上,李世民即兴起舞,太上皇李渊则坐弹琵琶。这样的场景,在历朝历代都不曾出现,是空前,也是绝后。不久,西北蕃邦都请求奉给太宗皇帝尊号为“天可汗”。一个自信、开放、强盛的大唐正在世界的东方冉冉升起。

公元631年,历经四年艰苦跋涉的玄奘终于到达了他心中的佛教圣地那烂陀。虽远隔万里,玄奘身上依然深深烙印着东方那个大国——大唐,所以,无论是不是在《西游记》里,我们都更愿意也更习惯叫他“唐僧”。那烂陀的主持,年过百岁的戒贤法师为玄奘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成为他最重要的导师,并重开讲坛为他讲解佛经《瑜伽师地论》。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弹指之间,汉语里形容时间匆匆的词语比比皆是。在夜以继日的佛法学习中,十年光阴匆匆而过。这十年,玄奘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印度的每一寸土地,四十二岁的玄奘也由一个年轻的僧人成长为一代大德高僧。在印度戒日王举办的辩经大会上,玄奘以无比深厚的佛学知识、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无可争辩的雄辩赢得了“大乘天”和“解脱天”的称号。要知道,古印度可是以内省和思辩闻名于世,一个中国的和尚,在佛教诞生之地,在异国之土,成为一代佛学大师,是空前,也是绝后。

就在这一年,戒日王向大唐派出了使节,大唐的使节也来到了印度,受到了戒日王的召见。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这是两国第一次互派使节,据史料载,此后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大唐和印度几乎年年都有往来。不能不说,玄奘就是那根联系着两国的纽带。

离开大唐十四载的玄奘决定回到大唐。公元641年的夏天,玄奘拒绝了那烂陀僧众们的挽留,启程东归。和当年离开大唐时的孤身一人不同,他带回了一个运送佛经和佛像的队伍。望着依依不舍的戒贤法师,玄奘很是伤情。他明白,人世的悲欢离合、因缘际会都是万般缘法,可十年亦师亦友的情感又岂能是一句“再见”所能抵消。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离开那烂陀仅仅6年后,戒日王死去,国家陷入动荡之中,佛教开始迅速地衰退。至公元12世纪前后,来自中亚草原的入侵者摧毁了最后的佛教中心那烂陀。此后,森林覆盖了寺庙,荒原吞噬了僧院,佛陀在自己的故乡被人完全遗忘。

公元643年,翻越帕米尔高原的玄奘进入西域。本来可以走海路的玄奘,为了完成对高昌国王麴文泰的承诺,毅然选择了陆路。走到喀什国,一个高昌商人告诉了玄奘,麴文泰早已去世,高昌国如今是大唐的西州。自汉帝国消亡以来,丝绸之路经常中断,商旅的安全没有保障,东西方之间交流并不通畅。新生的大唐开始关注世界,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渴望恢复丝绸之路的新秩序。就在玄奘离开的十几年间,被史书赞誉“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先后平定了东突厥、薛延陀、回纥、高昌、焉耆、吐谷浑等。玄奘西行之时,丝绸之路上盗匪横行,几令玄奘遇险。玄奘东归之际,大唐已声威远播,四方宾服,帝国的光辉已经照亮了西域。

公元644年冬天,玄奘来到了佛国于阗。大唐的边境举目可望,玄奘却停下了归唐的脚步。夜晚的烛火下,玄奘给太宗李世民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派人送往长安。他在信中,坦承了私自出境的错误,又将取经成功的功劳归功于太宗。十七年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没有朝廷的支持,一切寸步难行。半年的惴惴等待中,大唐的特使终于到来。太宗非但没有怪罪于他,而且为他安排好了归国的行程。

公元645年,玄奘重新回到了长安。十九年时间,五万里行程,一百一十个国家,大漠雪山,他命悬一线;城堡森林,他九死一生,带回六百五十七部佛经,一百五十粒佛舍利,七尊珍贵的佛像。与离开时的孤身一人不同,迎接他归来的是长安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还有太宗皇帝安排的盛大的欢迎仪式。玄奘并未被眼前的繁华迷了双眼,他深深懂得,一时的风光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长安城数百里之外的洛阳,一个人正在等待着玄奘,他的一念之差将决定着玄奘的未来、佛经的翻译、佛教的兴盛。这个人就是大唐的皇帝,太宗李世民。玄奘急急忙忙安置好带回的佛经、佛像,匆匆忙忙赶往洛阳。在洛阳的宫殿里,太宗召见了玄奘。两个站在历史高峰的人终于开始了他们的交汇。

他们谈了很久。太宗对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面目疏朗、谈吐睿智、气质儒雅的高僧非常欣赏。然而,相较于对玄奘的欣赏,他对佛法似乎一点都没有兴趣。即将出兵西征消灭西突厥的太宗,显然更关心西域和葱岭以西的文化地理、风土人情。这是一个政治家的眼光。太宗希望玄奘写一本书,将十九年西行的见闻记录下来。玄奘不敢怠慢,他白天翻译佛经,晚上口述西行见闻,他的弟子辩机负责记录。一年之后,一本十二卷的稀世奇书《大唐西域记》摆在了太宗面前。一百三十八个国家,从历史到地理,从都城大小到风俗礼仪,内容极其细密详实。对于即将西征的帝国军队,这无疑是最好的地理指南。太宗非常高兴,对玄奘褒奖有加。但玄奘请他为自己翻译的佛经写序,太宗拒绝了。对于佛教,他的态度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他还是答应以国家的名义支持玄奘的佛经翻译事业。

回到长安的弘福寺,玄奘开始了自己庞大的佛经翻译计划。毕竟,此前十九年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这一天。

公元648年的夏天,49岁的玄奘应太宗之召,来到皇家避暑之地玉华宫。这个地方,将和他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拿出刚刚翻译完成的经书再次请求太宗做序。太宗赐给他一件价值百金的袈裟,也终于答应了做序。这个将大唐带入盛世的帝王,用极其华丽的文字高度评价了玄奘西行取经的壮举,也充分肯定了玄奘的佛经翻译事业。这一次,大唐皇帝不仅敕封玄奘为佛门领袖,而且第一次表达了对佛教的支持态度。这,正是玄奘日思夜想的追求与目的。

不久,太宗下令剃度僧人,佛教,在大唐开始复苏。奔波于寺庙与宫殿的玄奘,也成了“王的和尚”。几千年来,政、教,从来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它们就像攀生在一棵大树上的藤曼,相互依存、制约,又相互利用、对抗。

此后,大唐渐渐步入它的鼎盛时期,在大唐的铁蹄下,龟兹和于阗相继归附,整个西域重归中国的版图,东西方的交流也达到了顶峰。在大唐的宫廷里,印度人参与制定历法;突厥人是皇家的禁卫军;乐师、歌手和舞者来自西域……就在这一年,长安建起了大慈恩寺,玄奘被太宗亲自委任为大慈恩寺的主持,他带回的佛经、佛像也都被珍藏在这里。太宗以仅次于国家庆典的礼仪规格,迎玄奘入主。什么样的荣耀才配得上十九年的颠沛流离,太宗给了玄奘一个答案。

公元649年,玄奘来到了皇家避暑的翠微宫,曾经戎马一生的太宗已经病入膏肓,这个将“英明”二字铭刻在历史上的帝王,走到了他的人生尽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玄奘。洞察人心、勘破人生的玄奘,给予了唐太宗最后的心灵安慰,也给了死亡一个归宿。

一个是旷绝古今的帝王。

一个是修为高深的和尚。

他们本不该有瓜葛,可历史的风云际会,命运的波诡云谲,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也许,在他们不同的身份之下,都有一颗对生命悲悯的心、都有一份对理想追求的勇气,对信仰永不放弃的执念,才让他们越走越近,完成了这一段千古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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