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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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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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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秀的目标

最后一辆拉西红柿的卡车开走了,山脚下的平地上只留下老板大路和苗秀他们几个贫困户。大路不是小苗庄的人,但他在小苗庄有耕地,一共五十亩。耕地都是流转过来的,大路用它来种菜,种西葫芦、豆角、青椒、辣椒,也种西红柿和茄子。望着远去的卡车,大路如释重负,感叹说,今年又结束了!

“十一”过去没几天,才进入农历九月份,大路说今年结束了,说的当然不是日历翻到了十二月三十一号,说的是他菜地里的收获结束了。寒露过了,山里要下霜,大田作物枯萎,不可能再长出西红柿和辣椒。

苗秀说:“你发财了。”

大路的圆脸上堆出了笑容,看上去憨态可掬。他说:“马马虎虎吧。”

大路骑上停放在路边的摩托车上,一脚踹下去,马达就发出了突突突的声音,同时排气筒冒出了蓝白色烟雾。大路回过头来对苗秀他们说,你们几个下午到我家里算工钱,然后骑着摩托车走了,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拐弯处。大路是苗秀和其他几个贫困户的挂靠大户,帮着他们脱贫。

苗秀原先并不认识大路,村委主任把他带到家里时,她还以为是给她介绍对象,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直到村委主任说明来意,她才慢慢变得自然起来。主任说大路是种田大户,要在咱们村流转五十亩耕地种菜,希望苗秀把自家的承包地流转给大路一部分。苗秀家的承包地并不多,只有五亩地,刚够自己家里种,让她流转出去一部分,她有点舍不得。苗秀家现在有三口人,分别是母亲、儿子和苗秀。母亲将近六十岁了,是个瘸子,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里洗锅做饭。儿子八岁了,在村里读小学。因为家里离不开,她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守在家里种地。她家也因为收入有限,连续几年被评为村里的贫困户。

主任给苗秀算了一笔账,一亩地如果栽种玉米,除去种子、地膜、化肥等成本,只能收入一千多块钱。你们家里五亩地,最多收入五千多块钱,达不到六千块。三口人靠五六千块钱生活,当然是贫困户。如果你拿出四亩地给大路种菜,大路每年给你家四千块钱土地补偿款。也就是说,你坐在家里不用劳动,家里的收入也不会减少。苗秀说我干什么呀?主任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只是让你把土地流转给大路,我来这一趟就没有意义了。我是在为你们家脱贫想办法。你把土地流转给大路,可以到大路的菜地里去上班,大路给你发工资。我算过了,如果你每年在大路的菜地里做到一百个工分,你就能领到五千或者六千块钱的工资,再加上大路给你的四千块钱的土地补偿款,你们家收入就过万了,那样你们家就脱贫了;如果你能超过一百个工,收入还会增多。

苗秀不是懒人,有钱挣她当然愿意,于是当场就答应流转四亩土地给大路,剩下一亩自己家里种粮食。

主任非常高兴,说如果大家都像苗秀这样,工作就好做了,二零二零年保证全村脱贫。大路当场和苗秀签下了合同,主任代表村委在合同上签了字。主任拍着大路的肩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他们家的帮扶大户,承担着帮助他们脱贫的责任。

大路吸了一下鼻子,郑重地说:“我知道。”

小苗庄祖传出瓦匠,只要是男人,无论老少都会砌墙盖房子。所以村里留不住男劳力,每年正月十五一过,男人们就扛着行李外出打工了,一走就是大半年,分散在不同的建筑工地,不到上冻不回来,剩下一群女人们在家里种着承包地。种地是个力气活,特别是春秋两季,非常辛苦,一粒一粒的粮食要靠一滴一滴的汗水去换取。有些妇女干脆撂下土地跟着男人去打工。大路就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来到小苗庄。

主任带着大路在村上转了一个圈,五十亩耕地就搞定了。苗秀来大路的菜地上班时,发现在这里劳动的都是村上的贫困户。后来苗秀才听说大路是主任请来的,目的就是让苗秀这样的贫困户不用离开村子就能钱到挣,让他们脱贫。

苗秀家的隔壁是苗秀的叔叔家,院子里摆着麻将桌,每天聚着几个妇女打麻将。她们的男人在外面打工挣钱,家里的土地流转给了大路,因为有老人和孩子,又不能外出打工,没事干,只能打麻将。苗秀说你们可以去大路的菜地里上班呀。她们说去问过,大路只要贫困户,不是贫困户不让去。有个妇女心里很不平,对着苗秀发牢骚,贫困户不知道烧了什么高香,国家发补助,干部搞慰问,就连一个种菜的也是向着他们。言外之意是贫困户占了别人的便宜。苗秀是贫困户,不敢回嘴,只能在心里说,我并不愿意这样。

这些妇女们虽然不是贫困户,可是看着苗秀挣钱心里也发痒。她们说谁不想挣钱?爹有娘有不如怀揣自有,男人有还隔着手。自己挣来的钱花钱时不心疼,打麻将就敢放开打,不用缩手缩脚的。她们结伴去找村委主任,希望也能到大路的菜地去上班。主任说今年不行了,明年吧,明年多给大路流转一些土地,你们就有活干了。她们说一言为定?主任说一言为定。

大路所在的村子和小苗庄相距并不远,也就十几里的路程,步行一个小时就到了。苗秀他们找到大路家时,大路已经把他们的工钱算出来了,详细地写在一张纸上。大路先让他们看看对不对,在确定没有错误后才给他们拿钱。苗秀最多,一共七千五百块,剩下几个人有七千的、六千的也有五千的。

苗秀从大路手里接过钱,数了一遍,装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对大路说:“老板,明年那四亩地我想自己种。”

大路楞了一下,说:“我们有合同。”

苗秀说:“合同是一年,到期了。”

大路说:“可以再续么。主任让我包你到二零二零年。”

大路的媳妇从楼上下来,一脸不屑的样子,说:“小苗庄很多人巴结我们流转他们的土地呢。你家那四亩地,有也不多,没了也不少,如果不是主任让大路包着你家脱贫,我们才不稀罕呢。”

大路媳妇和苗秀年龄差不多,高挑个子,椭圆形脸蛋,五官也好看,就是很高傲,看不起人,尤其是看不起苗秀这样的贫困户。

苗秀没有接话茬,对一同来的几个人说,我们走吧。

苗秀他们出门,大路从屋里跟出来,走到苗秀身边说:“你再考虑考虑,我不好向主任交待。”

苗秀说:“主任那里我去说,你别管了。”

苗秀在大路的菜地里劳动一年,对种菜的各个环节都有了解,觉着种菜不是什么大难事,一学就会。她看到菜贩子拿着一沓一沓的票子来收菜,大路把皮包塞得满满的,心想我自己也能种菜呀,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我没钱流转别人的耕地,在自己家的承包地里种菜总可以吧。苗秀是个细心人,根据产出,对每亩菜地收入多少有个大概估计。她觉着除了成本,大路每亩地能挣到八千多块钱。她算了一下,流转给大路的四亩地如果自己种菜,一年就能收入三万多块钱,那样家里的收入就能翻好几倍。她找到村委主任,把自己要种菜的想法说出来。主任有点意外,说我们是说好的,你把土地流转给大路,他包你家脱贫。现在你要自己种菜,就你那几亩地,没有规模,行吗?苗秀说大路只能包我脱贫,不能包我致富,我不想一家人的生活只在贫困线上下打转,我想要好的生活。我那四亩地确实不成规模,不是还有大路吗,我搭他的顺风车。主任觉着苗秀说得有道理,低头想了想,说就那样吧,好在合同只签了一年,不然的话你想退出都不行。

清明一过,菜地就忙起来了。整地、施肥、铺地膜、下种,一道程序接着一道程序。种地赶的是节令,半天也容不得耽搁。大路在小苗庄又流转了五十多亩耕地,总共有一百多亩了。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各个地块间来回奔跑,有时候还带着他的漂亮媳妇。打麻将的妇女们去大路的菜地上班了,菜地里经常能听到女人的说笑声。苗秀在自己的承包地里翻地、整垄、施肥、铺地膜、下种,几乎和大路的菜地一个节奏。大路骑着摩托车从苗秀的承包地边上走过,苗秀向他打招呼,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为什么,不回答,一溜烟就过去了。

当绿油油的小苗从地膜里钻出来时,苗秀把秧架都搭好了。这天大路骑着摩托车路过,很意外地把摩托车停下来,对苗秀说,你这是拆我的台。苗秀说小苗庄有的是耕地,明年找你流转的人会更多,我这三四亩地对你影响不大。大路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苗秀笑了,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就是想收入多点。大路说如果你今年跟着我,我会给你多发一些钱。

“贫困户都多发吗?”苗秀问。

大路说:“他们没有。只给你多发。”

苗秀说:“为什么呀?”

大路说:“因为——你能干。”

苗秀还想问大路能多发多少钱,可是看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两个乳房,便不问了,转过身子专心捆绑竹竿架子。

大路说:“你第一年种菜,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帮你。”

苗秀说:“生产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销售时遇到麻烦,你帮帮我就行了。”

大路说:“好说,你这点菜,我包了。”

两个月以后,地里的小苗长大了。菜苗绿油油的,长势很好。春天开始的时候,苗秀怕一个人忙不过来,四亩地全部种上了豆角。现在一下子都长大了,卯着劲疯长,昨天还是一串一串的小鸭嘴花,今天就变成一把一把的小豆角,用不了两天,这些豆角就能长半尺长。这时候豆角不瘪不饱,卖相正好,得赶快摘下来卖掉,如果再长就变老了,卖不上好价钱。苗秀在菜地里转一圈,看到翠绿的豆角一丛一丛挂在架上,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天刚亮她就去菜地摘豆角,到中午十点多能摘六麻袋。

大路带着菜贩子来拉豆角,看到鼓囊囊六个大麻袋,说你长着七手八只脚啊,在我菜地里摘豆角的那些妇女们一个人只能摘四麻袋,你就能摘六麻袋,怎么做到的?苗秀说她们是打工挣钱,我是给自己干,不一样。大路联系着几个菜贩子,专门上门收购。一般情况下,大路都是先让菜贩子拉走苗秀的豆角,过几天大路给她算钱。因为城里豆角的价格是随着市场波动,每天卖出的价钱不一样,卖了多少钱都由大路说了算,有时候是五百,有时候是五百五,当然也有六百的时候。无论多少,苗秀并不计较。她信任大路,因为人家是在帮忙。再说了,苗秀一个人忙不过来,她没有时间考虑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

一天上午,苗秀正在地里摘豆角,一辆农用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在路边撒了一泡尿,大声问苗秀:“这是大路的菜地吗?”

苗秀说:“不是。”

司机拿出手机打电话,打过电话便踅进苗秀的菜地里,一惊一乍地说,哇,长势很好嘛!每天能摘多少斤啊?苗秀说每天六麻袋。司机说你一天能收入八百块?苗秀说没有那么多。司机说你没有说实话。我就是倒腾这个的,对这一行最清楚了。现在城里一斤豆角的批发价是三块钱,你这六麻袋少说也有三百五十斤,就以两块五毛钱卖出,也应该有八百多块钱。

大路骑着摩托车过来,对苗秀说:“你准备好,马上就过来了。”然后让司机开着车跟他走。原来这个司机是个菜贩子,他是来收豆角的,因为大路是附近有名的种菜大户,他特意跑来找大路收豆角。

不一会儿,满载着豆角的农用卡车开过来,停在苗秀的麻袋旁边。大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探出头来对苗秀说:“往上搬吧。”

菜贩子帮着苗秀把六麻袋豆角放在车上,坐进驾驶室开车走了,土路上扬起一团灰尘。苗秀心里嘀咕着:豆角的价格真的像菜贩子说得那样高吗?

下午,大路媳妇来给苗秀送钱,给了苗秀五百块。苗秀问她:“今天豆角的价格是多少呀?”

大路媳妇说:“两块五。”

苗秀说:“我那六麻袋不可能只卖这点钱吧?”

大路媳妇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上更加冷漠。她说:“如果卖多少钱都给你,我帮你干什么?”

苗秀说:“大路当时只说帮我销售,没说……”

大路媳妇没等苗秀把话说完就打断了,用嘲笑的口吻说:“无偿为你服务,我们还没那个觉悟呢。那你得找雷锋。”

这天,苗秀在山路上走着,迎面开来一辆卡车。她认出开车的司机是那天和她说话的菜贩子,就摆了摆手。卡车停下来,菜贩子从驾驶室探出头来问她有什么事,苗秀说你是不是只收大路的豆角,不要其他人的?菜贩子说我是做生意的,谁的价钱合适收谁的,认钱不认人。苗秀说明天你收我的吧,每斤比别人少一毛钱。菜贩子说可以,没问题。然后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苗秀摘满六个麻袋,坐在路边等那个菜贩子。给大路送豆角的卡车开过来停在路边。大路和以往一样坐在副驾驶室的位置上,让她把豆角搬上去。苗秀说你走吧,我已经约好菜贩子了。大路楞了一下,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你等他吧,我走了。

半个小时后,菜贩子如约而至。卡车上拉着大磅,一麻袋一麻袋称过,苗秀的六袋豆角一共是三百六十斤,每斤按两块四毛钱算,菜贩子给了她八百六十块钱。苗秀是第一次卖这么多钱,心里美滋滋的,数了好几遍才装进衣服口袋里。

六麻袋装不满一卡车,菜贩子还需要去大路的菜地把车装满,于是急急忙忙拉着六袋豆角走了。苗秀沿着山脚下小路向家里走,在一一个岔路口遇到了红梅。红梅和苗秀一样,也是村上有名的贫困户。红梅的男人给自家盖房子,从墙头上摔下来成了高位截瘫,只能坐在轮椅上做做家务,不能外出打工也不能下地干活。他们有一个女儿,还在幼儿园。家里生活比苗秀家还困难。也许是惺惺相惜,红梅和苗秀说得来,两个人经常在一块说说悄悄话。她们觉着自己的难处别人不理解,只有说给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才会产生共鸣,才能起到倾诉的效果。红梅经常对苗秀说,我家里有个男人和你没有男人一个样。苗秀有过一个男人,是个上门女婿,已经死了五六年了。他本来身体很健康,喝酒之后阴死了。那天他有点感冒,吃了几片感冒药在屋里躺着,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了。苗秀没有阻拦。没想到他出去和朋友喝了酒,一个人回来睡在阴冷的小南屋里,苗秀叫他吃饭时已经没有气了。当时红梅的男人还没有残疾,他们两口子帮着苗秀一家料理丧事。苗秀从心里感激他们。后来,红梅的丈夫残疾了,苗秀很想帮他们家做点什么,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红梅刚从大路的菜地出来,头发和衣服上还带着豆角秧的叶子,衣服本来就轻薄,汗水浸湿之后紧紧贴在身上,丘陵沟壑尽显,看着让人脸红。她擦了一把汗,问苗秀:“收工了?”

苗秀点点头,问她:“你计划一直跟着大路干?”

红梅说:“我不行,没有你能干,只好在大路那里挣点工资。就这样生活比以前也好多了。”

苗秀说:“旱地种菜只有一季,跟着大路一年也就挣几千块钱,达不到一万块,永远不可能富裕。你看村里那些人家,已经在城里买房子了,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学校去读书。你就不想吗?”

红梅说:“想是想,没办法。”

苗秀说:“从大路那里退出来吧。像我一样种菜。累是累点,但是收入也不错。”

说到收入,红梅来了兴趣,问:“收入多少?”

苗秀说:“我现在一天能卖六到八百块钱。从开花长荚到霜期来临大概是五十天。如果不出意外,你算算我一年能卖多少钱。”

红梅楞了一下,吃惊地说:“娘呀!能卖三四万呢。”

“怎么样?如果眼馋,年底就退出来,明年我们一起干。”苗秀说。

红梅说:“我没有你能吃苦,就是自己种菜也不一定能赶上你。我和那口子商量商量再说吧。”

苗秀想红梅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会算账呢?

在村口两个人分开,各回各家。苗秀把一卷钱交给娘,自己去接儿子。还不到放学时间,家长们都在校门口等着。苗秀看到红梅来幼儿园接女儿,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浅灰色T恤配牛仔短裤,看上去像十八九岁。有两个接孩子的妇女低声嘀咕:“傍上老板了。”

苗秀心里一震。

苗秀还和昨天一样,摘满六个麻袋就坐在路边等那个菜贩子。太阳火辣辣的,地垄间蒸腾起来的溽热熏得人心慌气短,苗秀用艾蒿编个草帽带在头上遮阳,拔了一株蒲公英放在嘴里咀嚼。农用卡车开过来了,开车的还是那个菜贩子。不过他没有停车,像没有看见苗秀一样开过去了。苗秀冲他喊叫,卡车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苗秀想,大概他是先去大路的菜地装菜,返过来再收她的豆角,于是继续坐在那里等他。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农用车返过来了,车兜里装得满满的,像一座移动的小山,经过苗秀的菜地边,鸣了一下喇叭就过去了。苗秀紧跟着跑了几步,想把菜贩子叫回来,可是汽车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她只好停下来,无奈地望着六麻袋豆角,一时没了主意。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自己有菜贩子的电话号码,赶忙用手机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

在大路菜地上班的妇女们收工了,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走过,有人问她为什么没有卖给菜贩子,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几个妇女本来就嫉妒苗秀种菜,现在看到她的豆角没有卖出去,有点幸灾乐祸,故意放大声音说,呀!没人要啊!这么热的天,一晚上就烂掉了,送人也没人要。

八百多块钱呢!这一刻,苗秀想哭。

红梅走过来的时候那些妇女们已经走远了。苗秀守着自己的六麻袋豆角发呆,看上去有点可怜。

红梅在苗秀的身边坐下来,低声说:“都是那个仰脸女人使的坏。”

苗秀知道她说的仰脸女人是大路媳妇。仰脸女人低头汉,紫皮萝卜白皮蒜,都很辣。大路媳妇习惯仰着脸,两只眼睛总是看着天边,不把身边人放在眼里,不好打交道是出了名的。苗秀说:“我又没招惹她,她使坏干什么?”

红梅说:“昨天因为那个菜贩子收了你的豆角,大路媳妇不卖菜给他,让他空车返回。后来那个菜贩子再三央求,并且保证不再收购你的豆角后才让他装车。”

想到大路媳妇平时的为人,苗秀觉着她可能使坏,只是不知道是他们夫妻二人合谋对她使绊子还是那个女人一个人这么干。

太阳正在头顶,已经十二点了。苗秀把六麻袋豆角堆放在一起和红梅一同回家。红梅说就那样放着?苗秀说没办法,只能放着。

回到家后,苗秀又拨打菜贩子的手机,这回电话里面终于说话了:喂——

苗秀说你这人不地道,第一天说得好好的,第二天就变卦。就是不收我的豆角,你也告诉给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你放了我鸽子,让我六麻袋豆角白白烂掉,操的什么心?

菜贩子说对不起大妹子,我真的是没办法。昨天收了你的六麻袋豆角,大路媳妇就不卖菜给我了。我总不能那么大的一辆车只拉你那六麻袋豆角吧?如果那样会把我赔死。

苗秀说大路媳妇不卖菜给你,你可以找大路啊。大路要比他媳妇讲道理。

菜贩子说你傻呀妹子,人家是两口子,通着气呢。我亲耳听到那个女人给大路打电话,是两个人商量好的。

“那你以后不收我的豆角啦?”苗秀问。

菜贩子说:“除非你说服大路两口子,不然的话我真不能收。你要理解我的难处。”

放下电话,苗秀心里波涛汹涌,始终平静不下来,吃饭也没有胃口。娘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有点热。

早饭过后,苗秀像往常一样来到菜地。看到翠绿的豆角挂满秧架,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疼痛。长得再好,卖不出去有什么用啊!她没有摘豆角,因为摘下来也卖不掉,现在需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在地边坐下来,对着昨天放在这里的六麻袋豆角一筹莫展。

从这里能够看到大路的菜地。大片的田地连在一起,绿油油的,一片勃勃生机。菜地里有人影晃动,那是给大路劳动的妇女们。从村口延伸过来的乡间道路切着苗秀的菜地边沿蜿蜒而去,一直通到大路的菜地里。这条路是方便村民种地的乡间土路,有点窄,勉强能够过去一辆卡车。路的另一边是一条深沟,如果堵住这里汽车就到不了大路的菜地里。苗秀忽然站起来,对着大路菜地的方向说:“你有初一,别怪我有十五。”

苗秀把昨天那六麻袋豆角搬在路中间,像筑路障一样垒起来,然后站在麻袋旁边,两眼紧盯前方,像一名守卡的士兵。

农用车开过来了,不是一辆,是两辆。司机可能是看到了苗秀设置的路障,隔着很远就鸣喇叭。苗秀一动不动,她就是要把菜贩子的车拦住,不让他们去大路的菜地里收菜,看看大路两口子怎么说。

还是那个菜贩子。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说:“大妹子,把麻袋移开让我们过去。”

苗秀说:“过不去,你返吧。”

菜贩子说:“你和大路闹矛盾,别影响我的生意啊。”

苗秀说:“你还有脸说,你背信弃义,和大路两口子商量好不收我的豆角。今天我就是要影响你一次,看你着急不着急。”

后面那辆车里的司机是个年轻人,脾气有点躁,气势汹汹过来就要搬麻袋。苗秀怒目圆睁,指着年轻司机说:“别碰我的麻袋。如果你敢碰一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不信?”

菜贩子怕闹出事来,赶忙把年轻司机拉在一边,拿出手机给大路打电话。

大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驮着他的媳妇,急急忙忙赶过来。摩托车还没有停稳,大路媳妇就跳下来,大声说:“无法无天了,打110。”说着就拿出了手机。

大路把摩托车停放在路边,过来对苗秀说:“别这样。这样对你没好处。如果你想卖豆角,可以去找我。我说过包你销售,这句话现在还算数。”

苗秀说:“我不喜欢让人包。”

大路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们等警察来吧。”

十几分钟后警察来了,是两个年轻人。和警察一起来的还有村主任。

村主任看到苗秀威风凛凛地站在麻袋后面,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就问:“苗秀,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苗秀说:“他们不收我的豆角。”

“所以你就不让他们过去。”主任说。

苗秀说:“是。”

高个子警察说:“你没有道理。他们是做买卖的,收不收你的豆角是市场行为,是他们的自由。你不能强买强卖。”

苗秀说:“我今天就是要让他说清楚,为什么不收我的豆角。”

大路媳妇说:“那有什么好说的,丑女没人要呗。”

苗秀说:“你胡说。我这豆角哪里比你的豆角差?”

警察觉着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斗嘴解决不了问题,就对苗秀说:“你先让他们过去,有什么问题随后解决。”说着就动手搬麻袋。

苗秀说:“不行。我昨天的豆角还在这里放着呢,要烂大家一起烂掉。谁也别想卖出去。”

警察说:“你这是违法的,请你赶快让他们过去。如果再这样胡搅蛮缠就处理你”

警察继续搬麻袋,苗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都是欺负人,我不活了。”走到路边就往沟里跳。幸亏主任站在她的旁边,手疾眼快把她拽住了。

两个警察吓懵了。没有说错话做错事啊,她怎么这样激动?赶忙停下搬麻袋,安慰她说:“多么大的个事啊,值得舍出你一条命?”

苗秀扭动着,挣扎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主任怕她冷不防跳下去,抓着她的胳膊不敢放手。

警察问菜贩子“你为什么不收她的豆角?”

菜贩子吭吭哧哧,说:“不是我们不收她的豆角。是她产量太少,不够一卡车。”

主任说:“小苗庄这么多的菜地,装不满你的卡车吗?你是不是看她是个女人,故意刁难她?”

菜贩子一脸无辜,说:“不是。是——这个——”

主任说:“她的豆角质量有问题?”

菜贩子说:“不是。”

“是她要价高?”主任问。

菜贩子说:“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主任接着问。

菜贩子指着大路说:“你不要问我了。你问他们两口子吧。我一个倒腾蔬菜的,就是为了挣点钱,真不想和人闹别扭。”

主任对警察说:“苗秀不是不讲理的人。看来她这样做是迫不得已。不要急着处理她,我们还是了解清楚情况再说吧。”

民警了解清楚情况后,批评教育了一番,各打五十大板,苗秀搬开麻袋让菜贩子过去,事情就算解决了。主任提醒大路,你有帮助贫困户脱贫的义务,千万别成了他们脱贫致富的绊脚石。大路大概觉着主任的话有点重,当场向苗秀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了。

警察和主任坐着警车离开,大路两口子带着菜贩子去装豆角。对苗秀来说问题并没有解决。昨天的六麻袋豆角还在这里放着,菜贩子并没有收购的意思,今天的豆角还在秧架上长着,没有摘下来,即便是现在就摘,要全部摘下来也在天黑,今天是卖不出去了,明天卖相就要变差,菜贩子要不要还是两说。损失已经无可挽回,两天能卖一千六百多块钱呢,全都泡汤了。苗秀流下了眼泪,满肚子委屈不知道该对谁说。

两辆在大路菜地装满豆角的农用车返过来了,菜贩子对着苗秀咧嘴一笑,似乎在嘲笑她不自量力,然后加大马力开了过去。望着汽车扬起的灰尘,苗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内心说,她很感激大路,如果不是他来小苗庄种菜,她就不知道种菜比种粮食收入多,她和村里的那些贫困户就不会增加收入,她内心就不会升起致富的希望。可是现在她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大路的挤压,好比一条路上同时走着汽车和自行车,自行车时不时就会被汽车逼得无路可走。难道只能和大路绑在一起,不死不活一年挣那几千块钱的工资吗?她不服气。她知道自己的规模很小,只有四亩地,菜贩子看不上,如果搭不上大路的顺风车,只有自己想办法,可是办法在哪呢?

在大路菜地劳动的那些妇女们收工了,等她们来到跟前,苗秀解开麻袋说,卖不了啦,大家分开拿回家吃了吧,比烂了强。妇女们像捡元宝一样一哄而上,没有篮子就脱下衣服当包袱,不一会儿就把六麻袋豆角抢光了。

红梅脸色很不好看,像是与人吵过嘴。她低声对苗秀说:“我还想明年把自己的耕地要回来种菜呢,你这卖不出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苗秀说:“怎么又想退出了?”

红梅用眼睛瞟了一下抢豆角的那些妇女们,嘴对着苗秀耳朵说:“那个仰脸女人每天骂人,我真不想在她那里干了。自家的狗不守窝,到处骂邻家。明明是她男人见了女人就腿软,硬说是别人勾引她老公。”

苗秀明白了,是大路的媳妇骂了她。苗秀不敢保证红梅一定是冤枉的,因为在小学门口她亲耳听到过这样的闲话,前段时间红梅又打扮得有点骚,可是她也不能据此就推断红梅和大路一定有事。无论怎么样,想到红梅每天要在大路媳妇的骂声和白眼下劳动,苗秀就替她难受。可是自己眼下遇到了困难,以后怎么办还说不定,她不敢让红梅从大路那里退出来,就说:“你先忍着吧。我闯一闯,如果成功了,你就退出来和我一起干。”

回到家里,苗秀把卖不出豆角的事告诉母亲。母亲感叹说,如果我们自己有车就好了。一句话提醒了苗秀,对呀,我不能自己买个车吗?有了车我自己送,说不定还真能闯出一条路来呢。她来不及吃饭,揣上钱就去了镇上。镇上有个经营农机的门市部,崭新的三轮车就停在门外。她看看车斗,大小正合适,放下六麻袋豆角没问题,打听价格,也就两三千块钱,就问老板:“好开吗?”

老板说:“很好开。”

老板自己开着转了一个圈,又让苗秀试试。苗秀按照老板的指导,开着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觉着也就那么一回事,只要沉住气不心慌就行。于是放下钱开着三轮车就回了小苗庄。

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母亲还在灶台边等着她。苗秀胡乱吃了一点饭,带着麻袋就去了菜地。她要抢在天黑前把架上的豆角摘下来,明天一早开着三轮车送到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走在路上,她有种解放了的感觉,心情无比舒畅,脚下也轻飘飘的。她知道四亩地的收入是有限的,但是能使四亩地的收入最大化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她向往更好的生活,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目标,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用自己的劳动一步一个脚印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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