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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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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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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望一场雨

又是一年秋收季,各种收割机械奔波在田间地头,那些还在守望土地的乡亲们,尽情享受丰收的喜悦。触景生情,珍藏我心底的那股乡愁不知不觉荡漾开来。

那是一个“望天收”的年代……

门前屋后的树无精打采地一齐低垂着头,知鸟沙哑的鸣叫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空气停止了流动,炽烈的火焰无休无止地释放着蒸发的温度。

父亲和母亲坐在后门口的矮凳上,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棉田,成片成片拔节生长的棉花在烈日的炙烤下,丧失了生命的水分。

一连三、四十天,没见掉一滴雨星子,沟渠塘堰、夹江都见底了,淤泥干透了,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像张嘴吃人的兽。

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扒着指头,数落不近人情的老天,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软塌塌的话儿:老天啊,你再不裂开一条缝,咱们庄稼人,这一年就白搭了!母亲也焦虑地嘟嚷道:鬼天,也不体谅庄稼人的苦,你看响午的时候,眼看着乌云压着头顶了,闪电一阵阵着劲地撕扯,硬是较着劲扯不下一滴雨星子,再干几天,庄稼怕是没得救了,这老老少少的一大家人,靠什么填饱肚子哟!

父亲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伸手拿他那顶被汗水浸染得油光呈亮的草帽,我知道他又要下地,再次体察他的宝贝棉花在烈日下挣扎的惨状。

小队里的正地都在夹江那边,本来都是连片广阔的良田,可惜原来波涛翻滚的夹江淤塞了,连河道的影子也见不着,水源没有了,那些灌溉的渠道网络也是年久失修,丧失了抗旱的功能。土地沙化了,沙地不经干。农民唯有“望天收”。

西边埂那块地地势高,旱情最重,大片的棉花都耷拉着头,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焉了,地垄中,一小块、一小片,枝叶卷缩、颜色焦黄的棉花像是患上枯萎病似的,而传染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父亲沿着地垄沟往前走,一直走到烧焦枯死的那一小块棉花中。棉花已经探过父亲的腰身,正是盛蕾期,满地都是干枯脱落的花蕾,每挪动一步,脚下都会发出脆裂的响声,父亲咬紧牙关,他的心也随之碎裂了,这一朵朵花蕾,是他秋来的希望啊。

我站在远远的地垄那头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发隐隐的痛感。我知道父亲接下来要做什么,果然,他又像前几次一样,蹲下身子,伸出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划拉地上枯死的花蕾,堆成一堆,然后像在银行的柜台上点数钞票一样,清点花蕾的个数。我当然知道,那些花蕾大多会成长为一颗壮硕的棉桃,随后会吐出雪白的花絮,而积少成多的花絮,便是父母汗水的结晶,是我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丰收果实。

西天又堆起厚实的乌云,很快便飘移到我们的头顶,天色随之暗淡下来,闪电在乌云的上方稍纵即逝,只是那轻轻划过的痕迹无精打采,雨,再次成为泡影。

父亲仰望天空,内心的祈望一字不漏的写在他的焦灼的情绪里。一会儿,细爹细娘两个从南边埂唉声叹气地窜过来,接着宝强他大,细伢他大,还有好几个队里的劳力,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头来,他们个个背着手,步子重重地往这边走。几个人像谁招呼了一样,有的就着锄柄,有的就着自己的一只拖鞋,在地头的空地上坐下来。

父亲从腰后抽出烟袋锅,撮一把黄烟就着麻杆火,猛吸几口,直到烟丝燃尽了,他才用袖口擦了擦烟袋嘴,再填满一锅烟丝,递给细爹。细爹也就着麻杆火,猛吸几口,再交给宝强他大。

他们不声不响,待烟袋锅轮了一圈,细爹才打头说话:你们别以为西边埂干的狠些,南边埂成片成片的叶子也焦了,花蕾还挂得住么?

东边埂好一点点,不过棉花头也垂下了,也就一两天的事了。细伢他大声音跟蚊子似的。

东边埂地势低,一般的旱情是可以挺过的,要是这块地也保不住,那全队就绝收了,谁都明白这个中的厉害。

细爹年岁大些,向来沉稳,队里大事小事的多请教他。不过这回,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江郎才尽了。大家都大眼瞪小眼,最后一齐盯上细爹。细爹急中生智,忽然有了主意,他对父亲说,你家老舅公懂得阴阳八卦,说他给人算命准着呢,这回何不请他老人家算算天呢?众人觉得在理,便口若悬河地怂恿父亲求老舅公给天算一挂。

其实,父亲已经三次登门,老舅公也算了,结果一样,没有雨。后来再去登门讨卦,老舅公干脆不开腔。傍晚的时候,父亲再次来到老舅公家,求老舅公给老天算一卦。老舅公这回的脸色好于往日,眼角的鱼尾纹里溢满笑容。有雨啰,今晚下半夜变天,有雷阵雨或者暴雨,这回一定错不了,老舅公说得神乎其神。

父亲挨家挨户传递喜讯,东家站一会,西家坐一会,说这场雨的劲道,说受旱的棉花还有多少胜算,回到家时,我们躺在埂坝的凉床上睡得正香。

午夜时分,闷热的空气忽然开裂了,久违的凉意在夜色中悄然弥漫,刚刚还是汗津津的身体,一下子洁净清爽起来。父亲就喊,你们几个快点进屋,暴雨就要下了。话音刚落,空中就亮出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响雷在头顶轰然炸开。雨点从空中掉落,打在树叶上,发出愈发急骤的“叭叭”声,父亲陶醉了,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为动听的打击乐。

雨下了,空气中泛起呛鼻的灰土味。父亲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好像是给这场暴雨接生似的,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生怕这场雨后悔了,再缩回天上去。雨似乎理解父亲的心意,步伐是越来越急,最后像瓢泼的一样,埂坝上急流成河。

我们都聚在门口,看视线里的雨柱,倾听布满夜空的福音。父亲全身湿透,他在充分享受这人世最为惬意的清凉。忽然,父亲朝埂坝下走去,我们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如坠雾里,只有母亲懂得父亲的心。母亲赶紧回身拿来一件雨衣,一顶斗笠,塞进我怀里,二伢子,你大是下地呢,他是看棉花地有没有接着雨,快点追上去,别淋出病来了。

雨太大,视线被雨柱遮断了,一直走过夹江,我也没有追上父亲,但我知道父亲会在哪块地。我直接来到西边埂地头,刚刚站稳脚,便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白天清数花蕾的地方,父亲犹如一棵大树,昂首挺立。

我走到父亲的身边,递给他斗笠,他接了,但没有戴在头上。暴雨依然猛骤,脚下地垄沟里像开了闸似的,流水潺潺,那些干枯的落叶、花蕾全部漂浮在水面,争先恐后向前奔走。父亲伸手抚摸棉花的枝叶,他能凭着手感知道这一块或这一片棉花成活的概率。那一夜,父亲走过我家所有的棉花地,用心摸过每一棵棉花,那一年的收成便在他心里装下了。

雨的劲头小了许多,但不甘罢休的势头还在。乌云散尽,夜空逐渐的澄明。父亲像得胜的将军凯旋而归,他精力充沛,大脚片踩得地面的水花四溅。我跟在父亲身后,洋洋自得,殊不知,这一夜的经历成为我一生的珍藏,因为这好像是一面镜子,照得见父亲内心的世界。

雨天是农家的休息日,半大上午的,我们一家人都还在梦乡里。忽然,大门被擂得咚咚响,门外人声嘈杂,应该是来了一帮子人。父亲应声而起,打开门,原来是细爹、宝强他大、细伢他大,还未坐定,又来了几个,没一会儿,堂屋里就坐满了人。

还是细爹先开口:昨晚开暴头那会儿,看见你往埂坝下去了,是下地了吧,地里接着雨了啵?

细伢大更直接:西边埂那块地可有几成活,东边埂、南边埂、北边埂,又能有几成的把握,口粮钱能不能赚回来?

父亲一五一十地叙说昨晚的所见所闻:西边埂有一片干过头了,雨落了两三个时辰,枝叶硬是回不过神来,怕是没得救了。东边埂,南边埂,北边埂那几块地,头天看上去是瘪了枝叶,可是根系一触着雨水,枝叶又精神抖擞地张开脸,别说用手摸了,就是听雨点打着叶片的声响,也能晓得个八九不离十。父亲顿了顿,接着说:干旱的日子稍长了些,西边埂那块地干狠了,怕只有五、六成的收入,其它几块地,要好一些,追些肥料,治好虫,七、八成收入还是有的。

屋子里的人噤声倾听,父亲说完了,老半天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似乎还想听父亲接着说。细爹怕冷了场,赶紧插话:日子还有得过,雨停了,松土、除草、治虫,把活儿做细了,好收成还在等着大伙呢!

细爹刚刚说完,屋子里便哄一声成了放牛场,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有的说是我老舅公算来求来的雨,有的说是收音机里说好了天气,说来说去,就是这场雨是队里也是整个洲上的喜雨,天都帮忙了,该卯足劲干他一家伙,不拼个好收成,对不起天,对不起这场喜雨。

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像煮开了锅,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原来细伢大牵了一个人进来,大家伙睁眼一看,是隔壁村说书的吴瞎子。吴瞎子摆开他的架子鼓,左手举鼓槌,右手打快板,用他的吴门高腔,首先唱了个开场白:

喜雨知时节呀,久旱断了魂嘞;棉花活了命吔,秋上好收成啦啊哈!喜雨知时节呀,久旱断了魂……

滑稽的腔调引得大家伙无不捧腹大笑。

“咚咚咚咚咚”,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吴瞎子一本正经唱到: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今日给您说《薛仁贵征东》啦啊哈!

细爹“腾”地站起急忙喊停:上回说过了嘛,来个新段子好不?

吴瞎子久经沙场,顿了顿,便鼓槌一落,快板打响: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上回说过的就不说,今日给您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啦啊哈!话说东晋大诗人五柳先生,来彭泽出任县令……

屋外细雨绵绵,堤埂上,孩子们像是懂得大人的快乐,野性大发,上串下跳,追逐嬉戏,个个头发都淋得湿漉漉的。

屋内鼓声阵阵,精彩处,掌声迸发,吆喝四起,细爹把他细仔打工寄回来的香烟拿出来,像办喜事似的一个不漏地打。

暴雨之后,细雨又连落了两天,土地湿透了,沟塘渠堰都蓄满了水,保管一夏一秋都够用了。

棉花没有负农人的心,在肥料的催发下,长得像树一样高大,底下两层枝空了,但上面多养了几层枝,棉桃从底到顶,个个壮硕实在。

秋上,庄稼人获得了丰收的回报。吴瞎子不请自来,他的鼓槌一直敲到第二年春上 。

 后来,尽管我告别了生养我的那片土地,但我的心没有离开过,一直牵挂着故土春种秋收的日子,尤其是人人仰望的那场雨,永远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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