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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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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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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纷世界里的精神沉淀

 

——兼谈频阳子小说的“套路”与中国式叙事

蒋九贞

 

何谓“中国式小说叙事”?顾名思义,就是中国传统的小说叙事方式,这种方式注重意境和神韵,同时讲究故事性和故事的完整性,讲究语境和修辞,讲究人物的寓意和典型意义。中国的小说是从“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发展而来的,以致“传奇”和“话本”,重视“说”或者曰“讲述”。后来演化,其中一支曰“宣讲”,就是专事社会公德道德教育的那种,也不失为一种传统。所以,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包括小说,就很突出教育功能这一块,关注社会效果。

频阳子的小说是中国土地上生长的奇葩,必然带有中国式叙事特点,必然重视精神的正能量传播和典型人物的塑造,讲究故事的寓言性。同时,他汲取了西方小说叙事的长处,创新了他的叙事方式,开始形成自己的小说“套路”。这是难能可贵的。

 

 

世界是繁纷的,世事是杂乱的。在繁纷的世界和杂乱的世事中,难能可贵的是保持一颗正定的心,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逾做人的底线,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乱自己的分寸,他们是“纯粹”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功利思想。你说他保守也好,说他跟不上时代发展也罢,他都不忘初心,不贪图私利,本本分分走自己的路。这样的人,现实中是有的,文学作品中也是有的。但是,近些年来,现实中这样的人少了,文学作品里这样的人也少了。

少,不等于没有。也许正是因为其少,出现了才觉得稀奇,觉得珍贵。陕西作家频阳子的小说里就有这样一个人。

他是东辛庄的贫协主任,叫王顺天,七十多岁了,是早已退休的村干部。他一直做老书记的帮手,土改、入社、大公社,集体经济时代,他和老书记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把东辛庄一千多口人的日子,不管多么艰难,竭尽全力过下去。想法设法,不让村民饿肚子。王顺天生性耿直,一条道走到黑,碰倒南墙不回头。入社后庄稼干旱,村上人工打井,最后掏井里的淤泥,井壁随时可能塌方,没有人敢下去,王顺天脸铁青着,鞋子一扔,裤脚挽到大腿根,他下去了。夏秋机耕排队,轮到东辛庄已经是夜半三更,王顺天早就等候在了地头。一个小队长在两年半的任上,把一万多元的集体资金,花得没眉没眼,社员们怨声载道。老书记让王贫协去主持公道,他和相关人员清算了一个多月,内查外调,终于弄清了其贪污的事实。东辛庄的一村男女老少,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人前人后,都称呼他王贫协。”省城设立开发区,圈定了市郊几十个村庄。东辛庄地处开发区中心,一夜之间,土地被征收,户籍被统管,农民变成了市民身份。原来的房屋扒掉了,东辛庄建成了小区,他们住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楼房。分房时在大门两旁最好的地方照顾老书记和王贫协,老书记及时搬进了新住处,而王贫协想第二天再搬进去,没想到被村里的一个无赖辛来抢先了。没有办法,抢先就抢先吧,他让了,村里在就近又给他安排了一套住房。原来的地势好,辛来租出去,赚钱。王贫协住进新居,用“老掉牙”的道理教训儿子、媳妇,“大武你听着——,现在,咱们已经住定了,就开始安心过日子。这样的房子,咱先人做梦,都没梦见过。咱一家住上了这么好的房楼,应该知足。还是现今社会好。村上卖地,分了一些钱,但要捏紧,放在后头花。死水怕勺舀,不能松劲,还要下苦,腰身猫下过日子。大武你听着……”他主动要求打扫厕所,村里规定厕所收费,他并不在乎,也收也不收。公厕南边是垃圾场,小区常住人口多,每天各种垃圾陆续被扔在这里,蔓延到了路边。王贫协拿一把铁锨,隔半晌功夫过去清理。他把垃圾撩上去,堆积起来,尽可能码高,以扩大垃圾场的堆放量。这是额外的活儿,本来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可是他不管分内分外,每天都做。垃圾里的纸箱纸板、塑料瓶、金属废品、碎木板、木棱子,他把可以回收利用的东西检出来,分类收集、整理,时不时的也可以换一点钱回来。在对金钱的看法上,他是这样说的:“钱能为人,钱也能害人。没有钱不行,人要吃饭穿衣、生老病死;钱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古话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钱多了会生踅事。当年的和珅大清重臣,雍正皇帝的亲家。多神气,皇上天下第一他第二。他什么没有?他还爱钱,不择手段地贪得无厌。结果呢?乾隆帝登基了,和珅的家财没保住不说,命都没了。全家九族都跟他遭殃了。”儿子大武给他买来一只鸟,他不闻不问,倒是老伴帮他喂养;村里换届选举了,大家议论纷纷,他只听不语;湖北口音的小伙子脚踏三轮车,来这里拣破烂,大武不让。

顺天老汉走过来了,脸色煞白,他看着大武,怒目相对:这是先人给你留下来的?还是专门给你家建造的?

大武不说话了,尴尬地苦笑。

顺天老汉让大武把三轮车摆弄好。捡拾一点破烂,又不是金子、银子,都要过来给自家占住!

大武无奈,鼓足了力气,帮湖北小伙把翻倒的车子重新放正。

顺天老汉鼻腔吭了一声,他郑重地说:大武你听着,就是一只鸟儿,也该让它活着!这世事,不是你一个人的。

就这一段话,已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善良、正直、大爱的老人的胸怀是何等高尚!

丹纳的《艺术哲学》里有一段话说得好:“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他这里说的是绘画、雕塑等艺术品,对于文学艺术来说,也一样。

自从改革开放,中国的社会一下子步入快车道,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同时,在这个日新月异的过程中,各种思想、观念、文化碰撞、蚕食、挣扎和转化,社会人群乱象杂生,由于过分强调人的“本性”释放,纵容负能量蔓延,抑公而扬私,以至于私欲横流,底线模糊,信仰缺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利”而“义”几乎荡然无存。在这种情况下,王顺天老人的坚守愈加显得难能可贵,你说他保守也好,说他跟不上时代也罢,他坚守他做人的底线这种精神就值得宣扬;况且,他是在“翻身做主人”而后“人人向钱看”这个大背景下的信念坚守,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这个特殊环境里的良心守候,是在喧嚣而浮躁时代的精神沉淀。

把王贫协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分析,他的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王贫协只是频阳子中篇小说《东辛庄》里的一个人物,严格地说,他算不上“男一号”,但肯定是重要人物。

《东辛庄》展现的是“人物群”,甚至很难界定谁是“一号人物”。这与传统的小说叙事方式似乎不同。西方小说传统方法,一个小说,不管长短,无论里边多少人物出现,总是有一个是最主要的人物或曰中心人物,整个故事的开展其实是围绕着这个中心人物进行的,另外还有一到几个重要人物,这些重要人物也是围绕中心人物的,与中心人物构成关系,演绎故事,《巨人传》《红与黑》《浮士德》《鲁滨逊漂流记》《追忆似水年华》等等都是。中国传统小说早期大致也是如此,比如《三言》《两拍》《好逑传》等。但是,中国传统小说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产生的叙事体文学,所以自然就有中国特色,那就是人物关系构成往往更复杂,写作者很重视每个人的个体描写,这就使得出场人物个个比较丰满,性格独特,栩栩如生,常有次要人物形象比主要人物更鲜活的现象,有时候几乎“喧宾夺主”。《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等莫不如此。频阳子一定是研究了大量中外小说作法,他的小说人物设置一方面显示了传统,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突破。

时代是被时间不断推向前进的,文学也必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关于小说人物设置问题,文学批评界曾经做过多种估量。当然,这些估量是根据作家创作实践提出的可能性。但是,作家们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往往很难摆脱“中心人物论”,一摆脱,就可能是脱缰的野马,让人不知如何了。想摆脱,又摆不脱,这就是作家们的困惑。频阳子好像冲出了这个困惑。我看过的他的几篇小说,其人物设置乍一看有些杂乱,让你搞不清楚谁是主要人物,他究竟写的谁,他的“人物群”里仿佛个个都是“主要人物”,有“平均使用笔墨”之嫌。如《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其中的人物有老六子、乱堂、杆子、老段、新娃等一大群,这些人物的描写都很精彩,所占篇幅也很多,而老六子俨然被“淹没”在众多的人物之中了。然而,读完全篇,你会感到,那一群人在你脑子里活着,老六子也在你脑子里活着,你感觉老六子依然是最重要的一个。老六子重要,大家都重要,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组成了一个“人物网”,一个小小的“王国”。这个“人物网”上的任何一个“结”都不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作家用力气编好它,而不是敷衍了事轻轻带过。大家以各自的方式生存着,这才是人类社会的本来面目。

我一向看重原生态写作,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人物什么样子就照那个样子去写。现实生活中,人人都是中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当作家特意写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才成为这个作家特定环境里的所谓中心人物。老六子是作家想突出的人物,因为他的题目是“老六子和……”,已经点明了,毋庸置疑。但是,离开其他几个人物,老六子肯定立不起来。作家频阳子对他写的几个人物都很熟悉,成竹在胸,对谁的描写简单化了都不再是他心里的形象,他有意打破“中心人物重笔写,其他人物简单写”的老套套,另立他自己的新套套,形成他的新套路。

老段在这篇小说里有点“另类”,他“是县人事局的干部,却不谋其政。喜欢遛狗,野猎,精心侍候波斯猎犬。他山西大学数学系毕业,在卫星发射基地服役,做雷达系统工程师。他逻辑思维能力强,善于琢磨问题,是基地的业务尖子。卫星基地位于塞外荒原,待遇优厚。眼看就要晋升高级职称了,老段却说军旅不是久留之地,执意要回到渭北老家。放弃了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老段回到老家县城,在政府的职能部门,做了一名公务员。在阎锡山的花园,盯上了阎锡山留下的一只红色波斯死缠烂打,生生让老战友利用职权,给他讨了过来。工作之余,早晚散步,老段都要带上它,把在基地训练军犬的方式,奔跑、抓捕、逾越障碍,实践在了身上。于是,这只叫“红姑”的红色波斯幼犬被训练成了最出色的猎犬。

老六子是频阳子多篇小说里都出现过的人物,只不过这一篇里他的“戏”多一些而已。老六子是老光棍,他“年轻的时候讨过老婆,不过老婆是个药罐子。药罐子老婆自小有肺病,她过门后就给老六子生了儿子。儿子落地没几天,老婆就死了。老六子就成光棍。他把儿子交给大姐,自己一个人“独闯江湖”。他是出色的猎人,家里常常聚集一些各地来的打猎者,去围猎山上的野物。他们都是以此为乐的,并不是要靠打猎挣钱,他们打来的猎物,或者自己吃了,或者送人。

镇上杆子是个人物。杆子养了一只波斯猎犬,远近闻名。杆子年轻的时候,给军阀党跛子背过枪。解放前夕,党跛子逃亡上海,把他的波斯爱犬交给杆子照管。杆子一辈子吸大烟,无儿无女无老婆,他就喜欢波斯西狗,喜欢野猎,人瘦得像麻杆,五尺高的个头,半驼了腰身。他在街道卖茶水,给供销社兼收废品。杆子能说会道,还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事,他都肯去给帮忙。一次,有个姓鲁的屠户,生意不错,贪心更大,欺行霸市,其他三个屠夫让他挤兑走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他也不放过,有一天提了屠刀去找人家的事,硬要砍杀。杆子正好路过,挺身而出,让鲁屠夫“来先砍我!”“先不要砍他。等他把家父家母养老送终了,再砍也不迟。我光杆司令,无牵无挂,死了不如一条狗。”“你的屠刀不过巴掌大吧?小日本的东洋刀三尺长,那家伙没你凶恶?中条山血战,小日本成群结队,手举东洋刀横冲直撞,我杆子还是这副身板,怕个屌,面不改色心不跳。照直干上去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出门在外混饭吃,就要维护社会秩序。有钱了就想做老大?错。如今的老大,是共产党!”把鲁屠夫给镇住了,化解了一场不可想象的灾祸。杆子死了,老六子穿了孝服,还让儿子等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很隆重地给他出了殡。

作品里的其他人物,也都各有大段的介绍和描写,就不一一赘述了。

一个不大的中篇,里面的人物这么多,个个都描写得非常精彩,这是个功夫。

 

 

频阳子的小说结构有点意思,《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人物出场是“水浒式”的,每个人出场都有点突兀,都是在上一章结束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亮相”的,都用至少一章的篇幅来讲他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狗”,恰如《水浒传》里众英雄一个一个出场,无论有怎样的经历和想法,最后都梁山聚义了。

小说是叙事艺术,自然要讲究叙事方式。我们常说,形式即内容,小说形式其实是作者想表现的小说内容的载体。什么样的形式装什么样的内容,美丽的躯体没有美丽的衣服难以凸显其美。同样,好的内容需要好的形式,没有好的结构形式,其内容的可能性亦会大打折扣。叙事结构形式是作家掌握和表现客观世界的一种手段,是客观时空形态和主体建构形式的一种吻合,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渗透着作家艺术感知的审美特点和文化意识的直接介入。《水浒传》采用单线发展的线形结构形式,第四十回以前讲单个英雄人物的故事,每个故事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被一根贯穿的线串在一起,看似散漫,其实是有着很深的内部逻辑联系的,所以读者对于他们各自的出场并不感到突然,反而觉得顺理成章。

频阳子对中国古典小说一定有所研究的,特别是《水浒传》的结构,他必深谙其中三昧。这就使得他的《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结构,也没有像有些作家的所谓“过渡”方式。他是“散点视觉”的,自己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对所写人物做俯瞰状,如中国古代戏曲,每一个出场人物上来先来一番介绍,让观众(读者)对此人有个大概的了解。这种方式的好处是,方便认识剧(作品)中人,方便理解后面的故事,大众喜闻乐见。人们接受事物的习惯,往往由浅入深,越是浅显的东西越容易接受,越是明白的道理越是深入人心。——这一点,恐怕我们的理论家们不以为然,他们爱在概念上兜圈子,从概念到概念,玩弄起来没完没了,玩深奥,搞得让人家不懂,还自鸣得意,自我感觉良好,岂不知是越摆谱越离谱,没有人人买账。

小说的过渡,有的地方也是转折,是小说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有个专事小说创作的朋友说过,不会过渡就是不懂写小说。有次我问他,怎么才算“会”“过渡”呢?他说,自然,无痕,内逻辑,外逻辑……。他说的这些“道理”,我们不能说错,但那都是一些概念,对于写作者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内逻辑也是存在“黑洞”的。“黑洞”原意是指宇宙空间存在的一种天体。黑洞的引力很大,使得视界内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按照科学家的解释,黑洞无法直接观测,但可以借由间接方式得知其存在与质量,并且观测到它对其他事物的影响;科学家最新研究理论还显示,当黑洞死亡时可能会变成一个“白洞”,它不像黑洞吞噬邻近所有物质,而是喷射之前黑洞捕获的所有物质。我把这个概念引进文学评论,引进到“过渡”这一文学理论区间,是想说明,看似不合逻辑的过渡,可能最合逻辑,我们在谈论小说章节“过渡”的时候,不能忽略“黑洞”的存在,更不能忽视“黑洞”“死亡”后的能量释放《水浒传》的情况即属于此。

《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亦属于此。小说第一节讲老六子命苦,老婆死了,儿子幼小,可是他的心思不在儿子,而在镇上杆子那条波斯狗;第二节讲新娃不喜欢上学,他放羊,吸烟,带着他的黄狗加入野猎队伍;第三节讲杆子的貌似传奇的故事;第四节讲老六子抱着波斯狗仔找聋子媳妇喂奶;第五节讲乱堂这个人;第六节讲老段;第七节以后就是人物交集了,开始了围猎和其它故事。这样的谋篇布局,我以为是非常好的,作品中的人物一个个出场了,又相互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关系,这些关系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也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结局,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结局对另外人的影响。

《烙饼的河南客》也是一篇佳作,小说篇幅不算太长,一万四五千字,它的结构虽然不像《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那样明显有《水浒传》的影子,但也有痕迹。小说共九小节,第一节,说河南客赵小山领上媳妇青叶,走出了贫困的南阳老家,在东辛庄安营扎寨,靠烙饼挣钱,生意还不错。烙饼是小生意,就像大街上摆小摊卖水果的,走街串巷卖零食的一样,挣几个蝇头小钱,都是最底层人做的事情。东辛庄房租贵,他租不起,炉子就贴在一家门店的山墙根,就这还每月三百元的费用。烙饼需要三个人:小山负责招呼顾客,卖饼,过秤,收钱;他招来堂弟壮壮负责揉面、烙饼、守火炉;小山媳妇青叶负责后勤,发面,备菜等。其中,对小山的形象和壮壮的情况、烙饼生意等作了相应介绍。第二节,就是青叶的“专章”了。第三节,基本上是讲的枝枝,青叶姐姐的孩子,十一岁的枝枝跟着二姨青叶来到了城里,看护二姨的女儿绒绒。第四节,讲壮壮干活实在,但是迷恋上了网吧。第五节,写他们住在城里,仍按家乡的习惯,一天两顿饭,三个人辛勤工作,轮流吃饭。第六节,写他们拥挤的住处,夫妻生活都无法秘密进行,引得堂弟怪笑。第七节,堂弟与小山有了矛盾,影响了烙饼生意。第八节,小区环境整治,外边的烙饼摊子不能摆了,壮壮提议家里烙饼,他去街上巷口卖,他还建议堂兄小山改进烙饼工艺,多做花样,适合不同人群,结果生意很好。壮壮长大了,领来一个女大学生。第九节,壮壮向堂兄小山请辞,自己烙饼,独立创业。小山和妻子不放心,过了一段时间,小山去看堂弟,发现他的生意不错:

大门右侧那个身影就是堂弟。只见壮壮头戴卫生帽,身穿白大褂,在案子的半边揉面、烙饼。他十分洒脱,两手灵活得像装了风火轮,面团在他手下旋转成了陀螺,擀面杖起起落落,压向案板,飞速滚动,像竞技场上一阵精彩的棒术。舞动于掌股之间,形成于案头之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好家伙,全然一个行家里手!壮壮身旁另半边案子前,有个女子和他同样装束。她一手操刀,一手夹着烙饼放上案秤,包装、收钱、找零,干脆,利落,娴熟。她面若桃花,频频向顾客点头,示意,应答如流,全然一副小老板的气魄。

小山目瞪口呆了。那不是学生妹吗?就是堂弟领见他和青叶的那个小老乡啊!这个小堂弟呀,真真个应验了那句古话:后生可畏!

小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心头却涌上来一阵苦涩,感觉不知是悲是喜!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从故事情节来看,结构并不复杂,也没有所谓跌宕起伏,可是读来十分顺畅,作家是娓娓道来的,读者是慢慢品味。这样的效果,我们不能说都是结构的力量,但结构确实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

 

 

《自行车》讲述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关于自行车的系列故事。我之所以把一篇小说里的故事说成是“系列”,因为这篇小说里确实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几个小故事,一连串的故事,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的连环故事,其结构形式与《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十分相似。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质匮乏,自行车还是稀罕物,谁家买了自行车,不管是崭新的,还是二手旧车,都是村人关注的焦点。

大旺在薛镇供销社当会计,有辆自行车,一旦回家看父母,小旺就会趁机把他的自行车推出来,在村外的大路上,绕张家堡骑车洒脱几圈。

乡医六斤娃有自行车,一辆很旧的破自行车,是他为了给村人看病方便买的,十分简陋,就是一副车架,两个车轮,一副链子和蹬踏装置,没车铃、没闸、没锁,没衣架、瓦圈、护链板,脚踏板早坏了,只剩下了一根铁芯。

北巷的才娃在县建筑公司当瓦工,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才娃老爹有辆旧自行车,是他在秦州带回来的。才娃骑着它上下班,但没骑两个月,老爹就喊着骂着,要回了他的自行车。才娃和老爹闹翻了,吵架了,为了争一口气,狠下心来,咬着牙齿,借了五个工友的钱,答应两年内还给人家,才凑够新车钱,买了这辆天津产的“红旗”牌自行车。

新来他爹也有一辆自行车,买的二手车。新来家的自行车,就停放在堂屋的回廊下,可是不让新来骑着玩。

每辆自行车都有一小串故事。

下面的故事有点“悲剧”。

一个周日,镇上集会,小旺借了才娃的车子。小旺在百货商店门口下了车,他把自行车推上人行道,很潇洒地提起车尾,将车子撑起,关上车锁,拔出钥匙,拿在手中摇晃,径直跨进了商店。等小旺哼着“信天游”小调走出商店,准备启程回家,太阳已经西偏了。小旺走近停车的地方,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乡医六斤娃陪着小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小旺跑进公社报案,小旺放声大哭,半个街道都能听到他绝望的哭声。车子找不到了,小旺睡在家里,几天不吃不喝,捂着被子闷睡,像死了一般。郭婶憋不住了,把大儿子叫了回来。大旺骑着他的自行车,借天黑进了家门,他对老母说:我车子不骑了,放在家里,等才娃子回来,给人家还上;飞鸽牌,八成新,他不吃亏。郭婶请老村长去才娃家当中人。才娃子听说小旺丢了新车、大旺要还给他旧车,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飞鸽车子我用不惯,我就骑顺了红旗车。大旺无奈,看在老父老母的份儿上,咬紧牙关,给主任诉了几天苦,终于在供销社库房里,推出来一辆“红旗”牌自行车,替小旺还了。

新来要到镇上给娘买药,爹给了他自行车钥匙,新来骑车来到药店跟前,那里已经停靠了四五辆自行车,他把自己的车子也靠近停放。新来抓了药,付过药钱,拎了药包,急急忙忙就出门,走在自行车跟前,打开车锁,推车就走。突然过来一个中年人,迎头给了他一拳头。新来一下子被打懵了。原来,中年人把他当做偷车贼了。新来想,明明我推得是自家的车子,怎么能反诬我偷车?怒火中烧,扔掉车子,放开手脚,和中年人打在一起。新来个儿高,身体强壮,噼里啪啦给那中年人一阵回敬,打得中年人直叫唤。不知从哪儿窜出两个汉子,一个抱腿,一个搂腰,新来敌不过了。这时老村长来了,喝住他们。经过一番周折,弄清了事情原委,是新来慌里慌张骑错了车子。新来挨了一顿打,挂了彩,乡医六斤娃拿了酒精,给新来仔细擦洗了一遍伤口和肿胀部位。

小旺说:兄弟,你比我强。挨了一顿打,没丢车子。我若能挨一顿打,那怕饱打一顿,没丢才娃子车子,该多好啊!丢了那辆新车子,我这一辈子,在老大面前说不起话了!

新来浑身疼痛得难受。乡间小道,凹凸不平,一路颠簸,新来呲牙咧嘴。听到小旺的唠叨,新来嘴唇嗫嚅了一阵,口齿颤抖着想说什么。

新来终于说话了:旺——旺子哥,才娃子不是人!他的车子不是正宗“红旗”牌,是——是在县上车辆社组装的。我爹跑马车,常去车辆社修车。是大师傅告、告诉他的。

小旺站住了,看着新来的眼睛瞪直了。停了好一会儿,小旺才说:狗日的!贼娃子把我车子偷了,他又把我坑了!

小旺对才娃的恨可想而知。

《哥俩好》则写了二叔和小胜两个人的命运,小胜是倒插门女婿,是二叔牵着大红马领进村子的,那时候二叔才十五六岁。小胜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岳家把他和媳妇分开住,小胜多有怨言,二叔就劝解;小胜给集体喂牲口,二叔常常帮忙;二叔高小毕业,算有文化了,就教小胜识字;小胜好热闹,是野猎队的忠实成员,二叔也瞒了奶奶,跟着去打猎;老六子打来的野兔子,也分给二叔一只两只,二叔就和小胜一起在饲养室里煮了吃;二叔参军了,小胜牵了大红马一直送到镇上;二叔到部队进了卫生队,又经过培训,成了一名军医,小胜仍然当他的饲养员;二叔回家探亲,小胜生了儿子,正式认了干爹;二叔给小胜两包“飞马”牌香烟,小胜不抽烟,可是天天把一支烟夹在耳朵上,逢人就夸耀,说这是亲家给的;二叔再回来探亲,小胜的儿子快上学了,就送给一沓练习本,一支炮兵用笔;小胜也出息了,是全社的积极分子,二叔是部队外科医生;小胜给儿子买了两支铅笔,换下炮兵用笔,别在自己口袋里,到处宣扬,这是亲家送的;二叔当了十五年兵,转业地方做了耀州水泥厂医院院长,硬拉着小胜到耀州玩了一圈;二叔退休了,回到老家,小胜很高兴,说,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不用跑镇上了,咱有自己的大夫了;二叔突然病故,小胜让儿子行大礼,儿子小兴突然瘫倒在地,放声痛哭,而“小胜依然平静,他在二叔灵前仍然诉说着,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哀乐的声响:亲家,你先走一步,到顺阳河畔的墓园里,好好歇息。我已经给兴子说了,在你旁边,给我留了一片空地,再过几年,我就去陪你,一起守望这片故土。下辈子,我俩还是兄弟。一对好兄弟!”

这样一对好兄弟,的确值得大书一番,尤其在民风不古的今天,应该是有意义的。

《哥俩好》与《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和《自行车》《东辛庄》的结构形式不一样,但是,它们同样是成功的,同样达到了作家的预期效果。

 

 

到这里,我们可以来梳理一下频阳子小说的“套路”了。

我和频阳子的认识严格说是在网上。我在朋友空间知道有《陕西文学》这个杂志,便根据其提供的邮箱发去了一个中篇。几天后,我的QQ里闯进了一个昵称“陕西文学”的好友,我回应了,于是我们聊起来。我们聊了很多,谈到当代文学,谈到小说的地方特色,谈到个人风格,也谈到文学与意识形态的种种复杂关系。他说他知道我,还在学校的时候读过我的小说,读什么,忘了,可是对“蒋九贞”这个名字印象深得很。他说他前些年“下海”过,在商海里转了一个圈儿,归队了,归队后,就弄文化,写小说,办杂志,而且写小说一发不可收。他一下子给我发来了《老六子与他的狗友们》《东辛庄》《哥俩好》《烙饼的河南客》《自行车》和“小说三篇”(《河边》《木匠三明》《黄鼠》)等,其人物、故事、语言、风格,从内容到形式,我非常欣赏。看了其中一部分,就敲定了这篇拙文的题目以及副标题。在我看来,频阳子小说是有其个性特点的,他不是一片空白重返文坛的,而是带着问题、带着成熟重返,并且试图在重返后做一番努力,决心在小说领域有所建树。我们从他这几篇(部)小说就可以看出来。

我认为,他的“套路”之一,是结构形态方面的自信。他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结构的精髓,同时又尝试新的方式,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结构形态。比较典型的如《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看上去就是一个故事集束,一组散淡而有趣的乡村生活画卷,没有宏大主题,写的是乡情,一出乡间喜剧,一曲乡人悲歌,一幅人性裸图。还有《自行车》,也是如此,它们受了《水浒传》的影响,都是对作品人物单个介绍(讲述和描写)一遍以后,再来展开更广阔的画面,更复杂和有意蕴的故事,进行主体描述。另有一类,如《哥俩好》《黄鼠》等,在结构方面也不俗套,随意而有逻辑,这是十分难得的。《木匠三明》就是三明这个人做主线,每一节都是三明怎么怎么,故事集中,主题鲜明。他的小说结构形式是开放的,又是自成体系的,与内容紧密联系在一起,做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

他的“套路”之二,是小说人物设置方面的自信。他的小说人物很多是没有明显的“一号人物”“二号人物”的界限的,他善于展现“人物群”,像现实生活那样,所有的人都活生生出现在作品里,想着他们各自的心思,说着他们各自的话语,做着他们各自的事情,交集着他们的交集。频阳子还善于把人物心理活动融入行为之中,他们边行动边思想,或者边思想边行动,思与行完全一体,打破了旧小说言和行、思想与作为分解开来的做法,是另一种形式的“天人合一”,而不是西方那种零零碎碎的条分缕析、说一套做一套的方式。如《东辛庄》《烙饼的河南客》等即是。

他的“套路”之三是小说技巧方面的自信。小说是艺术,小说需要叙述技巧。然而,自古以来的小说技巧多了去了,如果细细讲来,不少于几十上百种之多。这么多的技巧要求,在一些人那里,如文学编辑和评论家,都成了清规戒律了,动不动用这些东西要求作家作品,其实没有必要。小说无非是从小处说,“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能把故事讲明白,把人物说鲜活,把意思表清楚,给人一定收获或享受,就够了,所谓技巧,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这就是小说技巧的真谛,它的根本作用。离开这个,大谈什么技巧,都是无稽之谈,毫无用处。频阳子深知这一点,他的技巧都是综合性的,看上去很随心所欲,没有技巧可言,其实到处都是技巧。他是将技巧融会贯通到了每一个场面每一个人物每一句话,作品中的故事,细节,场景,行为,心理,等等,皆含技巧,却无匠气外流。这才是高手。

他的“套路”之四是小说语言方面的自信。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小说语言至关重要,语言不好,作品必定黯然失色,即使故事很好,也有“掉链子”之嫌。频阳子的小说语言是娴熟的,他写的大都是农村,或者刚刚从农村过渡到城市的新市民,他们的语言还都是农民语言。频阳子大约是农村出身吧?他对农民语言十分熟悉,张口就来,朴实,有动感,字里行间透着机灵、厚度。

你们以为我的弟兄们赚钱容易?这是用人肉换得吃猪肉!拿命换几个小钱使。没看到河水多大?中间有多少漩涡暗流?河水夹杂了多少漂浮物?我们下河捞尸,说不定会搭上兄弟们的小命。闹不好,运气不佳,就会有去无回。

这是短篇小说《河边》里的一段人物语言。城郊那条河,河水湍急,河里淹死了人,涨着白花花的肚皮被冲到河中沙沚上,家属急得团团转,哭天喊地,求人下水捞尸。“捞尸队领班头戴长舌帽,他坐在观景台边,一副不可妥协的姿态。他手中拿了一副钓竿把玩。有生意了捞人,闲暇时垂钓。十分悠闲自在。”这么一个不给大钱不捞尸的角儿,“面对众多交涉对象,长舌帽有些不耐烦了”,说了以上的话。这几句话,很符合那个领班的身份,流里流气,讨价还价,乘人之难,宰人有理。频阳子小说语言的地域色彩也是很浓的,看他的小说,就知道他是西部人,写的是西部事,说的是西部话,简洁,利索,口语化,有黄土高坡的旷达和浑厚之气。

他的“套路”之五是赋予人物内涵方面的自信。人物描写,永远是小说的主要任务。小说中,人物形象不仅要丰满,其内涵也必须丰富,这在现代小说中尤其重要。《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是一篇被编辑看中的小说,载《延河》2012年第十二期,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小说里的几个人物,不仅性格栩栩如生,而且各有含义。老段是个很“不务正业”的人,他这样的干部在那个时代恐怕绝无仅有。老段的角色寓意着什么?我们能从他身上体悟出什么?作家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人物?我在这里只能说,生活中有老段这个人物原型,频阳子就搬进作品里了。至于他的意义,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段这个人散漫心理严重,乡村情绪浓郁,不求仕进,有明显的隐士趋向和西方骑士作风。他可能还与时代格格不入,如果联系那时的时代背景,这个消极的角色就不能小觑,他的讽刺意味和批判力度不亚于《废都》里的庄之蝶。老六子这样的人物,过去的农村里应该说不少,不要说山区,就是平原地区,也很普遍。我老家是苏北农村,记得我们村里那时候就很有几户是“业余猎人”——农忙下地,农闲打猎,打野兔,打湖鸟,打黄鼠狼子,遇见什么野物都打,有时候还下笼子,下夹子,时不时的就有黄鼠狼子什么的被逮住。后来猎枪没收了,野物也少了,那些猎人就全身心回到了农田。老六子的形象可以说是当年一代农民的缩影之一。我所看到的其他人物,也是性格突出,形象鲜明,内涵明确且丰富的。

频阳子小说叙事在中国传统叙事基础上,糅合了西方叙事方式的积极因素,大胆实验,已基本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是值得祝贺的。他的探讨,对于拓展小说创作视野,启发更多的作家探索小说艺术创新之路,极有意义。

 

 

注释:

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小说类序“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颂,《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避忌,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其衣物是也。”

参考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8805月第一版)和薛家太《中国通俗文学史纲》(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312月第一版)。

丹纳:《艺术哲学》,安徽人民出版社,第46页。

参考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

“黑洞”“白洞”理论,参照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2011年9月)、鲁道夫《千亿个太阳》(2007年8月)、劳伦斯·克劳斯《第五元素——宇宙质量失踪之谜》(2005年4月)、基普·S·索恩《黑洞与时间弯曲》(20004月)及搜狗百科。我在这里把这种理论“引进”文学,只是想说明文学上有类似现象。这种现象非常微妙,非一般文学理论说能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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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拜读学习了,写得非常好。客观,准确的评价。

董刚   2019-05-29 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