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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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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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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重发:十把断秧


 蒋九贞


“队长,你来看,这是干的啥活儿?”

老调(读tiao)挺着肚皮,把“黑队长”郝山从插秧的地里喊到秧板田,递给他两把断了根的稻秧。然后,弯腰撩了几把水,洗去腿上的泥,从腰里掏出烟卷,往田埂上一蹲,大口小口的吐起烟雾。他偏着脑袋,那顶似乎还没晒过太阳淋过雨的蓆夹卡着右边的眉毛,左手不时地捻着嘴巴上稀疏淡黄的八字胡。

老调叫郝希绪,五十露头,细瘦身条,赤红脸,眼园且活,是个半生跑街赶集做惯小生意的人。不管农闲农忙,他总爱出去赚仨俩花花,直到现在还是老样子,队长不“三顾茅庐”,他就不肯到队里干活。他打小时起就有个绰号,叫“调皮蛋”,老老少少都叫,几乎没人喊他的名字。后来年岁大了,大家觉得碍了嘴,就把绰号给他改了一下,去掉“皮蛋”,前边加个“老”字,变成了老调。老调坐在田埂上,望着郝山气得发紫的脸,以及被吆喝来的男女老少,暗自嘀咕:今儿个这事儿,我就等看你咋处理?我抽空到湖里贩了一趟鱼,耽误半天工,你把我弄个磨脖不转,我薅秧马虎点儿,就扣我工分。这回——哼,就看你的好看了!

郝山队长铁黑着脸,看了大伙儿一会,摊开秧把,粗喉咙大嗓门的说:“这简直是破坏!光图多挣工分,薅断了这么多秧子,不是你一家的,可是大家的,大家的,懂吗?查查,是谁的事儿!”说着,转脸看老调,意思让老调揭发。

老调转了转眼珠,只微微撇撇嘴,又去吸他的烟卷了。

队长见他不说,就又咋呼道:“是谁干的?站出来!”

没有人应声。队长无法,就把记工员喊来,对着记工簿,一畦一畦的“对号入座”。荼毒的太阳蒸得人汗毛孔开了口子,汗水哗哗的往下流。社员们的情绪越来越紧张,只有老调悠悠闲闲,一棵一棵的吸烟卷,没事人似的眯着眼。

“队长,是、是——赵荣!”记工员不相信是真的。

“嗯?你!”郝山队长拿眼睛在人群里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不是我薅的!哪个坏了良心的……”赵荣蹦起来。

“给我住嘴!”郝山队长吼了一声。

赵荣是队长的老婆,那也是一丁一眼的角儿,干活从来不马虎,这次咋的啦?郝山队长气得浑身哆嗦,竟没了话。赵荣哭着,赌着咒,跑回村子。

“再查!”好大一会儿后,郝山队长对记工员下“命令”。

记工员在赵荣薅的秧板里又找出了几把,加起来一共是十把。

“呵呵,眼见为实!”老调就差唱小曲了。

正在老调得意忘形的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赵荣不是那种人,她和老调连边儿,是老调薅断扔过去的也避不住。”

老调脑门一震,慌慌乱乱地站起来,那话就没了伦次:“你、你别、别诬赖好人,我说还是你扔的呢!”

有人就说:“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了,你慌个啥?”

“我、我慌啥,又不是我。”老调嘟哝着,软塌塌的又蹲下来。

郝山的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社员们无不佩服。大家都叫他“黑队长”,这一方面因为他长得黑,脸像鏊子底儿似的,生气就发紫,流黑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耿直,肚里的肠子不拐弯儿。举个例子,前几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在县里参加学习班,为邓小平叫屈,被县领导点名批评,他就是不服气,结果影响了升迁,从大队主任贬到生产队长,他也不在乎,谁有不对他照说不误。

但是,这次他啥话也不说了,紫了半天脸,终于挤出一句话:“都各干各的活去!”

老调心想,这就完了?可见都有个护心油。马列主义是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你“黑队长”就能例外?我不信,世上私心人人有,斗也斗不净,外国人私有神圣不可侵犯,我看早晚私字占上风。我有点小小不然的,你除了批就是罚,你就是和自家兄弟爷儿们过不去。轮到你,你不也消了?哼,我看你以后管住谁!

老调是活也不干了,蹲在田埂上等收工。不过,他吸着烟卷,一边等着,一边就犯考虑,觉着“黑队长”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算了,这不合他历来的性格。他叫把粪送到地里,我送到地头他都不收;他的小妮子掐了两穗麦子,他没钱赔,就回家挖了一瓢粮食倒集体囤里。对了,还有一回,我因为赶了一趟集,责任给我的那条排水沟没有及时挖,他罚我,我不理,他从自家拿了钱,替我顶了,还把该我挖的沟挖了。不管怎么说,一窝一块的,我是不是……脑子一热就干了,干了就干了,不后悔!可是,他会咋做呢?他会猜想我吗?

收了工,他懒懒散散的一个人走,心里既觉得解恨又觉得不踏实,不是滋味儿。当他慢慢讪讪地来到队部门口的时候,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消息把他惊住了。那里围了一些社员群众,你一句我一句议论不休。有人朝他招手,“来看看吧,老调爷儿们!”他凑过去,见“学习栏”那儿贴着一张纸,上边写着“罚款公告”,下面的内容是:


社员赵荣薅断秧苗10把,共938棵,按队里管理制度,一棵罚3厘,计罚现金2.95元,限两天内交队会计,逾期加罚。

XX生产队

   x年x月x日


老调愣了,揉了揉眼,再看一遍,一点不假。老调心里不调和了。他明白罚赵荣冤枉,这件事确是他干的,是他偷空把自己责任的秧板里的断秧收拢来扎好扔赵荣薅过的地里的,本想看队长的热闹,报复报复他对自己那么严,没成想这个“黑队长”还真“黑”了,公事公办,钉是钉铆是铆,对老婆也罚了款。我该咋办?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站立了许久。西天上的红霞烧开了,老调喘了阵子粗气,牙一咬,心一横,“蹬蹬蹬”,迈开步子,向队长郝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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