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蒋九贞的头像

蒋九贞

网站用户

文学评论
201906/28
分享

真性情的诗语长什么样儿?

真性情的诗语长什么样儿?

——读丁可诗集《母亲的专列》

 蒋九贞


作为丁可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几十年的交往了,一直想为他和他的诗写点东西大概因为太熟悉的缘故吧,却一直没有写。太熟悉,反而觉得不好写了,太熟悉了,想写的东西太多了,就不知从哪里下笔了。最近,诗界出现了“丁可热”,丁可已然成为“当代杜甫”,不少诗家和评论家对他的诗歌发表了很好的评价。在这个“潮流”推动下,我突然冒出“无论如何不能不谈谈丁可的诗了”的念头。我想尽可能避开大家的角度,而谈谈丁可的真性情诗语长什么样儿

丁可是扎根农村的诗人,他用他的诗歌为农村、为农民立传,他写农村、写农民,倾注的是真心真情,他是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歌喉,来讴歌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以及这土地上劳作的人们。他是一个不说假话的人,他从来不在他的诗歌中装腔作势、无病呻吟。丁可的诗歌是属于真性情的那种,没有矫揉造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说的是“人话”,是“真话”。与“人话”和“真话”相对,文坛上说鬼话假话的太多了,诗界更甚。我有个朋友曾经非常形象地说,许多人是开着宝马说愁,喝着香茶说苦,搂着小蜜说恨,住着别墅说寒,骗了别人的钱还说慈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丁可的真性情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什么是“真性情”?解释不一,但是基本的,我看它的重点,就是一个“真”。“真”就是不假,就是真情实感,就是真心、真意、真话、真实。诗歌本来就是情感的喷发,是表情达物的最有效形式之一,所谓“诗言志”,这个志不仅仅指的是志向一类被政治化、哲学化了的概念,更重要的是个人意志,也就是个人的爱好、情怀、感悟等等。我建议所有喜欢读丁可诗的人,在读《母亲的专列》的同时,一定好好读读他的“后记”。这个“后记,正是他真性情的“自白”。他的诗歌是他“自白”的绝妙实践和写照,是地地道道的真性情凝结,其中的每一句无不满溢着真性情。

那么,丁可的真性情诗语究竟长什么样儿?

首先,他的真性情诗语是有大境界的。“境界”是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据说,“境界”一说是王国维首提的。他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间词话》)还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出处同上)可见,王先生没有谦虚,承认自己就是“境界”的首创者。这个“境界说”是王先生对词创作艺术实践的总结。而“境界”美学范畴的运用,却由来已久,也相当广泛,不仅词,诗也是重境界营造的,其它文学样式的创作亦重视境界营造。在《人间词话》里,王先生对境界一词作了一些解释,应该说,他的诠释是有相当深度的。如,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一语道破,境界是能够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真景物、真感情,是情景交融后的高品位描写。按照王先生的意思,境界有大小,而不以优劣分,他举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楼”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同样是有境界的。那么,联系到丁可,我认为,其诗无不凸显境界,而且是大境界。通观诗集《母亲的专列》,从第一首那个“诗意·名城——2010世界微型诗歌大赛”获奖作品《紫金山天文台》“问候一颗星星又一颗星星中国  您最先放眼辽阔的是南京的眼睛”,到最后的“自度曲”《与刘邦共吟》,可以说,无一首不显示境界,一首首诗的境界汇合起来,便是诗人无比崇高的大境界。其中,被取为书名的那首《母亲的专列》,写的何等的震撼人心。诗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出门乘过车,而逝世后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了车,乘了一辆殡葬车,“躺在车肚子里\像一根火柴那样安详”。诗人是在送母亲去火葬场路上写了这首“送行”诗。诗人的情感,是那样悲怆,他哀其母一生之劳碌而局限,她生前竟连一次车都没坐过,她的天地就是家,就是相夫教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人民公社的大田和大包干后的几亩薄地。伟大的母亲去世了,才得以乘一次车。“这是您的第一次远行啊”,“我和姐姐弟弟妹妹陪伴着您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母亲  您怎么不抬头看看只像一根躺着的火柴”!诗人在这里仅仅写的是他自己逝去的母亲吗?是的,也不是。他是在写自己母亲,写自己母亲终其一生的命运。然而,他写的又是天下普通大众的母亲,他歌颂无私的母亲,歌颂那些付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的母亲,她们孕育了儿女,孕育了财富,而自己,没有享受,没有旅游,没有享受现代生活,唯一的一次“乘车”,还是被拉着去那终点站“高高的烟囱”。这是一首谁读谁感动的诗,一首拨动所有人心弦的诗。诗人以他的真性情写出了如此大境界的诗,我们怎能不为之击节?

真性情的诗语常常是十分朴实的。记得老一辈的作家有谁说过,作品要想打动人,朴实是关键要素之一。有人认为诗歌语言就应该是华丽的,优美的。殊不知,华丽的语言往往失之绮艳,优美出自于朴素。荀子说过,“言语之美,穆穆皇皇。”穆穆,“百度汉语”解释是:1、端庄恭敬;2、仪容或言语和美。而皇皇,“百度百科”解释是:1、指大之意;2、指美盛;3、同“煌煌”。指显明;4、同“遑遑”。指匆忙;5、指心不安。旺盛的样子。综合起来看这里的穆穆皇皇,应该是大气、端庄、和美。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说:“诗句,如像钱币一样,要铸造得精确、清晰、真实。”(《形式》)事实的确如此,朴素是其要义。我们看这个集子中的《农妇黄二云和一千零七条青虫》,诗人写的是他的妻子在豆地里捉青虫的情景,农药用多了,虫子也有了耐药性,好多农药已经对它们无可奈何了,黄二云只好下地捉青虫,用最原始的办法消灭虫害,保护大豆正常生长。最后一,是这样的:

 

太阳

升起来了

还未被虫咬的太阳

照耀着我们这位  遭遇

一千零七条青虫的英雄

 

是拯救

也是自救

她搓着手上的虫血

觉得自己也是一棵豆子了

心中鼓满金黄的豆粒儿

 

她叫

黄二云

黄二云是我的妻子

 

诗人没有一点点矫情,很直白的说出了辛苦的妻子黄二云用劳作迎来了初升的太阳,不动声色的升华了黄二云的形象。诗人的诗句看样子很通俗,很平常,说的都是真话实话,但是每一句都充满着真感情,没有夸张和造势,而起到的作用,却比任何夸张造势都大,都更具有实质的意义,这就是朴实的力量

刚好,在我写到此处的时候,微信“诗评媒”公号发了长风的一篇叫《清晰度:决定了一首诗是否优秀》的文章,不妨引用几段,以佐证和强化我关于诗语朴实美的观点。该文作者认为,判断一首好诗,就看它能否经得起反复阅读,一遍一百遍,一年一百年。这是一种感性上的认定,更进一步的追问:能否在诗意和意义上达成完美统一,即诗意饱满,意义深远。”“一首诗能从千万首诗中挣脱出来,正在于它的不一样。我用一个词来命名:清晰度。我以为,正是清晰度,在本质上决定了一首诗是否优秀,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好诗。”作者还认为,“诗歌的清晰程度可用四个标准加以衡量,即:揭示事物本质,呈现内在秩序,紧扣主题表达,物象意象并置。

清晰度,必须建立在精确的基础上。诗语要精确,并不是说它要像数学语言那样,像科学概念那样,不是的,诗语的精确度表现在具象的准确性上。而朴素、朴实,则是准确的“房柱”。没有房柱,房子立不起来;同理,没有朴素、朴实,精确度可能也会受到伤害。写文章,包括写诗的人,其实大都忘了,相对于艰涩,相对于华丽,相对于灰暗,人们还是比较喜欢明确、朴实和阳光的。无论文人雅士还是平民百姓,喜欢杜甫者众,喜欢白居易者众,为什么?因为杜甫和白居易们的诗不仅朴实,而且明白,并非“无达诂”,评者往往称他们的作品具有“人民性”。

丁可被誉为“当代杜甫”,可见其诗作的人民性。

丁可出生于苏北偏僻的农村,他的诗写的基本都是农村、农民,以及一些城镇草根,因为他熟悉他们,与他们共同着语言,共同着命运,共同着思想,也共同着感受。他的诗歌,我过去称之为“新田园诗”。之所以这样认定,乃是他诗里的田园气息。真性情的诗语必然要让人感受到这种气息的真实存在。我们来看一首叫《骂南瓜的农妇》:

 

早晨  我听见一个农妇的骂声

说是夜里谁偷走了她家的南瓜

这么大一个南瓜啊

她用手比划着

心疼得就像国家

被割走一块领土

 

她骂  X生的偷俺的南瓜

“咯喽就死”  “咯喽就死”

“单死您心疼的”  “吃了长噎食  长倒食”

 

呼叫一个南瓜的失去

农妇发出一生中的最强音

 

而南瓜秧沉默着

以新开的黄花冲淡着农妇的愤怒

大儿子被偷走了

青青的南瓜秧母亲

继续守着怀里更小的儿子

 

我觉得这首诗不全抄录下来,就难以说明我的问题;而抄录下来,则几乎不需要我说什么了,大家一看就懂,就知道它的真性情,它的气息。诗人不惜乡间俚语、甚或粗俗的语言入诗,其所造成的氛围,是那样真实,那样清晰,那样有意境,那样表现有力。当然,也非常有趣。农妇骂出了最难听的话,为了那个南瓜秧的“大儿子”的丢失,喊出了这一生中的最强音,可是南瓜秧呢?它依然故我,“沉默着”,“继续守着怀里更小的儿子”,用它的心血和养分养育它的孩子。这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一人一物,形成了怎样的画面?这是一个小世界,形象如生,鲜活无比,且意境高远,让人回味,越琢磨越觉写得好。

我从来不认为让人不懂的诗是好诗。我以为真性情的诗语都是好懂的诗语。但是,好懂的诗语并不是说就是平直的语句,而是充满着形象和情愫。真性情的诗语不需要多少形容词之类,它明白如话的字里行间活动着一个个生命体,《母亲的专列》这本诗集里的每一首诗,都灵动到了每一个字句你掂量一下就能从手里蹦出来,你朗诵一段眼前就有影视一样的感觉。它们都是活着的生命,不仅是人,不仅是耕牛、虫子、青蛙、小鱼,连草叶、钉子、农具、村庄等等,都是活的,都会说话,都有心理活动,都有无尽的情缘。

诗歌,其实是感情的迸发,亦即真性情的外溢。说实在的,没有真性情,也断然写不出好诗。真性情是树干,才气是枝叶,树无干枝叶焉存?但是,重视“干”并不是不看重“枝叶”,红花还要绿叶配,何况诗乎?丁可的诗的底色是幽默的,是生长在真性情土壤上的诙谐和趣味的种子开出的令人亦哭亦笑的别样花朵。他是冷幽默语言大师。他本集子里的几乎所有诗,包括上面列举的例子,都有幽默的色彩。随便举一个例子吧。这也许是一个干旱的季节,诗人和妻子在地里劳作,他们一个提水,一个负责在地里给麦子打药。河塘里的水已经很少,“浅浅的  更像小河身上的一块补丁”。而几十条小鱼,却在那里从东游到西,“每一条小鱼亮亮的眼睛都像两粒细小的银子这些没有了妈妈的孩子不会是在奔走相告吧,为我这庞然大物的亲切‘光临’?”整首诗唯独这里有个标点,一个问号,这个问号是在加重诗语的分量,突出小鱼们的无奈或者无知,它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它们最后的时光了,诗人说:“这越发让我觉得我已近乎残忍”。这里的冷幽默不像他的其它诗作那么明显,但是,其“隐含”的冷幽默却是如此强烈。这样的冷幽默实际上已经成为诗人的“自我解剖”,人们在维护自己的生存环境的同时破坏乃至剥夺了其它生物的生存空间。这是《小鱼们的最后时光》的内容。一首小诗,一个偌大的主题;一点幽默,一个骇人的启示。丁可的诗,看起来都是身边小事,非常琐碎,可是仔细读来,无不震撼。

与境界和意境相联系,与真实和修辞相对接,真性情诗语也必然是历史的。我们从丁可的诗歌里就可以看到,他的每一首诗,无不闪烁着现实与历史的光芒。在美学范畴里,历史其实是包含了现实的。所有历史都是从现实中走来,都是现实的过去式;同时,所有现实都是历史的,都是历史的现在时。没有历史感,没有历史的沧桑,诗歌,包括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不可能传世的,最多只能哗众取宠于一时。丁可低调,淡泊名利,他从开始写诗,除了有改变生存环境这一想法外,就没有更大“野心”,他没有想从写作中获得更大好处,没有想靠诗歌捞个一官半职,或者发财致富。他就是那么默默写作,写他想写的主题和内容,写他认为该写的主题和内容,写“真话”,写“人话”,写对于自己有所启迪的话,写对于世人有所作用的话。现实生活无疑是他取之不尽的源泉。而现实之中的历史性,也就在他觉醒的笔尖下自然流淌出来了。

 

从三年前送娘去火葬

受到启发

再过收费站前  他就戴上孝帽子

他开着三轮车经常进城

卖猪秧子  卖养殖的兔子

拉回喘着气的玉米  不喘气的饲料

巧妙地把三轮车

伪装成灵车的模样

一次次迎向对死亡的免费通行

好几年了  白布孝帽子洗洗再戴

仿佛那是一顶优越的大盖帽

他像一只窃喜的白头翁

侥幸地飞来飞去

 

这是《一个农民》的全部。

这里的现实感是什么?那个农民的不易和狡黠,公路收费站的存在,大盖帽的优越。这就是诗歌里的现实,现实中的诗歌,整个中国生存环境的一部分。这是何等明确的现实!又是如此真实的历史。当诗人用诗歌表现出来,他写的就是历史,是历史的存在。这里有真实写照,有无声呐喊,也有聪明农民对现实环境的巧妙对抗。一首短短十三行诗,内容丰富到了需要一大篇文章才能说清楚,它的含量和密度是不是有点令人敬畏?

丁可的诗作很值得玩味,我这里谈的,仅仅是真性情诗语表现形式的极小一部分。如果想说透,是需要一本专著的。我目前精力尚不足,留待养精蓄锐以后再说吧。

在结束本文之前,顺便说几句不是题外话的题外话。

诗歌是审美的结晶,同时也是审美对象,在所有文字艺术里,诗歌和审美学最亲近。惟其如此,诗歌才成为文学中的“精英”。它是诞生最早的文学形式,也是若干世纪里统领文学的形式。现在诗歌好像让位于小说了,让位于影视了,可是,它没有退位,它将在未来复兴,重新充当文学的“领袖”。

我祝愿丁可在今后的诗歌创作中,取得更大成就;也希望诗歌这种文学形式尽快复兴。是真的复兴,而不是虚假繁荣。真的复兴需要真的诗人,真性情的诗人,让一切假诗人、无病呻吟的所谓诗人、散布各种恐怖的玩弄诗歌的人,在美学的太阳底下,变回他们的原形,不要再用种种伎俩玷污诗歌这块净土。

 

母亲的专列》,丁可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3月第一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