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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盛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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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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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

               一

   润四月初的一个晴朗的早上,八角庙坝子西北边沿着秋河一线的上空,漂浮着一长绺僵龙卧蟒似的雾气。这可不是气象预报中的霾,这地方山清水秀,人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雾霾。他们把这样的雾,叫成棉花弹出的被子样的“罩子”。远近闻名的秧把式官二爷,手里端着他专用的大号的浅绿色搪瓷茶缸,缸子上,弧形一行红字,已经有些斑驳了。这是他年轻时候参加国家三线建设修铁路发的纪念品。他们那代人叫”“上三线”,修的是湖北襄樊到重庆的铁路。农民工编成民兵连,他是当排长的。用他的话说,这个缸子,是段年时的一个念想。他在门口的篱笆墙下拧动枣红色的脖子,转头望了望天。脸上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微笑。心想:“罩子下河,光头出坡”。他这时候不是在欣赏罩子在他年轻打猎砍柴时候无所不往,熟悉如手掌的青山、河流、田野之间形成的风景。他是在心里认定:这样的罩子,不是要下雨的兆头。他判断,一两天内是没有雨的。随着太阳的升起,罩子在慢慢的散开去,到后来,分化得像米家山水画样的效果。淡淡的罩子,似乎是要想把身后那些起伏跌宕绿树覆盖的山凹填平补齐一般。 不等得天放亮,官二爷就起床烧水泡茶喝了。待茶过三碗,天正好开亮口,他才去洗脸刷牙。多少年来,官二爷有两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早起烧茶喝是一个。晚上收工后先洗澡是一个。他说:早茶不喝不刷牙,收工不洗澡不吃喝。老来,他常常感叹,说如今这个社会好东西是太多:说电视机就是千里眼,手机是顺丰耳。他特别享受儿子媳妇置下的热水淋浴器洗澡,也享受一按下指头宽的黑舌头键子,两分钟就烧开水的电热水壶。用这两样,他不惜五角钱一度的电价。水,他不用水管的来自秋山沟半天云的自来水。而用屋后味道不一样的老井水。茶,是谷雨前后的新茶。是老婆起早贪黑在屋后林扒里一芽芽采下的老树山茶。炒茶,官二爷有祖传的手艺。他也只信自己的手艺。机器炒的茶,他说喝到心里剐人,他是不喝的。他自己动手,按祖传方法,磨洗干净铁锅。干柴猛火,三炒,三揉,三炕的加工成成品。原来,他是使皮纸包块栎木炭,再皮纸里外三层封起来,吊到楼枕上保管的。现如今好了,街东头的加工厂有小塑料袋包装服务。对这个方式,他接受:二三两一包的,抽真空封起来,放到冰柜里冷冻着。这样的保管法,茶不褪色,不变味,啥时候拿出来喝,都是一口新茶味儿。他每天的一碗茶,老婆笑话他,是茶一半的水一半。味道酽巴巴的旁人进不得嘴。茶碗里泡开的茶叶是干決決的。他在心里,反笑别人不懂经:庄稼人,手上的活路,“不怕慢,就怕站” 。他说:他这是为了干活路的时间少解手,少耽误功夫,是以一当十的喝法。又解渴,嗓子眼里还凉幽幽的,如同有带甜味儿凉风在吹。

   老婆在灶房里忙着,锅里,小鸡蛋大的汤圆,煮漂起来翻滚着了。她又加入两大勺糯米酒,投入一小撮鲜红的枸杞。这才退了灶洞里燃得红彤彤的明火柴。她冲堂屋喝茶的二爷:“嘿——对了,老汉儿,你催一声幺爷,你们各人舀。”老婆一声说过,就出后门,到菜园里找菜去了。

         二

    秧把式官二爷家今天栽秧呢。 从土地到户起,栽秧,就是八角庙人家家户户一年中最操心的大事情。你家栽了栽我家,平素关系好的,大家相互帮衬着,图的是个喜庆热闹。出工的,都自愿的挑明了说不取报酬。主家把招待办好,请来的人,一人只发一包烟。家家也都不必再余外付什么工钱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成了八角庙村栽秧季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程。只有请哑巴畜牲牛工,是要付钱的。原因是现如今,养牛的人很少很少了。 官二爷家田不多,只有门前二亩烂泥湖田。这是他家的祖业田,有感情。虽说是起不了旱,种不得菜籽这般重茬,但是田底子肥沃,旱涝都保收。据老辈子传说,这地方原来是河流故道的一个潭。河改道,改成田,这地方的泥脚就深 。四十年前土地到户的时候,官二爷是自己要求把这个田分到名下的。每年就只种一季谷子。明面上看起来,比起能起旱的田,是有点吃亏的。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面积上,有多点的。人说,官二爷是个死脑筋。他固执的认为,田里就该种谷子。“你说到天上扳到砖上,饭总是要吃的,做庄稼的人,买粮食吃好丑”。有几年,村上号召田里栽桑,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后来又五六百块钱一亩租给人家栽茶叶,栽绞股蓝。他也都反对。人说,官二爷的田起不了旱,他当然反对。但他就是反对不种谷子改种别的:“做庄稼的人,不能丢了本钱。”这几年,不用化肥农药的粮食,价钱看张的行情,还有饭碗端要在自己手里,给官二爷的僵劲儿投了赞成票。他慢慢被人信服了。 在温州鞋厂打工的儿子媳妇倒是体贴,不让两老种太多田地。官二爷说:每年多少种点儿,图的是自家、亲戚家,都吃一口放心米。家里的事情,余外也没多少。孙子在镇里上寄宿中学,每周末回来一次。“八十岁的老汉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官二爷不是那号依懒盼烂的人,他常拿这句话来对付劝他的坐享清福的儿女。意思是,他一个一辈子在务农各方面的好手,身体又没毛病,七十出头八十不到的年纪,说小不小,说老不算老的。你要叫他整天闲着无事,也难受得要命。往日种田交税,如今种田,不光免税,国家还给补贴,哪儿来这样的好事!故而,田地吗,每年官二爷都是要种一点的。

         三

   今天, 他点将,只请了五个活路。中午吃便饭后下田,晚饭酒席待承。 官二爷隔墙叫来他兄弟幺老汉,两个过了七十的人,大碗各吃了碗甜酒汤圆。他给他兄弟手里塞两包“猴王”烟,自己点上昨夜卷好的自己种的卷成栀子花形的旱烟:“你扯两百起岸,我扯三百。我的秧子好,有五百,足够了。”他胳肢下夹着一把捆秧草,出了门。请的劳力,栽秧手法都是他看得上的。其实别人心里都明白,在他内心里,他是不放心别人扯的秧。叫人家吃早饭时候来,只是他一个漂亮的借口。 这捆秧的草,长度不到两尺 。是去秋收稻谷时候就预备下的。两天晒干,不能沤潮,不然就不结实。用的时候,掐头去尾,只截取稻草中上部无节疤的一段。捆秧草也有用晒蔫的粽叶丝的,也有用龙须草的。这两种,扎太紧了,容易勒断勒伤秧子。官二爷喜欢用稻谷草。 近水楼台,他弟兄两个来到家门前的秧母田。他家育的秧,只有一米多宽长长的一厢,面积有一分田的样子。稗子草,他早已经选拔干净了。他是有名的扯秧快手,速度不减当年。一早工,不到十点钟吧,三百把秧就扯够了。 幺老汉是自家兄弟,属于不请自到的。幺老汉又是打朗的高手,自己又有牛。其他人还在吃早饭的时候,幺老汉就邀牛下田了。打朗,是栽秧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八尺长的朗耙,把田面耙平水,也是为了把有肥的田水搅混。打朗有个时机问题,不能太早,早了,水就澄清了。要乘着浑水栽秧,栽混水秧,秧子转意得快。

          四

  栽秧是个被普遍掌握的技术活儿。在四五十多年前大集体的时候,每年开秧门,生产队长都要叫官二爷把要领交待一番:左手捏秧。捏秧,你 不能捏太死,拇指得负责往外拨着分秧,供右手栽。左撇子则是相反的。从左到右。捏秧的手要撵着栽秧的手。到下一行,从左到右。像车走盘道路,不走回头路,也不要栽手等秧来。这样,才有速度。栽秧是个良心活儿。秧要栽得正,不栽“眠水秧”。要栽得浅,不要窝了根的”鸳箕窝”。这两种,秧子都不发旺,是要少收成的。中指得护着根,眼睛是师傅,看好位置,秧子是斜向前推到位的。秧是往泥里靠上去贴着的,不是直着硬扎进泥里去的。方法对不对,就看你的秧是不是和别人一般高。矮一头的,就是栽深了。在没有水,水浅的地方看得清楚。中指头留印,而不是拳头留印。印要浅,要小,要只留在秧蔸的一半边。 栽秧的时候,人都要长时间弓着腰。任腰酸背痛,手都不能放到膝盖包上,也不能竖旱桩。没有功夫歇气。手脚慢了,会被后来人超过,“关葫芦”可是丑 在栽秧方面,官二爷还有个绝活,就是“扯梁子”。扯梁子,行子宽。大集体时候,队长一般还并不提倡。大田赛口太宽,不从中间开始栽,不好起赛。当仁不让,这就该官二爷露手艺了。他先栽出笔直的四行,其他人跟着来。“扯梁子”,也叫拉四大行。是一般人拿不下的。扯不直,会很丢人的。据官二爷私下里剧透,技巧在于:每株秧用的多,行间距要比别人宽。横向四株是直的,纵向三株秧之间,是小幅度的“之字拐”。这样一来,远看,目标就大了,梁子才拉得直。不然,任你怎么栽,到后来都是要翘扁担的。每等二爷拉出一两丈远的时候,其他人才自己掂量着自己的把式,纷纷下田跟进。一会儿功夫,一个梭子型的赛口,就往前延伸着排开了。大田的梁子,远远的正对着大路,官二爷漂亮的这一手绝活儿,从栽上秧,到收完谷子,在路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来来往往的路人,会赞美一大年。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这,是何等的一种荣誉啊! 被官二爷笑话的是,现在栽秧,行间的等距离,是靠两头有人拉根绳子,大家比划着栽的。

         五

“幺老汉,田坝里没得你的事了,快回去帮忙给你二嫂子烧火去呀!”这是一句适合在人叔嫂间说的老玩笑话。幺老汉朗好田起岸的时候,就有人笑笑的开了腔。 “栽秧田里无大小”。官二爷听到人家拿幺老汉和他老婆开玩笑,他也是个笑。年轻时候,是带枪的民兵。风流风光的故事有:他往县城押解过犯人,在两县之间押运过钞票。他开玩笑,谝浑段子更是高手。他说,栽秧是个苦活路,开玩笑好打发时间。在八角庙村的秧田里无论男女,人们可以随意和无论什么辈分的人骂些笑话。害羞蓄口的,你可以不吱声,但听着也是个乐子。这使得栽秧活路充满着趣味儿。如今的官二爷,人是老了,酸的浑的,也还是出得了口的。大田间,官二爷的声音响亮,他的一个哈哈,老远都听得出是他的。 六 “秧半天”。到太阳稍偏西时候,两亩田栽完了。起岸到秋河里清水洗净脚和腿,都跟着官二爷回家入席闹酒了。

堂屋里,正好摆了两桌。所请活路的家里人也都被官二爷的老婆请到场了。桌上凉菜八个盘:卤猪耳朵,血豆腐,变蛋,凉粉,腐乳竹笋,神仙豆腐,鱼腥草,木瓜丝。热菜,腊猪蹄炖豆腐一钵。盘子上来,洋芋粑粑炒腊肉、酸辣木耳炒鸡、酸辣烩小河鱼、腐乳肘子、梅菜扣肉、酸辣魔芋丝、炒嫩豌豆角、莴笋片、豆豉蒸肉、后来和渣一钵。酒是绿脖的西凤酒。可惜的是,官二爷说不起硬话的事情,就是他的酒量不如人。官二爷祝席说:”今天裸连各位受累了,都不是外人,你们晓得的,酒各人敞开喝,管醉不管饱。我和老幺都陪不了!”遗传关系他和幺老汉都是沾酒脸通红的人,认输逃席的时候多。人送诨名“官半席”。今天自家这戏的后半场,他是主角,但唱不了戏。 在栽秧季,都兴接客,请的活路坐一席,陪客又一席,都是些平日相互帮衬的亲友邻居。酒席办得宽裕。也有不请自到的,叫赶场子“喝栽秧酒”。

         六

“小满栽秧家吧家,芒种栽秧普天下”。这是旧话。如今,到小满跟前,家家的秧都已经栽完了。乡村里,一个跟过节一样的热闹季,渐渐偃旗息鼓了。 都用了除草剂的,柱竹杖拿脚片薅秧这工序,也都免去了。故而大田一栽上秧,家家的人心也就定了。待晒上两个暖底定根的太阳,再关上浅浅的水,只两三天,秧子也就都还意转绿了。 再往后来,早起的人,会如官二爷一般,隔三岔五的下田去转悠。陕西关中话把带小孩叫“看娃”。八角庙人把秧田田间管理说成“看水”。官二爷们会是这样的一个看法:他叼着烟,在田埂上转悠,那是照护着鸭子,扎根前,不能让鸭子到田里拿嘴巴乱戳。再就是,看看水的深浅,看看泥下有没有泥鳅拱,看看田埂壁上有没有黄鳝在打洞。 田里的秧行横平竖直,蔸是蔸,行是行。秧苗叶子早已舒展开来。而叶面上,皆挂着晶莹的露珠。行行齐整整的,样子活活泼泼。水清清亮亮,倒映着蓝天白云。任你横看竖看,怎么看,眼里心里都是个舒坦。这时候的大田,在他们眼里,是金黄的谷子,是飘香的白米饭,是天下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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