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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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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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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巴山地风物记

秦巴山地隐秘,一见目醉,一听耳醉,一想心醉。于微醺中,我草草记录成章。

秦巴山地,草木葳蕤,兽有洞,鸟有巢,人有吊脚楼,千年万年和谐,原始而自然。那些生着木腿,身态慵懒,走又不走的吊脚楼,往往依山据胜,沟崖挂得,河沿吊得,与山比高低,与水赛长短,走50里河道能看到,走50里梁坡还能看到,无头无尾,没完没了。山水之间,人与鸟兽一样,依靠采樵渔猎耕种延续,人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吊脚楼也不知翻盖了几次,在山风山雨的飘摇中,与土石草木融为一体,仿佛鸟巢蜂窝兽穴一般,也象山坡上生长的大蘑菇,有童话一般的味道。远古有巢氏的作风,在这里依然存活着,它是人类最早居室的活化石。山里气候多变,说风就是雨,说雨就是雾,在茫茫的雨雾中,吊脚楼忽隐忽显,钻出钻进,奇妙得就象原始天尊的浑元金斗,大有仙人不朽风骨,它是山神的背篓吗?

吊脚楼气质特别,地道的山地宠儿,头脑四肢,五葬六腑,一概秦巴血胤。因为是亲生的,自然就有孕育过程:或依山造势,在石崖肋巴处铁锤钢钎铿铿地凿出一个阳台;或傍水赋形,在沿河岸上虎牙镢利斧锵锵地扒平一方平板;能看出来的生理缺陷,楔一些石片,塞一些石蛋,填补填补,打实基础。继而,东岭上伐竹,西坡上斫木,从夹沟里抱石头上来,在山脚下30里的镇街上挑回瓦片。材料停当了,开始不紧不慢地动工,一根根划竹篾,一根根劈杉木条子,象篾编又非篾编,象木工又非木工,象泥瓦又非泥瓦,由低到高,从轻到重,往上垒,往上摞,“哎——嗨——”随着主人的一声喊山,一处吊脚楼起身了,站立成风景,风来遮风,雨来避雨,生成缕缕炊烟,包揽一家人的生活。

在山里日月久了,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山间那细细线线的羊肠小道,在神神经经地为吊脚楼活着。生人的腿脚,尽管顺着小径走,不用担心迷路,还没等把你走热,一转弯,一爬坡,一上洼,一挂吊脚楼跳进你的眼窝。路人停脚注目,惊奇地看到竹篾又纵又横,似乎一个大竹筐,杉木条子四棱上线,又似一个木箱,瓦片苫顶遮盖,三面开窗,俊模俊样的。低头看那几条木腿,又活似人的下肢,俶尔担心它们会不会走了?这是山地最常见最普通的吊脚楼。还有更稀罕、更高等的吊脚楼,一律圆筒杉木竖墙,圆木横梁对穿,一层圈猪养羊,二层储米存粮,三层厨房厅堂,四层才是主人的睡房,这才是现代都市楼房的老祖先啊。

听见吱地一声,一扇窗推开了,“进来喝口茶——”山民极好客,因为长年都见不到几个人影儿。一进去,头顶撞到油渍渍的腊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土石炉灶,梁上拴一根铁丝,一头吊着黑得没眉没眼的水罐,悬雷似的,古董似的。鼻孔受活,那是煨熟的红薯香气,还有一丝暗暗的酒香,十有八九是甘榨酒。入境者心里就疑惑起来,城里人整天叫喊如何健康长寿,又怎么亲近自然多吸氧,或者造假山建氧吧以供需求,与其如此,还不如走一遭秦巴山地。主人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喝这个解渴,真正的山泉水,没有一点杂质。”水是通过竹筒流进来的,往外一捅水来了,往里一收断流了,真巧妙。说着话,凭窗眺望,只见高梢梢的青竹随风起舞,松树不扶自直,龙须爬崖垂飘,凤尾草阴柔可爱,虎耳草英气逼人,这不是人人渴望的念想的世外桃源吗?若要隐居,只须搬一架古筝来,日日都能散淡如仙: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宜人。

一番感知,又理性思考,秦巴吊脚楼与陈仓古栈道、商洛石崖悬棺、浙江普陀山悬空寺比较,其性质一脉相承。活着住的吊脚楼就是死后的悬棺,死后住的悬棺就是活着住的吊脚楼,一生一死,方见道行。无论生前死后,秦巴山地女人总有吴楚之灵秀,男人总有秦陇之笃实。不难看出,这里是天时地理人和的至镜啊。

关中生长短促的羊胡子,秦巴山地生长悠长的龙须草,形也象,神也似。“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羊胡子是龙须草在北方的变种吗?无论谁变谁,那龙须草总离不开秦巴山地水软如脂、山岚如玉的造化,其实用价值有如东北的乌拉草。水之须为藻,石之须为苔,土之须为草,那龙须草是秦巴山神的胡须吗?《古今注》说,“世称黄帝炼丹于凿砚山,乃得仙,乘龙上天。群臣援龙须,须堕而生草,曰龙须。”有仁才有德,有德才有寿,有寿才有须啊。秦巴山神胡须飘逸,德配天地,仁心爱人。山民掮一捆龙须草下山,神清气爽,一脸荣光,只因粘了神气。

龙须草属纤维质,坚韧柔软,纤细如麻。山民的长把镰刀,每每秋杀,可总是镰刀割不尽,春风吹又生,天地生了龙须草,也生了巧手的山民。细长的龙须草在他们手里,捻捻捻,拧拧拧,演变成粗细不等的草绳,粗者系担捆柴,细者扎秧吊肉,更细者用来编织草鞋。那草鞋呀,真是稀罕物件,若静观就有新发现,鞋面密密地拥挤着 “人”,是字?是纹?是符?都是,又都不是。你眼里认它是什么,也就是什么。山民脚上的草鞋透底裂帮,并不顺手撂掉,而是规范地放在路边,再换上新的。等到另一个山民路过,脚上草鞋断了一根线,正好就地取材,弯腰蹲伏下去,抽下一根尚可使用的细草绳,接续着修补一下,一双大脚又在山道上堂堂正正地走过去了。山民互帮互助,差不多都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这种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举动,早已成为约定俗成的山规,也是一种人文景观。

龙须草,顾名思义,渗透着龙的灵气。祖祖辈辈脚蹬草鞋的山民,不正是龙的传人吗?那些五官紧凑,皮肤油光,手脚麻利的山民,草鞋一上脚,才觉得自己是山地的子民,是山地上与动植物一起呼吸的生命,否则岂不与山地隔离了,那不要了命。实际地说,那草鞋耐得水泡,赶一群牛羊逢河过河,遇滩过滩,踩一片散乱的脚印蹄印,就上了高草坡。那粗大的杜仲时常长在危崖边,山民脚上的草鞋能够防滑,伸手就勾到了。肌肉饱满的壮汉经常从深山里往外背肥猪,脚上的草鞋柔柔穰穰,十分轻省快捷,负重走路有弹性,下岭爬坡,腿不知疼,脚不知痛。女人上山采茶,也讲究穿草鞋,散热透气,避免恶浊之气污染茶香。猎手更青睐草鞋,走起来没有声音是最大的优点,丝毫不会惊动神经兮兮的飞禽走兽。

在深山里,一个锻石磨的汉子,一年四季穿草鞋,草鞋穿惯了,就觉得胆正神清,活似一个草莽英雄,天不怕,地不怯,有回碰见一头大野猪,右脚猛力一跺,吓得那家伙一阵紧跑,没影儿了。一个集镇上,一个穿西服蹬草鞋的山民,嘴里噙着一支过滤嘴香烟,在卖一罐土蜂蜜。有人笑,他也笑,各笑各的,笑容不一,多可爱的山民啊。秦巴山地出产龙须草,出产草鞋,山民穿了草鞋走进了大大小小的集镇及热闹的县城。见世面的是草鞋,换脑子的是一群一伙的山民。日月连绵不绝,山民生活连绵不绝,庞大的草鞋一族,将一担担细发虚张的龙须草,将一筐筐生漆桐油蚕茧核桃茶叶柿饼板栗,如蚂蚁搬家似地挑出山坳,或上火车,或上汽车,或上货船,走向经济大市场,一心赚钱奔小康。

龙须草是秦巴山地的记号,草鞋是山民的标志。龙须草、草鞋、山民,他们都在为秦巴山地而活着,山地不移,龙须草不死,草鞋不断,山民繁衍不息。

秦巴山有一种绿松石,名贵,稀少,不常见。若机缘巧合,看一眼那莹莹闪亮的宝贝,顿觉有一股灵气在升腾,在散漫,在游移,直接感染你的心扉,促使你的灵魂升华。转身沉思,这妙物也只有在真山真水的环境里才能见到,它们是万万年来地火运行的灼灼结晶,是山水的牛黄狗宝,是天地的舍利。

秦巴旖旎,在重重迷迷的山水间,有一首年迈的民谣,“秦巴山中有三宝,绿石茶叶龙须草。” 绿松石就象一坨绿月亮,照得山上草木绿了,照得山涧溪水绿了,照得山民心窝绿了。

传说,王母娘娘蟠桃吃腻了,就派一个绿衣仙女来秦巴山摘野桃,不料颈上的宝石项链被树枝挂落,随即嵌入山体,变成绿松石,再也不想回天宫了。你看,在重重大山里,有一个地方叫月牙潭,山高谷深,地势险恶,山鬼一般的丑怪,仿佛是天帝厌弃的一方盆景,这正是出绿松石的地方。早先,四周八遭的山民穷得稀粥泼不上墙,埋怨爹娘把根错扎在山神爷的脚趾缝里,日子过得如讨米行乞,连做梦都在想着有那么一天能在山神爷的脚趾缝里抠出宝物来。谁料,还真有。在这一方天地里,怪怪地飘飞着一种绿脖子的俊鸟,在山头翻下跃上,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那是绿衣仙女的一丝魂儿化成的,在找她的绿石豆豆呢。”

当地人说,在清道光年间就有人在山坳里搭窝棚,鬼鬼祟祟地试探着挖绿石头,还死过人,阴气很重。但鸟为食亡,人为财死,30年后就出了一个“绿石王”,把生意做到了武汉,娶了三房老婆。这里的人都很迷信那个绿脖子的俊鸟,都在追寻她的栖息踪迹,凡是她拉过血便的地方,指不定就能挖到绿石头。山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千寻万找之后,仍没有结果的时候,就会做出极端的事情来,放野火烧山,烧光障眼的草木,寻找矿脉。钢钎大锤的响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回荡,揪人的心肺。听惯了,也就听惯了,倒有几分美妙,仿佛寺里老僧敲木鱼,仿佛月宫里吴刚伐桂,嬗变无尽的天籁了。一有年头,山体被穿凿得千孔百洞,象巨型马蜂窝,象遍布佛龛的麦积山,更象吓人的山神复眼。

秦始皇传国玉玺太有名,传说刻玺的和氏璧就是这里的绿松石,卞和为此付出了两只脚的血肉代价。数千年之后,卞和精神又在这里复活了,男人们坚如铁石,不断地挖撅绿松石,那怕只是一点点,也是一种精神慰藉。他们不折不挠,不灰不冷,撕甲秃指,折骨流血,你挖到了,他撅到了,我刨到了,大伙都笑了,一转身都哭了。随后,一个蛇皮袋子,悄悄地驮出深山,秘密地高价出手,这一宝石交易渠道向来都是地下的,就象一条隐身山林石隙的暗河。

一百年之后,地方政府插手,绿松石的开采有计划有方案有秩序,培养工艺美术师,弄起了绿松石工艺厂,专门制造宝石戒指、项链、耳坠等名贵首饰,一直销售到欧美和东南亚。绿松石不翼而飞,不胫而走,不声而明,真有仙气呢。

刘大器本是个山村小学老师,一次为救学生脑袋被山石击伤,此后脑子就不够用了,老婆也弃他而去,一个人四处闲浪。有一天,俶尔痴痴地迷上绿松石项链耳坠,快速倒卖掉仅有的一点家产,往青海西藏贩卖。说起来也有点怪,信奉藏传佛教的汉藏民众,居然视绿松石项链耳坠为圣物,以为那是神灵的栖息地,纷纷求购,祈求庇护。刘大器从不主动要价,随他们给,四五百,七八百,甚至一千,每次回来腰包都是鼓鼓的,“我发了佛财。”在往返途中,他出过车祸,遭过抢劫,但矢志不渝。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他出家入佛寺了。

秦巴的山太高了,高得不敢正眼看,秦巴的山溪太长了,长得不见头尾,秦巴的甘榨酒太香了,香得你忘记今夕是何年。甘榨酒,土制家酿,山民也叫山人醉。“山”边 “人”本是仙,实际上是仙人醉啊。他们一生都在痴爱着甘榨酒,早上一睁眼就想喝,甚至以酒代茶,四季长流,越喝心里越明白。天水——雨也,地水——溪也,人水——酒也。柴焰是气态的火,火石是固态的火,甘榨酒是液态的火。天气是云雾,地气是冷暖,人气是酒香啊。

甘榨酒是绵延不尽的山川捧给芸芸众生的琼浆玉液。甘榨酒是将当地类似甘蔗的甜杆铡成寸截,拌上酒曲埋入酒窖发酵后制成。随意踏进一个山民的门槛,第一眼就能瞅见李白袒腹露肚、头枕酒罐的醉卧图。客人疑而问之,主人笑而答之,“李白是酒仙,能庇护我们烤好酒。”“有见识。神呀,仙呀,那一个不在山中熬日月,自然会偏向。”说话间,主人随手将半盅甘榨酒往火盆上一泼,呼地腾起一团蓝焰,香气弥漫。主人又说,“没有好菜,尽是腊肉、水红萝卜,多喝点甘榨酒吧。”深山里,就是穷得水不流舟,也有甘榨酒喝。有菜喝,没有菜也能喝,有客没客照样喝。冬天上山割龙须草抿两口能够驱寒,采石场背石板回来抿两口能立刻解乏,出猎前抿两口为壮行色,黑夜里抿两口为打发寂寞,郁闷失落抿两口长精神。

山民生活一幕接一幕,时常与甘榨酒联袂演出。有一户人家烤完酒后,将酒糟倾在屋外,谁料夜里招来一伙饥肠饿肚的野猪,天一亮主人推门一看,天啦,瘫痪着七八头,一个个还在醉乡里,“福神不请自到。”一阵绳绑索捆,发横财了。一个汉子喝高了,一阵呕吐,倒在河边睡着了,醒来时却见两只老鳖趴在身边一动不动,原来它们吃了秽物,也跟着醉了。汉子一阵高兴,一手拎一只,爽声野笑,“有福之人不着慌,抓了河鳖赶市场。”一人上山砍柴,失脚落崖,挂在树杈上,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三天两夜都没有冻死,原来他怀里揣了一瓶甘榨酒,抿一口,抿一口,居然活下来了。

后山“七斤”年逾不惑,丰满丽质如杨贵妃。二十六岁,男人在一桩羞耻的桃色事件中不明不白地殉情后,她便一直单身到现在,只是继承了自己男人的杀猪手艺,自此以后酒量也大得惊天地泣鬼神,人面前甘榨酒七斤八斤不醉,照样操刀杀猪,于是就得了“七斤”美称。时常,她半碗甘榨酒下肚,一边与人谈笑,一边捋袖拾掇家什,待两腋生津,酒兴上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胆气冲天。年关贴对联,她请小学老师写下:两手推开生死门,一刀割断是非根。

平日里,“七斤”待人不欺不诈,更无风流话柄,只与一个比自己年长的盲人柯瞎子打交道。柯瞎子是一个收猪的光棍汉,也极能喝酒,他的绝活是摸猪(山民卖猪从不过秤,赌的就是眼睛),就象盲人摸象一样先拶一下猪的胸围,再拶一下背长,就能马上说出这头猪的重量,多也多不了一斤,少也少不了一斤。多少猪贩子向他讨教密方,他只低头喝酒,并不作答。若被问急了,半真半假回一句,“喝10年甘榨酒,把眼睛喝瞎了,本事就赶上我了。”柯瞎子对“七斤”也很友善,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喝着酒,拉着家常,象夫妻,更象兄妹,甘榨酒才是他们的暖心汤啊。

有人将藏了40年的一坛甘榨酒在街市上出售,识货者立即3000元买下,“这才是真正的山人醉。”甘榨酒,无论城乡,几乎家家都有几大罐,秦巴山人不能没有它。倘若哗哗哗聚集起来,那又是怎样的酒海酒河酒湖,定然熏天熏地,乾坤膨大了,日月延长了。

一入冬,秦巴山地的火盆就暖烘烘地出世了。那火盆是方的是圆的,是铁的是木的,是方木套了圆铁,中央拢一堆木炭火。“飞飞涌玄云,焰焰积红玉”,称赞的正是火盆。这里有一个合乎情理的传说,一财东请了一木匠一铁匠做活,谁料这两个匠人嗜赌,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几乎夜夜烂赌,第二天,两个匠人满脑子都是孔方外圆的钱,手中的活也就走神了,木匠做了一个方框,铁匠做了一个圆锅。财东一看这个“四不象”,就问是啥物件?二匠人情急之下智慧顿生,方木套了圆铁,“哦,这是个火的盆子,架木炭,能烤火。”那财东转怒为喜,“好手艺。”故而,火盆有钱的形象,是钱内方外圆的反向夸张,也有天圆地方的道统遗传。

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由此推想,木炭的发明者一定是一个山中樵夫,他将山柴锯成一胳肘长短,齐齐地码放了一洞,思谋着冬雪封山,再缓缓挑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不小心失火了,洞里的山柴也燃着了,熊熊得难以抢救,也就放弃了。第二天忽然山雨大作,迅雷炸顶,洞顶哄然坍塌。这年冬上,果然奇寒裂石,大雪弥漫,柴价一日三涨。樵夫不死心,估摸洞底还有残留的山柴,刨开一看,尽是黑棒棒,轻得象灯草,塞进灶洞,无烟无焰,炽炽烈烈胜于山柴。挑到集市上,当众试火,大受青睐,速速走俏。

樵夫是一个诚实君子,逢人便学说,于是人人仿效,木炭便源源不断地出世了。秦巴山地的木炭窑就象山神爷的烟锅,木炭正如扣出来的烟屎,山民就象给山神爷点烟的仆人,扣出来的烟屎一拿到集市上便是宝,谁不稀罕神的恩赐啊。

木炭不仅烤暖了山民的身子,还烤红了他们的山中岁月。那火盆是深山里的古老图腾,既普通又神秘,山村教师见了,就想到“无规矩不成方圆”,贩卖山货的商人见了,又会想到铸帝王之宝号的钱,勘察地理的风水先生见了,便想到五德之始终,圆铁为金,木框为木,煨酒为水,赤炭为火,灰烬为土。

我的岳母祖籍湖北孝感,后来家道衰微,兵匪打劫,财产散落,在白河几乎就剩下一篓木炭及一个周正的火盆了。岳母一生钟爱火盆,一个人摸摸索索地添炭清灰,嘴里自言自语,“自古世情薄如纸,只见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普通不过的火盆,在她的记忆中烙下了蹉跎岁月的深深印痕。

在秦巴山地,石头占六成,草木占三成,坡地占一成。那坡地包谷,一律斜斜地立着生长,只有红薯懒懒散散地趴着蔓延,从生到死顶一头翠绿。山里娃呱呱落草,第一次呼吸,就闻到了火盆里烤红薯的甜香,七八十年后死去装进棺材上坡入土,在坟堆周围又拉拉蔓蔓地长满了一世界红薯。那红薯是山民一辈子的人生果吗?在秦巴山地,包谷、酸菜、甘榨酒、腊肉、红薯构成了他们的生命链条,若少一个环节,生命便无法延续,山中岁月便不浑全了。

三月,春寒依然料峭,时不时还会飘雪花,刮冷风,但沟沟岔岔里已开始忙爬爬地育红薯秧了。女人们细心地把红薯削成三角块,留一面皮发芽,这就是种子了。男人们则是力气活,七手八脚地挪动平展展的石板,刨开坑道弄温床,牛马粪搅拌沃土下种,在石板温床底下,用枯枝龙须草熏烧升温,活象侍候坐月子的产妇。等到满月之日,红薯秧竟有一筷子高了。这时地气回升,恰是热热闹闹的春耕时节,一株株红薯秧走上了阳光温煦的山坡。

一入夏红薯疯长,大声野气地哭着喊着要水喝。一个山妹子,从沟底挑了两桶水上坡浇红薯,肩头扁担一闪一颤,丰腴的胸脯也随之一颤一闪,替换向前的长裤腿兜满了青春的风采。

上山难——

下山难哩么不难

我把妹妹丢下实在是难

不知妹妹把我丢下

难哩么不难

一阵亢奋凄婉的情歌从沟对岸飞过来。山妹子的心潮涨了,腿脚零乱了,水桶漾出水了,秀丽的脸颊酡红了。山妹子永远牢记着去年雨中的红薯坡——

“你就象红薯的绿叶叶,水灵得咋看都看不够。”

“你才象红薯,憨头憨脑的,一声不响,一声不啃,钻进泥土,不闪面。”

“咱俩是红薯命,那——就做一对红薯夫妻吧。”

“红薯——夫妻?咯咯咯咯……”

一股泠泠秋雨下山,鬼祟的野猪抬头闻风,立即嗅到了土层里渐渐膨大的红薯清香。或明修栈道,或暗渡陈仓,与人捉迷藏,把个红薯坡拱得坑坑洼洼,凸凹相连。山民不示弱,一报还一报,放土枪,下套子,挖陷阱,一场持久的红薯保卫战,一步步逼退了那些野蛮的家伙。

一个漫漫长夜的冬春,山民一半粮食是红薯。当一个男人梗着脖子劳作了大半天,乏手乏脚地回到屋里时,顿觉肚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撂下虎牙镢,从火盆里抓起煨得熟透的大红薯,一连猛咬三四口,第五六口,才觉得甘面香甜,再端起一碗甘榨酒仰脖一尽,真解乏。女人一则有时间,二则更为细心,将红薯切成片,切成条,盛在箩筐里慢慢风干,或蒸熟晾成饴糖一样的油子,或油炸成酥脆的薯条,或将窖藏的红薯上笼蒸熟拌上面炸红薯丸子红薯油坨,山里的红薯养人啊。

这些年,山民的脑筋日新月异。他们进城在街边码一个大火炉卖烤红薯,或四村八乡联合起来办红薯粉条加工厂。一个山民给一个大款说谜语,“放进去是硬的,取出来是软的,是啥?”大款猥亵地笑了。山民本分地笑了,“一有钱,净想邪的。”“不对?”“烤红薯!”一个农妇给乡长讲故事,“那猪成精了,一挨刀就骂人。”“骂谁?”“乡——长——,日你娘——”“为啥?”“原来红薯堆积如山,人吃不了就喂猪。你倒好,搞红薯深加工,猪吃不上红薯,能不骂你乡长嘛。”

麻虎,秦巴山一个自然村,三十几户人家,一律尚姓,一个祖先。千百年来,在村里一直延续着一个传说——

一猎人进山打猎,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岭、梁峁、沟岔,不仅野物没打到一个,还迷失在深山里,转了三天都没走出来,不知不觉地饿昏过去了。再醒转过来,他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麂 ,又猛然看见一只头大如斗、毛色麻麻的老虎!“山神爷啊——”猎人唯有闭眼磕头,祈求山神显灵。“嗷——”麻虎一声咆哮,朝一个方向一闪而逝,疾风过处,草木萧萧,麂不见了。猎人茅塞顿开,“谢山神爷指路。”他翻身起来,朝麻虎闪逝的方向撒开腿脚,走出山林,回到村里。此后,村子更名“麻虎”,同时修盖了一间虎面山神庙。

那个猎人,正是麻虎村尚姓人的老祖先。现在,那虎面山神庙依然古风犹存,瓦棱遍生绿苔,白日鸟雀在檐下谈笑风生,夜晚蝙蝠翻飞如梭,虎面山神爷一点不寂寞。推开庙门,虎面人身的泥塑完好无损。细观,那虎紧抿阔嘴,慈眉善眼,含一丝笑意。一年四时八节,村里人都要来烧纸插香,磕头礼拜。村里老人小孩妇女生病了,就见庙里香火缭绕,甚至牛病了,也要进庙烧香祷告。一间破旧的小小庙宇,却是他们豪华的精神殿堂。

大山里,户户养狗,家家养犬,麻虎村没有人养,特别不一般。尚毕氏老太太德高望重,她画了一辈子老虎,麻虎村虎威腾腾,还有必要养狗吗?四沟八梁的人不嫌远跑来要画,拿回去挂在中堂祈福避邪。麻虎村不养狗,因为虎就是山犬吗?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吗?现在,尚毕氏89岁,依然能画桌面大的老虎,村里几个年轻媳妇也做了她的学手徒弟,也能画王气十足的老虎了。画虎,也是拜祖宗,敬山神啊。

这些年,麻虎村男人也弄起大事来了,他们伐倒胳臂粗的椴木,点上菌种培植“虎耳”牌黑木耳,年产八千斤,远销大都市。麻虎村人开始脱贫,在山腰盖起砖混结构的房子。手里有钱,本想修饰虎面山神庙,一坐上磨盘又想转了,末了把钱投向麻虎小学。在麻虎村,古老的神奇动人,现代的新鲜有味。

麻虎,襄渝铁路一小站。有一年腊月三十傍晚,我从安康上车下行,山间人家星火一样闪过。八九个站口,两三个小时,白河站到了,灯光灿然。我拎包下车,匆匆跃上站台,站牌醒目:麻虎。我的山神爷呀,下一站才是白河,这两个小站太象了。我必须今年今夜赶回去,第二天就是第二年,不能回家一趟走两年吧。这样思想着,我的脚已经上路,手电筒照射着,踩着距离相等的枕木,嗖嗖快步急走。15公里路程,多一半是隧洞,少一半是山涧,隧洞链接着山涧,山涧焊接着隧洞。“嘀——”上行火车一声长鸣,司机恐怕也没有想到深更半夜会有人踩着枕木夜行,一定在琢磨夜行人的动机,一定会得出一个结论:绝非良善之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是人把我吓了,而是我把人吓了。穿隧洞,我感觉自己正是那穿山甲,专一掘墓食人脑髓。过山涧,山高月小,一户人家的灯在山坡根底亮着,但我不能过去,若过去了,真的就把人吓了。我又独自暗想,这一户人家肯定姓尚,其祖先见过山神爷的化身——麻虎,即便有一个不速之客半夜敲门,也绝不会惊慌失措,若是过路朋友,自然就有甘榨酒,若是心怀叵测的山匪,自然就有大砍刀。大山入睡了,人的良知醒着,猎人枪膛里的子弹醒着。

陕南多竹,地气所然。小者如筷,中者如擀仗,大者如杯口。但无论粗细高矮,皆骨立无肌,关节突出,伸指一弹,崆崆铮铮,峭拔硬气,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度。若凝神,就见竹杆虚怀若谷,宁可直中取,不在曲中求,有天地男儿的凌云之志;若静气,就见竹叶碧青细长,宛如女子蛾眉,灵巧动人。观者忍不住伸手去摘,不想牵动了竹的全身,“唰——”一个恍惚,似有千柄袖珍剑在翻搅,令人一个不小的惊颤,真是“杆耸千条枪,叶悬万口剑”。男杆女叶,合二为一,阳刚阴柔,相得益彰,传承着万物生存的大道理。

山民的竹扁担功劳不小,挑得动包谷红薯山柴石板木炭龙须草,上坡下洼,翻梁过涧,竹亦能行走赶脚。撑船的长竹篙和漂流的竹伐,在汉江的风波里钻出钻进,竹识水性会凫水。杯口粗的竹材是盖房子的椽子,身轻力饱,端直顺溜,竹有敢于担当的义勇。无论横吹的笛子或竖吹的箫,皆是竹国的梨园弟子,竹知音识曲有艺术灵感。或摇风或飘雨,都是从竹林里出发,而后才卷下山的,竹有呼风唤雨的法术。在房前屋后植几杆佛肚竹,相处久了自然心胸旷达,宠辱不惊,竹有佛性。以毛竹为原料可以做火纸,毛竹之“水”与火纸之“火”又是怎样相容的,竹是植物国的哲学家。当年巴山游击队的竹芊阵,使不少敌人喋血毙命,竹还是一个红色战士!

我走访过一个山坳里的老婆婆,据说她的丈夫曾经为巴山游击队做事,后来给白匪军杀害了。一路跋涉,翻过一个岭子,远远看见一个矮屋,散养着猪鸡,一片茂梢水青的竹林依偎着老屋。见有人上山,她豁牙瘪嘴地笑着,“天热,到竹林里坐。”竹林里平躺着两块平平展展的青石,真是消暑的好去处。老婆婆沏了一壶茶端上来,搁到青石上,招呼我喝茶,自己摇蒲扇。

老婆婆清癯的面庞如风干的山核桃,脖子上挂着一串如豆如珠的项链,亮亮地泛光。见我注视,她摘下项链递给我,“这都是竹骨节,不是啥宝贝。60年了,磨得光光的。”

“老奶奶,这是您的手工吗?”

“不是,是我那死鬼做的。”

“他有这么巧的手?”

“他是竹篾匠,四沟八岭的人都知道。跟竹子纠缠了一辈子,那手啊,你是没有见过,粗糙得象枸树皮,但心细得象蚕丝,对人和善得象蜂蜜。”

老婆婆又说起自己的男人,一个普通的山民,瘦小,跛腿,有手艺。在“红与白”的较量中,他利用篾匠之便,钻敌人封锁线的缝隙,打通竹子关节灌满弹药,偷偷掮上山送给巴山游击队。有一次,天雨淋淋,他过卡子时跛腿一滑摔倒了,竹竿炸裂,弹药暴露,当场被保安团装进麻袋推下汉江。

“算烈士吗?”

“不算。一个穷篾匠,怪他腿跛,脚下不利索……”

下山路上,回头一望,只见老婆婆伛偻着身腰在屋后的山坡上又蠕蠕地劳作开了。那屋边竹林如蒸腾的青云,扶摇直上,接近天表。陕南竹子的精气神韵,使入境者有浃髓沦肌般的感受。

走进秦巴山腹地,在一棵苦楝树荫庇的背风向阳处,远远地就看见了白圈圈,走近了才知是一户人家,石头墙上的白圈圈是吓狼护猪的。在墙内就有两头哼三哼四的大黑猪,在低头抢吃红薯蔓。那山中野公猪极为骚情,经常拱墙翻栏与发情的母猪交配,三月之后就生出一窝花溜溜的小崽儿,性野顽皮,口糙易养,不生病,一年就能长成一头大猪。歪打正着,后果意想不到的优良。再后,有些山民便有意将发情的母猪赶上山与之野合,繁育的小杂种背到集镇上非常走俏,一对能卖千元。更有胆子大的,干脆上山挖陷坑捉野公猪,请它到猪场做妻妾成群的配种皇帝。

山中养猪容易,有吃不完的枸树叶红薯蔓萝卜茵。上半年那猪肥壮之后,樊哙一样的壮汉挺身而出,一碗甘榨酒下肚,两下就扳倒二百斤的肥猪,四蹄结结实实扎牢了,扯一把龙须草箍紧猪嘴,再捆到背架上,翻山越岭三四十里,才能到集镇上出手变卖。下半年养的猪是为自己准备的,一到腊月屠夫大显身手,开膛后,大嘴凑上去呼呼噜噜一阵猛吸,一串冒着热气的花油就窜进了肚子(这是乡约民俗,主家一点不怪罪),而后才取头蹄下水,将整扇肉割成条块。山里家家户户几乎都这样,在一个黑釉大缸里男铺一层肉,女撒一把盐,又杂些花椒茴香,揉到搓到,又一层肉一层盐,满实了,木盆倒扣,三天后拎出缸来,龙须草穿眼,再拢一堆柳木火撩烧柏朵捂香烟,一条一条地翻转着熏蒸一番才算停当,提起挂在通风的屋梁上徐徐风干。淹制腊肉的多少,则又是一个家庭富裕的象征,也是五谷丰登的好兆头。

第二年之夏,屋梁上的腊肉就算成熟了,但见肥处黄腻如蜡,瘦处则鸡血红玉一般润泽油亮,就可以摘下来下橱上桌了。最好的腊肉是陈年旧货,宛如陈年老酒,三年五载、甚至十几年的都有,那才是真正的上等极品。秦巴山的腊肉一年四季不绝,通常与霉干菜豆食一起上笼蒸熟,平日平常的饭桌上离不得,也是招待亲朋好友的美味。山民厚道实诚,远方客人吃到碗底,才刨出几大块红艳艳的腊肉来,“还是咱山里人待人实确,鱿鱼海参也比不上咱山里的腊肉啊。”

有个山民写过一副对联:肥猪大如山,老鼠只只死。不对仗,不典雅,但生活气息浓厚诱人。在秦巴山地,一进腊月就开始杀猪,祭祀灶神及家宅六神,除夕之夜请列祖列宗,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贴对联,奠酒水,燃火纸,香案上自然少不了猪头,凡有炊烟的沟沟岭岭无不醺醺地飘散着浓浓的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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