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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显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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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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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工闫富

                           1

二十二岁的长工闫富套好笼头,捋好缰绳,牵马出门时,天跟铁锅一样倒扣在了头上。黑的就像东家四爷书桌上砚台里的墨汁“哗啦”一下,泼洒在了洁白的宣纸上洇染了纸张,静的又像八奶奶供奉在佛龛里的观音菩萨悄无声息。厚实的云层似房顶的“吊吊灰”垂下来黏在头顶。抬头,看不见星星。低头,瞅不清粪蛋蛋。吃一锅烟的功夫,天地间就没有了参照物。这是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五日的凌晨,刺骨的寒风把闫富嘴里、鼻孔里的哈气连起来,缠绕成一股白气,跟着闫富在东家的院子里游荡。

心里顶着怒气、怨气在闫富心里逐渐凝结成了一团疙瘩牢牢附着在身上。怒气冲冲的闫富使劲拽着马缰,牵马走出了东家的院门。一路上,胸腔里的怒火像丢进灶糖里的竹节在噼啪炸响。这种愤怒使闫富忘了数九寒天刺骨的寒冷,虽然身上只有单薄的夹袄和一件单裤,外加一件破旧的羊皮袄。

走在寂静的路上,听不见犬吠鸡叫,在黑咕隆咚又一望无际的原野里,不知啥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雪花眨眼变成了雪片。雪片在空中有节奏的盘旋,一朵一朵,你追我赶跳跃着落在地上。天地仿佛用无数根银线紧紧地缀在了一起,抬头白花,低头银色,白茫茫一片。

时间在寂寥中延长,地上慢慢堆积的雪花被闫富脚上一双肥大的“毡窝窝”踏的“嘎吱、嘎吱”做响。他拉着沙马在前和跟在马后的两个人走着。身后洁白的雪地上,洒下几串辨不出是人的脚印还是马的蹄印儿的足迹。前走一截,抛洒在身后黑色的脚印又盖上了新的雪花,由远而近,慢慢恢复了雪面的洁白与平整。

天上飘洒的雪花、几粒美丽的冰晶绕过闫富头顶的“牛吃水毡帽”钻进闫富的脖子里,有的落在睫毛和脸上。一朵朵雪花在年轻汉子炽热的脸上深情地融化,瞬间化作冰凉的水珠,羞怯的流进少年的眼睛里、嘴里。一朵朵雪绒花毫无顾忌的轻抚,就像少女的纤纤玉手,用阴冷的指尖划过了他的脸,抚摸到嘴唇上,撩拨得闫富不停的眨眼、舔嘴唇。天上的雪越下越大,接踵而至的冰凉使闫富急忙将头上的“牛吃水毡帽”往下拉了拉。翻下翘起的帽边儿,遮住眉毛和脸蛋,把冻得“通红通红”的两只耳朵紧紧地藏在帽子里,牢牢捂住。

被毡帽的温暖诱惑下的耳朵在帽子里悄悄地鲜活了。可是,一阵火辣辣的热和麻酥酥的痛又沿着耳垂向耳廓蔓延。他把攥在手里的马缰绳缠在胳膊上,腾出两只同样冰凉的手,伸进帽子里,搓搓耳朵,又紧紧地捂上。解开腰里的羊毛绳“腰带”,把破皮袄的左右襟交叉着往紧掖了掖,复又紧了紧腰带。这一连串夸张又娴熟的动作,使肩膀上皮袄黑白色的羊毛穗儿颤颤地抖落着附着在上面的雪花。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长工闫富把缠在胳膊上的马缰绳松了松,两手插在皮袄的袖筒里。低头,用帽檐努力抵挡随时飘进眼睛里的雪花,摸索着走在被雪覆盖了的车辙印上,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茫茫的雪原里。

跟在沙马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实巴交,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干活只会下死力,经常被人像驴一样使唤,虽过四十仍是光棍一条的长工王五。另外一个是东家的远方表哥,一条纯纯的哈巴狗,成天围着东家的屁股,撅个嘴,腆个脸,两只老鼠眼滴溜溜盯着东家的眼睛和东家院里女人的屁股蛋子转,闫富看见就想上两个嘴巴的长工头赵天佑。

闫富回头,想再一次偷偷地瞪一眼赵天佑。然而,赵天佑两只贼眼像黑夜里觅食的恶狼发着蓝幽幽的光,正对准闫富即将喷火的眼睛。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就像恶狼碰上了藏獒,闫富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迅速从赵天佑的脸上移开。

转身,闫富只好将怒气洒在沙马的身上,狠狠地踢一脚马的前腿,对着沙马的马头恶狠狠地说:

“狗日的,等哪一天,老子有钱了!老子也当了吃粮人。非把你骂人的两片屄嘴撕烂,打人的两个爪子剁掉。”

眼大耳阔、鼻梁挺直、身材瘦小的闫富就像醉酒的男人,高一句低一句对着纵横交错的沟壑和洁白的雪地倒腾着几天来积压在心里的怒火和闷气,只是声音小的像冬日里刚出生的小猫的叫声,被几个人和一匹马踏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响声淹没了。脚底下毡窝窝撩起的雪花似两道白色的彩带,在两腿间挥舞。前走一截,闫富侧身,再次用即将迸出眼球的双眼剜一下佝偻着身子的赵天佑。

狗日的赵天佑袖手缩头跟在马后,耷拉着紫茄子一样的骚头,不知又想东家的哪一个奶奶呢?还是石桥子张寡妇家的热炕头。想到好笑处,年少的闫富又抿嘴嗤嗤地笑。

大体养好了伤的吃粮人南蛮子(南方人)骑在闫富手中的沙马上。闫富到这会儿都没弄明白骑在马上的吃粮人南蛮子的去处到底在哪。

“都是这个南蛮子,妈妈的,要不是送他,这会儿,老子还在饲养房的热炕上做美梦呢,半夜三更受这个孽障(可怜),后悔死了。那天要是不多管闲事,不驮他回家就好了,远路风尘的,受冻挨饿不说,还挨一顿打。”

长工闫富嘴里骂着骑在马上的南蛮子,心里捎带把赵天佑的祖宗八代从坟墓里悄悄地操了出来,狠狠地撩在豺狼虎豹时常出没的荒滩上,扒光衣服亮在雪地里,让野狼野狗啃得遍体鳞伤、干干净净。

                 

十几天前的一个后晌,落下来搁在焉支(胭脂)山上的太阳好像被人狠狠地咬了一口,残缺的挂在山尖上。红彤彤的太阳映红了天上漂浮的几朵云彩。长工闫富背着粪筐,腾出一只手搭在牛吃水的帽檐上,眯缝着双眼,盯着金光四射的太阳。看着像张寡妇二丫头的脸一样红扑扑、羞答答的晚霞,心里的甜蜜游走在嘴上,兴奋地哼起永远哼不完整的家乡小调《采花》。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二月里采花花不开。

三月里桃杏花人人爱,四月里的刺梅花儿姑娘爱。

五月石榴赛玛瑙,六月里荷花水面上漂。

七月里丹桂花儿满园香,八月里的玫瑰花儿姑娘们采。

九月九菊花人人爱,十月里松柏层层开。

十一月腊月无花采,雪里冻出个腊梅花来。

......    ........

踩着牛马的足迹,他边唱边走,把牲畜星星点点撒在土地上的粪蛋蛋用粪叉拾起装在身后的背筐里;将东一匹、西一伙的牲口圈到一起。

妈呀!这么红的天?闫富惊讶。此时,胭脂山上好像遮了一块天大的红布,把天地都染成了赤色。满山满坡的红霞,像八奶奶洗完晾在院里的红缎子被面,呼啦一下被人扯下来,横七竖八的裹在地埂上长得没有规矩的几棵白杨树上。远看,白杨树的树身似过年穿着长袍马褂的东家四爷,光鲜又傲慢;近瞧,又好似长工王五,满脸的褶子上戳着几根软软的山羊胡子东摇西晃。地上的石头土块都像东家即将出阁的大小姐的脸蛋,红嘟嘟的。枯死的芨芨草上也泛着一绺一绺的红光,红犍牛披着满身的红缎子,仰起两支粗壮的牛角,靠在白杨树上蹭痒痒。驴们、牛们在黑暗即将来临时,陆续的往回走。

“哎!马跑哪儿了?”闫富边走边四处张望:

平时马儿进圈是最积极的,今天怎么不见了?一个也没有了?

前走一截,几匹马的背影在深沟里闪现,在一片尘土飞扬的黑影里,闫富看见了东家的枣红马(公马)和另一匹马在悬崖下紧紧地纠缠着。两匹马高昂着马头,忽而前蹄踢打,忽而牙齿撕咬。愤怒地响鼻“灰灰”地低吼,“昂昂”的长鸣。两个畜生,你看着我,我瞅着你,找准时机,尥蹶子踢打对手。其他的马儿有的啃痒痒,有的低头啃几口严寒里依然顽强竖立在田埂上的几根干草,全然不顾撕扯在一起的两匹马。

闫富看着被生马踢得直往后退的枣红马,心疼了。

他顾不得细瞧旁边的生马,撂下身上的粪筐,疾步跑到跟前,扬起手中的牛皮鞭子,甩手,在空中画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弧线,重重的落在生马的屁股上。两鞭下去,生马退却了。

看着退下去的生马,东家的枣红马在逐渐落下的尘埃中平静了,但身体却在轻微的颤抖。闫富看见,枣红马的前架子上有一个拇指粗细的血口子,血液顺着皮毛上被红色液体冲刷出的一个凹槽淌到了小腿上,在冬日里冰冻后又凝结在小腿上显得格外殷红。凝结的殷红似喜庆的红烛燃烧时流到桌面上结成疙瘩的烛液,斧凿刀刻般堆积在一起,鲜艳的使人揪心。

平时在马群里骄横跋扈的枣红马此时雄风丧失殆尽,双眼低垂,无助的站在旁边不停地打颤。闫富看一眼可怜的公马,再看一眼依然趾高气扬的生马。跑过去,在生马的屁股上又使劲补上几鞭子,圈起自家的马准备回家。

前走一截,身后传来了长短不一的马的嘶鸣。那种嘶鸣,是马儿受到惊吓、委屈或无助时才有的嘶鸣:那种嘶鸣,听起来悲切中带有苍凉、惊恐中期盼希望。

闫富听着身后马儿一声一声揪心的嘶鸣,回头看了看。两匹马踢打时撅起的尘埃已经落定,西山头上刚才还红彤彤的余晖不见了,地上灰蒙蒙的。闫富折回头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那匹在黑暗即将来临时凄婉嘶鸣的马到底怎么了?

在尘土中着急救自己的马,闫富没有细瞧这匹生马。现在他看清了。马儿身上的马鞍还驮在马背上,头上的笼头和嘴里的嚼子完整的套在马头上,缰绳从脖子里顺过去,绾在马鞍上。一匹黑不黑、白不白不太壮实的沙马。它正围着一个向阳的土坡,用左前蹄不住的刨土,嘴里“灰灰”的叫个不停,眼睛盯着土坡下面,一副着急的样子。

原来坡坡下有个死人?

长工闫富顺着沙马的眼神看见时,失色的表情牵扯着闫富颤抖地身体,两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差点跪下了......

土坡下,满脸灰土,浑身被血土包裹住的一个死人展展的躺在沟里。一支长枪压在身下,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斜跨着的一个袋子上。上身一件破旧的羊皮袄,里面的衣服和裤子被流出来的血结了痂、染了黄土变成了黑色的血块辨不清原来的颜色。肮脏的脸和一头乱发看不出年龄的大小。 

提提气,壮壮胆,闫富靠近。用脚踢一下被身体压着的长枪。没有动静。使劲掰开胸前死死扣着的两只手,翻翻装着一塌纸片的袋子。闫富断定:这是个当兵吃粮的人,受伤后死了。

站在旁边,闫富琢磨,趁没有人看见,怎样才能拿下死人身下的枪和胸前的袋子呢?他苦思冥想:

为了那支枪,他经不住诱惑还是靠了过去。就在闫富大胆的准备动手时,躺在地上的死人好像微微动了一下。闫富屏住气,一点一点靠上去,战战兢兢地用手中的鞭杆把死人的肩膀捣了捣,死人“哎呀”一声,吓得闫富慌忙丢掉了手中的鞭子,后退几步。

稳下情绪,闫富又向那人靠了靠。那人明显的蠕动了几下身体,想翻身又翻不过去。可能是伤的太厉害了。咋办呢?不弄走,一晚上过去不就冻死了吗。长工闫富在心里着急。

回头瞅一眼身上驮着马鞍的沙马,自始至终围着即将死去的吃粮人“灰灰”地叫个不停。看看躺在地上的受伤人,再看看站在一旁着急的沙马。闫富毫不犹豫地撂掉身上的粪筐,向沙马靠去,沙马乖乖地没有动。他取下缰绳,沙马顺从的跟着他走到那人旁边。闫富使出浑身解数,把沟沟里快要冻死的那个人,用缰绳和鞭子牢牢的绑在沙马的马鞍上,牵上沙马,赶上马群,向东家的大院走去。

闫富在早上曾经清楚的听到过远处忽而密集忽而稀疏的枪炮声。这个人兴许就是在今早的枪炮声中受伤的?闫富边走边在心里想。

                2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天大的“箩儿”不停地筛箩着细银碎玉,一粒粒玉碎把裸露在地上的碎石子儿、土块、粪蛋蛋全部裹成了银色。满山满坡的大石头披上了厚厚的雪被,像冬天披着毡衣的放羊人把头和身体紧紧地裹在毡衣里蹲在羊群旁边。闫富牛吃水毡帽上早已盖上了一层雪。他的眉毛、睫毛上结满了细密的冰珠。王五的三根山羊胡子上都是一串串的冰坠儿,吊在上嘴唇左右摆动。没有了车辙印,地上看不见参照物,长工闫富凭多年积累在脑海里的印象和心中的感觉,牵马行走在祁连山下茫茫的雪原中。

四个人和一匹马,走在原野里,脚步声有些错乱、有些阴森,充满了不可名状的鬼魅气氛,远处的“寒嚎鸟”喊魂似的嚎叫,一声声凄厉在旷野里游荡。

荒郊野外的雪地里,天上掉下来一股“烤土豆”的香味顺风钻进了闫富的鼻子里,那种特有的、略带焦糊的香味儿诱的闫富喉管和肠胃咕咕叫,馋的闫富狠狠地咽下几口口水。越来越浓的香味儿不断刺激着闫富的味蕾。那个香味,折磨着饥饿的闫富,使他浑身的骨头软的都要走不动路了。嗅着缕缕香味,他不由得回头。转身,在白雪映照下,他看见了,就是看不见,他也想到了。赵天佑和王五一人拿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还冒着热气的焦黄的烤土豆边走边吃。

“狗日的!”闫富咬紧牙关。

“老子半夜三更起来炕洞里煨土豆,到头来老子一个也吃不上,你们两个反而吃得香,前走三步噎死个婊子养的。”闫富在心里恶狠狠的诅咒着赵天佑。

咕咕叫的肠胃和扑鼻香的烤土豆使他条件反射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的像青石头一样的杂面(豆面)馍馍,咬一口,再扳一块递给身旁一瘸一拐冻得从马鞍上溜下来随他一起步行的南蛮子。

长工闫富嘴里嚼着杂面馍馍,两眼望着银装素裹的山坡。因为干硬,嘴里的吐沫被吸水性极强的豆面馍馍瞬间吸收了。嘴里没有了过多的唾液,他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用牙齿嗑碎馍馍,给身体补充一下能量。不吃还能吃啥呀?闫富心中的怒气在杂面馍馍的搅和下从头顶冒出来,挥洒在雪花里。

“姓赵的,你等着,我非把你和四奶奶的那些破事讲给四爷,叫你黑天半夜翻四爷的墙头。”

“狗日的,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你半夜三更去了几回四爷的上房,我给你记着呢。到时候四爷不把你的皮打烂了,不把你赶出大院才怪?叫你狗日的经常日弄人。”

一阵急促的咳嗽把闫富的注意力吸引了。看一眼身旁的南蛮子。南蛮子鼻涕眼泪,张着大嘴,急促的咳嗽声惊得几只“布谷鸟”在黎明即将到来时,“布谷、布谷”啼叫。原来,南蛮子不明白吃馍馍的窍门,把几粒馍馍渣吸进了嗓子眼里呛着了。闫富想跟他说:说说吃杂面馍馍和吃烤土豆的不同之处。他犹豫了很久,要说的话在肺腑之上咽喉之下反复徘徊,最后咕噜一口和一团杂面馍馍一起咽进了肚子里。说啥呀,狗日的啥都听不懂。十几天了,不知道嘴里咦里哇啦说的啥,闫富自始至终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讲了什么道理?

                

把受伤的吃粮人绑在马鞍上,闫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和冬天里田埂上的痩土把那支长枪和袋子仔细的埋了起来。长工闫富看不上吃粮人装纸片片的袋子,拿回去招人惹事不说,孑然一身的他也没个要装的,里面纸页页上的字儿像鸡爪爪一样,字儿字儿黑压压,你认不得我我认不得你。那支长枪藏起来,哄过东家和别人,等消停了,卖给山里打猎的孙四,说不定还能换几块娶媳妇的白坨子(大洋)呢。

看着天黑了才进家门的闫富,赵天佑上前狠狠地掴了闫富一个嘴巴:

“日你个先人,你个哈怂,大冬天的,星星都满天了,又到哪里野去了,张寡妇给你把门留下了吗?”赵天佑骂道:

重重的挨了一巴掌,闫富的脸瞬间紫红了,辨不清是打的还是气的。紫红从脸颊顺着耳根延伸到脖子里,脖子里青筋暴突。顿时,闫富怒目圆睁,眼露凶光,两手攥成两个榔头一样的疙瘩,蔑视着赵天佑。

挨了一个嘴巴,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装怂,他盯着赵天佑的眼睛一步步的靠过去。

靠近了,突然,他兀地一下昂起头,两眼怒视赵天佑的同时,伸开攥成一个疙瘩的右手,从身后拾起墙角的一把铁锨,两手攥紧,两腿站成个大字,抡圆了胳膊,把手中的铁锨高高举过头顶,寻找着最佳时机,准备随时砸向赵天佑的狗头。

他今天胆子大了、觉得自豪了,浑身也有劲了,像游走在田野里吃了死娃子的野狗一样眼睛都红了。他早就想和赵天佑打一架了。今天他有一万个理由能和赵天佑比拼了。他想试一试他的胆量,试一试二十二岁青春年华的臂力和毅力。真要是打起来,他不怕东家和大院里的奶奶们。今天,东家和东家奶奶肯定会护着他。为啥?因为他给东家牵回了一匹白得的马。

听到院里赵天佑的叫骂声,给三个长工做饭的八奶奶急忙撂下手里的擀面杖,颠着三寸金莲,顾不得前襟上噗噜噜往下掉的面粉,奓着两只糊满面粉的手,“颠颠颠”小跑着来到赵天佑和闫富跟前,慌忙张开双臂,挡住了闫富即将砸向赵天佑身上的铁锨。

小脚的八奶奶看到闫富嘴角流血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黑暗处的沙马和马背上血淋淋的受伤人。

被血液笼罩住的吃粮人差点把胆小的八奶奶吓死了,八奶奶“妈呀”一声惊叫,瞬间震住了还在杠着脖子像斗鸡一样的闫富和赵天佑。在后院给牲口添草的王五和东家家里的大人小孩听到院里的吵闹声,都好奇的陆续出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双手袖在袖筒里。冬日的傍晚,大人小孩用多舛的心情和异样的眼光看着院子里的沙马、马背上受伤的人。瞅着象老公鸡一样掐仗的两个长工。每个人除了寒冷冻红的脸蛋;脸上始终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好奇。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熬不住天寒地冻的太太、少爷、小姐们陆续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东家四爷和出门跑买卖的八爷没有出现在两个长工掐仗的现场。保长四爷出门有几天了,不知回来了没有?一年四季在外跑买卖的八爷去了包头还是大同?出去一个多月了还不见个人影。

八奶奶一直站在院里,被刚才猛地一吓,收拾不住的身子在小脚上微微的颤抖,两只手哆嗦着悬在身子两边,上下牙齿磕打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多识广的四奶奶从屋里撅着屁股,拖着肥胖的身子出来了。她见惊不乱,高声斥责,止住了两个长工的叫骂,指使三个长工把马背上的受伤人放下来,抬进长工居住的饲养房。

顾不得脱去身上的破皮袄,不用指使。闫富出门,从柴房拿一把枯芨芨在灶房的炉膛里引上火,急忙点着挂在墙上常年不用的清油灯。

从墙上拿下油灯,八奶奶取下莂在头顶的银簪小心的拨一拨被清油浸住的棉花捻儿,一手端灯,照在受伤人的身上,腾出一只手和三个男人围起来脱掉受伤人身上的衣服。受伤人腿上和屁股上各有铜钱大小的一个洞,身体的腹沟处有一片开口,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奄奄一息的受伤人脱个一丝不挂。赵天佑指使闫富从灶房里取来盐水,洗完腿上和屁股上的伤口。八奶奶努力控制住不断抖动的身体,小脚颤颤的从自己的屋里找来几片破布。赵天佑和王五将破布粘上炕洞里的炕灰裹在受伤人的腿上,抬起放在闫富的铺盖上,拉开他的破被子盖在了依然昏迷的受伤人身上。  

八奶奶站在旁边,让王五给受伤人灌了几口盐水。一直看着将受伤人裹在被窝里才转身离开。

在转身的一刹那,八奶奶两只丹凤盯着趾高气昂、指手画脚的赵天佑的后背,恨恨地剜了一眼。又暖暖的递给站在旁边的闫富一个眼波......闫富发现,在昏暗中跳动的清油灯的投影里,和自己同岁的八奶奶高高盘起的头发和莂在头发上亮灿灿的银簪、还有被冬天厚厚的棉衣棉裤包裹着的、好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样暄软的奶头以及浑圆的沟蛋子的轮廓清晰地落在了灰暗的土墙上。

看到八奶奶那对绵里藏针又摄人魂魄的眼神,长工闫富多了无数的臆想。回到草房,满脑子是八奶奶温柔的秋波;单是递给他的一副眼神,像一束娇艳欲滴的大丽花,还在心里热辣辣的盛开着。眼前时而浮现着八奶奶棉衣底下两个小兔子一样的奶头,时而浮现着他曾经偷看见的八奶奶白的耀眼的沟蛋子。这样想着时,自己的裤裆不争气的就悄悄鼓了起来。

今晚是个满月夜,当一轮圆月从草垛上暗蓝的夜空照下来,看起来有点恐怖,使人有种微晕的感觉,又让人感到莫名的兴奋和躁动。血气方刚的小伙闫富在身体的特定部位用手捣鼓,直到一声嚎叫后,倒头沉沉的睡了一个安稳觉。

                3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刚才还是漫天飞舞的大雪,突然间变成了零碎的小米粒。一颗颗小米粒、粒粒饱满,打在脸上生疼。长工闫富牢牢地牵着马,继续往前,时不时腾出一只手,用破皮袄的袖筒擦一下冻得快要流进嘴里的清鼻涕,用嘴里的哈气暖一下冻僵的那只牵马的手,走在一寸厚的雪地里。为了躲避砂砾一样的雪粒射在粗糙的脸上,他只好侧着身低下头,压低帽檐,用牛吃水毡帽遮挡着漫天飞舞的雪粒,跟身旁的吃粮人并排走着。

狗日的吃粮人“狗嘴里掉了个油棒子”,在这冻出童子尿的早晨,穿的不知是那个东家滚了青条绒边儿的羔子皮皮袄,头上的帽子是四爷前几年戴过的兔皮皮帽,腿上的裤子和鞋也换成了东家曾经过冬穿过的、摞了很多补丁的棉裤和钉了牛皮掌的棉鞋。

这个怂,不知道是东家的啥亲戚?能混上这么好的穿戴。赵天佑虽然是东家的表哥,整天哈巴狗一样“颠、颠、颠”的跟在东家的沟子后头,谁见他狗日的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长工闫富从走出草房到现在,就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路上没心思多看一眼跟在马后的赵天佑和王五。上下瞅一眼吃粮人的穿戴。心里随即升起一股不怀好意的得意。一丝儿笑靥浅浅的挂在腮上,露出两个多情的酒窝,深深地埋在毡帽里,被帽檐无情的罩着。他脚步轻盈,牵着沙马大步朝前。

                     

被吃粮人占了被窝,只能容纳三个人的小炕,挤不下壮实的四个大人。吃完饭,闫富还在考虑怎么睡觉时,“嗖”一下,赵天佑把王五的破皮袄撩给他,两眼怒视着他,叫他到草房里睡去。闫富看着赵天佑因恼怒而变得扭曲了的脸,心里有点胆怯了。眼下,没有了八奶奶罩着,害怕赵天佑下黑手。只好默默地拎起自己和王五的皮袄,敢怒不敢言、一声不肯的去了饲养场麦草垛里的草房子。

草房在麦草垛里,是闫富在草垛里掏出的一个房子。这个草房子,在草垛的底部。年年打下的麦草一层一层的压在往年的旧草上,攒下饥荒年牲畜的草料。几十年下来,便有了小山一样的草垛。

孤苦伶仃的长工闫富九岁孤身进了东家的门,他没有见过父母,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周围人都叫他闫娃子,一次在讨饭的路上,被东家四爷领进了这个能吃饱肚子、偶尔还能吃两口白面馍馍的家。有文化的东家引经据典,给他起名闫富,从此他便成了了这个家的长工。那时候他小,干不了体力活,东家叫他白天放牲口晚上给牲口添草料。好奇的叫花子闫富没见过这么大的草垛。以前在讨饭的路上,夏天倃在别人猪圈、狗洞和土墙根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冬天找一个草窝,钻在草窝里,一年一年熬着难捱的饥寒交迫。

围着草垛,小闫富在心里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每天给牲口添草时,他特意在草垛下固定的一个地方往里掏。第二年,在草垛里便有了一个小口大肚的大房子。

造好了房子,长工闫富仿佛造了一座皇帝老儿的宫殿。钻在草房子里,身下铺的是软软的麦草,身上盖的是软软的麦草,头下枕的依然是软软的麦草。闻着麦草那略带霉味的清香,冬不冷夏不热,舒服极了。东家八爷和几个小姐、少爷一有空就钻进来和闫富藏猫猫,讲笑话,打打闹闹。直到闫富十七岁那年,怕男女授受不亲的东家把少爷们送进学堂去识文断字,把小姐们圈进闺房穿针引线,学习针线茶饭去了。

每年冬天,田野里觅不到食物的麻雀成群结队回到草垛里,它们和闫富一样,在草垛上钻一个小洞,三三两两钻进去,躲避漫长冬夜的寒冷。御寒的麻雀虽然找到了温暖的家,却也成了闫富和少爷小姐的美食。当黑夜降临,闫富踩上梯子,伸手在麻雀的洞洞里不费吹灰之力掏出一大堆的麻雀,把活鸟按在火红的炉膛里烧着吃。就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年龄不大的长工闫富用麻雀的美味讨好着东家的小姐少爷。

几年后,人称“大善人”的保长四爷在无意中看见了炉膛里“兹兹”冒烟的麻雀,二话不说,拿起闫富放牲口的鞭子,把少爷小姐挨个抽一鞭子。当然,长工闫富重重的承受了四爷轮下来的四鞭子。从此麻雀的美味在四爷家消失了。

                    4

没有目的,没人告诉他要去哪里?赵天佑和王五一直走在他的后面。长工闫富只能牵马走在他们三人和沙马的前面。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身上披着雪花,脚下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在凹凸不平的车辙印上,凭着脑海中多年积淀的冗长的记忆,巧妙地避开草墩、躲开芨芨头,一路走下去。

尽管毡窝窝的鞋里八奶奶偷偷给衬了厚厚的毡垫,时不时还是被雪埋掉的鹅卵石或冻硬的驴粪蛋蛋毫不留情地硌着了他的脚心,酸麻的痛沿着双腿游上来钻到心里搅肚挖肠。那种感觉,就像东家狸猫尖利的爪子,撕刮着他的皮;用锯齿般尖利的牙齿,噬咬着他的心微微发颤。

                      

还好,枪伤没有打到致命处。赵天佑说:只是流血过多。灌了一碗八奶奶熬的焦小米汤(小米炒黄和荆芥一起熬制,驱寒治感冒)后又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受伤的吃粮人醒了过来。长工闫富是在天亮回到饲养房时,看到侧着身,抬起半拉屁股,一手触炕,坐在炕上的吃粮人。

洗过脸、吃过饭的吃粮人两只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睃来瞟去。虽然闭口不说话,闫富还是能看出吃粮人的与众不同来。光身子围在被窝里的吃粮人两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细鼻梁很规整的长在瓜子脸上。被风吹日晒的黧黑的脸庞和身体依然显示出南方人细腻的肌肤和瘦小的身材。

相处了十几天,长工闫富和南蛮子吃粮人熟悉了,进出门用手互相打个招呼。吃粮人的两处枪伤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好起来的吃粮人每夜趴在饲养房的炕上,给睡不着觉的长工讲他的经历、讲他们打仗的轰轰烈烈、讲它们的队伍。闫富就是从这里知道他救回来的这个受伤人是个红军。从今年十月起,他就陆续听说了红军的故事,红军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曾经和他一起讨过饭,肩挨肩睡过草窝,露宿过猪圈,现在早已成了红军的城南李家铁铺的张娃子上个月还偷偷找过他几次呢,撺掇闫富跟他一起参加红军,替穷苦人打天下,以后要过好日子。闫富在张娃子的游说下,是动过心的,只是每当想起可怕的枪声和张寡妇的承诺几次又把心里的念头打消了。

这几天,他看着一天天好起来,脸蛋红润又清秀,跟张娃子是同路人的受伤人,心里就多了几分好感,几分同情,几分怜悯。可是,从来没走出过县域的长工闫富,县域以外的方言他都听不明白,何况是说话叽里咕噜的南方人。每当听到受伤人水鸟一样,挂在舌尖上,叽叽喳喳蹦出的话,长工闫富就烦躁的披上自己的破皮袄,借口给牲口添草,早早钻进草垛下的小屋,呼呼大睡去了。

                      5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长工闫富在晨曦中拉着沙马继续往前。过了趟子头,就到了铺满了大小石头的白沙沟。几丈深的沙沟里。平缓处,车马可行;陡峭处,悬崖峭壁,乱石林立。平时干涸见底,沟底大如珍珠、小似黄米的石头砂砾历历在目。如遇大雨,倾泻而下的洪水把牛肚子一样和车轱辘大的石头卷上往下跑,十几里外都能听到轰轰隆隆的响声,站在旁边瞧一眼,惊心动魄。

在沙沟沿上的神石头前,长工闫富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受伤人,自己走过去,对着神石头上石匠镌刻上的那行“玉皇大帝之灵位”的字深深的、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鞠躬行了大礼。

孤苦伶仃的长工闫富认不得神石头上面的字,小时候和八爷一起放牲口时,还是八爷告诉他的。从此,他把这块巨石和那行石匠一笔一划凿上去的字,用自己心里的一把小刀,一刀一刀的刻在他的心上!每次路过,总要千方百计停下来,对着它行礼、鞠躬、许愿。他是那么渴望这块巨石就是玉皇大帝啊!用他对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呈现在阳光下的一颗虔诚的心,唤回它的良知,能使它幡然醒悟;给他人生的未来,赏赐大堆的金银财宝、大批的骡马牲口和一方媳妇,趁早逃离东家牢狱般的生活,再也不受当牛做马的苦。

今天,来到这里,他笃定信念,再次用那颗赤诚的心,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心中默念着祈求与希望,对这个巨大的神石头行了礼。

看着对石头鞠躬行礼的闫富,受伤人纳闷的走向前,站在闫富的身旁,两眼盯着那行字念了出来。一下子,闫富收紧的心松了,因为他很清晰的听到了从受伤人嘴里像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蹦出的“玉皇大帝之灵位”略带鼻音的七个字。

听清了,又一次确定了这个石头就是“玉皇大帝之灵位”的长工闫富心花怒放了。心里的涟漪变成了波澜,击打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就像去年石桥子的张寡妇答应把她的二丫头许配给他一样,虽然遥不可及,但是一丝毫无根据的希望依然在眼前飘渺。

十几天来堆积在长工闫富心里的,因为吃粮人南蛮子的到来占了他的铺位和精心藏起来的吃粮人的枪和袋子被人偷走带给他的愤怒和惆怅一扫而光。今天又拜了玉皇大帝,在这里,他悄悄地许下了他终身的心愿——他要跟受伤人一起走,去找他们的红军队伍,替老百姓打天下去。他这次坚信,好运在不久的将来在受伤人他们的福佑下,福祉一定会降临在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的头上。

不动声色,闫富有意向吃粮人南蛮子的身旁靠了靠,他突然觉得南蛮子可爱又亲切了,好像他就是没见过面的玉皇大帝,又好像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闫富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焦黄软嫩的山药蛋悄悄塞在了受伤人的手里。

               

驮回受伤人的第四天后晌,收牲口进圈的空儿,闫富去看埋在地埂下的枪时,枪不在了。不知啥时被人接了后手。看着放过枪的地方,闫富浑身的血“蹭”一下窜向头顶,两眼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被人挖走的岂是枪啊!分明是闫富的肝胆肠子和一个个白花花的银元。天天盼星星盼月亮攒够了钱要娶张寡妇的二丫头呢。枪都不见了,拿啥换白坨子呢?

“哪个狗日的?日他的先人。”

真以为“狗嘴里掉了个油棒子”,可以美美的吃一口的长工闫富,此时看着被人翻过的土块,丧气的抱头蹲在地上,欲哭无泪。满脸挂着落寞、后悔与愤怒把牲口用皮鞭收进圈,空一把实一把,把草料添进牲口的食槽里。

回到饲养房,心里攥着个疙瘩,疙瘩里包裹了一股子恶气,没地方发泄,也不敢发泄,更没心思吃饭。今晚的饭他本身咽不下去。但是,东家的锅里是绝不能留剩饭的,留了剩饭,不说东家,赵天佑都把人往死里打呢。

平时吃饭狼吞虎咽的闫富,揭开锅盖看看赵天佑和王五吃剩的饭,舀一碗浸成一坨一坨的杂面拌汤,悄悄地蹲在墙角。伴着满屋子黑暗里的幽灵,将委屈、窝火的眼泪一股脑的浇在面条上,哽咽着吃完锅里的饭,草草的洗完锅,看都不看炕上躺着的三个人,“啪”的摔上门,走进了草房。

独自躺在草窝里,闫富翻来覆去脑子里怎么也撇不开那支枪的影子。一闭眼,眼前浮现出枪的样子。他只能睁眼,看着眼前横七竖八的一根根麦草,一个人在心里数呀数,慢慢梳理这几天在庄子附近和地头遇到的人。

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村庄星星点点,几里、几十里才能看见一个像样的庄子。在东家的庄园跟前,除了几户长期租种东家薄地的佃户。在寒冷又漫长的冬季里,看见一个人,比看见一匹饥饿中觅食的狼和狐狸还要难。是哪个杂种接了爷爷的后手。

躺在草窝里的长工闫富辗转反侧。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支枪,还有用枪换回的“哗啦啦”的白坨子和娶进门的张寡妇家的二丫头。

想着二丫头的时候,闫富身体又一次开始冲动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与激情折磨的闫富在冬天的黑夜里坐卧不安。他只好穿衣走出草房,独自站在饲养场的大院里,接受严寒的洗礼。

此时,饲养场的大门口一个黑影一晃而过不见了。闫富疑惑的顺着黑影走出大门,两眼在院子里寻找刚才出现的影子。

一轮下玄月虽然高高的挂在天上,但是那一抹暗淡的光,把隐藏在犄角旮旯的肮脏和魑魅魍魉遮挡的若隐若现,是人是鬼难辨真伪。闫富左瞧右看,怎么也看不见,他觉得一定是遇到鬼了。虽然他经常听人说鬼,至今也没见过鬼长啥样。

忽然,八奶奶窗户上的灯亮了。闫富想:八奶奶要起夜了,他悄悄走过去,屏住急促的呼吸、弯腰站在窗下,想听听八奶奶“哗哗啦啦”尿液敲打夜壶那美妙的声响。他站在寒冷的窗下等待那“三玄子”一样弹奏的音符。意想不到的是,灯灭了,没有听到尿撞击尿盆的响声。从窗户里飘出的却是八奶奶”嗯嗯、呀呀”的呻吟,似乎还有男人受力后粗壮的喘息。高潮迭起的喘息和呻吟一浪高一浪,顺着纸糊的窗户格子飘出来,钻进闫富耳朵。撩人的喘息和呻吟使长工闫富再次欲火难耐,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抬头。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仿佛偷窥着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闫富望着天上的牛郎织女,羞怯的低下了头。

他感到疲惫了,不管屋里诱人的、始终看不见的画面在脑海里重复迭起、旋转。转身离开窗户,大步走进了饲养场的草窝。

躺在草窝里,闫富不放心大门锁好了没有?又起身向大门走去。

从八奶奶的屋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低头弯腰急匆匆地走了。闫富以为是占了四奶奶便宜的赵天佑今天夜里又钻进了八奶奶的被窝,他真想提起炕洞前的铁叉,照着那个黑影插过去,替不在家的八爷出出气。

看着离去的黑影,好像是四爷,又像是赵天佑。闫富强压住顶到了脑门上的怒火,暗暗地攥紧了两个拳头,准备冲上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来的人却慌忙走进了东家四爷的上房。闫富明白了,四爷和八奶奶乱到一起了。看看,这是多么龌龊的一家人;多么可笑的一家人;多么羞耻的一家有钱人家啊!张口仁义道德,闭嘴四书五经。其实猪狗不如。八爷拉骆驼出门都一个月了,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麻烦就大了。

东家四爷不是说有要紧的事,十几天才能回来吗,怎么五天就回来了?

稀里糊涂的长工闫富独自蜷缩在草窝里,千万次的想,也没能想明白这个家里的乱象。他在两次泻火后,困乏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6

活得无拘无束,长得更是无拘无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长工闫富是东家家里任人宰割的一只羔羊,东家家里小到三岁的娃娃,大到七十岁的东家老太爷,都可以使唤他。从倒尿盆到添炕架火盆,从哄孩子到给老头捶背,无事不做,无活不干。这一切还不包括种田放牲口。

天已经大亮了。拉着吃粮人的沙马,怕挨冻没敢上马的吃粮人依然肩并肩跟他走着。到沙沟旁的一个雪窝时,闫富放慢了脚步。赵天佑在屁股后头“嗷嗷嗷”的催促前面的闫富快走。他们两人在赵天佑的催促下加快了速度。此时,雪停了,又起风了。顶头风撇起的雪花把赵天佑和王五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的雪花里。

翻过一个缓坡,在沙柴墩里睡觉的一只野兔被他们嘈杂的脚步惊醒了。野兔突然起身,纵身一跃,箭一样射出去,从他们身旁掠过稍纵即逝。野兔瞬间的飞奔,把训练有素的沙马惊得打了个“踅踅”。旁边,一群溜鸡子(鹌鹑)挤在一起,缩头缩脑,趁势叽叽叽的在浅沟背风处快速的游走。

远处,祁连山的山口已清晰可见,他们此行的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过了神石头,得了哮喘的赵天佑喘着粗气撵上闫富,把他们这回要去的地方告诉了他。今天,他们按照四爷的吩咐,要把这个养好了枪伤的吃粮人南蛮子送回他们藏在祁连山的队伍中去。

                

看见偷偷摸摸从八奶奶房中溜出来的东家四爷,长工闫富沮丧、纳闷?十几天没露过面。突然,半夜三更在八奶奶屋里溜出,反倒把闫富惊得几天缓不过劲来。狗抓耗子,多管闲事。闫富自责。东家的行踪,跟你有关系吗?东家家里不管发生怎样的、龌龊的、鲜为人知的事假若你看见了,也只能装着看不见,悄悄地憋在心里,象沤大粪一样沤烂在肚子里。

    枪找不见就找不见吧,反正也不是自己的,身外之物,命里注定这个外财你闫富就不该得。枪找不见的那几天,沮丧中的闫富好几次试图冲出东家的院子去找李家铁铺的张娃子的,可是几次走出去,也没看见张娃子的影子,再听听受伤人说红军早走了,他只好作罢。

想通了,闫富丢掉娶媳妇的幻想,也丢掉了当红军的打算。在漫长的冬夜里,披星星戴月亮重复着他的生活。为这个大院里的老爷小姐累的团团转。

驮回南蛮子的第二天早晨,赵天佑在门口堵住吃饭的闫富追问南蛮子身上有没有枪。他虽然嘴里死咬着不承认。脸却在赵天佑的逼视、追问下,悄悄的热了、烫了。他害怕自己的脸在可恶的赵天佑鹰隼一样的眼睛里藏不住那支枪。匆匆吃晚饭,找个借口,急急地离开饲养房,直到后晌吃饭才回来。每天如此,从那时一直到昨天早上,因为时刻要避着赵天佑的眼睛和那支枪,他没有勇气看受伤人第二眼,。

家里和地里的活,都是赵天佑安排的,东家四爷有事只给赵天佑说,他和王五是在赵天佑的指使下干活的。四爷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当了保长的四爷日理万机,和县长都是好朋友。一次县长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吃肉喝酒一整天。四爷只是偶尔在家里照个面,跟他一个长工说话,太难了。

                      7

今早半夜起夜时,闫富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又过了一个缓坡,闫富的肚子钻心般的痛了。在一个背风处,闫富快速解下绕在胳膊上的缰绳,递给了旁边的南蛮子,用嘴努了努,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自己急忙跑进沟底,慌忙解开羊毛绳裤带,褪下裤子,蹲在地上......

肚皮被一个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火辣辣的。闫富顾不得疼痛,捡起雪地里的石头蹭一下屁眼,“噌”的站起。不提裤子,也不顾裸露在风雪中的私处,两手在破皮袄上搜寻扎到了肚皮的东西。

皮袄口袋里闫富摸出了女人绱鞋用的夹锥子。

收拾完残局,闫富把那支带有木柄的夹锥子握在手中,和手一起袖在袖筒里紧紧地攥着,加快脚步追撵前面的吃粮人。

没走几步,肚子咕噜噜的又开始叫了,可能是昨天的“炕锅子”惹的祸。找到一个平整的沟沟,他再一次蹲下来,把整个身体隐藏在皑皑的白雪里。

解决完了,舒服了,他捡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正准备擦屁股时,听见了追上来的赵天佑对王五说:

“前头就是鸽堂子了,四爷说了,就在这里把这个红军的通信员做死。”

“咋做啊?”王五哆嗦着问。

“你把南蛮子叫住,叫闫娃子拉上马先走,把南蛮子哄到这儿,装样子叫他看底下的鸽子,搡下去,绕过车子石下去埋了。”

“行。”王五结巴着回答,听起来声音战战兢兢地。

“狗日的,还想把枪藏下,四爷是啥人,能瞒得住他。孽怂闫娃子,再要是这样偷偷摸摸,迟早也叫四爷做死呢。”

啥?要做死这个南蛮子红军?

原以为大善人四爷真的将受伤的红军送到他的队伍中去,当听到旁边两个人的对话时,闫富吓得半天张不开嘴巴。东家四爷看着是个大善人,原来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假善人啊。

不敢起身,听着赵天佑和王五的对话。闫富心里害怕,害怕站起来后被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赵天佑把他和眼前的这个红军一起做死在万丈深渊的鸽堂子。

等赵天佑和王五“嘎吱嘎吱”在雪中的声音消失。稳稳心,壮壮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个圈超过赵天佑和王五,撵上前面的受伤人红军,抓过马缰,看一眼清秀的小伙子,心情沉重的走着。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可惜死了。红军就红军,非要做死不行吗?他又没杀你家的人,留一条生命不行吗?他想:再说了,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两个狗日的作死了。两面三刀的大善人四爷,成天阿尼陀佛,也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事。闫富在心里狠狠的想,怎么也想不通。

他起初只能替受伤的红军小伙子惋惜了,也许你娃娃的命该如此。走着想着。心里积压的委屈、难受和他背回受伤人的细节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这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难道今天就这样无情地结束吗!

一阵钻心的痛从袖在袖筒里的手上传来,打破了长工闫富的思绪。手指间翻来覆去玩弄的夹锥子锋利的扁圆性缺口把长工闫富的大拇指划了一道口子。抽手,殷红的血浸满了右手的两根手指,撒手,鲜艳的血一滴滴的滴答在雪地上,像夏天的豌豆花,娇艳欲滴。

                   

昨天,天刚麻麻亮,钻进草房的王五用脚搓醒睡梦中的长工闫富,让他赶紧套车进城。

八奶奶颠着小脚,怀里紧紧的抱着生病的二丫头,急急地钻进了闫富掀开帘子的车里。四爷过来,看都不看一眼熬红了两只眼睛、脸色憔悴的一塌糊涂的八奶奶,用一只白胖的手搭在娃娃的天灵盖上,摸了摸。四奶奶鸭子一样围了过来,两只皂角大的小脚撑不起肥胖的身子,两手扶着车辕,撅着屁股,大口大口的揣着粗气,颤抖着满脸的肥肉,几乎把嘴要贴在八奶奶的脸上,给八奶奶嘱咐着。

天亮后,闫富快马加鞭赶到了城西街的王家药铺,恰逢坐堂的王三爷。王三爷给孩子把脉、看喉,一番望闻问切。上午,药铺里的伙计熬了第一遍药给二丫头灌了,第二遍要等到后晌些才能喝。中午八奶奶摸摸睡在怀里,头上敷了凉毛巾的孩子的额头。额头没有早上那么烫了。她把姑娘放在旁边的小床上,闹了一夜的丫头安静的睡着了。

坐在女儿身旁丢盹的八奶奶突然想起了还在门外车上候着的长工闫富,走出去塞给闫富几个铜钱,教他到街上吃点饭,顺便给她买一个绱鞋的夹锥子。

拴好车马,闫富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在张家杂货铺给八奶奶买了夹锥子。绕过钟鼓楼,到北街。王炕锅子“炒炕锅子”的香味不可抗拒的沁入他的鼻子里。闫富快步走到跟前,簸箕大的鏊子里,羊肚、羊肠、羊肝、羊心、羊头肉混杂在一起,堆放在鏊子的一边。有几个人围着鏊子,津津有味的享受着这种独特的美食。闫富坐下,老板在鏊子的中间倒进一些混杂油,从兹兹冒油的杂碎里分出一点,放上切好的蒜苗和葱节,炒两下,香气四溢的炕锅子堆在了闫富的跟前。

在旁边的面食摊上,要了一碗酸酸辣辣的酿皮子,长工闫富慢慢地有滋有味的享受酿皮子和炕锅子带给舌尖的诱惑和味蕾的刺激。

旁边有个人突然神秘的说:你们知道吗?南门上李家铁匠铺子里的张娃子和谢娃子昨天被县长枪毙了,今早,我看见人头还在城门上呢。

听到此消息的长工闫富瞬间停止了咀嚼,满脸的肌肉僵硬的堆砌在鼓起的腮帮子上动弹不得。手里的筷子也在手的颤抖中掉在了地上。旁边吃杂碎的几个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和嘴里的咀嚼,好奇的追问到底咋回事。那人又说,这两个娃子,红军驻扎县城一个月,一直跟着红军造反,组了个什么苏维埃政府,封为主席和副主席。前几天,听说和马家军打仗的红军兵败沿沟滩,已经没有几个了,剩余的向西面的高台去了。两个铁匠铺里的怂娃没有来得及跑掉,被县长下令抓了,枪毙了。

断断续续,长工闫富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张娃子他们干了啥?也没看见过他们打仗。马家军只是听赵天佑说过,几年前把县城里的人杀的血流成河,一夜之间,城外的山坡上坟堆一个挨着一个。还好,受伤的红军南蛮子辛亏遇见了他,要不早都没命了。

带着好奇,带着种种疑问,后晌卸车后,长工闫富没来得及抱回八奶奶的二丫头,没来得及给牲口添草,一头插进饲养房,他要问明白南蛮子红军到底去哪了。

坐在炕上的南蛮子两片嘴皮子吧嗒吧嗒的讲着,闫富越着急越半句也听不清。他想追问一句。刚一张嘴,就被赵天佑堵了回去:

“赶紧吃饭去,吃了给牲口添草去。”

敢怒不敢言的闫富收拾完一切,三星已经高过东家的草垛了。在这即将进入腊月的寒夜,闫富悄悄地钻进了草房,寂寞的躺在草窝里,脑子里始终呈现着吊在城门上的铁匠张娃子小时候和他一起讨饭时的身影。想的多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淋湿了头下的麦草。明天一定要抽空看一看张娃子的尸体还在城楼上吗?要是在,雇人也得给埋了。同时赶紧想办法让家里的这个人走了,以防万一。想着的时候,闫富不知不觉心里又添了急躁与焦虑。

还没有来得及问呢?在东家“红四眼”狗的犬吠和倒错时差的公鸡的叫声中,他和他们便上路了。

               8

“鸽堂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闫富闭着眼睛就能摸到的地方。他童年的夏天,每一年,天天赶着农闲的牲口放养在这水草肥美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石头;每一个奇形怪状,像人、像车、像各种动物的石头和沟沟坎坎他都了如指掌。每年夏天助推和支撑花儿们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茎叶和根部,眼下虽然被雪盖了;但是,各种花儿争先恐后盛开怒放时的花骨朵、花瓣、花叶;就像大姑娘、小媳妇娇嫩、妩媚的脸蛋,始终在闫富的脑子里萦绕。

此时此刻,没心思欣赏雪景下鸽堂子里传出“咕嘟咕嘟”美妙的野鸽子叫声的长工闫富依然牵马,瞒头走在暂时失去了美丽、浪漫与自由的地方。

晴天可以看到几万只的鸽子,在雪花飞舞的三九严寒,为了抵御冬日的寒冷,它们三五成群的挤在悬挂在悬崖上的溶洞里,用羽毛相互遮挡,用体温交换取暖。喉咙里“咕咕噜噜”发出的声音,在晨曦中,形成的共鸣,仿佛洪水狂泻时巨大的的响声。幼小的生灵!遭受了冬天和飞禽走兽涂炭的生灵啊。他们在饥饿的叫声中耐心等待随时刺破云层,蓬勃日出的太阳。再冷的天,苍穹只要有一丝阳光从云缝中漏出,天空就有了遮天蔽日迎着太阳翱翔的灰色的鸽子。远看蔚为壮观。

闫富瞅一眼远处的鸽子洞,瞧一眼深不见底的峭壁悬崖,想一想即将被推下鸽堂子的红军小伙子,心里就像插了一把杀猪的牛耳尖刀,刀尖刺得五脏六腑千疮百孔,滴答滴答的淌血,淌出的血哗哗的淹住了胸腔和心脏。他死了无所谓,要是这个清秀的红军小伙子死了,真的可惜了。这时候,他的呼吸因为着急,明显的急促了,他的脚步,也在阴霾的心理驱使下,错乱了,身子在寒流中东倒西歪,来回摇摆。

摇摆中,手心又被锋利的夹锥子刺了一下。

一个激灵,闫富的思维从混乱的思绪中剥出来。看看旁边的南蛮子和沙马。回头,王五和赵天佑离他们还有十来步的样子。

左右摆动的马尾摔在了闫富的脸上,火辣辣的。用手搓搓脸,盯着沙马的屁股,真想把手里的夹锥子戳进去。想想夹锥子戳进马屁股上就像戳在赵天佑沟子上一样的快感。就这么一想时:闫富心里泛出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快快的往前走了几步,截住前面的红军小伙子,恶狠狠地吼了一声:

“骑上马!快些。”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红军小伙子疑惑的望着他?稚嫩的脸上,一个个问号布满了整张略显苍白的脸,呆呆的、木木的望着闫富大声斥责的嘴。

“聋子呀你。”

闫富更大的吼一声,红军小伙子怯怯地没敢啃声。回头,转身。策马立身,脚蹬马镫,“嗖”一下翻身上马,高傲的仰起头,看都不看一眼牵马的闫富,任由闫富牵马行走在通往祁连山寻找队伍的路上。

前走几步,闫富二次回头,赵天佑和王五明显的加快了脚步。离他们还有五六步时,闫富把绕在胳膊上的马缰取下来递给马背上的红军小伙子。

突然,又一只野兔受到惊吓,在马蹄下一跃而起,向前蹦去。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战马,再一次被野兔的一蹦一跳吓了一踅,差点把红军小伙子从马背上摔下来。

“缰绳抓紧了。”闫富几乎把嘴贴在红军小伙子的耳根说。

站在马的侧身,回头看看就要跟上来的赵天佑和王五。摸索着,长工闫富从怀里掏出吃剩的半个杂面馍馍,照着侧面一个芨芨草撇去。随着馍馍的滚动,一大一小两只兔子在草墩下箭一样朝着不同方向弹出。赵天佑和王五回头看着飞奔的兔子。

一刹那间,闫富握在右手里的夹锥子照着沙马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戳了进去。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手中,握紧手中三寸长的夹锥子,在沙马的肉里快速的搅和几下,松开手。夹锥子留在了沙马的屁股上。

惨遭突然袭击的沙马,瞬间挥起四蹄,在祁连山脚下茫茫雪原上,留下一声即将冲破黎明前黑暗的长嘶!带着屁股上的夹锥子,带着闫富和大多数人的希望,驮着它的主人,一路向西狂奔,向祁连山深处飞去......

长工闫富本打算和受伤的红军共乘沙马一起要走,在听到赵天佑和王五的对话时,为了让马跑的快点儿,他只好留了下来。

以为被草墩里窜出来的兔子吓惊了沙马的赵天佑和王五张着四只惊恐的眼,咧着嘴眼睁睁看着从眼前逐渐消失了的沙马和它的主人,两人捶胸顿足,嗷嗷叫着瘫坐在了雪地上。

                   尾声

时间到了一九五零年,当土改的工作组带着闫富走进县委大院时,闫富被在县里工作的曾经被他救下的红军小伙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后来,东家四爷被人民政府枪毙了,再过几年,赵天佑突然暴病而死,王五郁郁寡欢,不久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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