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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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祖父
一个先生和一群弟子
从春秋末年开始，一传再传
孔子，这位高个子的老头
看去多像我的祖父
而尊崇的说法应该是，我的祖父多像孔子
这种亲切意义上的对应
时间虚化成飘逝的白发
使一切潜存的内在
久远中，演绎出人性的问答
夸大了祖父和至圣先师之间的关系
三尺讲壇上，我的祖父
也是一位，享誉一方的私塾先生
听老人们回忆，知道祖父
一生仁义，方圆几十里，都有他的学生
可惜过世得早，过世时，我父亲才七岁
站在看得见祖父的地方
有一个土堆，突出在沩水河流动的侧面
祖父写得一手好书法
据说，他写得最多的内容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写给外婆
外婆说，不平的路
不是上坡就是下坡
坡上落叶松软，堆积
酷似外婆那件灰蓝色薄棉袄
春天一来，蕨菜就歪着脑袋
像冒出的一个个疑问号
经常勾起我，当年仰起的脸
对外婆额前刘海，卷曲的回忆
小时候的事情
仿佛蕨菜从地里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
我牵着外婆的手
从转弯的地方，钻进树林子
就像牵着一座绕来绕去的山
棘刺，在不小心的时候会将手扎出血来
沿着血滴落，流动的源头
我看见一棵倒下的树
脱光了全部的牙齿
从另一个角度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每次想起这些，我都会
学着外婆曾经的样子，双手合十
既是对外婆，也是对这片应该感恩的土地
我至今还记得，外婆说过
采完了蕨，就要拜一拜这座山
写给父亲
这些天，一想起父亲
雨就下得特别大
其中，有些雨先后来到病床前
一滴滴，进入父亲平铺直叙的身体
从窗户向外看去
雨水敲打着玻璃，一片模糊
有如茭白旁，那口父亲挖出的小池塘
我看见父亲的菜地，野草疯长
掩没了空心菜和芋头叶
以及南瓜藤开出的花朵
父亲的脸，医院床单一样苍白
当他睁开眼睛，我能感觉
一滴雨，在草叶间疲倦的流动
那一时刻，我忍不住握住他骨瘦如柴的手
一种经由内心，产生的斑驳摩擦
仿佛他八十四岁的手，是那抦
搁在墙角，锈蚀殆尽的锄头
写给母亲
生日那天，我去了寺庙
佛祖巨大的肚腹下
中空的木鱼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联想到母亲当年，曾经也肚大如佛
如传说中的木鱼，于鱼腹中
取出孩子，取出了我
我跪在佛前，匍匐的感恩
一点点渗进无边的岁月
禅音经唱，木鱼声声
仿佛来自我的每一声啼哭
与几十年来，母亲密集的叮咛相重叠
我的每一滴血和每一根头发
皆从虚空中来，呼唤着我的肉身
我的每一块骨头，有清脆的感动
聆听与诉说，早已深入前世今生的未知因果
大殿内，我默默的许愿香烟一样缭绕
佛祖以肃然起敬的庄严，满塑金身
我听见我的祝福
泪滴一样接受时光的敲打
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的心上
写给自己
结合叶脉的走向
放眼四下，所有的树冠都似曾相识
熟悉的瓦砾，石级上的苔痕
每一步都相互交错
缠绕的乌蔹莓，以及进入深山的灯芯草
频频相望，恰好与当年的淡竹叶
形成无法相忘的紫兰色对角
这条路上，一家人，经过几十年往返
物事亲情，时间缄默如空中的飞鸟
曾经的窗口，转瞬即逝
视线因闪现而辽阔
断片中仍有旧时的村舍、茅屋
瘦小的粮仓和谦卑的稻田
炊烟处，那棵苦楝树的苦楝子落了一地
大约也是在这样的时节吧
我们在老房子里抽烟，喝茶
篱笆上有一排排绿油油的皂荚树
我在山林里放声大喊
一声声，都在呼应中峰回路转
写给妻子
陪你去看木棉花
你告诉我，木棉花是一种
从一条路出发，转折之后
不是翻过一座山，就是迎来一条河的花
这种由时间和车窗玻璃构成的旅途
木棉花是惟一的终点。天刚蒙蒙亮
尽管脚下的土地松软得像月亮的呼吸
但我依然想象用蚂蚁叮咬指尖的方式待你
想象用温柔的花瓣和藏起来的伤痛保护你
我是一个行思放达之人
运动镜头下，动态的房子和静态的树
以及几片手牵着手的云，都是曾经答应你的
一边是像木棉花一样火红的你
一边是像你一样火红的木棉花
所有的客体，都以向心的微距
追踪平行的直线，激动是一种岁月的美好
当你迎向枝头的那一刻，所有的木棉花
越过千山万水，全在瞬间绽放
写给儿子
敲响玄思的手指
和探向星辰的眼神
形成了多年来，欣慰的遥远
从立体的表情看去，可以洞察所有的努力
片断，总是从踮起脚尖的位置出发
离巢后，燕子低迴
最开始的时候细雨连绵
先是异国，接下来就是他乡
天地往还，云龙聚散
一年一度，岁尾和岁首的匆匆来去
每一次到达，意味着又一次离开
而我总是习惯从你背影的转角
想象，于恒常平静的茫茫四野
有一场，我一辈子也不愿有人去践踏的大雪
多么干净而善良的大雪
触屏可见，以漫画的结构
留给未来世界一大片空白
真正的念想比月光更皎洁
比夜晚更深沉，会以象形的接近
虚拟手机上的动态和迎面而来的错觉
并与你所在的城市互为表里
默默地告诉你什么，又不想让你听见
有许多停留在记忆深处的珍视
来自对生命最孤独的坚忍
作为父亲，我无法给你许多，也不想给你许多
因此，在我力所能及的张望里
我只能给你一间放慢脚步时吐纳胸襟的小屋
并给你一盏需要自己去拨亮的灯火
除此之外，在你行远自立的可贵品质中
如果有一只手，以血脉的温度悄悄搭在你的肩上
我想，这一定是在你的本心之上安放一份我的真切
日月其迈，万物走向各自的前景
你的成长也是我的成长
通过你，我在看见自己的同时
既看见了天地，也看见了众生
写给女儿
这个端午节，知道你不能回家
我只好翻开《爱莲说》和《楚辞》
一页页任凭指阅
在水陆草木之花中去寻找你的名字
这是多么美好的想你
想你的时候，想象你的电话不通
想象你的视频连不上
想象你的微信早已断开
宁愿就这样幸福地，由着情怀想你
这也是一种不需要刻意
又无法隐藏的想你
因为想你，我才会如此悠闲地
从一本书走进一颗心
从一些诗句，走进一片看得见你的荷塘
那里清气袭人，那里凌波之上
微步的羊毫，有如你绾起的长发
沿着艾草和菖蒲的清香
我看见你书写的小令
像荷叶一样舒展，荷梗亭亭净植
一笔笔小楷，秀劲中有自己的骨格
而我，只能醮着今年的雄黄酒
在你去年的眉宇间想你
想你时，眼里全是荷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