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汪汪汤汤几十里,浸着青石瓦蓝的天,有穿梭渔舟涌浪,有雪白水鸟轻轻点水,有野鸭出没家鹅畅游,更有一个迷人小岛,仙境般美丽。
小岛方圆四五里,四周生有蓬头垂杨树,参差错落,姿态各异,全都碗口粗细,枝条碧绿婀娜,轻轻拂着水面,拂起深深浅浅的波纹,恰如好多少女正节奏悠然濯洗秀发。苍翠野地里散落着三三两两荷锄掮网人,不时有鸡鸣犬吠,更平添几分淡雅与恬静。百十来户全都集居岛中央,一丈余阔的青砖道中间穿过。小岛上只几户杂姓,余下都姓张,又全都水陆两栖,农渔兼顾,过着平平静静日子。岁月从小街悠悠缓缓流过,在人们不经意时,悄悄静静地将绿苔贴上乌蓝的瓦脊,剥蚀了砖面表皮,于小街留下凸凸凹凹的足迹。
忽地一日,有高跟皮鞋击在小街,击碎平静如水的日子。
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姣好身材,提着红漆皮箱,袅袅婷婷,有披发飘风,有黑溜溜大眼,一直往小街尾笃笃迤逦去。
小街两旁门窗全都打开,探出乌黑花白脑袋,清亮浑浊目光全被那女子拽得笔直。
“嗬,瞧,那么亮的皮衣。”
“咂咂,那么高鞋跟。”
“看到不,头都不梳。”
“唉,那来的女子?”
不到半日,消息便涟汶般散开去,这女子是龙老根家丫头,叫龙女,龙女不满周岁殁了娘,被城里姨娘领了去,如今二十出了头,大学刚毕业,单等工作分配呢。
龙女来到她梦绕神牵的衣胞地,一踏上小岛,便深深吸几口甜润、凉爽的空气。小岛比起她梦中和冥想中的还要美,她恨不得自己的手臂立即伸展得很长很长,她要将小岛拥进怀中,尽情地渲泄她憋了多年的岩浆般的感情。虽有一副很好的歌喉,此时竟一句也唱不出。
龙老根得了宝贝,看着花朵般的女儿,他呵呵呵笑个不停,笑纹都压到了耳根,搓着两手竟不知干啥为好。然而瞥见女儿身上的打扮,又禁不住怔了怔。黝黑瘦削的唇腮蠕了蠕,却没有出声。
“怎么啦,爹?”龙女瞥见爹突然间变了神色,睁大了眼睛问。
龙老根摇了摇头。
龙女上街走,身后缀满小伢儿,瞧西洋景似的,委委缩缩、悄悄静静地跟着。龙女一回头,便作猢狲状唿啦散开去,如是许多次。龙女忽地扭头追了去,抓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伢,女伢吓哭了,小脸通红通红,眼泪鼻涕粘一处,一个劲地扭身子甩臂要挣脱。龙女牢牢抓着那细小的膀臂,掏块绢子替她擦去泪,又剥糖块塞进她嘴里,便不再哭,只垂着眼皮抽泣。其余的全躲在墙角屋背探头缩颈地瞧。
“告诉姨,你叫啥名字?”龙女弯腰问。
“翠,翠姑。”
“哦,会唱歌吗?翠姑,唱歌姨听再给你糖吃。”
翠姑扭扭捏捏哼起来:“猪伢伢,狗讶伢,喜欢屎巴巴……”
龙女一激灵,白嫩的脸庞涌起乌云,心底泛起青果般的苦涩。这是歌么?这就是故乡孩子们的歌么?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如火焰般升腾起来。于是,她拿了糖给翠姑:“去,喊他们来,就说姨给他们糖吃。”
只几天功夫,伢们跟龙女混熟了,整日围着她转,嘻嘻哈哈,欢鸟蹦跳。
恰巧有几间生产队未分出去的公房空着,是以前存放粮种与农药的仓库,里面充满霉味与未散尽的农药味,她便收拾一通,成了她的“根据地”,成了伢们的乐园。那幢房里从此便注满了童稚的歌声笑语。龙女又拿出一件红衬衫,撕成布条条,每个女伢脑后勒一根,岛上立时飞开许多红蜻蜓。
年轻的姑娘小伙也悄悄拢到公房来,听龙女讲火车讲飞机讲外面的世界。跟她学唱歌,看她放着录音机跳那好看的舞,甩手又摆肩,轻盈又优美。新鲜的故事如阵阵和风灌进年轻人的心房,于是牵动一阵阵神秘玄幻的联想,燃起一串串美妙而朦胧的希望。
从此,宁静的小街、翠绿的田间、阳光下的湖面,便撒落轻柔婉转而又充满活力的音符。
小岛活了。
湖水变得楚楚动人。
却气坏了贵才爷。贵才爷是最讲规矩体统的人,在小岛有至高无上的威严。记得一次,岛上来了一个画画的,瞅见坐着晒太阳的贵才爷,赶紧蹲下身在本子上画起来。贵才爷无意中抬眼瞥见那个陌生后生看看自己又在本子上画什么,便起了疑心,轻轻悄悄地踅到那人身后。一瞧,果然是画的自己,勃然大怒,扬起竹杖啪地敲了下去,那人抱着脑袋哎呀哎呀溜走了。贵才爷对人说,拍小照是要被摄去魂的,只有死人才画像哩。此刻,他拄了根底部开花的竹杖,颤巍巍地闯进龙家,挥着竹杖对龙老根发火:“你养的好闺女,整日男男女女团一处,还有规矩没?啊?”气得脖上的青筋鼓动如细竹管,白胡直翘翘,脸涨成了猪肝色。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我等着你管是不管!”贵才爷吼了一阵,又拄着竹杖叭叭叭叭离去。
中午,饭桌上,龙老根对女儿说:“你来这许多天了,也该回了。”
“哦,爹撵我啦?”
“回吧,省得姨娘不放心。”
“偏不,我还没玩够呢。爹不愿我在这,我现在就走。”龙女噘起嘴巴,便欲动身。
“唉——”龙老根神情郁郁地叹了一声,便缄默不作声。吃完饭,默默地收拾渔具下湖去。
下午,贵才爷等不到龙老根的回音,径自拄了竹杖叭叭叭地抢进仓库门,恰见龙女正捧着一个光身女人像与几个年轻人说得入迷。他火从心上起,抡起竹杖就火爆爆地劈过去,不想龙女一闪身,他的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那几个年轻人吓得变了脸,悄悄溜出去。龙女弯腰扶起贵才爷,捡了竹杖还给他。贵才爷呼呼地喘着粗气,紫涨着脸出了门。
那天晚上,树枝挑起了圆大的月亮,抛下蝉翼般的柔光,静静地裹着小岛,裹着龙女的身子。野虫的轻歌同豆麦的醇香在月光里轻悠悠地荡漾,湖水的光亮穿过树枝的缝隙送过来,粼粼闪闪,跳着无数的诗情。一会儿,夜莺也亮开清亮的歌喉,唱起甜甜美美的歌。
小岛于湖水的轻摇慢拍里变得睡意朦胧。
龙女醉了。
她信步漫游在田埂,眼里闪动着沉思的波光,轻轻唱起一支歌:
轻轻!
在这静夜里,
月光在花上摇曳,
潺潺清泉流水好像奏出甜美的旋律。
……
那么婉转,那么轻柔,却隐隐地含着几丝忧伤。歌声融进了静静湖水,融进了柔和月色。夜露降下了,湿润了龙女缀着清亮圆月的浓密秀发,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和飘得很远的思绪。
回到那幢公房,龙女拿出放在桌肚里的维纳斯。
维纳斯映着窗外涌进的月光,甜甜静静的笑着,显得更加动人。龙女却流泪了,两大颗晶莹闪亮的泪珠滚落下来。
龙老根突然闯进来,爬满青筋的手一把抢过维纳斯。下午的事他已知晓,他就是来教训闺女的,他要对得住她死去的娘。
“说,这是啥?”声音沙哑且颤抖。
“爹,你怎么啦?”龙女吃了一吓。
“说,这是啥东西?”龙老根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显明地透出凶狠。
“维纳斯。”
“啥?啥?中邪啦,放着这臭妖精!”
“爹,这是女神!”龙女委屈地嚷起来,并伸手去夺。
叭的一声,维纳斯碎了身,成了一摊白瓷片,细小的屑末向四面飞迸。
“爹,你疯啦?”龙女高声叫起来,眼里盈满了泪水。
“你他妈的才疯呢!”龙老根扬手狠狠地掴了龙女一个耳光。
龙女绵绵软软跌地上,如乍凉的秋风中悠悠荡荡跌落的一片树叶,跌在那摊白瓷上。
龙女第二天就回了城,不久听说出国去读了研究生。
太平湖依然平平静静,小岛人依然过着平平静静的生活,只是年轻人时常提起龙女,有几个居然跑进城里做起生意,生意竟做得红红火火。再后来的年轻男女都涌进城里去打工,逢年过节才能在小岛上见到他们的身影。直到十多年后,龙女又突然回到小岛,带着一帮人在小岛上开发搞旅游,一尊高大的维纳斯塑像,竖立到小岛中央,远远就能看见,醒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