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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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手机里远程监控,透过一方小小的屏幕，听到故乡晨曦中清脆的鸟鸣或夜幕里警觉的犬吠，看到故乡在风中摇曳的翠竹和阳光下静卧的青山，也似乎嗅到故乡野花的芬芳或泥土的气息-----但更多时候面对的却是空荡荡的庭院，冷清清的路径，沉默不语的山川，因时变换的光影，了无生气，这还是记忆中那个温情的故乡吗？物是人非的乡愁何处安放？
（一）乡愁是春晨的一缕炊烟
记忆中，故乡的清晨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鸡鸣声中睁开惺忪的睡眼，继而鸟儿开始晨练合唱，崭新美好的一天由此开启。
“咚咚棒槌声,悠悠浣衣女”。早春的山溪清凉侵骨，勤劳的村姑少妇在浣衣石上用起落的棒槌演奏着人勤春早交响曲，用欢声笑语注解着纯朴和谐的邻里故事。“春江水暖鸭先知”，几只鸭子在溪水里轻快地游着，扇形的波纹荡起涟漪；高兴起来，把翅膀张开，头带动整个身子猛烈地抖出水珠，在空中飞舞，像绽开的水花，勾勒出一副宁静美丽的乡村画卷。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牛儿在泛着晶莹露珠的草地上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还不时摇动着项下叮当悦耳的铃铛，似乎在宣示着它的主权。牧牛的少年不负春光，深谙“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坐在小马扎上背诵着新学的课文，体验着获得新知的满足感，也在积蓄着有朝一日走出大山的力量。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小桥流水旁，散落山间的村落人家的屋顶上飘荡着袅袅炊烟，连接着升腾的晓雾，在青山的衬托下，该是自然天成的一副最美水墨画吧！屋内，女主人早早在厨房里生起熊熊的灶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烧一壶清香的新茶，备一顿可口的早餐，平淡祥和的烟火气就在缕缕炊烟中弥散开来。
（二）乡愁是春日的一犁新泥
“一年之计在于春”，在寒冬中蛰伏休养攒足了劲的农人们，在尽享春节新年的狂欢后，酝酿着崭新的希冀宣布回归，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上开启尽其一生年复一年的最美表演，传承践行着沿袭千年的农耕文化。
“烟暖土膏民气动，一犁新雨破春耕。”在布谷鸟的声声催促中，农人搬出闲置多时的犁耙，在溪水中浸润后一番整修，焕然一新，如同征伐的将士长缨在手。一场春雨后，农人披蓑戴笠，吆喝着喂养多年颇通人性的老黄牛，在南门外自家田垄中开始了又一年的春耕。“陇长枯荄深，扬鞭泥没趾。一犁复一耙，确荦成软美。”一手执着木制的犁柄，另一只手挥着竹条，牛足所至，犁头深插，新土翻滚，一垄垄紫云英草化作春泥，留下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特别在水田里，周末或放学归来的少年坐在耙上，鞭儿轻扬牛儿一撒欢，跑起来荡开几圈水纹，溅起几星泥点，颇有策马奔腾的豪迈，很是刺激。
春天是农人们的舞台。犁田翻耕或播撒稻种也许是春耕的重头戏但绝不是全部。勤劳的农人会把田埂地坝上下的枯茎野草清除焚烧，给每一方田每一垄地都整饬干净，像艺术品一样打造到极致，还你一个清清爽爽世界；会疏浚渠堰，引溪水入田，把一垄垄依山就势形态各异的万顷梯田变成一面面光洁如匣变幻无穷的天空之镜，揽蓝天白云其中，以青山绿树为框，点缀几幢黛瓦白墙的民居，几垄金黄的油菜花，几畦探头而出的秧苗，几缕袅袅扶摇的炊烟-----一幅把生存与审美结合成诗情画意的巨型油画浑然天成，从上帝的视觉俯瞰，极具视觉冲击和震撼效果，也很好地诠释了勤劳的农人不仅是质朴的行为艺术家也是杰出的天然画家。
春天是花的世界，鸟的天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雪的梨花，娇羞的桃花，艳丽的迎春花，不知名的野花----各种花的香飘忽扑鼻，不绝如缕，宛如一座天然大花园。“花儿花儿为谁开，一年春去春又来”，蜜蜂在花间翻飞嬉戏，采花酿蜜，在创造自己的幸福甜蜜生活，也赠人玫瑰地传播着花粉；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轻盈而迷人，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精灵。春天又岂能少了鸟儿们的歌唱：“叽叽”的归燕呢喃细语，当仁不让充当着春天的信使；“布谷布谷”的布谷鸟清脆激越，不时提醒着农人们不要误了农时；“咕咕”的斑鸠低沉悦耳，至今代言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浪漫；“啾啾”的黄鹂悠扬嘹亮，似有隔叶空鸣的怀才不遇----久居此地，是否真的会心生“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出世之感？
春天是孩子们的乐园。“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阳光微醺，吹面不寒，温柔中带着丝丝凉意,从面颊耳边掠过,一阵酥麻，也撩拨着少年们好动的心。放学铃声响起，一群活泼的少年冲出教室，犹如出笼的小鸟,脱缰的野马,投向广阔田野的怀抱，在春光里放飞自制的风筝，虽没有精美的图案，也没有精巧的设计，但充盈着追求自由的放飞自我；或者比试简陋的弓箭，虽没有漂亮的装饰，也没有潇洒的动作，但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英雄情结；或者来一场最原始的“战争”，松软的泥丸“子弹”在飞，无畏的勇士左奔右突，直到仅剩一名“幸存者”“战斗”方休，胜利者欢呼着“班师回朝”；还有滚铁环、老鹰抓小鸡、撞拐子（俗称斗鸡）、跌石子、抽陀螺---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啊，对比如今那些被教育内卷裹挟的孩子们，怎一个幸字了得！
（三）乡愁是春夜的一池蛙鸣
“鸟声幽谷树，山影夕阳村。”耕作的农人高挽着裤腿，肩扛着犁耙，牵引着老黄牛，像凯旋的将士，走进炊烟里，走进简陋但温情的家，用妇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洗去一身的疲惫。晚归的少年在母亲拖着长腔声声呼唤乳名中，满头大汗意犹未尽各回各家。“日之夕矣，鸡栖于埘。”鸡鸭鱼贯而入钻进窝窠。黏人的家犬在厨房里摇动着尾巴不肯离去，许是闻到了晚餐的香气。一切就绪，就着如豆的煤油灯，大家庭中的十几口男女老少挤满了还算宽敞的厨房，尊幼有序地排队领取自己的晚餐。随后大人们端坐在八仙桌上，享用着女主的犒劳，呷一口自酿的米酒，夹一块油而不腻的腊肉，稀释着白日田间耕作的疲乏，体验着大家庭的其乐融融。按规矩不能上桌的孩子们候立在桌旁，等待大人夹些菜后，一溜烟跑去聚族而居的老宅的大门口，坐在条石门槛上或乱石砌成的台阶上，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直到菜凉饭冷被人提醒方才匆匆离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亮像含羞的少女从东山袅袅婷婷爬上山岗，挂在柳梢，温柔地抚慰着大地与万物。点点星光中，天空像无边无际的墨蓝的大海，辽远深邃。远处，墨黛的峰峦像巨兽静卧着，默默庇荫着世外桃源般的村落；近处，树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温情地护卫着田园牧歌似的老宅。稻场上，大人们悠闲地坐在长条凳上，一边大口吸着旱烟锅里的烟叶，吞云吐雾，一脸满足，一边与邻居交流着农事；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年玩着游戏，捉着迷藏，追逐跳跃，嬉笑打闹，不亦乐乎---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宅前的池塘里，初是浅浅低低的几声，如悠扬的小夜曲，孤独而悠远；渐渐地起起伏伏汇合起如歌如吟的噪闹，“呱—呱，呱呱—呱呱”，悄悄撩动春夜萌动的心事。这春夜的精灵啊，让人思绪万千，也从此走进少年心灵深处，多年后成为漂泊的游子人到中年后悠悠乡愁寄托的意象。屋后的密林里，子规鸟如泣如诉的哀鸣，还在演绎着流传千年“子规啼血”的典故，让人不胜唏嘘，多年后忆起，又让多少羁旅的异客平添飘零之感和离别之痛。谁家的游猫在这美丽的春夜也不甘寂寞，求爱的信号伤感悲凄，让人不由得心起怜悯。狗警觉地护卫着庭院，听到风吹草动一阵狂吠，无聊时甚至对空吠月-----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仰望天宇，寥廓神秘，月色空明，星斗阑干；俯视大地，安宁静谧，夜寒料峭，虫声新透。山色变得迷蒙起来，似是睡意来袭，或是受不住嫦娥的似水温柔；蛙声渐渐稀落，许是口干舌燥，或是已如愿抱得美蛙归；只有山溪不恋芳草绿，不慕沙洲清，唱着古老的歌谣百转千回，追求着它的诗和远方。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开始呵欠了，但还是要就着烟锅，嘴角抽动，吧唧几声，吐一串缭绕的云烟，伸一个长长的懒腰，方才融进夜阑人静的无边黑暗里；孩子们终是不敌春眠，钻进祖母的怀抱里，蜷起身体，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间或呓语呢喃，脸上还荡漾着笑意，又该是一个绚烂绮丽的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