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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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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心影

黄河母亲

 

我在心里一千遍地呼唤,黄河母亲,母亲!

我呼唤的不是黄河,是黄河上的一座雕塑。雕塑的名字,就叫“黄河母亲”。

黄河在兰州折转向西,黄河母亲就倚卧在兰州黄河的北岸。

黄河之水,从不远的铁桥下滔滔而过,直向万里之遥的大海,一路呼奔!

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有魅力的雕塑,从来没有一座雕塑让我的心底涌动如此兴奋难抑的浪花。基座和雕塑是取自同样质地的石材,肉红色,麻石。雕成方方正正的基座,恰似一张卧榻,黄河母亲就侧躺在这卧榻上,右手小臂支放在卧榻的边缘,秀发瀑一样滑下,有一些飘落向右肩,又风一般掠过浑圆的右肩,滑向丰满的胸侧。孩子们在她微微屈起的膝前爬滚嬉戏。爬在黄河母亲胸前的那个孩子,可是刚刚吮足了母亲的奶水?肉嘟嘟的小脚调皮地跷着,粉团团的小脸一丝警觉地回望。这肯定是个护奶的孩子。他不允许与母亲无关的孩子分享母亲对他的爱,他警惕与母亲无关的孩子吮吸他最享受的母亲的甘泉。黄河母亲左手抚着孩子们,面容恬静而安祥。她的身后是奔涌万年不舍昼夜的黄河,黄河的对岸是雄浑绵延的苍山。

我不知黄河母亲的雕塑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但我要对我不知道的这位名家说声:谢谢你,让我目睹了黄河母亲!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黄河,是华夏大地的灵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河母亲,就这样简约而不简单地教给了中华儿女人生的信念和审美的视点。五千年中华,正因有了“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信念,才历经忧患而不败,历经苍桑而不老。回环九曲,只当天降大任测其心态;壶口挟裹,聊作劳其筋骨初试豪情。只要海不枯,志向就不变;只要有大海,目标就不改!五千年中华,正因有了“长河落日圆”的视点,才有了风火前行中彻悟生命的宁静,才有了建功立业后抚胸自向的反思。——河为谁流,日因何落。这信念,这视点,使五千年中华最终走向既昂扬向上,又沉静内省;既创新创造,又熟虑深思;既争强好胜,又低调谦和;既目标高远,又求真务实的、令世界莫测高深的成功之路!

我不想离开黄河母亲。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爬在她胸前那个护奶的孩子啊!

 

 

风起嘉峪关

 

站在嘉峪关上,心中一片空茫。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所有的表达都是不着边际的。风,挟裹着盛唐才子的吟诵,从望不到头的戈壁,生动地吹来。

嘉峪关位于河西走廊西端是明代万里长城西端的起点,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当地语言意为“美好的山谷”南依祁连,北望马鬃,扼古丝路之咽喉。进得关门,踏上十余米宽、数百米长的马道,以朝圣的心境,揽阅这用一杯杯黄土垒起的,在时空的隧道里穿越近千年的天下第一雄关。我不说话,我也不希望别人说话,我睥睨那些喋喋叽喳的游人。嘉峪关,这用黄土垒起的,曾抵御了多少外辱,捍卫了中华尊严,让多少中华男儿生发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豪迈的雄关,是我们这些浮躁的今人能读懂的吗?我在瓮城里,沿着城脚,贴着城墙,慢慢地踱着。瓮城是由四面城墙围成的一个正方形空间,内外有两道城门,攻城心切的敌人,一旦误入瓮城,城门瞬间关闭,敌人立成瓮中之鳖。壁立高过十米的城墙头上,是严阵以待怒火满腔的将士,瓮中之敌除了缴械投降,插翅也难有生路。抚摸城墙,土垒的城墙历千年风雨依然光滑坚固,隐然透射出御敌卫国的不老豪情。

登上城楼,远眺祁连山,相望茫茫戈壁,胸中充塞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将士们杀敌立功的呐喊?是朝庭牿赏将士的圣谕?是寂寥落寞的关月?是孤灯思夫的怨妇?……

嘉峪关,你巍巍乎于天地之间雄立千载!你成就了几多英雄豪杰,又使多少无辜别亲离井魂游异乡。这不是一座嘉峪关故事,这是万里长城任何一座雄关都不可背弃的铁律。其实,这又何止是雄关的铁律?历史,以及历史的任何一尊曾经、现在,以及将来的基座,都毫无例外把这样的铁律传递因循。——一些的败成就了一些的胜,一些的输成就了一些的赢,一些的死成就了一些的生,一些的辱成就了一些的荣,一些的倒下成就了一些的站立……这样的铁律,又是人类自身怎么可能打破的呢?!

有云从戈壁的尽头翻卷汹涌。

风,在嘉峪关的垛口里,吹起了轻轻的口哨。

 

 

秋风五丈原

 

孩提时代,很长一段时间,诸葛亮是与蜘蛛叠印在一起的。那时,老家屋檐下,常有蜘蛛结出硕大的比现在上海交通线路还要复杂得多的网。起初,蜘蛛是在半空,只有尾部细细的一根丝线连在上。我是被伙伴们喊去玩打仗了吧,我是被母亲拽去按在大木盆里洗澡了吧,——反正再看到的,已是一张结成或已初具雏形的网。结成的硕大的网,高高地张挂在屋檐下,一粒蚕虫大的蜘蛛黑黑地伏在网的中间,一动不动。人的破坏心理是人类的基因,人的本性是恶的,只有后天成功的教育才能使其向善的方面转化。看着这规整又迷宫一样精致的网,我总想用一根竹竿去捅破它,笑看蜘蛛在网被弄破后无奈地溃逃或仓皇地掉到地上。也就在这时,母亲拦住我,说蜘蛛是诸葛亮变的,网就是诸葛亮布下的八卦阵。我问诸葛亮是什么人,母亲说是孔明。我又问孔明是什么人,母亲说是诸葛亮。我不再多问,但从此蜘蛛与诸葛亮就叠印在心中了。

直至后来读三国,直至来到五丈原,潜意识里,诸葛亮与蜘蛛依然是难以割分。

五丈原。位于关中西部秦岭北麓的渭河南岸,三面凌空,峭壁悬崖。蜀汉建兴五年至十二年,公元227至234年,诸葛亮率军五次伐魏,为巩固蜀汉政权出将入相,直至病逝五丈原。

历史的刀光剑影已经暗淡,昨日的铮鸣鼓角已经消散。功过是非谁与评,荣辱成败笑谈中。十月的五丈原,秋风萧瑟。秋风五丈原,一派北方汉子的厚重与深沉。登临五丈原,那些亭与殿,那些碑与柱,都没能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特别印象。独立五丈原,看黄土直线万里,看三秦大地苍茫,看渭河不舍尽夜,看天际云涌无常。一生谨慎的诸葛亮,羽扇轻摇胸有成竹的表象下面,隐藏了多少不可为人道的志向、忧郁和心知肚明的无奈啊!羽扇是轻松的,思虑却是沉重的。这是书生的智慧,也是书生的招摇。这招摇就如蛮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样,是一类性格的外在物化。诸葛亮,你这胸藏锦绣的蜘蛛,你六出歧山,是要编织一张天罗地网吗?你编成了天罗地网,你静伏五丈原,你静候从你八卦阵的任何一线网丝上传来的捷讯。可你不曾想到,历史的稚童,用一根竹竿只轻轻一挑,你机关算尽的八卦倾刻便哗然崩塌,你心血浸就的地网立马就破不堪收。诸葛亮,你这胸藏锦绣的蜘蛛,你六出歧山,是要以万里疆土规划一副逐智斗勇的棋盘吗?你静坐五大原,捻须摇羽,笑视渭河,一着重招已在你慢慢举起,举过头顶的手中。可你不曾想到,历史的骤雨倾天而降,欢快的渭河倾刻变脸!雨歇浪平,棋盘已不知何在,手中的棋子又能投落何处?——其实,这些在你又算得了什么。你知道人是只能与人争的,人是不能与天争的;人是可以与人战的,人却不能与历史的取舍相抗衡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书生意气,揖别隆中,一往无前,鼎足三国,让文人的梦想成为千年不变的史实,这已够了!

 

 

莫高窟的伞

 

沙漠的天气,是有个性的,是绝对自己的天气自己做主的。任我怎么奢望,也不可想象,莫高窟,竟用一场隆重的雨,作为迎接我的仪式。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洗尘啊!莫非我与莫高窟,与这块承载了太多太厚太重的往事的大漠,有什么既往的因缘吗?——这与我的故乡万里相望,与我的故土质异天壤的地方。

雨是莫高窟最奢侈的物品,奢侈得甚至超过七彩的飞天。其实,飞天们千年不变的舞姿,隐含的不正是千年不变的对风调雨顺的祈祷,千年不变的对沙漠绿洲的颂祝吗。身披这隆重的礼雨,感受这无法言说的福雨,仿佛看到千年前绿如江南的三危山下,鳞栉的客舍,络绎的驼铃,满城摇曳的烛光,绵缠不绝的笙歌。丝绸,纸张,瓷器,茶叶,通过这里远销中亚西亚;香料,药材,珊瑚,珍珠,通过这里流入中原。腰缠万贯的巨商大贾,在这里建家筑室,一任倾国红颜,把自己侍弄得乐不思蜀。大把的钱财散与红颜,红颜再把钱材散与工匠,于是便有了万丈悬崖上一个接一个壁立的洞窟,便有了深深的洞窟里永不退色的商队与飞天。

莫高窟前的古树,笔直而粗壮,笔直得直指云天绝无旁逸,粗壮得需几人才能合抱。这是西部的耿直,这是大漠的粗旷!与江南的树无论少长都旁逸侧出,都喜欢拉一拉关系,搞一搞中庸,形成鲜明的反差。我是喜欢莫高窟前这些树的,他们或三五群聚,或独立守望,很容易让人想到人世的故事,想见历史的昨天。

栈道建在壁立的山崖,一根根棱石条或原木插进崖上凿出的洞孔,铺上木板,就成了进入一个个石窟的栈道。高低的栈道以栈梯相连,整个莫商窟就这样被串联起来。栈道里侧是壁立的悬崖和石窟,外侧是幽幽的深渊与遥迢的沙漠。这样的处境,这样的视角,用“伟大”送给历史的先人,似乎太轻了,但除了“伟大”,又有什么最恰切的颂词呢?石窟的四壁,不,还有顶壁,描绘的是出世、入世、天神、地人的故事,而最生动的,依然活力四射的,充盈几乎每一个石窟的,还是飞天!——云髻半偏,绸带如风,长袖抛舞,裙袂旋摇,琵琶反弹,娇憨可掬……倾国佳人,从此飞天而去,飞成神人共享而又可望不可及的飞天。

在一个最大的石窟,我看到一尊最大的卧佛。侧躺的卧佛,左肘支在床上,右手托着脸庞,向我递达千年迷人的微笑。卧佛的五官有男性的鲜明,卧佛的身姿却是女性的婀娜。佛所表现的,是盛唐时代巨商与红颜的意象吗?还是佛的本意就是这样?人群熙攘,来不及想得更多,我只是觉得这卧佛多么似曾相识,多么深深印在了我每一个感知的细胞里。

在莫高窟小商场,我买了一把雨伞,淡蓝色,江南杭州的天堂牌。伞的面料很薄,只是作遮阳用的。莫高窟的伞从来都不是用来挡雨的。而此时,我撑开这从不挡雨的伞,让从天庭赶来的甘霖,在淡蓝色的伞面上,滴滴哒哒,敲打出从盛唐而来的滋润和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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