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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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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想一座山

我怀想的这座山叫戴公山。

她是一个标记,一个象征。

海拔五百五十八米,横亘皖江南岸。既为九华余脉,灵气生动;又特立独行,英气摩云。这就是以三维空间对戴公山的描述和确定。

其实,你还不知道这座方圆百里海拔最高的山与我具有怎样前世今生的因缘!她是我的少年之山,更是我的图腾之山!在我已历经多少名山大川,披阅多少世事风雨,生命的年轮已毫无商量地将“不惑”这一曾是多么抽象多么渺远的概念倏地括进诱引我的思想发生着革命性转变我的感念和怀想时常无由地生发甚至泉涌的今天,你听我说,这座山,是多么让我感到亲密无间相看两不厌!

戴公山南麓大约两千米的地方,一条纯澈的小河从一排原为大队粮库的土房前悠悠地流过。这排土房中间的两间,在我出生六个月后的一九六三年夏月,由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用三百元人民币购买成我的新家。我就这样在襁褓中开始了与戴公山某种烙印性相望无猜的联系。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敢结论,我究竟是在与戴公山的相望中长大,还是在长大中与戴公山相望。我只知道,有个小小少年,时常站在门前被他后来称之为“少年之水”的小河边,以朴素清纯崇敬追问的目光,对着戴公山,仰头,看,久久地看,傻傻地看,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地看,不知道春来秋去花开花谢流水无痕地看。直到一个梦醒的早晨,金色的童年骤然随风而去,小小少年心思的天空,扑闪着怎样的欢欣、怅惘和追寻的翅膀……

北望戴公山,是道苍翠的屏障。她像一匹狂奔的马驹,更像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帜。冬天,她尽力阻挡着酷寒的西北风的入侵;春天呢,她则成了远天一块花团锦簇的挂毯。而我最喜欢还是戴公山的夏日和秋天。不过,喜欢她的夏天主要与父辈们的稻田和农事有关,而喜欢她的秋天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了。夏天,从清明就播下的经过精心挑选润胀如珠的稻种在父辈们好象没有停止过的侍弄没有断流过的汗水没有移开过的目光里成熟了。她们金灿灿的,饱满满的,笑咪咪的,娇喘喘的,让父辈们心头滚过一种踏实而愉悦的热浪。父辈们在月光下检阅着镰刀,对着月亮一遍一遍地拭看,与母亲们谋划着收获的大局构想着关于抢收的每一个细节。小河边瘦长瘦长杉木电杆顶端牵牛花一样的大铁喇叭正“广大社员同志们现在是天气预报时间今天夜里到明天白天晴有时多云……”父辈们对银亮的镰刀庄重地点点头,银亮的镰刀借着月光向父辈们庄重地眨眨眼,父辈们与镰刀在月光清朗的夏夜流萤嬉舞的场院和大喇叭的天气预报中就这样在收获的问题上达成了彼此都十分满意的和谐与默契。但父辈们对大喇叭一般是信而不迷的,一九七几年代挂在乡村杉木电杆顶端的大喇叭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科技含量不高,它讲的话特别是关于天上的事只能是瞎子算命准不准只能看是不是碰上了巧——这一点父辈们是有切身的体验和自己的见解的。其实,大喇叭灵不灵与父辈们的稻田或收获又有什么关系呢,父辈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自有自己的办法。父辈们晚上就看星星看月亮,看星光沉闷还是鲜活,看月亮明朗欢快还是心事重重,这样对下一步的天气和农事安排心里就有了一个草稿。而真正或最后决定父辈们行动的,则是戴公山。戴公山才真正是父辈们神灵的山信赖的山,她的表情,特别是夏天里的一颦一笑,都会直接影响或左右父辈们的情绪和行动。父辈们在晨光里读戴公山,就能读出这一天太阳的情绪;父亲在傍晚读戴公山,就能读出明天的阴晴。确切地说父辈们不是在“南陵人民广播站现在是天气预报”里而是在识读戴公山的过程中完成田野从春到冬从翻耕到收获的系列农事过程。夏日的中午,太阳火冒三丈,大喇叭正认真地说着“今天白天到夜里晴”。刚刚从田里挑上来的稻子被父辈们用木耙薄薄地摊在土场,在太阳如火的激情里发出快乐的吟唱。父辈们也许真的太累了,将身体放平在土场边搭建的草棚里,立马就发出动人的鼾声。但父辈们始终不会忘记对天的警惕,那是对稻子对生活对整整一个季节辛勤劳作的自我关怀与珍爱!我们拾起父辈们靠放在草棚的木耙,在摊成煎饼似的稻子上耙着,画着,写着我们认识的字或我们感兴趣的名字,更重要的是按照父辈们交待的任务,念念不忘注视着戴公山,记下她的每一点变化。不好!一大朵黑黑的絮云不知从哪里游到戴公山尖了——这是父亲特别交待的危险信号!快,快,快摇醒父亲!父亲一磆碌坐起,跑出草棚对着戴公山定定地一望,“哎呀,要打暴了!”父亲猛发一声喊,夺一般拿过我手中的木耙,口里喃喃着“戴公山戴帽,赶快收稻”飞快收拢起稻子来。这是流传南陵西乡一句十分管用的农谚。而此时,太阳依旧炽烈炫目地吊在天上,投射在稻场上草棚浓烈的影子,恰似对疯狂收拢稻子的父辈们暗自嘲讽的嘴角。可父辈们不管这些,父辈们现在管不了这些,父辈们就在这火一样的太阳光下流着豆大的汗珠按照自己的判定急急地收拢着稻子。稻子拢成团团的饼了,稻子圆成尖尖的堆了,尖尖的稻堆盖上了塑料薄膜了,薄膜的边角压上重重的砖石了,父辈们的动作这时终于打了个逗号腾出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了。轰隆隆——,暴雨也就在这时落在地上就像巴掌打在脸上一样脆响着劈天盖地而来了。父辈们这时才有时间抬起头看看细高细高杉木电杆顶端的大喇叭,看看借草棚的影子旁敲侧击讽嘲自己的太阳,而大喇叭此时已默不作声无地自容地挂在那里,稻场上草棚浓烈张扬的影子早已被暴雨冲刷得了无影踪。有时,麦子或油菜已完成了与土地的又一轮对话,父亲肤一样色泽的麦粒母亲发一样乌亮的菜籽已急急想从穗或荚逃逸,而天却一直沉沉地阴雨却一直细细地下大喇叭也总是今天白天到夜里小雨小雨地叨个不停。再不收割,麦或油菜就要霉烂在地里了!父亲和一村的农人心里都焦得恨不能上天去挖个洞把太阳掏出来。父亲一次次出门仰望戴公山,一次次脸都像天一样阴沉。突然,父亲脸上有了久违的笑意——父亲发现戴公山脱去了雾罩,戴公山尖的一大片乌云已开始意向性地隐向山后去。割麦子!父亲一劈手,语气和动作都十分领袖,也懒得抬头看天。看天也没用,天上还在飘着毛毛雨呢。父亲就在漫天毛毛雨中割着对戴公山的崇拜和自信,一畦麦子割倒在地,又一畦麦子割倒一半,太阳果然神一般也就从云缝里探出来了。父亲直起腰瞥一眼戴公山,目光里满是还愿般的感激和自豪。

戴公山的秋天,是属于我的秋天,是牵引我的目光激发我的灵性养成我的内涵调教我的品质的秋天。秋天的戴公山是全全部部齐齐整整漂漂亮亮出现在我们眼里的,是没有半点或一丝掩掩饰饰或遮遮挡挡的——她需要什么掩饰什么遮挡呢,她是初成的少女和少年,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眉眼到精神哪里不是帅呆了酷毙了美坏了还要作什么刻意的遮掩呢。竹的翠,枫的红,松的绿,在秋天清纯的空气明澈的阳光里,按照海拔,一层一层,递次排出清朗明洁的波浪,那是造化赐给戴公山出阁的项链和花环。碧蓝的天仿佛俯贴在戴公山,白云一朵一朵絮一般梦一般少女的腮香一般摩过山尖,她与戴公山在耳语些什么吗?雁鹅子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从戴公山背后闪亮登场,她们是季节的锣鼓催发去开展心连心活动的艺术家吗?她们在高远的蓝天上艺术地划过,动作那样齐整,训练那样有素;她们与我们遥遥相望眉目传情满足我们“雁鹅子排个人字给我看雁鹅子排个一字给我看”在蓝天上流畅地变化着队形与我们实现着表演的互动让我们小小的童心得到多么巨大的快慰和满足啊!北斗星晶亮亮地倚在戴公山的脊背,我们的眼眨一眨,她们的眼也睒一睒;我们的眼再眨一眨,她们的眼也再睒一睒。我们的眼眨呀眨渐渐就把瞌睡眨来了,北斗星睒呀睒也与我们的目光一样飘飘忽忽了,我们就在妈妈对我们乳名绵绵的呼唤中回家钻进蚊帐里了,北斗星没有我们跟她玩也就躺在戴公山脊背上睡觉了。——童年的时光,有多少就这样交与我故乡这座英姿摩云的山了;童年的心思,有多少就这样被戴公山艺术的界面玄妙的空灵填充和抒写了!那时,我正痴迷地读着兄长从县图书馆为我借回的《曾天顿的那朵云》,这是一本童话,可在小小少年的心里哪有什么童话与现实的区别呢。那朵被曾天顿装进瓶子里会变幻色彩的云,曾使我多少回梦中登上戴公山,将山尖蒲公英飞絮般的流云也装上一朵,然后像曾天顿那样从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地走过吸引得他们眼放绿光哇哇直叫啊!我还想登上戴公山,用一根细长的竹杆捅一捅天,看看天像玻璃还是像海绵,敲下山尖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挂在自家的堂前照着妈妈为我们纳着厚厚的鞋底缝补磨破的衣裳。我还想登上戴公山,看看山的那边,看看那边有没有像我们一样的村庄河流野树和稻田,看看那些秋天从戴公山背后哇啊哇啊游过我们头顶的雁鹅子究竟栖息在什么样美丽的地方。可是,戴公山太高,我们太小,我们只能做梦,只能在梦中放飞无尽的想像。

第一次与戴公山亲密接触,是小学三年级学校组织的军训,但那时不叫军训,叫拉练,现在想来大约就是把人马拉出去训练训练的意思。我们戴着用少年之水滨春天疯长的柳条编织的伪装帽,扛着用红墨汁染了木头枪尖和麻丝缨络的红缨枪,拎着母亲用一小块一小块平时留积和从镇上老裁缝那里选拣的各色布头拼缝的干粮袋,在老师的带领下,嘹亮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沿着戴汇河,绕过犀牛山,一路抬头挺胸向着戴公山进发。突然,老校长吹起了破旧的铜号,漂亮的小吴老师猛然一声尖叫“卧倒!敌机来了!”事先是没有谁告诉我们有这么一招的,我们一时吓懵了,什么也不想就失去知觉般仆倒在地,扑倒在我神往的戴公山脚下砾石灌木丛里。一块尖尖的砾石狠狠顶在我的干粮袋上,袋口的系绳眼见一点一点地松开,我心爱的炒米仿佛被关在教室里盼望放学的顽童突然听到下课的铃声,倾刻你推我搡你呼我叫从袋口挤拥出来……跳向落叶上,滚在草芽上,又钻到落叶和草芽下面的砾石缝里去。那时我们已学过《邱少云》,课文的中心思想老师也给我们总结了——为了胜利关键时刻一定要勇于舍弃个人的一切!——我伏在灌丛里,不敢稍稍挪动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装有我心爱稀罕的炒米五花十色的布袋一点一点由鼓胀的葫芦渐成为干瘪的丝瓜——我的眼里满噙泪水,我的泪水很响亮地叭哒在草叶上。——多年以后我突然顿悟,我那早已不知遗落在岁月何处的母亲用一小块一小块各色碎布头拼缝起来的干粮袋盛装的炒米挤出袋口流过树叶流过草芽流进砾石缝里的全部过程,是早已以一个预设的程序置入了我的心灵。不然,为什么我一百遍怀想戴公山,这一过程就一百遍清晰回放。——但戴公山是护爱着我的,她只是和我玩着一个童年的游戏,逗我开了一个带点小小刺激的玩笑,她是要给亲近她的小小少年感知一点成长的挫折,她是要对喜欢她的小小少年进行一些抗击性的测验,她是要让他认为有出息的小小少年学习养成坚强的品性和不倔的人格!中午,小伙伴们说说笑笑吃着自带的干粮,我手捏干瘪的布袋,在小伙伴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戴公山春天的怀抱里,采撷着遍地的野果:野草莓,三里红,饭米果,还有茅菇娘娘,掬饮甘甜的山泉——戴公山,她正是以爱我逗我培养我意志的游戏,让我不觉领受了她原生亲切质朴甘甜回味无穷的野趣和情谊。

十七岁,高中毕业。我与三二同学携手戴公山。我终于第一次站在与我相望默契了十七年的高山之巅!往昔的童年啊,你对戴公山的遥想是多么曼妙如歌多么美丽如花!——戴公山顶的天离我们是高高又高高;戴公山尖的云怎么又是我们能装进瓶子里去的呢?雁鹅子根本就不住在戴公山的后面,她们是从更远更远波浪般叠涌的群山后面飞来……但这一点也不让我失落——我长大了,我不再是孩子了,我已是正儿八经英气勃勃的少年了!山巅的风,无凭而来,无由而去;远天的云,浪卷涛涌,恣狂不羁。少年的心思,像初出窠巢的雏鹰,第一次从这海拔五百五十八米的高度,起飞,起飞——天有多高心就有多高、地有多阔心就有多阔地起飞,起飞!不可阻挡!!我们俯瞰远近的田畴、丘峦、河流、村庄,辨认着自家的房舍和炊烟,争执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县城、天际缥缈如烟的长江;我们激情,豪迈,辩解,幻想;我们指点,说笑,许愿,击掌!一只苍鹰在我们头顶英雄地滑过,一辆吉普像只大龟搅得山脚南丫土路上一片黄尘。我们滚动开始突出的喉节,十分投入而青春地高咏“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谁 主 沉 浮!”——戴公山以她博大的胸怀,共鸣着鼓舞着少年的我们。我们年少的理想,因为戴公山的支垫,一时直冲万丈云霄;我们年少的志向,因为戴公山的铺陈,一时意气击水三千;我们人生的目标,因为戴公山的引领,从此豁然开朗,猎猎燃烧,直指朝阳升起的地方!……

怀想母亲,

怀想故乡,

怀想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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