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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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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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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的孩子

深秋时节,我在汉口龙王庙看水。远处是长江,披一身黄衫,汹涌地来,浩荡地去,昂昂然旁若无人。近处是汉水,着一袭绿裙,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张望一番,才低头拱进长江怀抱。

此时,我担心红翅膀的桃花鱼,面对激流,会折身回去吗?河生交待,你到大江大海去,一定替我看看桃花鱼,那里,才是它们的广阔天地。汉水上溯,有支流南河,又有支流黄土河,河生和红翅膀的桃花鱼就生长在这里。

万物都恋妈妈。河生小时候,总是撵在妈妈后面,妈妈上坡河生上坡,妈妈下河河生下河。妈妈摸着河生的小脑袋,怜爱地说,乖乖儿,尾巴根儿。上学以后,河生知道,小蝌蚪也恋妈妈。小蝌蚪找妈妈,找到青蛙摇尾巴,青蛙不是我妈妈,妈妈它怎么会没尾巴?

春天来了,伴着桃花次第开放,桃花鱼也出来了。桃花就是桃花鱼的妈妈。桃花在树上,展开身姿,跳起舞蹈。迎着风儿,哼起小调。孩子,孩子,快出来,妈妈给你端饭来。啥饭,挂面,吸溜吸溜两大碗。桃花鱼便出来了,先在浅水处,又到深水里,你噆我一下,我噆你一下,咬着尾巴转圈圈。桃花有多少瓣,桃花鱼就有多少尾。桃花不眠,桃花鱼不歇,一起把山川唤醒。

小时候的桃花鱼,并没有桃花颜色,直到桃花落进水里,才有红嘴红翅膀,仿佛是桃花染红的。桃花落下来,飘在水面上,缓缓前行。桃花鱼撵上来,噆一口,又噆一口,就像河生与妈妈嬉戏。几番噆下来,嘴巴就变成红色,糙糙的,像锯齿一样。还有红翅膀,只在翅尖位置,淡淡的,就像花瓣边缘。

春汛到了,黄土河水涨起来,河生打着赤脚到水里。水温凉中带暖,水草柔中有刺,河生感觉痒酥酥的。他弯腰找桃花鱼,哗哗水声里,只有一朵朵浪花。河生又直起腰,往远处看,不想小脚丫子痒起来。有桃花鱼围拢来,争着抢着到脚丫子里噆。这一刻,全身都痒酥酥的。河生嘿嘿笑着,一骨碌滚进水里。

桃花鱼准备着,再长大一点,就到大江大海里去。时值七月,天气突然变了。金黄的太阳,眨眼变成红色,要滴出血来。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天地往一起挤压,连挺拔的山峰也撑不住,瞬间矮下身子。风雨一起来,撕心裂肺,小小的黄土河一下子胀破肚皮。水、泥巴、石头以及草木和牲畜都滚进来。妈妈说,有东西修炼成精了,要借着水势走呢。河生问,啥东西这么厉害,也不顾及别的生灵吗?螃蟹、蜈蚣、蛤蟆,石头、花草、树木,经过千百年修行,终于得道成精。它们要走,又不能步行,这就兴风作浪了。那……桃花鱼怎么办呢?妈妈望着滔天大浪,叹一口气。能怎么办呢?河生快哭起来。桃花鱼就不能成精吗?妈妈说,桃花鱼才不成精呢,它是桃花的孩子啊。

房屋塌了,田地毁了,变成一望无际的河滩。污泥横流,浊水遍地,变成凶险莫测的陷阱。河生到浅水边,趴下身子,一点一点往前移。他想到河里,找他的桃花鱼。妈妈赶过来,一把拽住他。淤泥吃人,一口就把你吞下去了。河生揉眼睛,一双小手都是泥巴,揉得满眼满脸都是。桃花鱼……我的桃花鱼……妈妈说,这样浑浊的泥水,桃花鱼哪里活得了呢。

天晴了,太阳恢复金黄颜色,又有了炽烈温度。水干了,淤泥滩一片惨白,腐臭味直蹿鼻孔。河生拿棍子下河,一探是硬的,再探还是硬的,心便放下来,撒开腿奔走。淤泥滩上有一汪水,河生俯下身子细看。没有桃花鱼,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汪水,充满腐臭味道。河生又哭起来,拿小手扒拉,一边扒一边哭,指尖扒出血来也不管。

河生胆小。上学放学路上,总有小伙伴飞跑过来,顺手扯掉河生的帽子,嘴里唱,尖尖脑壳戴高帽,尖尖屁股怕火烧。河生的脑壳的确有些尖。妈妈说,就像桃花鱼。河生便到河里,跟桃花鱼比脑壳,越比越像呢。河生便不敢吭声,弯腰捡起帽子,怏怏地走。河生觉得,桃花鱼像自己一样胆子小。有那螃蟹,看桃花鱼娇嫩的样子,便横着身子过来,还没到跟前,就扬起钳子。桃花鱼撤身而走,并不和螃蟹比试。河生怜惜桃花鱼,就像怜惜自己。螃蟹成了精,搅翻黄土河,只为自己方便,并不考虑别的生灵。可怜桃花鱼,浊浪之中,乱石之下,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河生也生于桃花时节。那一年,妈妈怀着他,行走都不方便了,仍然到河里捣洗。妈妈是在为河生降生做准备。包袱尿片、兜肚汗褂,本来洗过,又拎到河里来。妈妈知道,万物都是有灵性的,黄土河水也是。精怪搅和,它变一下脸色,这终归是例外。平常又温又柔,温可以感知,柔可以触摸,就像它滋养的桃花鱼,总能抵近心尖处。孩子本来被肚子包裹着,一下子换成衣物,肯定硬生生的。那就把衣物放到水里,多浸一浸,多染一染,让它变得又温又柔。这样想着,尿片就漂走一块,妈妈伸手去捞,瞬间滑进水里。哎呀……妈妈翻转身子,河生就生下来了。桃花落下来,落在河生头上身上,好像是欢呼。桃花鱼拥过来,噆他手丫脚丫,好像是拥抱。妈妈不急于抱河生起来,借着又温又柔的水给他洗澡。小伙伴不相信,说是河生编的。河生就扯开衣襟,让大家看自己的桃花痣。起初,河生也是不相信的,是妈妈让他转身,他才看到后腰上的桃花。

洪水过后,大人都到河里清淤,清理房屋,清理庄稼。房屋是没有了,屋基还在。淤泥滩下,曾经方方正正的堂屋,撕开一个嘴角,还流着涎水。小板凳没有冲走,正歪在角落里呻吟。庄稼顽强,遭遇没顶之灾,也没有松劲儿,仍然扎根泥土,努力伸出脑壳。大人心疼,不敢用撮锨,只用钉耙梳理,像给孩子梳头,小心翼翼。

河生也到河里,不是给大人帮忙,而是抱一捆桃树枝,沿着岸边栽插。大人笑他,你这孩子,春栽树秋摘果,这都收获季节了,哪里插得活呢。快拔回去,晒干了引火吧。妈妈过来,拥河生到怀里,亲着他的耳朵说,没有桃花,也有桃花鱼的。我们把淤泥清走,黄土河水清澈下来,桃花鱼就出来了。河生仰头望妈妈,喃喃地说,没有桃花,怎么会有桃花鱼呢?

桃树枝长或不长,河生都要栽插。上学之前插两根,放学以后插三根。出工之前插两根,收工以后插三根。河生固执,桃树枝实在拗不过,只好长起来。由抽芽到蓬勃,由单薄到茂盛。河生长大了,桃树也长大了,黄土河成为桃花河。阳春三月,花开起来,一整条河都粉团团的;水涨起来,一整条河都喜洋洋的;桃花鱼生长起来,一整条河都活泼泼的。河生到河里,在花下徜徉,到水里嬉戏,跟桃花鱼说话。这些年,你们都在哪儿呢?没有桃花,我们生不下来。没有水,我们长不起来。我们的魂儿没有丢,都在桃树枝桠里呆着。实在太渴呀,想念水里的日子。又下不来,只能说说话。水清亮呢,那天,好长时间没见到你,都以为被螃蟹祸害了,一转身,看到远处有桃花一样的颜色。水柔顺呢,到激流处,听着哗哗声响,浑身上下冲一冲,真叫舒服。难免激动,说话声音大起来,吓得鸟儿都扑棱棱飞走。哎呀,真是委屈你们了。我们不着急,知道你会搭救的。

桃花鱼准备着,再长大一点,就到大江大海里去。又是七月,天气突然变了。乌云垂下来,惊雷掉下来,暴雨也跟着来了,先在山上流淌,又到河里汇聚。河生揪着心,站在桃树底下观望。水是大了,颜色没有变。这就好呢,桃花鱼就能到大江大海里去了。远处,有一个石头堵在河心。这怎么行呢,水走不了,桃花鱼也走不了。河生扛一根木杠到河里,借着水势撬石头。一……二……石头动起来,大水冲过来。河生兴奋着,没来得及拔出腿脚,一下子倒在石头下面。

失去腿脚,河生并不伤心。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没有腿脚,又有什么影响呢。有桃花,就有灿烂心情。有桃花鱼,就有广阔天地。桃花鱼能走多远,自己就能跟着走多远。河生坐在轮椅上,从上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到上游,抬头看桃花,低头看桃花鱼,满心都是欢喜。

长江浩浩,汉水荡荡,江水交汇处,有红翅膀的桃花鱼跃出水面,跟我打一个招呼,又潜身而去。是的,桃花鱼有广阔天地,它们到了大江,还要到大海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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