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金泉书院
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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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晨曦中静静地望着远方的万卷楼,楼内的金泉书院跟想象差不多,它既不是一幢崭新豪华建筑,又不是如今随处可见的仿古建筑,而是一座宁静得像古寺一般按风水方位布局的殿堂。我眼睛涩涩地,伸出滋润的舌头舔了一圈微微张开枯裂的嘴唇,换一个虔诚姿势悄悄问自己,你真想去金泉书院读书吗?
上述方式是我最近每天必须功课,问的次数多了、日子久了、想去了,心撂倒在金泉书院陈寿坐过的位置上了。金泉书院在川北鼎鼎有名,缘于书院师生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老师叫谯周,著有《谯周帖》、《仇国论》等,唐朝诗人温庭筠的著名《过五丈原》诗:“……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以及“谯周误国论”说的就是他。学生叫陈寿,著有史书《三国志》。我入学读书并非真读书,无非想沿着古学院文化足迹,去研读古人文化传承的一些脉络。我入学后,每每从家里步行过西河桥上去万卷楼金泉书院,都会忍禁不住驻足观看西河桥下的市第三十三中学。三十三中校园大,操场宽大,铺着红白色分道的橡胶地毯;几幢高大整洁教学楼耸立在操场北面,外墙镶嵌着白色和蓝色墙砖,可是无论操场或是过道里,全是跳动的身影、蠕动的学生人头以及喧嚷嘈杂地声音。我看得潸然泪下,伤感中不禁自问:这是当代文化传承场所,静心读书涵养学问之处吗?为什么咋看都像是青少年自由市场?我惆怅地朝前走去,一种极度失望之情涌上心头小心翼翼护送我一步步走过西河桥,桥南头就是陈寿路口,我停下脚步,似乎脚落地生根站住后让人更有辨别力。我在名垂千古玉屏山万卷楼金泉书院前踯躅,望着里面的文化传承之地很犹豫。这里东邻嘉陵江,西望栖乐寺,门前脚下西溪河,依山傍水林荫通幽,难得的治学好地方。
我站在书院里透过不高的青色砖墙,惊愕地看见墙外长有半人高草丛。草丛宽十米,如同一条巨大草绳缠在万卷楼脚上,让书院多了一些自然草香气息。杂草丛并没完全占据玉屏山,再向外就是马尾松林和大片野生金银花丛。书院大门斜对面不太显眼处,杂草丛被铲倒一大片,栽着一株野生猕猴桃树苗,猕猴桃树在它一岁多时被人移栽而来,在它植物记忆中,除却感恩生养之地根本没有父亲的印象。有时可能它也想知道父本植物是什么样子的,借着风势弯着腰透过浓密的茅草,去问金泉书院门外的西溪河水。河水很忙,捧着西山落花落叶和栖乐寺悠扬的钟声,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你。可以去问问书院里的小陈寿,也可以去问你妈妈,你都长得漂亮、你妈妈应该长得很漂亮,你跟你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一个样。从此,猕猴桃树常常在月影下望着书院墙上不断移动的黑暗出神,有时也去望着月光里的影子,就像望着它的妈妈一样。
我去金泉书院寻觅第一天,刚过不惑之年,本以为人生路短,进书院后才知文化路可以延长人生路,可以让人永垂不朽。去时远远闻到玉屏山金银花开得很香,香味长途跋涉来到书院,没有一次真正感到疲乏;它乘着风从容不迫一步步走过来的,却怎么也走不进人心,只让谯周老夫子痛苦不堪。这一切,还得让时光回流到西晋241年,这天,也是刘备桃园三结义兄弟之一,长着一双大圆眼一脸络腮胡的猛张飞手下蜀将陈式送八岁儿子陈寿,入读万卷楼金泉书院第三个年头。陈式并非蜀国名将,只是张飞旧属,曾是张飞当阳桥上喝退曹操几十万军队的二十余骑之一,后在宕渠(川东渠县)大败张鸽时被斩去一条左臂,成为驻守阆中古城有名的独臂将军。他在主将张飞推荐下,在一个上天笼罩着朦胧光线的零晨,用一只残缺手臂扶着儿子快马二百里来到玉屏山,他在马上将儿子布袋般扔在书院门内,飞跃下马给金泉书院磕了三个响头,扔下一封猛张飞的推荐信,什么话也没多说转身上马而去。这些仿佛就发生在一瞬间的事,让闻讯而出的谯周老夫子目瞪口呆,陈寿在学兄们轻蔑目光中留在了金泉书院,成为西晋巴蜀大儒谯周的弟子。而素以一双大圆眼和一脸络腮胡示人的猛张飞,给谯周老夫子推荐信只寥寥一行十六个字:“谯老夫子,收下陈寿,传承巴蜀文化。翼德。”
金泉书院坐落在嘉陵江市玉屏山麓万卷楼内,它始建于蜀汉建兴年间,为三重檐式木石结构楼阁,唐代又在楼前新建甘露寺,形成了汉唐风格的建筑群。这年天气怪、花草更怪,玉屏山成片野生金银花藤往年只在四月开花一次,这年开花后又憋了四个月,竟在八月末开第二季花。四月开的金银花是白色花、白银似的,八月末开的却是黄色花、黄金一般,无论黄金白银,这花特别郁香;也无论四月花或八月花,总让花粉过敏的谯周老夫子痛苦了一段时间。我从资料里越过这段郁香四逸的日子,看见了金泉书院学子们放假的日子,也看见了金银花香味飘来的上午,谯周老夫子用白蜀绸捂住口鼻哀怨神色望着匆匆走进学馆的门生,他如同往常花香随风飘来似的,重复着多年来的话和规矩,只是他严肃目光透过空间距离投射到每个人的身上后,说出的话便带有一股硬直的味道:“金泉书院的办学宗旨:传承文化,造福百姓,培养大儒,教授好官。放假三天,所有门生必须独自外出,去百里外乡野山林,寻找会说话的野猕猴桃树移栽书院”
这天早晨,金泉书院五名门生刚从梦中醒来已是满室香气,人人揉着梦眼,大惊失色,个个低头哀声叹气,心知不妙,定是书院背后玉屏山金银花又开花了,他们这群未来的高官大儒们又该下乡三天了。五个门生用过早餐,在学馆外,先听见谯周老夫子吟着一首诗:心作宣纸总不差,意似画笔描青花。图意深蕴情趣中,添叶数片萌绿茶。接着宣布下乡,门生心里暗暗叫苦、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么多年来,从金泉书院毕业成为一方大儒或衙门官员的门生,以及还没踏出书院的门生,只要闻到风中花香,都要放假三天,独自一人选定一个方向,跋山涉水去外面寻找会说话的野猕猴桃树。他们以川北嘉陵江为轴线,在方园百里的山岭去寻找,将绿水青山的每处旮旯都翻了好几遍,没人能找到一株会说话的野猕猴桃树。但谯周老夫子始终坚持永不放弃的原则,下次风中花香时,又让门生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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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气比金泉书院略低一些的嘉湖书院院长,是一个有趣滑稽的小个子男人,他叫陈雍嘉,也是川北道德精深著名玄学大师。他每天早上喜欢背着手在外镀步,时常习惯性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灰色蜀绸手巾擦拭鼻子,翻个面儿又去揉揉眼眶,皱着眉头看着外面凌乱的天空和堤坎垮塌糟糕的北湖水域,满脸不屑中带着十分的孤傲。他心情好时,会去吟几句这样的诗:“棱棱山骨入清虚,渺渺水畔木叶疏。秋风忌讳桂香至,春花哪知天地书。”他心情不好时,就去吟这样的诗:“昨日星来秋夜晴,拂晓月去滴水声。闭户三叹封雨路,开窗千里让风行。”诗完,又去想南边同城的万卷楼金泉书院,想着、想着,开始嘲讽金泉书院下乡寻找野猕猴桃树的荒唐行径。他执掌嘉湖书院后,办学宗旨推崇:“儒学为宗,玄道为大”的思想,尊老庄之道,主要修习道家无为而治、崇尚贵虚守雌、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以及《道德经》、《周易》、《太一生水》、《文子》、《庄子》、《庚桑子》、《列子》、《六韬》和道医祝由,画符驱邪之术等等。他个人培养门生的想法,是将门生教授成济事救人道德高深者。他在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日子里,让门生去学院外二十米处的北湖沙滩上,手持一根木棍,在淡黄色细沙上练书法。书院外练字的次数多了,以司马雄为首的二个门生望着北湖以外的世界充满幻想与渴望,这天趁陈雍嘉院长喝醉酒后,偷偷溜回书院从鸡笼里将院长一只取血画避邪符的大红公鸡捉出来。二人不顾大红公鸡的全身挣扎和嘴里的严厉警告,有的捉脚,有的按住脖子,抵压在砧板上对着鸡脖子一刀斩下去,然后倒提着脚将鸡血滴进一只红色粗陶海碗里。一会儿功夫,扔掉死鸡端着一大海碗冒热气的鸡血来到内室,翻拣出老师常用的雄黄粉倒进鸡血里,又加入几滴烈酒,用竹筷子搅拌了十几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精光。司马雄二人走出书院大门时,恰好遇见闻讯赶来的陈雍嘉院长,院长瘦小身子横在宽大的学院门中央并张开双手挡住去路。司马雄回头望了学兄一眼,平素二人一见院长就直哆嗦,这时在肚里鸡血和雄黄的壮胆中竟没怯意,一左一右大踏步走上前去,将头向下一低,从院长腋下穿了出去,并在院长及所有学兄们膛目结舌中扬长而去。司马雄二人绕过北湖,穿过吉庆巷就到了千里嘉陵江边,见江边正停着一条大船,司马雄二人遂上船顺流而去,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五十里外青居镇,这里就是天下闻名的359度深截曲流。第二天上午,司马雄二人神清气爽走回嘉湖书院后,即被气急败坏的院长一顿数落责骂,然后处罚二人清扫北湖巷茅坑十天。谁知,司马雄二人在清扫茅坑时还满脸兴奋双眼发亮,觉得外面的世界太精彩,自己又活得太无奈。二天后,司马雄给院长留下一封书信,再次从嘉陵江码头上船,这次上船一直没下船,任由大船进入长江去了海外再没回来。这一系列变化让嘉湖书院名誉受损,气得陈雍嘉院长三天不吃不喝望着北湖外天空发呆,并立下誓言从此不敢畅饮美酒,任何时候也不敢醉酒了。也从这以后,嘉湖书院众门生北湖沙滩练字时,他们面露讶色,总会眺望着蓝天里游走的白云,嘴里舌头总会无原由卷起来,发出古怪“啧啧”声。这些举动让陈雍嘉院长心里寒颤,他明白门生对外的想法,自己偏没有想法。于是他有事无事总在一旁盯着,不准门生离开视线一步,门生内急想去北湖巷茅坑方便,他叫杂役跟着去。
有一天,他闲得无聊时,在北湖西面报恩寺外一棵水桶般粗大柳树干上画符念咒,咒语刚刚念得三五遍,这粗大柳树竟枯死了,碧绿的柳叶儿一下子枯黄了,并且三三二二直向下掉落,铺在北湖水面上,骇得报恩寺的和尚们跪在树下直诵经。陈雍嘉院长深知闯了大祸,带着门生磨磨蹭蹭地回了嘉湖书院紧闭大门,临走却狠狠地踹了柳树一脚,他好像不指望柳树会发生奇迹活过来,但希望它不致于这么快枯死,后来还是报恩寺主持大师亲自去玉屏山请来谯周老夫子,破去密咒,让柳树枝条上重冒出豆大绿芽,他才彻底服气谯周老夫子,相信他有能力召回枯死生命的权力。嘉湖书院门生在沙坝练字时间一长,书写各种字体都有大气象,字体冠绝全城,每年春节前都给全城居民免费书写对联,写着写着,嘉湖书院的字进入千家万户,在百姓口中超过了金泉书院。有时,嘉湖书院陈雍嘉院长老酒喝高后,他张开左手掌,把它按到右胸前的布疙瘩钮扣位置上,像是在告诉他的门生,他是一个多了不起多会教育学生的人。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起来,一阵戏剧性的停顿后,他瞪大双眼,故意向下紧闭紧压嘴唇,润湿的下唇角和脸庞的法令组合成二个骄傲的八字表情,最后妄言道:无论篆书、隶书、楷书、草书、行书五大类书法,咱们嘉湖书院挑最差的门生都可踏平金泉书院,当然要谯周老夫子除外,因为他的“谯周帖”天下无敌。嘉湖书院院长很瞧不起金泉书院多年来让门生下乡,去寻找野猕猴桃树故事,他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既然读书高尚,为什么又让读书人短衣瘦鞋下乡与平头百姓混在山野田间地头呢?于是、无论春夏秋冬,他只要闻着风中花香味儿,就会重复上述表情,对着南边玉屏山万卷楼金泉书院讥笑:“谯周老夫子又花粉过敏了,又泡药汤了,他门生又放假三天出门寻梦了。”
嘉湖书院的人瞧不起金泉书院,可说是卖面粉的不屑卖石灰的,但金泉书院门生的字体的确不如嘉湖书院门生,这是实情。但一个残酷的事实让全城几十万人,多年来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嘉湖书院岀去的门生,大多只能去作官府幕僚,抄抄写写终老一生。而金泉书院岀去的门生,不是作高官的、也是一方大儒,字虽不如别人写的受看,功名利禄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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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老夫子花粉过敏,心里恐惧风中花香不是一天二天事了,春夏季节他常常把一个黑色布罩带在身边,坐在书院教席位置独凳上也时刻准备戴上头套避花粉,让花的气味不接触面孔,避免长一脸大麻子失去颜面。城里的官绅们知道后开始都不给他解释机会,都嘲讽他,都给大儒身上泼粪便,气得嘉湖书院院长实在看不下去了,跳出来打抱不平。他先给这些官绅家墙上画符,让他们刚出笼的生蛋母鸡全飞到堂屋脊背,站在翘檐瑞兽头顶上天天乱啼叫。后来又让圈里的生猪说人话:“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快求谯周老夫子。”官绅知惹祸了,惶恐恐觍着脸去玉屏山金泉书院请谯周老夫子,谯周老夫子人还在路上,官绅家平安无事了,后来,经过暗访才知是嘉湖书院陈雍嘉院长所为,但谁也敢去招惹他,只得又备厚礼去嘉湖书院赔笑。陈雍嘉院长笑纳厚礼,只冷笑着硬梆梆抛出一句:“天下读书人是一家,你们欺负金泉书院,讥笑谯周老夫子失德就是欺负嘉湖书院陈雍嘉。”惹祸官绅们赔笑脸任他数落,并不言语,心道:你嘉湖书院陈雍嘉,不是个好东西,我们欺不欺负人管你老娘事呀!从此,全城所有人几乎都知道谯周老夫子有花过敏这痼疾,都忌讳说他这毛病。谯周老夫子患病时通常情况下躲进卧室,紧闭门窗,尽量减少花粉滞留空间里的存量,让伤害降到最低限度。今天,当他从学馆宣布完放假下乡之事后,紧接着回到卧室关闭门窗,让屋子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每个生灵都安静了下来。他屏着呼吸,一边左右抽搐肩头掻着痒,一边去想着某些事,他甚至于用感觉去错开意识缓解心理应激紧张,带来的过分注意力,心里期待着没搔痒的愉悦来临。就在他错开心思后,突然觉得鼻孔里像爬进了几条小虫子般酥痒,他赶紧拿起蜀绸手绢挡在口鼻上,一连打了五个大大的喷嚏。门外五个门生偷偷扒在木门墙上、屏住呼吸,将眸子打磨得又细又尖,透过木门脱水收缩后的细缝去戳谯老夫子表情,见老师打喷嚏乱晃身子的丑态,也心跳加速产生了一些小小慌乱,将衣衫与木板产生碰撞摩擦的响动传出很远,淹没在人的镇静表情之处。谯老夫子在屋内终于听见了。他叹口气,故意说道:“有的时候,我很想将这皮肤病通过道家画符咒语转移到某棵树上,后来一想,这是上天恩赐的厚礼,我不能拂上天之意,我只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小痘痘散发着圣人似的光芒,让皮肤在汤药里只想去做一些完全疯狂而有意义举措,让人只可深思不可想象的事情。”他心思洞明,也知道自己的五个门生还没走出书院大门,还在木板墙外偷窥自己。他故着生气,舞动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面后不无感慨说:“人不怕湿桌面,就怕食言。制定规矩不照章执行,以后谁听师长话?风中花香,放假三天,这是金泉书院的规矩,不去干自己的事在这里磨蹭,难不成想吃五十个手板响吗?”板墙外五个门生猝不及防,被谯老夫子这番软硬兼施又带启迪心智语言弄懵懂了,变得目瞪口呆。他们试图用自己窘迫相去掩饰着闻言即悲的表情,人人心知下乡又苦又累还要弄一身黄泥灰浆,回来洗涤半天。有心不去,又不得不去。因为谯周老夫子太精明了,他三天后会让每一个门生当众讲讲这几天路途中的地理风物,名胜古迹,民俗风情,民生状况等一系列问题,而他对这些又非常熟悉精到,半点也糊弄不得。也有门生私下议论:谯周老夫子让门生下乡,名义上像是寻找会说话野猕猴桃树,实质上是让门生去熟悉社会环境,搞社会调研活动一般。难不成一个人作官或作大儒,非得了解民生民情,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吗?当然这话谁也不敢在谯周老夫子面前诉说,也明白说这话的严重后果,巴蜀人都知道,各地想进金泉书院读书学习的少年才俊很多很多,多得报名登记薄写满了整整五大本,书院开除一人,等于挪开一个位置,外面排队者会感激涕零。曾经有个门生在风飘花香时奉命下山,他不想去乡下,躲在顺庆府五里店客栈里玩了三天,见谯周老夫子时,面皮虽经过厚厚的化装掩饰得很逼真,良心仍然显得孤立无援。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虚弱无力,他还没说完,所有旁听者,包括谯周老夫子,都看出来他变得很矫揉造作,虚假揪着他的眼神儿既紧张又茫然,已经失去最后的一丝真实性,所有门生都在这一刻为他难堪。他虽然把眼界抬得很高很正,在用编好的路书继续胡说八道,自以为可以骗过谯周老夫子。谁知,谯周老夫子听后不置可否,淡淡而笑,他什么话也没去问这门生,只将这门生说的每条大路小路的名字,村寨名字,山峰名字,沟壑名字及详细距离又细说了一遍,接着让五个门生一同去走一遭,看老师说的对或门生说的对。几天后,只回来四个门生,骗谯周老夫子的门生知道老师的厉害了,惭愧得无脸回书院,在与学友们临别时,他的脸色跟汗水一样苍白,愧疚地哀吟道:“风无理想吹浮云,雨有追求澄水清。人情若系天下事,生自丹心对月明。”他接着又说:“要早知谯周老夫子熟悉方园几百里,打死也不敢学生骗先生,现在是没脸回金泉书院了。”这门生一念之差没能作上高官大儒,只藏在乡村作秀才开馆授徒,这是后话。外面的五个门生想着前车之鉴,不敢声张,读书人的斯文深深挤压住喜怒不形于色,只将一个“苦”字在肚里扭着愁肠来回打结。谯老夫子是个好老师,说话语气平淡,意蕴深长,威严而不失随和,他不想去纠结门生之事。他静下心来,仿佛正与皮肤搔痒展开一场残酷的耐力测试。他的面部表演糟透了,一会儿斜扭,一会儿痛苦,一会儿又苍白,脸的不断变化甚至不如面瘫患者那些丑陋蹩脚的模样。他浑身长满红痘痘,这红痘痘不搔又痒,越搔越痒,让他度时如年;心里一个劲儿咒着玉屏山的野生金银花,咒着花香味,很想请人割尽玉屏山的金银花藤,又哀叹割不尽天下的花树,风一吹,该来的花粉还是要来的,不来的永远不上门。谯老夫子自顾不暇中,听见外面鞋和青石板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已知门生们朝过道和大门移动着脚步,当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他又怀疑木板墙外五个门生只走了四个,还有一人没走,他知道这门生肯定就是好学、心细、有悟性、又爱捣蛋的小陈寿。屋子里昏暗,谯老夫子转身走到一口大青石水缸前,借用清澈晶莹的水面仍看不见自己面部轮廓特征,他觉得人病来与否,脸孔不寻常变化还是很多,每当他因搔痒而瞬间转换表情时,他希望借助水平面看到人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这特质也是他独自面对最赤裸的自己时才会独有的真实。他眼神开始困惑迷乱,对着水缸深吸一口气,略略降低语气,故作严肃地叫道:“陈寿,你还不下乡去,贴在墙缝上干什么?难不成想作壁虎不想作大儒了吗?”外面的陈寿听谯老夫子语气后,脸泛潮红,眼里光芒四射,整了整有点凌乱的衣衫,将手里的一大袋按树叶,一小袋砸破碎后的按树果,以及八角风草轻轻放在地上,转过身子,抬头斜看看蓝色天空,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趾,故意将脚步踏得很响又很重,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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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这年刚满十一岁,浓眉毛细长眼。他三岁报名进万卷楼金泉书院学习,排队整整五年也未能如愿,这五年来他天天希望当天就能到玉屏山,但那希望又渐渐远去走进了明天。希望临走时仿佛还在梦中向他做出一个暂时告别的仪式,用一个憧憬敲响一阵急促而欢快的钟声,这声音让他的心刹那之间产生一种悸动,就好像他心中不安地渴望的那种东西就要降临到他头上。这钟声便停止了,紧接着就响起蜀国名将猛张飞爽朗的笑声:“我们蜀国不怕魏国吴国任何事,因为巳经在受事的折磨了,既然早想去金泉书院念书吗?那你们为啥不早说呀?求学这事很好办呀!他谯周老夫子教别人家孩子也是教,为啥不教咱们战斗中的白二代子弟,说不定我们白二代子弟将来比所谓的红二代子弟优秀多了。因为白二代子弟,相比红二代弟子,少了染缸颜色多了自然天性,所以白二代子弟肯定能成大器。”陈寿入金泉书院三年来,独自下乡十数次了,也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事,下乡嘛,如同采风观景,既陶冶情操又劳其筋骨,天下人成才的最佳方式。他回到学馆,整理着书桌上一些学习用品,思想却走在过去的气味里,他看着学馆里的幽静,吮吸着空气中的书香油墨味,联想到他苍白的经历以及悲哀的童年,伤痛的感觉渐渐扩散到他身上。他一直不太敢去想父亲陈式二年前跟随张飞大将军,伐魏对阵时战死在魏国大将军曹仁之手,而母亲在他出生不久也早早病世了。因为他对这些苦难的回味,总是要以自然生灭的春夏秋冬去阐述,所以简单明了中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余地都没有。
他整理完学习用品后,走前一步,然后僵直地站着在空桌前双手互揉去活动手指,一会,弯腰从桌下抽屉里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取过一支小狼毫笔握在右掌心里,他凝神聚气略为沉思,用笔尖蘸蘸砚台墨汁便书写起来。写完一个又一个字去细看,看完满意地笑了,吟道:窗外秋雨悲夜凉,屋内春风喜愁肠。一圈年轮一圈去,三番思想三番伤。陈寿写完诗,目光透过学馆木格子花窗遥望着远处天空,湛蓝的天空变得灰蒙蒙一片,像被灰色布帘盖住一般,有山雨欲来气象,天空这种疲倦似的转变,被他用惊讶和惶惑双眼打量时,表现出变幻莫测的高深。他踱着步摇头晃脑朗诵起来,每朗诵一遍,增加一分得意,当他朗诵完十遍后便有了十分的得意。接着,他又闭上眼睛静默少许,再次开眼后依次望望几位同门学兄的空桌位,脸上浮现出一层莫名其妙的诡笑。笑完,又去眺望着窗外对面山头的黝黑马尾松林,那是他第一次放假三天后所去的地方,每一棵松树,每一片山崖,每一朵树下的灰色或红色野生菌姑的形态都存放于心,无可更改了。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向外踱去,外表大大咧咧样子掩饰着一颗很敏感的内心,这就是他的性格;陈寿深沉着脸边想边走出学馆大门,一步步朝金泉书院左边的学舍而去,进屋后,他在一口木箱里取出一套下乡用的短小衣衫,对着铜镜仔细穿戴起来,后来又在脚上换上一双千层底圆口布鞋。当这套行头弄好后,陈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并且把脸侧过去一些,让自己面部轮廓显得更瘦削更有力量。从三岁开始,他喜欢对着镜子摆出这张脸,但是还没哪张相似的脸能捕捉到他的真正神韵,于是他不停地去寻找自己。一会儿,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铜镜里的眼睛太过平淡,缺少猛张飞大圆眼睛里的霸气,他叹着气去模仿张飞霸气,这样想着后,让他行动的双脚怱然有了坚强和力量,也有了自信。他跨过三尺高的木门槛,瞪着一双有霸气的眼睛,和迷惘的香风面对面站在金泉书院山门前发呆,仿佛岀笼的麻雀一般耷拉着翅膀,在一瞬间忘记了如何去飞翔。他望着万卷楼外蜿蜒而下的山道石梯,以及山道旁的甘露寺发呆。甘露寺在万卷楼下依山而建,有伽蓝殿、罗汉堂、观音殿、地藏殿、阎罗殿、五观堂、念佛堂、财神殿、药王殿和观音阁等十个殿堂。而每个殿堂房屋的间隔拉得很开,最远处的伽蓝殿和观音阁竟然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脚下,显得有些遥远。屋顶和墙面的砖瓦上生出翠绿色青苔,和山和林木远远地灰灰绿绿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从来就是山和林木的一部分。对面山坡下就是牌坊湾,湾里耸立着六座巨大的石牌坊,有表彰修桥补路积德行善的,也有表彰贞节女的,都是一座牌坊一个动人故事,每个故事让人有好奇心。
陈寿心里惦记谯周老夫子皮肤病,很想替他煮好药汤才下乡,但又深知谯周老夫子一生好强,自己可干的事绝不会假他人之手,这才犹犹豫豫地走出山门,顺着石级一步步向玉屏山下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一条地势陡然下倾的台级下。一路上,他轻轻对自己说:“陈寿,你想将来高官大儒,你这优柔寡断样子能干啥?拜托你,放松点嘛,谯周老夫子没事的,你少年下乡只当去百里外游山玩水采风哟。”陈寿走过一段路子,又去想老夫子谯周身上的花粉过敏,想着时紧绷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脚下石梯仿佛在向前航行,他好像走在嘉陵江舢板船上,脚膝发软。接着,他又支支吾吾独语道:“谯周老夫子也算一代文化大师,虽没在某方面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突出贡献,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阴阳八卦、五行风水、黑白巫术无一不精。因为作他的门生尤其不易,必须时刻领悟先生的思想,太愚太笨太蠢或自作聪明者多半会被淘汰,能留下的多半能做高官大儒;所以跟他身边的门生通常只有五名,都是经过他考校后排队而来。也就是说金泉书院考中一名进士或学有所成,荣荣光光送出去一名,才有机会补入一名相中的学生。而能上金泉书院的人有的是天才,有的不是天才,也被谯周老夫子教育成天才;今后有的不是官员,也是一方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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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湖书院陈雍嘉院长经历门生反出门墙之事后,开始捧着经典古籍书苦读,用强忍去熬练肚里的酒虫,失落之心终于走出了这段凄风苦雨的日子。他回头去看生命历程时,终于明白时光是医治心伤的第一味良药,寂静中的无所为和无所不为是辅助药,读书是医治心伤药引子,将这几味药按“君臣佐使” 配位后,可治文化人百病。他这时的生活中,有一种静谧充满心灵,不仅是嘉湖书院、北湖边或整个果州顺庆府,这样恬静惬意生活久了让人蠢蠢欲动。他捋了捋头发,抬头遥望远处金泉书院,满肚皮的感慨无处发泄,他与金泉书院办学理念虽有分歧,看不惯谯周老夫子让门生小小年纪,去百里外乡下历练那一套行事风格,但还是崇拜谯他的为人与才学,他特别欣赏谯周老夫子世相通达,人心静谧、坦荡而无心机。而他虽为川北著名玄学大师,心灵纯度并没达到大师素质,更不去说物我一相境界了。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没有喝高老酒时,才会为谯周老夫子辩解道:“谯周老夫子是一代名儒,对国家和巴蜀人民贡献极大,他很有战略眼光,又常常下乡体察民情,深知民间疾苦,为避免巴蜀人民遭遇战乱,他先是奉劝胸无大志的刘璋投降刘备。后来,又见扶不起的蜀王阿斗愚笨,宫中小人得势,弄得蜀国孱弱,他又劝蜀王阿斗(刘禅)投降魏国邓艾,让蜀国官员和百姓在中原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过得很太平。只是,常有激进文人或不识天下大势的人士高唱:谯周误国。更有诗人温庭筠,写下著名的《过五丈原》诗:“铁马云雕久绝尘,柳营高压汉营春。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认为诸葛亮死后,谯周可明目张胆进言卖国了。其实,温庭筠哪知道他良苦用心,在谯周老夫子心目中,国家不分汉、蜀和魏,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就行,归谁统治有啥不一样?爱国是理想,爱家是现实,任何形式的征讨杀伐,受乱的永远是百姓,享受成果的永远是王公大臣和官员。谯老夫子为反对姜维不顾国力穷兵黩武,把百姓搞得疲弊凋瘁,怨声载道,他猛烈抨击朝政,采用对话体裁写了著名的《仇国论》。只是他谯周老夫子一代大儒,也有自身缺陷,一生不能见花闻花香,风有花味皮肤过敏浑身长满小红疙瘩。小红疙瘩有的只有米粒尖大,有的黄豆大,也有的组成大人巴掌大一块又一块地红痘,有的像天上星星般散布着。所以他一生不与文友踏青赏花采风,春夏天几乎不出金泉书院大门一步,秋天金银花桂花菊花盛开时也不出去,冬天偶儿出去走走,巴蜀冬天暖很难看见梅花,过敏机率很小。”
有人听见陈雍嘉院长这番话后,满脸疑惑,仰着头,脸上挂着讥笑问道:“金泉书院和嘉湖书院不是对头吗?你咋为对头说话了?”
这时,陈雍嘉院长通常会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尴尬面皮说:“我对事不对人,谯周老夫子人品学问,还是很不错的。他说完又吟道:清溪入目意先凉,竹翠菊白三二行。浅底鱼爬岸上柳,山环水抱聚气场。村姑摘叶煮绿茶,农舍疏篱鸡鸭狂。花香吹过自然味,四季无时不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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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老夫子身贴墙壁,突然两眼发直侧耳仔细倾起来,他听见陈寿转身去了学馆,他耳里根本没听见其它什么特别的声音时,这才一手捂着口鼻,将门轻开一条缝,踮起脚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在门口伸出一只手拎着门槛外的桉树叶、桉树仔、八角风草等转身就走,进屋后又将门紧紧关上了。他将桉树叶、桉树果、八角风草等放进一口大铜锅内,倒入一大木桶清水,在灶下引火添柴熬煮着一大锅桉叶汤。他一边往灶膛添柴,手又不时搔着痒,心却在想要写一本《谯周帖》,因为魏、蜀、吴三国的大儒几乎都推崇他的谯周字体,不远千里上门来拜访索字,更是鼓动他写一部《谯周帖》让人拓片学意,巴蜀人更是以有谯周的字贴为荣。他也早有此意去写《谯周帖》,只是近年来一边教学一边在构思这帖,他给《谯周帖》整理出了这些必要条件:“古雅遒劲的风格。笔意精到,点画方圆并用,结字平中寓奇。泯没章草中的波磔,朴厚灵和之气溢于纸墨之外。作草若真,从容不迫,动中有静,静而多妙,具有内在的意蕴美。偶尔牵丝带笔,似断还续,体势飞动。在章法上,前笔有绪,后笔有起:有绪是为了牵引下文,有起是为了承接上字。字势虽断而神合,血脉流通。字形或大或小,点画有粗有细。”他细细想下去,还没想完第一遍锅里的药汤已经烧开了,药汤烧开后,咕咕地冒着气泡,一股浓郁的桉叶味慢慢从锅上蒸腾而起,在万卷楼金泉书院四周来回流窜。当他想完第二遍后,锅里的桉叶药汤少了二成,他拆掉灶火,将药汤用木勺一勺又一勺地倾入木桶里,双手提着木桶移到一只高四尺五寸,长三尺六寸,宽二尺四寸的椭圆型柏木大扁桶内,接着倒入扁桶内,扁桶预加了一担清水,谯老夫子伸手试试温度,回头不放心地看了看本已关得很好的门窗,搔痒让人几下拔去衣衫,赤条条地走向扁桶。他走近扁桶后,一边反手去后背搔痒,一边拖过一根矮木凳靠在扁桶,然后双脚踏上去,双手握住大扁桶边椽,快速翻进扁桶内。谯老夫子入汤后总会禁不住“啊”的一声低吟,声音很沉也很长,带着他的惊叹也带着他的欢乐一同沉入热气腾腾按叶汤里,后来便寂静无声了。
谯老夫子沉入扁桶后,呆了没多久,又站起身来弯腰伸手去取扁桶外的矮木凳,他将凳子放进桶内人坐在矮木凳上,背靠扁桶内壁,眯缝着眼进入遐想状态后,全身浸泡在桉叶药汤里,只将下巴以上部位露岀水面来感叹。他不知道,内屋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一副诧异面孔在注视着他的一切,他刚才的赤身裸体,让这副面孔看得桃花一般红。
陈寿不止十次见过谯周老夫子花粉过敏,而每一次都是用桉叶桉果和八角风草熬药汤浸泡好的。准确地说是,治标不治本的好,下一次风中花香花粉飘过,又会皮肤过敏,每年这样的事谯周老夫子都会遭遇好几次。这期间也会有医学大师们主动找上门来,给谯老夫子把脉开处方药。谯周老夫子在门生面前欣然揭开药方秘密,说桉叶桉果加八角风草熬水浸泡治疗花粉过敏,竟是当代神医华佗开具的二张药方之一。华佗在樊城替关羽刮骨疗箭毒伤觉察到,蜀都信使无意中说起光禄大夫、巴蜀大儒谯周患有严重花粉过敏症,他素慕谯周之名,更爱其谯周字体,他伸出一只手去对信使挥了挥,要信使详详细细叙述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信使见华佗大师有了兴趣,就将谯周老夫子皮肤病以及川北玉屏山金泉书院的事一一说出。二个月后,华佗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往川北南充玉屏山。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什么叫疲乏,什么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这一路上在任何状况下打起精神,咬着牙,疲惫不堪,心里窝着一股无名之火。俩人见面互通姓名后,颇让谯周老夫子感到意外,他们坐在万卷楼的最高处,沐浴着从嘉陵江东面射来的带有水草味地暖阳,舒舒服服地靠在凉椅背上,谈论着魏蜀吴三国纷争与人民疾苦,医学与文学,诗词歌赋与书法等等内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谈论,让二位大师都被对方学识见解所吸引,滋生惺惺相惜之心。谯周老夫子深知华佗大师医术精湛、道德文章高深、眼界颇高,一般茶水招待断不会看在眼里,奉献上用“山葵根、山茶花根、荷叶、仙人掌”秘制“合仙茶”。华佗漫不经心接过天地人三才盖碗茶,用茶盖在水面轻轻一刮,一股清心怪味儿传来,他低头瞅去,见茶水在不同光线中变幻着“绿、红、白、青、黄”光芒;他有些惊异,抬眼看看谯周老夫子似笑非笑面孔,却见他慢慢站直身子,用巴蜀的精明敛尽了人世上的一切内涵,也包括用眼色去掏华佗的眸子,一付心里很明白偏又不愿多说的样子。华佗有些懵懂不知,将茶水放在鼻下闻闻,立即有四股说不出的怪味裹着清香沁入心脾,精神为之振奋。他忍不住好奇,舌尖在水面轻轻点了一下,少刻,豪爽地惊呼起来:“好茶好茶!天下第一茶,味道真个特别,将天上的‘云、淡、风、清’四味表现在一盅水里,而且还如此这般分明地让人胃蕾分辨出来,天下仅此一茶。请问谯老夫子,此茶名字为何?”华佗为谯周老夫子诊断后,写下二张药方,拜请谯周老夫子用草书给他题写了“内外相济”四个大字,又将“合仙茶”秘方抄去一份,这才飘然而去。华佗大师是三天后离开玉屏山的,他一改几天前来川北的疲惫和憔悴,脸上挂着心满意足后的非常得意之色,一双灵便之脚刚刚跨出金泉书院大门时,便是一阵放荡不羁的呵呵大笑,笑完又频频颌首道:“今天获得谯周老夫子墨宝与合仙茶秘方,值了!不枉入蜀道难耗时二月光景。唉!巴蜀神奇之地,天好物好人更好。”后来,谯周老夫子给金泉书院门生看过这二张药方,其中一方是桉叶桉果加八角风草,另一方就是能说话的野猕猴桃果。陈寿边走边想起华佗的另一张药方:说话的野猕猴桃果捣碎取汁喝下,可根治花粉过敏症。世上真有野猕猴桃会说话吗?它又在哪里?他每次听谯周老夫子对会说话野猕猴桃的论断,下着不容置疑的武断,他敏感的心就断定这不是真实。这张药方很怪异,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药方,他隐隐约约猜想到,可能是谯周老夫子假托华佗大师之名而为,要达到某种目的的道具而已,这是什么目的呢?他在冥思苦想,也一次次自问始终难以理解。陈寿相信鸟说鸟语,狗有狗言,野猕猴桃与野猕猴桃之间有植物自己的语言,但这些语言只是用来沟通和传承同类文化的一种方式或符号,让它们与人直接对话,这显然是人的臆想。但这些年谯周老夫子让金泉书院门生上山下乡寻找会说话野猕猴桃,一定是启迪人智慧的一种手段。门生们千辛万苦去百里外寻找到许多野猕猴桃树,又小心翼翼搬运上百里路途,个中艰辛让成年大男人也叫苦不迭、不敢想象,而他们仅是八九岁或十三四岁的儿童或少年,并且是各走一方不能互助的实际行为。多年来,他们移栽到书院墙外的野猕猴桃树有很多,等着会说话的野猕猴桃果出现。年复一年,结果子的野猕猴桃树不少,会说话的果子一个也没出现。于是金泉书院门生又有了新的工作,将这些不说话的野猕猴桃树年年外移出去,又年年新栽几棵。而今,偌大一个万卷楼金泉书院墙外只剩一棵野猕猴桃树了,这树是他陈寿八岁入书院不久,从五十里外独自扛树走回来移栽墙外的。他在那年经历了一次困惑又让人兴奋的乡野旅行,独自扛着这棵树回到金泉书院时累得瘫倒地上。谯老夫子没让人扶他坐起来,只是让人搬来一把竹凉椅陪坐在他身边,过了半个时辰后,他缓过气来一蹦老高,忙着去刨坑栽树,栽完树后谯老夫子笑问:“外面的世界自由吗?你眼里看见了什么?你回过头去想是否觉得自己太有力量了,这么远的路途竟然扛一棵比自己还高的树走了回来?”他当时噎语了,被乡下的树木花草,小桥流水人家,竹林小狗等等物象堵住了嗓子眼,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谯老夫子理解地笑笑,拍着他头顶感慨道:“力量来于自然,文化来于劳作,生命也来于自强;人、越贴近自然,越能拥有一切,这是金泉书院办学宗旨,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的。”陈寿至从扛树从乡野徒步回来后,他个性当中不着边际的一面,和那些使他沉醉的幻想世界在一天天膨胀着,他与学友们恐惧下乡格格不入的东西就是时刻想着下乡,一次又一次尽可能地在规定时间内越走越远。他感受到人走的路越远,眼里看见的和心里想到的,忽然会凝聚成一股魅力让人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三年时间过去后,陈寿十一岁了,而他第一次出门寻回来的树也长得很粗大很健壮,枝繁叶茂,可就是不结果,让金泉书院的人惊讶不已。
陈寿幻想起谯老夫子在扁桶桉叶汤里浸泡的模样,便笑了,但笑得真不是时候,他将玉屏山上空的云也笑跌落了,云在一阵风中悲悲凄凄落下来时,不曾想被玉屏山的清新空气拍去几掌,痛得它眼泪直流,眼泪流到人间时又觉得不太好看,变化成零星小雨洒将下来了。他抬头用诧异目光去望天,天却什么也不让人看,用高深莫测遮挡了真面目,只将一些尿液、汗滴、唾液或洗澡洗衣洗发水之类液体扔下来,与跌落的云汇合经风一吹变成了大雨滴,稀疏地向下垂着。液体在空中扭着腰身,顺着视野掉下来拍打在他的脸和脖子,有一股清凉感觉,它却忘记了时光还在农历八月末的日子里踯躇不安。他回头顺着一级级陡石梯仰望山上的万卷楼,门楼在上面显得非常固执,它在陈寿远去的脚步下并不萎琐隐身,而是将身子不断去缩小,于是门楼上悬挂着斗大的“万卷楼”三个字,在陈寿眼里一个字笔划也看不清楚,仿佛龟缩成了针头大黑点。此刻,他终于明白:人走向远方时,回头看身后事都是模糊不清的,再回头去看前面,却是纤毫清晰的。真是这样的吗?他自问。一阵急雨过来,伸出凉飕飕的脚一下又一下地狂踹,终于将深思中的陈寿踹醒。他想起谯老夫子曾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自然规律,躲也无从躲过,不如顺其自然。天若下雨,万物就有了光泽,就会散发出绿色生机的气息,就能给干渴的土地一丝温情。他还告诉他,暴风雨来临时,预示着太阳不久也会升起,裸露的黄土地上将会改变颜色,一个葱绿的世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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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在半开的木门上响起,这声音从门扇外绕进来,在我耳边悄悄提醒道:“你进万卷楼金泉书院读书,读的不是纸质书也不是电子书,而是日日在书院遗址上寻觅古人强大的文脉思想足迹。将心从现在走向过去,又从过去回到现在,每一个来回都以金泉书院为中心,书院离谯周老夫子与陈寿越近时,离你却越远。相反,亦然。”我听到这里,扔下身子,心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抬头仰望,发现苍天阴冷着脸望我,没有任何语言再次对我说,只有对面牌坊湾里的一座斑驳石牌坊,颤抖着双手想立即把几百年或上千年那把旧锁拧开。接着,用一种奇怪的语言重复说:“我这就给您拧开文脉之门,一座牌坊就是一个文化,让您在这远近的时光交替中,能清晰看见旧时文化书院和当代文化学校传承的迵异风格。让你的双眼透出令人愉快的烛光和电筒光,去辨识或管窥汉朝大一统文化真正内涵。以及金泉书院谯周老夫子惧怕花香的面孔,嘉湖书院陈雍嘉的轻狂,小陈寿被野猕猴桃树打磨出的性格,以及他肩膀和紧绷地下巴,所摆出的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坚毅和忍耐的神情。有时,你可以在光明闪亮的一刹那,仿佛觉得书院里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你才能在万卷楼看见金泉书院里有一种不安稳的缥缈虚幻的感觉,也许金泉书院的文化真的不存在了。它们的凳子在这里,学馆桌子在哪里,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一个年代位置要更合适,更能让现代人去体验大一朝时代的真正文化,可惜没人这么去作。以前谯周和陈寿及以前时代满墙的书简,也许并不那么显眼,但怎么看都像是书院学馆文化传承处,而今的万卷楼并没什么书,却打着万卷读书楼招牌供人参观。楼内仿古家具的摆设正在不断制造空间的拘谨和呆板,赋予房子另一种不地道的伪文化意味儿,这一切都在暗示当代人不一定用功读书,买一张官方签发的文凭也是国家大儒了。因为今天作大儒或国学大师,并不要天下人去评判评定,只需掌权的几个人说了算数,所以没文化的大师并不耻辱。”
有一群生灵麇集在金泉书院遗址昏暗光线下,一遍又一遍,一寸又一寸去空间搜寻伟人著书立论之处时,我也仿佛看见过书院墙外有株硕大野猕猴桃树,偶而,我会用肮脏亵渎之手去揉着酸涩的眼睛拍打自己的太阳穴说:“不知此树是否彼树,它是不是一千多年前陈寿移栽的那株不结果之树?”有时想想尽多惆怅,人不怀孕生育可看专科,树不开花结果,天下人谁也拿它没法子,这是自然大过人的例子。某天,我的女友大胸高挺,穿着走到哪里都让她心情畅快的白色真丝连衣裙,投入到我孤寂的生活里。她将美丽的眼神扯出一副不屑态,撇了撇有点性感小嘴说:“老公,你不要去写那株野猕猴桃树了嘛,它在三十三中靠近西溪河大操场外边圈着。听果山公园老人们说,操场原址才是西晋史学家陈寿上学的金泉书院。当年陈寿听父亲陈式说起跟随张飞出兵伐魏之事,写完一段《三国志》手稿,天空中刮过一阵怪风,风中有一股魏、蜀、吴三种不同地方花香混合味,谯周老夫子面色大变,扔下教鞭宣布放假三天,让门生去寻找野猕猴桃树。结果,八岁的陈寿兴致勃勃去北边五十里外龙门镇石材山寻觅,无意中发现一棵野生猕猴桃树苗,并用手指掏挖出来扛回金泉书院,随手栽在院坝墙外边。”
我听女友用调侃而又神话般语气说这野猕猴桃树,心里蓦地有了孩子气,我用孩子般充满期待目光去看她身上凹凸不平的曲线,直看得她心里焦躁发毛。后来,我一声不吭诚心诚意翻过历史年轮墙,去翻拣陈寿用手指挖树的场景,很渴望知道他在挖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一个人去作一件有意义或无意义之事,不可能没有想法,不可能如同僵尸行为。知道想法,就能解开一个八岁学生不上学,竟去几十里外乡下寻树挖树的密码,让人在难以置信中明白一个内涵。接着,我又去想陈寿挖树的手指被扎破皮没有,他扛树回到金泉书院栽树,双膝下跪,双手十指挖动土坑里的碎石头和泥土,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宽度和形状完全符合栽树标准为止。接着、他把野猕猴桃树放在坑里面扶正稳固好,再将泥土还原填坑踏牢才算完工。这时候,若有一群小蜜蝶或蝴蝶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陈寿汗流浃背眼前一圈圈闪过,绝对是一阵眼花缭乱的感觉。
尽管从书院遗址得不到野猕猴桃树准确信息,第二天,我还是从隔壁邻居家听到一些有关陈寿与野猕猴桃树的情况,几天后我编个理由去了三十三中,从人民南路与表方街交界处后门进去的。我蹑手蹑脚东张西望走进后门,顺着张澜故居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三十三中操场外面,也见到了这株一千多年前古老野猕猴桃树。野猕猴桃树或许是沾了陈寿的灵气,或许是沾了南充的风水地气,它至今仍然健在,它只是被鉴定成非物质文化遗产,被一米五高墙圈禁着。我身子贴在墙上看了它几次,每一次都想与它面对面去交流,但只来得及说:我和陈寿都想你,就被它的千年沉默所打断。后来,传说我去万卷楼金泉书院继续寻觅传统文化后,这株不死不活休眠上千年野猕猴桃树桩睡醒了、萌芽了,第二年长成一棵新树,并有开花结果迹象。我听后狂喜,特意上网百度一番:“野猕猴桃产自秦岭以南,横断山脉以东地区的一种野生水果,它适合种植酸性土壤里,显得十分古老古怪而神奇。地方志作如下描述:果州人培育了一种猕猴桃,其果实外形象男人阳具长约130毫米,直径约25毫米,披着一层硬绒毛,硬毛约二毫米长。这种果树除了古顺庆府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结大果。果实风味独特,维生素C含量甚丰,它的后代就是当今享誉世界热门新兴水果——硬毛中华猕猴桃。这果挂在树枝上,就像一根根独生芭蕉,随风飘荡。有时这种猕猴桃还会在风中发出声音,粗听颇似人叹息声,细听又像在叫“文化,传承!”四字。它果味清香,外形特别诱人,有时诱得单身女人直奔树下,走近去看,手指拨弄着一根根粗大茎条,悄悄自问:它管用吗?边问边偷摘一个放进衣袋拿回闺房去。
我在世上雌雄花粉谈完恋爱亲完香嘴过去一月时间后,刻意去三十三中操场外数了数,没错,它结有上中下三个果实。果实排列如同天、地、人三才,似乎又有更深刻内涵。果实在阳光水分和众人目光中天天长大,到了秋天清香扑鼻,诱得三十三中上千名学生垂涎欲滴,上课前或课间休息麇集墙外,一圈一圈密密麻麻地围绕窥视。想翻墙把爱的贪欲采食在个人胃酸里,可惜没人有胆量,原因是有人在树下草丛曾见过一条花蛇,高初中部青少年学子不敢越雷池一步。这种望洋兴叹日子让人沮丧,却没持续多久。某天,一名患烂桃花病年青女疯子赤裸身子,一边走一边搓揉硕大乳房,嘻嘻疯笑着偷偷摸进三十三中校园,眼见三个野猕猴桃后,疯劲儿更炽,又跳又叫道:“帅哥,我三个帅哥哥,可找着你了,你躲在这里上网打游戏哟!”女疯子在上千学生眼皮下翻过围墙摘去三个野猕猴桃果,女疯子左手拿一个,右右拿一个,张开的大嘴里也塞着一个,她爬出墙后扭着细腰、拽着硕大光尻子消失在众人眼前,跑得比萨摩耶犬还快。学生们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恍然大悟,最后有人流下悔恨泪水,仿佛阳光下的千人白日梦。不久,我又亲耳听见另一个传说版本,学校退休老校长查阅地方志后,说:这株野猕猴桃树让张献忠灭川时颇感为难,很想连人带树,斩草除根。他寡母右手在衣袋里正捏着一个猕猴桃树,眼瞧着这树每一条枝节上都冒出一缕悲哀气,她心不忍坚决不同意斩树。她常用猕猴桃解决问题,深知巴蜀男人好用,野猕猴桃果更好用,杀光川人砍尽这树以后巴蜀生灵绝迹了,留些给后人吧。张献忠被寡母子逼得没法,只得杀光所有人,在猕猴桃树尖上放一把火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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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我踏着清晨白雾和深夜的星光,走过西河桥去金泉书院上学或回家的路上,都会遇见默不吱声向我致意并指点着前方混凝土桥栏的飞絮。我听从提示,走在目标道路上,却忽略了坐标正确与否,也忽略了指路者在秋风中冷得瑟瑟发抖。因为它想见到的人和不愿见到的事,总在桥接阴阳起承转合中时刻发生,它在逼仄处每每见到跳河自杀者或从桥上走去进了产房者,在非常失望沮丧中也感到莫名其妙地欣慰。终于它告诉我说:可在风中聆听到一种有气无力叹息声,声音来自三十三中操场野猕猴桃树;有时、还能听见野猕猴桃树久久沉默后,清晰开口说话的声音结巴而羞涩,时断时续。有一天,我从桥上走过去时侧耳倾听,真听见了风中话语:悲哀,悲哀这二个字。我心中也真的一阵子悲哀,远远看见它凄楚的影子,明明知它在说三个书院之事却又不太相信。转念想:三个书院有事吗?金泉书院学生下乡百里体验生活,毕业后作高官或大儒;嘉湖书院学生校外二十米沙滩练字,毕业后作官府幕僚;当代学生胆小怕事,不敢翻越禁祻墙去收获果实,这些环境距离改变人生,不能改变一个世界。也许,野猕猴桃果在模仿祖宗发音时,灵魂中记住的只有母语。能改变它的只有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