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袁从开的头像

袁从开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7/13
分享

《气场》刘瞎子三

 刘瞎子 三

                            1

小算盘麻烦很大,他和一个丑妇先恨后爱有了交集,这是1971年农历七月末发生的事。妇人不是善茬儿,她是刘子湾村妇女主任,大名鼎鼎的小鸡婆。

二年前、她嫁来刘子湾村,没人看好她,认为她是老公刘兴玉家第二个牺牲品。她家婆婆娘远近闻名,有名的嘴尖嘴碎鸡娃子婆婆娘,有事无事耍三招,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三招里,她最厉害的莫过于骂人功夫,一张嘴可翻十八种口吻骂人,一句脏话能用五种不同方式骂出去。刘兴玉第一个婆娘很不幸,娶回家不到三天,竟被鸡娃子婆婆娘骂得气闷而死。正如邻居们意料之中,矮小妇女嫁来第一天晚上,便和鸡娃子婆婆娘因洗脚水而展开婆媳大战。一生胆怯的刘兴玉在门外等着同房,听见俩人关门吵架躲了出去,他边走边跺脚说。左是老婆右是妈,帮你还是去帮她?骂吧、骂吧、快骂吧,骂完男人才回家。

村里人见新婆媳关门骂架,谁也不敢去敲门劝几句,跑去找刘瞎子想办法。刘瞎子哈哈大笑说,刘兴玉家清静了,和谐了,将遇良才,龙泉剑逢寒月刀,识英雄才会重英雄。众人听刘瞎子说得玄乎,谄媚地笑着离开了。

第一个晚上。鸡娃子婆婆娘坐在桌边油灯下,矮小妇女坐在床头边。俩人不听对方话,各骂各话全是抢着进攻路数。

第二天白天。俩人八仙桌旁上下对坐,盯脸对骂,一来一往地短兵相接。

第二天晚上。俩人改为尻子坐着矮凳子,背靠墙壁,望着房顶打游击战骂。

第三天白天。俩人尻子坐在地上,脱了一只鞋捏着后跟,骂一句脏话,用鞋底砸一下地面,打冷枪骂。

第三天晚上。俩人不吃不喝骂得累了,各睡一间房躺下。叠起枕头塞进肩胛下,把头垫得高高的,唦哑着嗓子远远地叫着、数着,边溃败边骂。

第四天早上。刘兴玉家突然门窗大开,婆媳俩人不骂了,手挽手亲如姐妹般一同趔趄步子走出门来,唦哑着嗓子招呼邻居及看热闹的人进屋坐。鸡娃子婆娘去升火煮了四斤挂面,媳妇烧开水泡茶招呼邻居。一会儿面煮好,分挑进二只大瓦盆里,撒了一些盐,筷子各挑来一大坨红红的香辣酱拌在面里,俩人各端一个盆子,当众人狼吞虎咽吃喝起来。边吃边笑对方吃相难看,眨眼之间,盆里面条吃完,鸡娃子婆婆娘朝外扔了瓦盆,向众人直夸媳妇是她几十年来遭遇到的最好的女人。矮小妇女也在地坝里砸了瓦盆,直夸鸡娃子婆婆娘是她最崇拜的婆婆。俩人互粉互夸,哈哈大笑,然后搂抱在一起直拍对方后背,笑着向众人挥手告别去屋内睡觉。临了,矮小妇女还对众人笑说道,给我男人传个话儿,想进洞房赶紧回家。婆媳瞬间化敌为友,看得邻居浑身颤抖魂飞天外。三天三夜、他们不时在门外偷听婆媳骂战,俩人都能将一句话翻作十八个不同方位去攻击对方。几天下来斗得旗鼓相当,而今俩人惺惺相惜,必定天下无敌。消息传开,大队妇女主任害怕了,她主动找党支部书记辞职不干,党支书记无语,转身去了公社,将两妇人骂架的事汇报到公社革委会主任处。革委会主任听得感慨,他抚摸着油光锃亮头皮说,大队妇女主任不干了,让骂人的妇女去干呀。会打人是领导手段,会骂人是领导方法,会威慑人更是一种难得的艺术。说着、他颇有些惋惜道,本主任要早几年发现两个女人,弄进造反派宣传大队去专骂保皇派,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保皇派早些投降或反水,文化大革命可以提前取得阶段性胜利。矮小妇女三天三夜骂架成名,获得了小鸡婆的绰号。公社革委会主任指定她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大队小队领导见她也是有奇技之人,推荐她加入某组织候选人队伍。

小鸡婆成了镇村之宝。她靠骂架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后,村里(大队)刁蛮泼妇们老实了、听话了,没人敢不尊老爱幼孝敬公婆。她婆媳时常手挽手在村里来回走动,去做尊老爱幼家庭和睦示范工作。当年不提倡不流行“五好家庭”评比,要不、刘子湾村家家户户都是“五好家庭”婆媳一人凭一张嘴可骂遍刘子湾村,婆媳联手后谁敢生事,谁敢让她们去联手语言压制。小鸡婆善于用骂人气势威慑全村妇人,女人不去惹事,天下本来无事。

这天,小算盘吃完早饭,背上竹篾背篼,拿着锯齿镰刀,带着一队妇女,去刘家沟水稻田里割成熟的稗子。他预先通知在祠堂前广场集合点名,望着这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娘子军直皱眉头。本不情愿带长舌妇出工,无奈男劳力都在挑粪抬石修水渠,他不想去累得腰酸背疼,只能领着这些人走。他照工分记录簿上点完名,本想人前说说“稗子和败家子”话题,想想又不说了。若说,他一般会这么说,传说稗子是稻子祖先,它们外形极为相似,稗子经过人类影响进化成了稻子。稗子也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长在稻田里形状似稻子。它叶片毛涩,颜色较浅,它与稻子共同吸收稻田养份,稗子最大能耐是比稻子早熟。又传说,稗子虽是稻田恶性杂草, 让世人明白了败家子儿的“败”,就是从谷子中的稗子演变过来的。

他故意大声咳嗽三声,侧头重重吐出一泡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全体妇女同志们注意了,今天下四十挑水田里割稗子,下水容易上岸难,有想法的先去茅坑把屎尿屙完,顺便把屁眼用篾块儿擦干净再回来,免得到时乱放臭屁。几十个妇女听得吃吃乱笑,纷纷低头小声咕噜说,你小算盘最喜欢放屁,而今就在对我们乱放臭屁。小算盘只当没听见。他知道再伟大男人混在女人群里也没地位,永远吵不过她们,装聋作哑才是良策。他若无其事又吼道,没事做,没想法的妇女同志们都来唱吧,同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请让…干部大会计刘富贵同志开始领唱。妇女们听他自夸是干部大会计刘富贵同志,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乱笑起来了。小算盘不笑,他从小在乡村长大,知道乡下农村人离自然最近,干什么事也自然随性,虽然也叫大队小队的,永远也成不了有纪律的军队。他双手擎在空中,深吸一口长气,凝神聚气五秒钟,硬着手掌用力挥了挥,嗓子里硬梆梆崩出一句歌词儿: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一别、起(预备、起)!妇女看见小算盘双手用力向下击打,竟然也粗腔老调狂吼起来了。在茅坑里蹲着屎尿还没屙完全,屁眼儿没擦干净的妇女们听见歌声,提着裤子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边跑边搂裤子嘴里唱着: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一首歌完,所有人齐了。小算盘走在最前面,他领着妇人出村向东面走去,也有几只老狗小狗跟着走,它们耳里没有歌声,只有主人熟悉的嗓音。妇女们边走边唱革命歌曲,衣服虽然五颜杂色,人全是娘子军,右手镰刀身上竹篾背篼也算整齐,时不时还要跟着小算盘挥舞几下镰刀,那阵势很有几分军队出征味道。小算盘第一次单独领这么多妇人外出干农活,他心里也算高兴,认定今天作将军了,娘子军里的大首领。于是、他第一次用将军口吻对娘子军下命令说,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请接着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最后再唱《东方红》。娘子军平时爱唱革命歌曲,有时候一人在灶屋里烧火煮饭,或是在嘉陵江边洗衣服也会情不自禁哼上几句,此时五十多人合唱,大家真心唱,卖力地唱,不知不觉唱到了刘家沟陡坡边。娘子军们朝下面沟壑望去,人人欣喜若狂,歌也不唱了,弯腰撩衣挽袖准备下水田。这条沟壑叫刘家沟,地肥土厚田块大,地理位置靠近嘉陵江边不缺水,因此全是水稻田。从高处望去,满沟水田并不平整,而是一块接一块叠压着的梯田,川北乡村田地面积不论亩而论挑,1=4.25挑。

此时正值入秋季节,刘家沟全是金灿灿稻子。嘉陵江风从东面小山嘴吹来扑进稻田里,将半熟稻香裹在这条沟的旮旮旯旯里,醉得草上螳螂无力捕蝉,走路歪歪斜斜;醉得稻叶片上蚂蚱瘫软不动,变成了尝鲜者的油炸蚂蚱;醉得其它虫子白天黑夜昏睡,延续低级食物链的使命;只有青蛙最惬意乡下自然节奏和生存方式,不紧不慢吃了这个吃那个,想吃谁便吃谁,吃与不吃全凭心态。

小算盘想去的水田叫40挑,它是刘家沟里最大最有名的水田。这块水田可不是普通水田,因为地理位置奇特,常被川北奇人刘瞎子综合利用。在外人眼里,它最神秘莫测,最让人无法理解,也让刘子湾村所有人争着下这块水田去干活。这块水田的神秘在于水冷刺骨,水田左边右边和后边都是天然石壁结构,石壁又并非整块岩石,而是层状片石叠成。岩石层与层之间空着许多缝隙,缝隙有大有小,大缝隙可将书竖着塞进去,小缝隙也可塞入一本六百页厚书。缝隙长年累月流淌着清澈冰凉的泉水,只要有十个八个人拉长声音同时“哦”地大吼,石缝里便会不断跳出各种各样大鱼小鱼来。跳出的鱼品种虽杂,最多的鱼还是白鲢乌棒(黑鱼),体重最小的有七八两,七八斤也平常,十斤以上也有。无论多少人下田都有收获,人多时每人二三斤,人少时二三十斤也有过。昨天晚上、娘子军听说要来这块田里割稗子,妇人们提前准备好了一个大竹篾背篼准备装鱼,也准备了一把特制的尖头弯钩锯齿镰刀。乌棒鱼爱咬人,浑身滑溜在水里冲闯并不好捉。刘子湾人总结的捉鱼经验,看见乌棒捏紧锯齿镰刀向下砍去,刀尖砍住鱼能将鱼提起来,取下来扔进背篼里,没砍住鱼让后面的人接着砍。

妇女挽起裤角衣袖,人人双眼通红贼亮。没人想唱歌了,跃跃欲试挥舞着手中锯齿镰刀,望着小算盘等他命令冲下沟去准备下田砍鱼,幻想弄几条大乌棒鱼一家老小大吃一顿。毕竟走出刘子湾村,没饭吃、饿肚皮的日子依旧普遍存在。至于歌唱谁,批判谁,都不能填饱农民的肚子。小算盘是农民,也是深谙此道的男人,他虽然只有23岁,知道毛主席是大救星,要热爱他老人家,更要在肚皮吃饱喝足后去热爱他,空着肚皮吼,去唱歌去热爱身子受不了。他对着摩拳擦掌妇女说,妇女同志们听好了,到田坎边先排好长队,吼半小时,让鱼多些再下田去。你们下田后,顺着稻子行间走路,不准在稻田里横着乱跑踩踏坏了稻子,至于…小算盘话没说完,长得矮小说话声音很响亮的小鸡婆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至于割不割稗子还在其次,乱踩稻子不听话的人,队里分粮时扣他家50斤。

小算盘被人抢话头说,心里很不爽朗。他本想说几句讥讽话,又无可奈何直咽口水。望着矮小妇女低啐一口,暗骂,莽婆娘,天上地下,哪儿热闹哪儿有你。

小鸡婆这天是故意去抢小算盘风头,她是有目的的。她话说完,得意地眨了眨左眼。她又故意提高嗓子说,妇女同志们,快跑到水田边排好队,本主任喊你们下田才能下田砍鱼哈,谁不听话马上开会批斗。

小算盘听小鸡婆把官衔和威胁一同用上了,提脚向沟里踹去几块石子。听着石子滚去的沙沙声,心想,妇女主任又咋了嘛,还不是只管女人不管男人。

小鸡婆乜斜着眼,瞟了小算盘一眼。她走过去盯着小算盘朝气勃勃的脸蛋乱看,撇撇嘴说,小算盘,大会计;你是不是认为管着全大队的帐,很是威风。本妇女主任今天把话挑明了,刘子湾村现在能让我听话的人不多,不是书记也不是大队长,更不是大队治保主任和你大队会计,而是刘瞎子。书记和大队长惹上我后,我命令他家婆娘不准他上身,他们只能捏着鸡巴入梦~和球睡。刘瞎子就不一样,他是二无人员,无婆娘,无鸡巴的男人,本主任让他三分呢!

小算盘来了精神。他听小鸡婆说到刘瞎子身上,仿佛血管里注射了雄鸡血似的,蹦跳起来了。他嘿嘿冷笑着走上前去说,大主任、小鸡婆,你可要小心点哟。刘瞎子眼瞎耳不聋,你在这里乱骂人,让他那顺风耳听去,你与鸡娃子婆婆娘俩人也斗不过他。他让你家铁锅漏水,瓦水缸破成两瓣,床上棉絮烧起来都有可能的。他比他亲妈小白鸽当年厉害得多,你家鸡娃子婆婆娘没告诉你吗。当年土鸡公养五个小鬼能在嘉陵江底拖船过江,惹上小白鸽被她收拾得不敢回村。刘瞎子听见你的话,也会骂你婆媳,两个破烂货,球也没一条。

小鸡婆明知他借刘瞎子骂人,也不敢接嘴。刘瞎子做事真不像人,细细想来像个神一样霸道。嘉陵江对面刘子湾东村有人背后说他坏话,刘瞎子冷冷笑着,找人带话过江说,你乱嚼舌根,三年莫吃豆腐。说来也怪,这家人用石磨推黄豆,放锅里烧开后用胆巴(氯化镁)点豆腐再点也是水,聚不起团来,一直过了3年才点起豆腐块。另一个是村里筑土窑烧瓦的窑师傅,几千斤木柴将几万片新瓦烧得通红时,土窑下面五根青石炉桥烧熔断了二根。窑师傅和这家人急得想哭,若不进窑去换上二根断桥,剩下三根受不住重量向下一断,几万片烧红的瓦掷下去还有不破裂的吗。一根石桥一百多近重,外加七八百度高温,谁敢爬进土窑底将烧得红透的断条石取下来呢?最后窑师傅找到川北奇人刘瞎子。刘瞎子笑嘻嘻地说,你想不想进窑里去?你想进就行了,其它事包在我身上。窑师傅认真想了想反问,刘瞎子,你能保证我爬进窑去还能出来回家陪婆娘睡觉?刘瞎子哈哈大笑,你婆娘永远是你婆娘,你二口子还有五十多年寿命呢,去吧。窑师傅听后二话没说,接过刘瞎子递来的棕毛蓑衣披在背上,抱上一根石梁爬进通红的土窑内。他用了半个小时换好了二根石桥梁,爬出来扔掉蓑衣擦擦额头汗水大吼道,成功了,成功了,老子屁事也没有。窑师傅婆娘赶紧递上二瓶白酒说,还不去谢刘瞎子,没他、你早烧成窑脚灰了,还能在人前显摆吗?

小鸡婆身子矮小、嘴巴大,脑子转得更快。她笑道,刘瞎子是全村妇女喜欢的英雄男人,浑身上下具有大无畏革命精神,只要他愿意,在场的姐妹们都愿意陪他睡觉。她说到这里,故意提高嗓子大声问五十几个妇女,姐妹们。你们愿不愿意陪刘瞎子睡觉,这帮妇女心里只想下田砍鱼,哪有其它想法,听妇女主任问话,异口同声大声吼叫,愿意。妇女主任听得很满意,笑咧咧反手用镰刀敲了敲背篼,接着又问,你们愿不愿意陪大会计睡觉?五十几个妇女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有些妇人的老公是小算盘长辈,也有低小算盘一二辈的后生晚辈,谁敢人前乱说话。全都佯装没听见,低头去看白亮的脚趾甲,仿佛上面长了毛发似的。小鸡婆先没醒悟,同宗同族在一起有辈份管着,后见众人面色尴尬,明白这话真不好让人说出口来。她灵机一动,笑问,姐妹们,假若你们还是大姑娘,还没嫁进刘子湾村,愿不愿意陪大会计睡觉?她这话讨巧,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姑娘没嫁人,谁敢乱说我愿意陪男人睡觉。几十个妇女异口同声吼叫道,不愿意。

小算盘恨得牙痒痒的想咬人。他明白惹不起这婆娘,真与这婆娘较上劲儿,她回家与鸡娃子婆婆娘联手,坐他家门口骂个三天三夜,那时不光人受不了,就连堂屋神龛里供奉的菩萨也会泪流满面。最最重要的是他没娶老婆,将来有媒人介绍好女人,三个说客,也不如一个驳客。他脑子转过弯儿后,心里忙不迭地对自己悄悄递话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忍了、忍了,老子一切都忍了。他想到这里,故意走到小鸡婆面前,如做错事孩子用服气加道歉眼神儿望她。心里叫道,老天爷,您没看见小算盘的委曲吗?您没看见他忍气吞声后,浑身上下长满疥癣恶疮的不自在吗?这不是人放弃争辩的问题,而是内心过多顾虑的结果。接着,他又故意换上认输的眼神儿对小鸡婆讪笑,嘴里大声说,妇女同志们,你们要听从妇女主任的话哟,谁不听话,将她今天八分工分扣成六分五分。

小鸡婆满意地笑着。她心里说,知你狗日的小算盘嘴服心不服,你眼里藏着桀骜不驯。你不知道嚼舌妇爱记仇吗!从今而后,小鸡婆与你较上劲儿了,你看上的姑娘,偏要先弄给刘瞎子成亲。要你从此害怕妇女主任,要你忍受不了妇女主任,要你和妇女主任待在一起没一刻钟安宁。要你永远明白,在刘子湾村里,男人、你惹不起刘瞎子,女人、你惹不起小鸡婆。

                               2

这天,瞎子刘嫂阳光艳也上岸了。她终于明白,人在疲惫中天下无处不是床,什么地方也能睡着觉。她坐在大木脚盆里从嘉陵江源头下水,在江里没日没夜漂流了十几天里,饿了啃胡萝卜,渴了搯喝嘉陵水,困了上岸睡,直到木脚盆靠在刘子湾村西码头沙滩上,忐忑不安的心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她抬头回眸顾盼,跳进江边双手叉腰左右摆动摇晃着身子,仰天乱吼了几声,蹲下身子将脸浸在水里吹出了长长一口闷气泡,起身用袖子抹擦了几下水珠,洗去了一些尘土,却洗不去一脸的憔悴和困倦。她鼓足余勇冲上岸来,上岸看见了捆船缆绳的地桩,这是一只半月型铁桩,它如同插进泥土里的水牛角,弯向岸上、弓背朝江面。她望着地桩“嘿嘿”笑,自言自语说,天当蚊帐地当床,桩边睡个莽婆娘。说着、身子一软,躺在地桩边睡过去了,她在阳光下发出的呼噜声惊天动地,左手捏着的半截胡萝卜上残留着牙痕,逗得黑蚂蚁从四方匆匆赶来开会讨论,指指点点议论着如何去处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瞎子刘嫂并没睡到自然醒,她被一群妇女们拽醒了。刘子湾村那群水田砍鱼的妇女满载而归,叽叽喳喳来江边洗黄泥巴脚杆。她醒来时懵懵懂懂偏头透过众人头顶上,追看着江上一大群回旋的水鸟。这种鸟儿特别喜欢嘉陵江水面空气,它们觉得清新而略带香气,因为一年四季从没离开过江面,总是抢在天黑前在空中穿梭俯冲觅食,所以此时看见这么多妇人聚在一起,还以为是来与它们争食的。水鸟儿们开始躁动不安,在江面上转圈子乱叫。其实,水鸟儿们也苦命,天天为吃饱肚子而奋斗,它不像人那样有侵略杀戮思想,只把自己所有的灵性都用作去觅食。每天清晨吵闹一会儿后倾巢而出,当西山上的红云被江上暮色刮得七零八落,黑夜带走了白昼,星星眨眼了,月亮点灯了,水鸟们被迫收工归巢借宿在江边树林里。刘子湾村妇人喜欢水鸟,常在江边洗衣服时边对歌边逗水鸟儿,望着水鸟俯冲而下的身子,兴奋得大声叫嚷,看呀!那只公的冲下去了,将头插进水里面去了,扎得好凶、好猛、好深哟,快要扎到底底下了。

瞎子刘嫂坐正尻子,将一付苗条身材和精致的面颊,显山露水了出来。看得刘子湾村妇人们暗自夸赞,真是一个大美女,也不知谁有福气娶了她。她看见身边围着一大群妇人,这些妇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个个神情亢奋,背着的竹篾背篼里有许多黑鱼,心里也是奇怪。暗自感叹,觉得这些妇人与其它地方妇人区别太大,不像多年没吃过饱饭的人那样,皮肤焦黄面无颜色。她们人人气色很好,长得白嫩或白胖。她有些疑惑,以为在梦里,这样一群人在当年可不多见呀。她拉着一个妇人的手上下乱看,手也是白白净净不像乡下人粗柏树皮手。她重新扫视众人一番,嘴里吐出陕西凤阳腔问,这是旧城镇刘子湾村吗?

这群妇人听不懂陕西话。见她脸色憔悴南腔北调,露出疑惑之色。

小算盘在旁边窥视着瞎子刘嫂。他十遍八遍看下去,一个乡村文化人孤傲的心在慢慢低头,不是向一般女人低头,而是向认可的标准女人低头。刹那间,他那颗青春狂跳的心,突然蹦起来翻着跟斗,跟斗不多,前后各翻五个。一张脸激动得如同朝霞照射着一般,一对眸子里燃烧起了两堆篝火。他赶紧收敛心性,听见一个妇人将嘴凑近他耳朵边悄悄说,这女人南腔北调好美哟,肯定是个逃荒女。这年头、外面的人能吃的都吃,不能吃的也在吃,吃野菜吃树皮吃糠壳吃观音土(白泥巴)多的是,只我们刘子湾村还能吃大米饭吃鱼吃肉。有漂亮资本的女人逃来村里嫁人,不漂亮的女人没男人要,又顺嘉陵江水流走了。另一个妇人接过话题说,这女人身材高挑,五官端庄,模样儿盖过村里所有女人,像是没结过婚二十来岁大姑娘。大会计,你那玩意能不能用哟,不动心呀,快上嘛?

小算盘看入心了。听妇人耳边鼓捣,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激动。只见他蓦地伸手拨开前面几个妇人,径直上前掏出记工分本子和一支圆珠笔,翻转本子背面,搁在右腿膝盖匆匆写到,你从哪里来?写完、递过去让对方看。瞎子刘嫂上过几年学,还能写一些字,她望了小算盘几眼,接过纸笔在下面写到,阳光艳,陕西凤县代王山,来川北嘉陵江市旧城镇刘子湾村找人。小算盘心里更激动,姑娘不光标致,识文断字让他喜出望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公社有三个初中毕业生算是人材济济。一个大队有一个高小学毕业生,也让领导们骄傲得找不到南北。一个生产队有一个初小学毕业生也拽。小算盘就是刘子湾村初小生,成为全大队十个生产小队的会计。平时下不下田去干活他说了算,村里男劳力干一天农活记十分,一年满算共计三千六百五十个工分,他天天计十一分,三百六十五天满勤,一年四千零一十五个工分。年底凭工分结算,他又轻闲又比别人多分一个多月的钱粮,让村里男人羡慕嫉妒恨。小算盘越想越心动,幻想着刘子湾村有两个文化人结婚,这块天还不是我刘富贵家的吗。他细想想又忐忑不安了,担心这姑娘结过婚生过小孩的,那时、她再标致也是二婚嫂,好男人可不愿去填补这种女人的大窟窿。他又写到,这里就是刘子湾村,你结婚没有?瞎子刘嫂看他写完,先是欣喜,后又摇头否认结婚了。

小算盘心醉神迷。他闭了一下眼睛,伸出舌尖从右向左舔着上嘴唇,露出一个混合着饥饿和色相的表情,接着,喜眉笑眼在本子上写道,你来刘子湾村找谁。

瞎子刘嫂接过纸笔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自己来刘子湾村该找谁,代王山洞里他只说她命里男人在刘子湾村,没说姓名。小算盘细问她找谁,她顷刻间陷入尴尬泥潭,环眼四顾,没人能给她希望,她眼里迷惘一片。

小鸡婆生来个子矮小,踮着脚尖悄悄一旁偷看着。她见小算盘又偷笑又蹦跳又色相,知他对美女动心了,想要了这姑娘。她心里开始不爽,姑娘长得标致好看,识文断字,让狗日的小算盘娶回家了,刘子湾村还不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她嫉妒心上来后一直找机会插嘴,见这姑娘一时茫然,终于逮住了说话机会。她故意大声叫道,让一让,让一让,让本妇女主任进去看看有啥事。她说着走到瞎子刘嫂面前,对着小算盘腿肚子不轻不重踹去一脚,大声嚷道小算盘,你自己看看,这是女人间的事,你一个大男人挤进来干啥?想耍流氓呀?

小算盘叫苦不迭,气得抓耳挠腮。他对自己说,反正自己又是单身汉没结婚,对这姑娘该出手时就领她赶紧往屋里走,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呀。最好马上弄回家,成了好事再说下文,让小鸡婆插进来好事也搅散了。他皱着眉头看着身边全是背着鱼的妇女,乱糟糟的挤在一起,只有自己空手夹在中间。他不想放弃大好机会,就对其它妇女吵道,走开。走开点去。看什么看嘛。该去江里洗脚的快去洗脚,该去江里破鱼的快去破鱼嘛,等会儿收工了。

小鸡婆看透了小算盘的心。她暗自啐道,你狗日的小九九算盘打得响哈,你能算大帐,算计不了人的,老娘偏让你不得称心如意。她挥手让妇人们走开各干其事,放下背篼叫人帮她一并洗鱼,蹲下身子拉住瞎子刘嫂的手故作亲昵,心里打定主意要将她引进刘瞎子身边去。她笑嘻嘻地指着小算盘说,刘子湾村大会计,算盘打得那是叮当的响。当然了,他人不是村里长得最好的男人,本事嘛,除了会算大帐外,其它方面也不算最好的本事。妹子,女人油菜子命,遇好则一生好,遇坏则一辈子坏。你真想来刘子湾村嫁人的话,姐给你一个建议,要嫁就嫁一个最有本事的男人,刘子湾村啥样男人都多哟!

瞎子刘嫂屏住呼吸全身绷紧。她眼睛尽量朝别的地方看,耳朵费劲地听着众人讲川话,心却在努力解剖一句又一句川话里的含义。

小算盘知小鸡婆使坏,嫁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是阴谋,刘子湾村最有本事的男人是谁,除了川北奇人刘瞎子找不出第二个。姑娘标致,会读书写字,真嫁了三十岁瞎眼男人,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要糟践人。他心里越发急躁,鼻子闻着瞎子刘嫂被汗水浸泡的馊味,成熟大姑娘的体味,觉得混合味正是他喜欢的好味道,撩拨得他只想剥尽她衣服搂着她跳进嘉陵江里洗澡。他不敢去说刘瞎子坏话,对她轻轻暗示摇头,也带动着宽下巴跟着晃动起来。嘴里争辩说,有本事男人不一定适合你,找个看得过去,心里满意的男人过日子才是真事儿。

小鸡婆冷眼旁观。她笑着插话,大会计,你莫绕圈圈,干脆明说,让她嫁给你最好了嘛。

小算盘听小鸡婆捅破了遮丑窗户纸。他也王八吃秤砣铁心了,率性把话挑明了说,她这么标致的姑娘,嫁一个有文化的大队会计不吃亏。村里男人出一天工记十分,大队会计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十一个工分,年底决算占强。

小鸡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听得频频点头,冷笑着提高嗓门说,村里记工分算大帐你小算盘内行。可是刘瞎子活了三十岁,一天也没下地干活挣工分,天天在家有酒喝有肉吃。全村一千多人自觉自愿供他吃喝,他比谁都活得快乐。

小算盘急了。红着脸口无遮拦又辩道,刘瞎子是活得快乐潇洒,要是刘子湾村不供他吃喝,他过得快乐吗?

小鸡婆勃然大怒。她上前跳起双脚,“啪”地给了小算盘一记耳光,面目狰狞骂道,你什么鸡巴大队干部。刘子湾村兴旺发达上千年了,若不是像刘瞎子母子这样的奇人能人镇住村子,刘子湾人还不像外面人那样面黄肌瘦,吃米糠、吃树皮、啃野菜、吃观音土。你还能在田坎边边上吼几声就有鱼吃?小鸡婆这番话是吼出来的,她显然赢得了几十个妇女的同感,妇女们慢慢围了上来,缺乏善意的目光全盯着小算盘乱看,看得他前胸后背冷飕飕起鸡皮疙瘩。小鸡婆不善,今天和小算盘较上劲儿后一直想收拾人,此时逮着机会怎么会轻意放过他。她见妇女们围了上来,趁机又踹了小算盘尻子一脚,嗓子提得更高吼叫道,刘富贵,你说一说,你是不是见姐妹们三天二头往娘家送鱼送肉送粮的,看不顺眼了。想让大家穷得没吃的,就说不给刘瞎子供吃喝,让村子破败下去?

小算盘傻眼了,听小鸡婆扯上了全村人。他终于明白小鸡婆为什么让婆婆娘佩服,原来这女人心里很有一套呢。他明白这些嫁进刘子湾的女人,在村里不算个啥,在娘家很有地位。没粮没肉吃的娘家人、天天盼着她们回娘家带些好吃的回去改善生活,妇人捉了这么多鱼,中午收工就有很多人送回娘家孝敬父母。你让她们断了回娘家的风光路,比轮奸了她们还严重。

小鸡婆狠毒。她不能容忍小算盘对妇女主任的不敬,她眉毛一挑,指着小算盘大骂道,狗日的不是男人,还想着自己破了村里风水。我今天已经踢了他一脚打了他一耳光,想继续过好日子的姐妹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她的话大家都懂。妇女骂几句脏话还是可以的,打大队会计缺少胆量,愣怔地望着小鸡婆。此时也算巧合,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哭叫声,那年头哭声没有其它内涵,背后都是饿死或营养不良水肿而死的亲人。小鸡婆故意揉揉眼睛,长叹一声然后吼叫道,外村又饿死人了,狗日的小算盘还嫌刘子湾村日子好过,想饿死刘家几个人摆起。一个性急的妇人终于忍不住了,她“啊”的一声大吼被老公离婚,也不后悔打这狗日没良心的小算盘。说着,跳上去就是“啪啪”二耳光,打完蹲在旁边号啕大哭。边哭边诉说,我不想穷呀,只想永远过现在的日子,刘子湾村一穷娘家几个兄弟都得饿死。有人开头,其它人也不怕了,妇女们拥上去或打或踢或吐唾沫,跑一边去哭泣。大家都怕刘子湾村贫穷,没法救济娘家人。

小算盘被打得脑子越发清晰。他知道为争美女说错话犯了众怒,只得抱头蹲着让妇人们打。当然、他也知道妇人打人不疼,不会受伤的。今天被几十个妇人打,又得罪了刘瞎子及全村人,祸闯大了,够他全家夹尾巴陪笑脸,过三年五载凄风苦雨日子。他这么想时,一股悲哀涌上心头,不明白为啥会这样。从小隐约听过刘子湾村有神秘24气,也不知道有没有悲气和哀叹气,而今有了,并且就在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

小鸡婆暗自得意。在旁边冷笑着自言自语,敢骂我婆媳是两个破货,敢跟我小鸡婆作对,你娃还嫩了些。你娃书读得多,算盘打得再精再响,只是木棍作吹火筒,空了吹。你出工时领头唱歌,还她娘的举着手说“一别、起”,你眼里有妇女主任吗?不尊重妇女的男人,就不是一个好男人。

瞎子刘嫂没法去理会这番争斗,不知道妇女们为何突然间就打男人了。在她家乡男人也有被妇女打的,每一个被妇女打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都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她一连吸了几口芬芳泥土味,胃里也混合着嘉陵江水草气,显得特别有生气,她突然间呲牙裂嘴笑了。她想起顺着千里嘉陵江来刘子湾村,寻找归宿的话,她命里男人是个大有本事的男人。这年头天下人最崇拜的是毛主席,天下大姑娘最向往的男人就是有真本事男人。再不济找个当兵的男人嫁去,变成军婚也高人一等,大队生产队没人敢去惹她。她猛地一把拉住小鸡婆的手,用充满希望的语气问,姐姐你说说刘子湾村,最有本事的男人结婚没有?

小鸡婆心花怒放。她见这么标致大姑娘叫她姐姐,而且叫得这么亲切,刹那间,她矮小身躯丑陋容颜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真心欢喜,笑吟吟地顺口回答,有呀!有呀!他母子倆就是刘子湾村最有本事的川北奇人。

瞎子刘嫂听说二代人都是川北奇人,刹那间心甜了,心醉了,心也睡了。她脸上挂着很向往的笑意,原来这家人还是屋子里长柏树,有根之家呢。女人嫁给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人前高傲的活着,满足了。她没有想到,刘子湾村最有本事的人,却是一个眼瞎、腰软,双手双脚撑在地面上走路的男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