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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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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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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东京时的房东和邻居 (东京往事)

初到东京时住在田端。田端并不繁华热闹,也无甚明显特色,是个普普通通很劳动人民的地方。但位处山手线圈内,交通十分方便。离开明治学校所在地池袋四站路。坐山手线电车九分钟抵达池袋,再九分钟可以抵达新宿。

我住在一个叫做菊富士莊的私人木造公寓里,离车站不远。楼下是房东,楼上是房客。楼上有七八间房间,外加两个局促的蹲式厕所。房间分在南北两边;南边房间稍大,六贴榻榻米,北边房间四贴半。所谓“贴”是个单位名称,一贴就是一张单人席。六贴房间人挨人大概可以平躺六个成人;四贴半能躺下四个,第五个可以坐在半贴席子上打坐冥想。南北房间的当中是条细长过道,通向楼梯口。过道狭窄,两人相向而行,需要彼此身体扭转九十度,以便错肩而过。万一对方是个胖子,出现空间危机,则一方只好屈尊缩回房间让道,其情形好像北京私家车为躲避车辆拥挤,按照车牌单双号择时上路一样。但好在当初我的邻居里胖子只有一个,而且住的离出口近,所以退回房间让道的情形并不经常发生。

我住的是北向的一间四贴半房间。一边与厕所一墙之隔,另一边是隔壁的四贴半房间。木造房子隔音差,不仅隔壁房间的动静听得清楚,过道对面房间的电话铃声说活声也都听得分明。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时或还能“且听水吟”聆听隔壁厕所抽水箱里的蓄水声。

说说房东和邻居吧。房东姓小岛,与我后来认识的小岛胜治先生是同姓。他们家里三代人,一个老太太,一对夫妻,据说还有一对子女。但我只见过老太太和那对夫妻,未见过那对子女。每月月初去交房租,按了门铃,立在门口叫道:“搞蛮苦大啥意”(有人吗?打搅一下的意思),老太太便会来开门,将我让进玄关。每次总是点头哈腰,很客气地对我致谢,然后取出一个圆形图章,在印泥盒里蘸蘸,郑重其事地在收据本的当月栏处盖上一个“济”字,表示本月房费已付毕。那对夫妻是裁缝,制作和服为业。我晚上打完工回到家时通常已过九点,从房子外面的露天铁楼梯上楼回屋时,经常还能听到“哒哒哒哒哒”地踩缝纫机的声音。那楼梯口紧挨着一楼房间的窗户,隔着窗户的毛玻璃可以看出窗附近日光灯影里女主人坐在缝纫机前的模糊身影。女主人是个皮肤白皙的大眼美人,说话慢声细语,很“亚沙西意”(贤惠加NICE意思)。她白日里每日两次上楼来清扫过道和厕所,我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小动静,就知道是她在外面跪在地上用揩布擦地打蜡,片刻,又可听到隔壁厕所里的冲水洗刷声,等一切沉寂之后,拉开房门探头看看,外面过道的酱色地板已泛着柔和的亮光,一尘不染。过道入口处散乱在地上的鞋子也都齐齐整整地置放入一旁的鞋柜。夏天时候,我在家时敞开房门取凉,女主人上来清扫时看见我,便会寒暄小聊几句,她说话都用敬语,在名词前面加个“奥”或“高”,她问我“奥国”(读音‘奥库尼’)是哪里?我一边回答说中国,一边心里寻思: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中国人吗?记性不好,看来有点徒有其表。但我看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奇怪,后来去查字典,方知原来日语的“国”除了国家意思之外,还有故乡或出生地之解,方对她那时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男主人是个小个子,照面点头寒暄两句,对话长度通常在两到三句之内,内容限于“今天天气不错啊”,“是啊是啊,真不错”之类。有几次我在路上看到男女主人一同外出,着装正式,可能是去出席什么聚会。有趣的是他们不是并肩而行,男的走在前面,女的跟在后面,彼此相隔七八步。那情形看着有点滑稽和不可思议。

邻居大多是单身日本男人。对面的六贴房间,第一间住的是个小个子男人,烫着小卷发,看摸样有点像道上人物,但是那种小罗罗形象,进进出出遇到时,说声“道毛”(日语打招呼短语),说话眼睛不看对方。第二间是那个胖子,走路动静大,有点气喘吁吁。上下楼梯时,铁扶梯会颤抖。关门开门都有“哗啦”一声巨响(房门是在轨道上滑行的那种)。胖子经常在家里打一小时以上的长电话,隔着两道房门不见其人但闻其声。但我那时日语还不行,除了“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之外不知道他说什么。再靠里面两间是早出晚归型的神秘人物,一早离开,半夜回来。除了偶尔看到一两次背影之外,不曾见过真面目。北向住在我贴隔壁的日本人是个酒鬼,经常听到他喝醉后在隔壁口齿不清地唱歌或说胡话,还有东倒西歪碰倒东西的声音。有时他跌倒靠到与我相隔的墙上,感觉那面墙壁一震,不久就听到墙那边鼾声如雷。还有一次他回房间时,门开了一半,便醉倒在门外睡着了。我晚上回来看到吓一跳,以为他已死于非命,但走近一看他正打鼾,而且一脸幸福相。到第二天早上开门再看时,幸福的酒鬼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酒鬼后来搬走了,搬走时还将他一只七八成新的冰箱送给了我。酒鬼房间的另一边住的是一个台湾男人,后来他找了个上海女的来同居。那女的不知怎地大概知道我是同乡,碰到总有些别扭。他们的房间在过道的最尽头,上厕所时经过我的房间,夏天我在家时不关门,有一次听到那女的对那男的说去上厕所,然后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到了我的门口脚步声突然停住,我正觉得蹊跷,忽然见那女的如白马过隙一个跨越,身影从我开着的房门外一闪而过。那以后我在房门处挂了半截遮羞布,以免那女的马失前蹄扭歪脚踝。

在我们住的这栋公寓南向的对面是几栋独立小屋,其中一栋小屋住着一对夫妻有三个小孩。那男的在外工作,很少见到,女的独自在家带小孩。大小孩三岁,大眼胖腮,虎头虎脑,是个很可爱的男孩。他下面是两个妹妹,一个正摇摇晃晃蹒跚学步,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整日被绑在她妈妈背上睡觉。那男孩被唤作“他卡呛”,“呛”是对小孩的爱称。“他卡呛”经常蹲在屋前空地上玩耍玩具,他妈和两个妹妹也在附近。我进出公寓时看到“他卡呛”,总爱逗弄他两句,每次都问他“一裤子”(几岁了),开始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说“三岁”。后来看我老是问同一个问题,大概觉得这个“奥吉桑”(叔叔)脑子有问题,便由眼皮不抬漫不经心地回答“三岁”终于过渡到无视我的问题,不再回答我。有一次回家时,又看到“他卡呛”独自在那里玩耍,忽然想起学校里刚学来的一个表示发怒吓唬人的新词汇“考拉”,突然想在那小男孩身上试试,于是出其不意叫道:“考拉,他卡呛”,把那小男孩吓得一激灵,抬头怯怯地看着我。不料却听到“他卡呛”妈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说:“他卡呛”,你是不是做坏事了呀。我以为“他卡呛”妈妈不在边上的,不成想竟在我身后,当时颇感狼狈,赶紧溜之大吉。

我在田端那个菊富士莊住了两年,太太接去日本后,觉得地方太过局促,后来搬去了其他地方。2009年去东京时,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回到曾经住过的菊富士莊去看了看。房子已经改造成新的公寓,十分气派漂亮。名字依然叫做菊富士莊。房前空地上已无小孩在那里玩耍。当年被我“考拉”得一激灵的“他卡呛”早该已经长大成人,在大街上遇到,怕是也要“笑问客从何处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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