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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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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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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路上人济济

死人的事总是经常发生。战争与恐怖袭击,空难及地面交通事故,坠楼或落水,天灾与人祸,各种疾病,死神如影随形,死亡无处不在。好在人类对这些已多见不怪,大致可以坦然面对。但在一个不足200人的自然村,5天内死三个人,总让人难免兔死狐悲,心生惶恐。虽然几位都能算是得尽天年的正常死亡,但唢呐的悲鸣此起彼伏,披着袈裟的和尚们超度亡灵的低沉的诵经之声,使村子里笼罩着一片阴森森的氛围,连夜空里的星星,看上去都像飘在远处的磷火。


第一个死的是牛蕙兰。她88岁,和50开外的单身儿子一起生活。两个多月前,我回老家时经过她家门前,她还佝偻着身子,在厨房门口,用浑浊的眼神仔细地打量我。我叫她嫂子,问她是否知道我是谁,她愣了会儿,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到久已尘封的一些关于我的信息,然后说出一句“你是国平叔叔”的话来。然后她告诉我,儿子没有找到老婆,一直和她一起过。她说,儿子帮人家挑粪去了,把人家的粪挑到自家的麦子地里,还能得些工钱。


早年,牛蕙兰生了4个女儿,第五胎上,生了这个儿子。当时和达明哥哥高兴得煮了几大锅米粥,加些糖精, 挨家挨户地送。达明还在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就没有宽裕过,达明死了至少20年了,她能一路坚持,在困顿中顽强地活着,其生命的张力和韧性,一定非同寻常。牛蕙兰这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其实不是生活的贫困,而是狐臭。冬天还罢了,有衣服裹藏着,夏天她只要走近别人,就带来一阵很浓的葱蒜发酵过的味道。宽厚一点的,找个借口溜掉,刻薄的,直接掩着鼻子走人。这种一个小手术就能医治的毛病,使她蒙受许多痛苦和屈辱。


第二个走的是德根。德根今年83岁,也算是高寿了。他最大的欣慰与荣耀,是她的母亲,硬硬朗朗地活到104岁,为村子被冠名为“长寿村”立下汗马功劳。人的寿数长短有属于自然的先天原因,有属于自己的心态调适和物质调养的原因,但由耄耋之年而过百岁之期,一定离不开儿女尽心职尽的供养与孝敬。德根虽然是富农出身,但我记忆中的他,也是一直拮据着,只是到了晚年,才住上了宽敞的房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的大儿子和我同年,仍然以在地里劳作为生活来源,日子还算过得去,两个小儿子都做抛丸机生意,应该是属于小康一族了。就是遇到牛蕙兰的那次,我也在村子里遇到了他,瘦弱,和我说话时不停地咳嗽。他说,可能得了不好的病。儿子们要替他出去看,他不肯。他说,坏病看不好,白花钱,不是坏病天暖了就会好的。天暖了,但他的病终于没有好,后来听说那时他已是肺病晚期。


比之他们,德翔当属英年早逝了。61岁,1.74米的个儿,不胖又不瘦,精气神很足,做地里活,不落年轻人。快十年了吧,那次我从外面回村子,看到他抡着锤子,在从废弃的水泥渡槽里向外砸钢筋。大冷的天,他却只穿一件棉毛衫 ,干得热气腾腾。问他砸了做什么,他说田里现在没事,来砸点钢筋,卖点小钱。他说,在家没事,就要被人喊去打牌,说不定还要输钱,所以出来找点事儿做做。他告诉我,女儿在西安上学,忙的钱,都跟女儿走了。他说,还有一年多女儿毕业,他就轻松了。


最近的一次见到德翔,是去年秋天,我的姨伯过世,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斋饭。他不肯喝酒,我说,你一个手榴弹的酒量,怎么一点不喝,他告诉我,个把月前才去上海做了食道癌手术, 现在情况还好,只是不能吃酒了。我问他孩子的情况,他说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找了工作,女婿也在上海。他说这次治病,多亏了两个孩子。虽是病体新愈,但德翔说话很有精神,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欣慰。但我知道,病魔之剑,其实还高悬在他的头上,只是当时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迅即落下。


这个自然村已经和其他的村合并为一个更大的行政村了,我根据记忆,列出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原来自然村的人口名册,然后进行死亡统计。35年,共死亡64人,平均每年不足2人。64人中非正常死亡3人,一个不足30岁的年轻人夜间睡觉暴病而亡,一个60岁出头的婆婆因婆媳不和寻了短见,还有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上厕所时掉粪坑里淹死。60岁以前和80岁以后死亡的比例极小,65岁到75岁死亡的,占大多数。过到80岁的比例极低,但百岁之后死亡的却有2人。这如同在一群收入平平甚至拮据的被调查者中,冷不丁冒出两个身价不凡的富翁,一俊遮百丑,一下子变得光鲜起来。


我由这个村子想到了我所在的这个市。因为是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市(县),30多年来,人口一直稳定在73万上下。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计生委工作时,每天平均死亡20人。今天打电话询问去年年底的统计数字,每天死亡人数降到了15人左右。依此进行推算,这个73万人口的市35年死了约20万人。一个村的点上的情况,和全市的面上的情况,基本吻合。我不能确切地预测上世纪80年代初的那200人和73万人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地从人口统计名册上消失,但可以肯定,十年能换满朝臣,假以时日,一个村,一个市,乃至更大的区域,终会彻底换人。


所以,虽然这个春季的最后几天,对于这个村子来说,是几天连续的黑色的日子,但只是几个远行的人凑巧碰到了一起。他们重复的是昨天的故事,而且,他们的故事,也将为明天的人所重复。生活就是这样,它全不顾人们的内心有怎样的感受,它总是冷峻地日复一日地走在自己的轨道上。


佛教有往生的说法。人死了肉体腐烂,但灵魂不灭,会前往极乐世界,在另一层境界里重生。但往生是有条件的,只有生前潜心修炼,积德行善的人,方能达此境界。牛蕙兰、德根、德翔,还有我所知道的那些走了的村里村外的邻里乡亲,那许许多多我熟悉或者陌生的我的同类,他们生如小草,但一定能死而往生,随灵魂升入天堂,地狱,和他们无关。


2018.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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