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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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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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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地原来亦故乡

早年,江南于我,是一块挖自地下的砖碑。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时兴“平田整地”。几位乡亲在平村西一个“无主坟”时,在已经腐烂的棺木的一侧,发现了一块砖碑。由砖碑上的文字,村里人知道了那个“无主坟”里埋着的,是明朝洪武年间从阊门迁来的、我们一个村子里所有朱姓人家共同的老祖。我问爷爷阊门在哪里,爷爷想了想,说:在江南吧。那时,我还不知道阊门是苏州的一处地标。但之后,只要有人说及江南,我的脑海里便浮现那块现在存放于当地博物馆的砖碑。

没过几年,一个初春的日子,几条大铁驳船停在小街边那条叫做“三十里”的河边。我在河边看热闹。好多乡亲和原来船上的人一起,从铁驳船上,把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等杂物朝岸上搬。原来,这船来自江南的无锡、苏州,船上的人,下放到我们这里安家落户。

我们队接来的“下放户”姓杨,男主人被村里男女老幼无一例外地叫做老杨。老杨家被临时安排住在用于村民学习开会的“大学校”。那天晚上,我跟着大人到老杨家玩。老杨说话,我尚能听懂,但那个烫着卷发的女主人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这晚,让我感到意外而有趣的,是知道了老杨来自江南的苏州,而且他们原来的家,就靠着阊门。

我的老祖宗离开阊门,一离开就是六百余年。老杨家在“大学校”住了几个月后,搬进了村里为他们建的也是泥墙草顶的新屋,住了七、八年,便离开村子,回苏州、回阊门了。因为老杨家的一个小杨和我岁数相当,我们成为玩伴,我成为老杨家的常客。他们来了不久,我便能和小杨进行语言交流,不仅能基本听懂他们的“吴侬软语”,而且能学舌简单的日常用语。如果说,他们是我认识江南的一扇窗口,那么,我从这扇窗口里看到的,则是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风景。当此时,江南于我,是一道既亲近,又朦胧的风景。这种风景里,有一种令我神往的温婉和精致。

我后来因事去上海,小杨听说后,邀我返程时来苏州。在阊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受到了他们一家热情的接待。他们的住所,虽然有点拥挤,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四口之家,主房间是老杨两口子的卧室,一个小房间住着小杨待字闺中的姐姐。一个搁一张床就基本被塞满的小阁楼,是小杨的房间。老杨说,幸亏下放时没有把房子处理掉,不然回城后很麻烦。在他们家吃过晚饭,小杨陪我一起住到了离他们家不远的一个小旅馆。第二天,小杨先陪我一起去了阊门,然后去了西园寺和虎丘。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这几处景点尚未完全修复或正在修复之中。城市的生机,亦尚在重振和恢复之中。但对于第一次来苏州的我,仍然有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新奇而充满魅力。站在阊门外,望着满积历史尘埃的古城门,竟真有一种游子归来的感觉。看内城河、外城河、上塘河、山塘河在这里汇聚,我想到了老杨家乘坐的铁驳船。那船,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吗?当年我的先祖是怎样一路北上,最终抵达六七百里外的一片不毛之地的,我无法想象。但我知道,我的老祖当年离开这里时,故土和远方的各种落差,比老杨他们遇到的,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筚路蓝缕,他们竟一代一代地走过来了。他们以汗水和心血,浇灌出黄海之滨一片广袤的绿洲。这不是“塞外江南”,这是从江南飘零的种子,在另一处地方,倔强地长出一片葱郁。

小桥流水,青石古街。湖光山色,钟灵毓秀。这次来苏州,直面江南,许多风光景物虽只是匆匆一过,但一面常相忆,几回梦里逢。这正应了白居易的那首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如果你没有来过江南,当说及江南时,在多得难以计数的描写江南美景的诗词中,没准你会想到其中的某一首,但来过江南哪怕只有一次,我相信,你首先想到的,大概也和我一样,是白居易的这首“忆江南”。于初遇,这是一种过目不忘,于故人旧交,这是对遇见过的美好的梦牵魂绕。

没想到,十多年前,我竟然重返阊门,在苏州安家落户。不为寻找祖宗的足迹,是跟随在苏州工作的孩子而来。凑巧,我住的地方,和小杨家拆迁后的新居,同在一条马路。在这里,以古城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我多次和亦已退休的小杨一起,流连于山水园林,怡情于风景名胜,每一次实景探幽, “江南”的“容颜”之美,都让我陶醉。

然而江南有如从九如巷走出的张家四姐妹一样,是形神兼备,秀外慧中的。来苏十余年间,我得缘结识了不少社会各个层面的朋友,他们职业各异,年龄跨度大,阅历深浅不一,但无例外地都有着对本土文化的由衷热爱,而且,其中不少人,有着探究地方文化的执著和独到心得。双休日或假期,可以参加各种形式的以弘扬本地文化为主题的各种研讨会、读书会。通过这些活动,我走进了江南的历史深处,我认识了许多之前不熟悉的历史掌故和名人轶事。由此,我深切体会到,眼睛之外,只有通过心灵,才能体悟江南的美丽。

在观前街宾龙艺术馆,我几次聆听陆衡老师的讲座,听他讲“文征明和他的朋友圈”。文征明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四绝”。在画史上,他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明四家”。在文学上,他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11岁才会说话。九次参加乡试,均名落孙山。五十多岁被推举参加吏部考试,被授予翰林院待诏之职,上任伊始,却辞官归乡,继续从事诗文书画创作三十余年。九十岁时给人家写墓志铭,写至一半,溘然而逝。

看他朋友圈的这些人:

李应祯,文征明的书法老师,吴门核心人物们的长辈,官至太仆少卿,卒年六十三,卒之日,无以殓,友人买地以葬。吴宽,以文章、品行闻名于世,继母去世,他守孝归家,吏部缺员,孝宗竟虚位以待三年;多次称病请辞,都被慰留,后卒于任上。王鏊,自号拙叟,却聪颖异常,八岁读经史,十二岁作诗,官拜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辞官归乡后家居十六年,终不复出。沈周,一生家居读书,吟诗作画,优游林泉,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从未应科举征聘,亦不受举荐入官,始终过着田园隐居生活。文人相亲,旖旎峭拔。这个美丽的朋友圈,属于苏州、属于江南的一道独特风景。

在昆山千灯古镇,我拜谒过顾炎武故居。在木渎范坟山,我瞻仰过范氏三太师祠。游览树山,我写过陆绩廉石。在上述我所写到的这些名贤之外,还有许多早于或晚于他们的人中之杰,用灿如群星来进行表述,绝对恰如其分。当我如同遥望星空一样仰视他们的时候,我自然地想到了阊门附近的内下塘街,想到了坐落在这里的泰伯庙,想起了泰伯奔吴。

古公亶父想立小儿子季历为继承人,以便再传位给他寄予厚望的孙子姬昌。长子太伯心领神会,主动避让,和二弟仲雍一起迁居当时尚为蛮荒之地的今苏州无锡一带,建立句吴。泰伯治理勾吴四十九年,九十一岁寿终,传位于二弟仲雍。泰伯之举,成就了三弟的周天下和二弟的吴天下,被后人尊为至德先圣、三让王、江南人文之祖。如果我们把泰伯的所作所为和他之前之后为了争夺权力而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许多历史事实做一下对比,对其境界之高阔,心胸之磊落,便不能不心生敬佩。三千余年,泰伯虽然也有过不肖子孙,但植根于血脉里的那种既执著又通达,既认真又随和,看得透,想得通,拎得起,放得下的人生智慧,一脉相承,绵亘不绝。这,作为江南之根,奠定了江南文化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有了英才辈出,贤达不绝。

当然,作为泰伯的后人,不肖子孙也是有的。为继承王位而派专诸刺杀堂兄僚的阖闾,穷兵黩武而导致吴国灭亡的夫差,以花石纲巴结朝廷权贵,先飞黄腾达,后身死明灭的宋朝贪官朱勔,他们,有如飘在美丽太湖水面上的一团垃圾或蓝藻,虽有煞风景,但无伤大雅,正如乌云不会影响天空的高远和辽阔。

作为地域概念,江南远比苏州广阔,但作为一种人文精神与地域概念的融合,苏州庶几可为代表。古韵悠悠,风光无限。眼前绮丽梦中景,客地原来是故乡。苏州,我心中的江南,我毫不怀疑,她的最美丽的风景,不是可以引以为傲的昨天,也不是活力四射的今天,而是奠基于昨天与今天的明天。她的最美的风景,总在明天。

202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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