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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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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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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生卖葱记


  我是没去过章丘的,但对章丘大葱并不陌生,因为我邻居的新房客就是专门从事贩卖大葱的章丘人。

  我所居住的村地处城乡结合部,离农贸批发市场仅一步之遥,所以此处又是那些小商小贩最理想的聚居地。

  新房客搬来居住的第二天就造访了我,还送我了一捆大葱,说实话我是不喜欢他的,尤其是他身上的那股大葱味令我难以忍受。

  他叫陈秋生,他娘秋天在地里收大葱的时候,来不及回家就在地里把他生了,父亲顺口就叫他秋生。

  他四十开外,一张嘴露出一口黄牙,有时候我就想,还这么年轻,牙怎么就黄了呢?还有那张脸,说句不尊敬的话,就像是红烧肉的颜色,不过皱纹是极少的。我也问过他怎么会这样又红又黑,他自己也偷笑,还问我看到这张脸时,是不是就想到大葱炒猪肉了呢?

  陈秋生是这副模样,可他的老婆却和他有天壤之别,先不说她有一个魔鬼身材,单说她的模样,就与农村没有半点关系。当然了,我只是瞅了那么几眼,没怎么细看,这把年纪了瞅着个女人不放,那岂不是老不正经。

  就是那么匆匆一瞥,我便过目不忘。那脸色极像葱白,细嫩光滑,柔软而有弹力,尽管她四十以上的人了,但看了很想有捏一把的欲望,如果把她放在女人堆里,也许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恰恰和陈秋生一起,那就是白纸上写毛笔字,黑白分明。

  陈秋生看出来我对此有点困惑,便私下透露,年轻那会很帅,去东北卖大葱时,这个的女人就看上他了。我仔细品了一下陈秋生的五官,也找不出什么大的缺陷,就信了他的话。

  我最是佩服他两口子的毅力,属老鼠的昼伏夜出。当夕阳还挂在树梢上的时候,陈秋生开着货车,右边坐着老婆。陈秋生说他老婆在车上是三陪,陪说话,陪抽烟,陪看路。我思量了一下,觉着他老婆不是闲得没事,她也会打盹,她不敢睡,她心痛自己的丈夫。

  早晨太阳刚一露脸,陈秋生开着满载着大葱的货车,就会准时地从村前的大路上驶过。我早起散步也会不约而同地和他的车擦肩而过。我会举起手机,找好角度,给他和他的车留下一个背影,并给照片取名“葱葱而过”,本想投到刊物上给自己增加点光彩,可等了一月之余,还是石沉大海,好在我发给了陈秋生,得到了他一堆的好话,这才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虽然我知道他也不懂照片的好坏,估计也不会真心说好,因为照片没拍到他的脸面,不过就是拍人物我也不愿意拍他,应该说他老婆会让我更有灵感。

 但我不得不承认陈秋生的嘴甜,他竟然说我是个文化人,戴着眼镜像,不戴眼镜也像。我有点半信半疑,平常同事们都说我戴着眼镜假装个文化人儿。我偷偷地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品味我自己,好像沾点文化人的气儿。

  太阳爬上一竿子高的时候,一车的大葱就批发完了。陈秋生就把卡车斜停在门口,从他住到这里,他的车就没停正过,车脏他也不会去洗,他肚子里有一箩筐理由等着你。

  他一只脚在车里,另一只脚踩着踏板嗷几声喇叭,我知道那是给我信号,我就出门,茶我是早泡好了。

  进门的时候陈秋生拿着一颗大葱,每次回来他都会拿一颗或者是一捆,但都是百里挑一的新鲜的,好看的,葱白像他老婆脸的那种。

  他把大葱放在茶几上,理顺了,摆直溜了,他是故意让我看看大葱的长度和茶几一般长,我也不言语,他就端起茶杯一仰头,就听见咕咚一声,茶水应声而下,然后就会惊奇地看到他,拿起那颗大葱一掰两半,剥了皮旁若无人地大口吃了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是打着嗝走的,好奇心促使我学着他的样子把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拿起他剥好的另一半大葱咬了一点,慢慢咀嚼。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吃大葱,其中的滋味不言而喻。

  雨天的菜市场人影是稀少的,陈秋生会比往常回家的晚些。我依旧泡好了茶,在潮湿的早晨里等待着粗犷的喇叭声。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陈秋生刹车的声音温柔了许多,喇叭声也没如期而至,只有轻关车门还有陈秋生老婆的安慰声,在雨中委婉地递给我。

  我开门时,陈秋生的老婆举着一把黑伞搀扶着一个老妇人站在自家门口。我犹豫了一会走了过去,那老妇人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满头白发乱蓬蓬的,好像几个月没有洗头,而全身的灰土更是重叠掩盖着破碎的单衣。

  陈秋生从车上下来时提着一袋衣服,他勉强地朝我咧了咧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老成了许多。我把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来回扫视,他们的表情就像这天气一样,没有阳光。

  我无聊地躺在床上,原本是想午休的,可那个老妇人的影子始终在我眼前晃动。难道是陈秋生的老娘?如果真是,那我还真瞧不起他,为了生意,把老娘折腾成那个的模样,也难说,像他那样脑子里只有大葱的人,亲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好奇心促使我敲开了陈秋生的家门,他围着围裙,手里举着铲子从厨房出来,卫生间里传出陈秋生老婆给那个老妇人冲澡的声音。

  我拽着陈秋生的胳膊,指了指卫生间,他摇摇头,又轻叹了一声告诉我,早上雨下正大的时候,这个老人蜷缩在市场的墙根冻的瑟瑟发抖,就把她领回来了,顺便又到商场买了几件老人穿的衣服。

  我盯着陈秋生,平常巧舌如簧的我,此时却没有合适的话说给他听,我突然握住他的手,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娘那样的激动。

  冷静之后,我不免替他们担心,冷不丁地多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外人,最起码的生活秩序肯定会乱的一塌糊涂。

  正如我所料,陈秋生天不明独自驾车回章丘拉大葱,老婆则留在家里照顾老人。这老人通过陈秋生老婆的一番捯饬,露出了真实面容。我近距离地观察交谈,发现这个老人绝非一般的农村老太,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城里人,而且还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我凭什么下这个结论呢?因为我发现老人不眨眼地看着墙上的那幅字画,而且还跟着朗诵,虽然没有声音,但她的口型和上面的字吻合,所以我断定她认字,而且还对诗词感兴趣。

  当天晚上,我约了陈秋生,就老人的问题展开一番讨论,因为老人不单是给陈秋生的家庭以及生意造成一定的困扰,更重要的是还给老人的家人造成心理上的创伤,所以我督促陈秋生把老人的有关信息报给派出所,以便让老人早点与家人团聚,这也算是对双方一个精神上的解脱。

 我费了一晚上的唾沫星子,只得到陈秋生一句话,找不到老人的家人,他就伺候老人一辈子。我望着消失在黑夜里陈秋生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老人是不幸的,但遇到陈秋生又是极其幸运的。

  几天后的中午,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了陈秋生的门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级别的,那气场,那精气神,和我还有陈秋生也不是一个层次。

  那人的确是一个老板,一个有名的连锁超市的老板。那人递给陈秋生一摞钱,陈秋生笑了,笑得苦涩,笑得拘谨,笑得难看。他把老人的手放在老板的手里,拽开车门,又把那摞钱放在老板的车里,回头说了一句,好好看着娘……

  我泡了一壶上等的明前茶,我自己都不舍得喝。我把飘着香味的小茶杯端到陈秋生面前,他低头闻了闻,然后端起来仰起头一饮而尽,又起身走进我家厨房,拿着一块大葱闻着,他似乎要从中闻出数百年来,生长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喜怒哀乐。

  喝了几杯好茶,陈秋生话多了些,他俨然像一个诗人,陶醉在家乡的那片大葱地里。我被他的煽情感染了,心里那股激情蠢蠢欲动,我仿佛看到了蓝天白云下,归雁啼鸣,北风轻抖着片片大葱泛起层层碧浪,葱畦上穿红衣服的少妇哼着曲子,扭动着发情的屁股,尽情地表露着丰收的喜悦。

  随着和陈秋生长时间的接触,我对大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也对陈秋生身上那股大葱味能自然地接受,更愿意主动地了解大葱幕后的许多故事,所以我便走进了农贸市场,近距离地观察陈秋生夫妇俩的大葱生意。

  出门往东,抄近路越过一条干涸的小溪,一路小跑三五分钟便到农贸市场。我是很少来的,对这里的布置不甚了解,只有动用嘴巴来确认大葱的摊位。我在车辆的夹缝中穿行,市场里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饭店的采购,超市的老板,街头摆摊的小商小贩,这个时间段是不零售的,所以人就很少。

  没费周折我就望见了陈秋生,大冷的天他上身只穿一件秋衣,还挽着袖子,也不带手套。他把一捆捆大葱从车上搬下来,放在车前摆好,他老婆蹲在地上擦拭着电子磅。

  在电子磅的一边,有一块精致的牌子,上面工整地印着:山东名牌章丘大葱大梧桐,含有较多的蛋白质、多种维生素、氨基酸和矿物质,特别是含有维生素A、维生素C和具有强大的杀菌能力的蒜素。批发价销售,价格合理,保证质量,百斤送货上门。

  这个广告专业,不虚夸,从南到北半里地的批发市场,唯独陈秋生的营销模式与众不同,他不用喇叭,也不用强拉硬拽,大葱的品种、营养价值一目了然地呈现在顾客面前,摆在摊位上的大葱明显地比别人的又长又粗,而且鲜嫩结实。

  货好,买的人自然就多。正所谓重行是冤家,陈秋生的生意好自然引起了别人的羡慕嫉妒,他们轮流到陈秋生摊位上谈判,逼迫他提高大葱的价格,不然就挤兑他。

  陈秋生是谁啊!那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怎么能讨到东北女人做老婆。陈秋生胆识是有,可口才比起他老婆那还是差了不少,总是扯着嗓门重复那句话,章丘大葱,山东名牌,掉个胳膊,绝不涨价。他不但没说服了那帮人,而且大有激化矛盾的可能。

  就在他们的嘴仗有升级可能时,陈秋生的老婆从摊位上挑选了一棵最长最粗的大葱,慢慢地举到俩男人的嘴中间。这突然出现的东西,把俩男人吓了一跳,都认为是什么动武的武器,他们不约而同地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我站在人空里,以为陈秋生老婆要动手了,准备上前劝架,还没起脚,就听见陈秋生老婆说了几句话:每家拿出一颗最好的大葱比一比,我们输了就涨价,谁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站着尿的爷们。

  就这么几句话,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低头耷拉角地悻悻而去。陈秋生看了一眼老婆,嘴里小声嘟囔一句,你本来也不是站着尿的爷们。

  当我出现在他俩面前时,我笑了,他俩也笑了……

  再次见到陈秋生的时候,是在两年后的初春,中午我刚吃完饭,有人用劲地捶门,我有点生气,肯定是问路的或者是借用卫生间的,要不就是上门收破烂的。

  我把门敞开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下把我抱住了,我闻到了,还有一股章丘大葱的味道,但其中夹着一丝淡淡的雪茄烟味。

  进了屋,陈秋生从包里拿出一盒茶递给我,我打开闻了一下,明前茶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放下茶,把手伸向陈秋生:给我大葱啊!随即我俩哈哈大笑!

  我望着陈秋生的红旗越野车离去的影子,突然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章丘不光有李清照,还有一个陈秋生,不,还有许许多多像陈秋生那样以大葱为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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