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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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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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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殇

北汝河宛若天公在彩云间挥舞出的一条碧绿色的飘带,从伏牛山麓飘向豫西山区,飘进遥远的豫东平原,也飘入了我的故乡龙山县,沿岸山川沃野滋润得分外水灵,岸边的村村寨寨也似乎因此而平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风韵。

北汝河是一条界河,以河中心为界,北面属于我们龙山县,南面便属于父城县。说是界河,其实在北汝河的南岸还有我们龙山县所辖的两个公社。

半个世纪前,在北汝河龙山、父城两县交界的四十多公里的河道上,没有一座桥,沿岸零星地散布着五个古渡口吕寨渡口临近龙山县城,是五个渡口中最为繁忙的一个。

盈盈一水间,桨声伴舟行。多少年来,在北汝河200多米宽的河面上,一条又一条摆渡的木船,一茬又一茬划船的船工,披星戴月接送着一拨又一拨的过客。浆声悠悠,一如岁月流逝的声响。如今,那木船,那船工已随着北汝河滚滚波涛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浆声悠悠,似乎在故意地挑逗着岸上那一辆辆装着重载的马车、牛车和车把式们----他们拉着货物要到对岸去,可车子却不能乘船过河,自然也就没有捷径可走。牲口们必须弓着身,喘着气,老老实实地沿着岸边的石子路绕行,车把式们则徒步跟随着,不时地挥着鞭子在望船兴叹。

其实,不止是他们,就连清晨赶着牛车到河对面迎娶新娘的婚车,出门也要先向东走20多公里,绕过北汝河襄城大桥,然后再向西走20多公里,抵达对岸新娘的家里,绕成一个扁平的“C”型。随从迎亲的人们依稀可以听到对岸新郎家喜庆的唢呐声和鞭炮声。

北汝河两岸是满河滩的杨柳和芦苇,这里是鸟的天堂。在树梢、芦苇、水草间和水面上,时常会响起黄鹂、画眉、白鹭和其它不知名的鸟雀们清脆的啁啾。远处河心里的几条小船上,时常上演着渔夫和鸬鹚们那亘古不变的故事。

春日里,波澜不惊的北汝河像一个恬静秀丽,万般柔情的少女,她浅吟低唱着,轻轻地走过拂堤的杨柳。夏日里,奔腾的河水像一条桀骜不驯横冲直撞的野马,裹挟着上游的砂石,在河槽内野蛮地突奔着,待洪峰过后便将那暗流中的砂石沉积在宽阔的河床上。秋日里,清澈碧透的河水,似乎已经被驯服成了一只不温不火的绵羊。平静的河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绿树红叶。瑟瑟的秋风里,碧玉一般澄净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流淌出一道醉人的风景。冬日里,丰盈的北汝河似乎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裸露出满河滩的砂石,平添了几分骨感和苍凉。夜深人静的时候,依稀可以听到远处的河水冲击鹅卵石所发出的叮咚叮咚的声响。

吕寨渡口上的船工们,一如庄稼人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永远都有接送不完的过客……

48年前,龙山县的决策者们决定在吕寨渡口东300米处,修筑一座连接北汝河南北两岸的大桥!县里从省城请来了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完成了长453米,宽9米,15孔石拱桥的勘察规划和设计工作。春节一过,县里就在北汝河吕寨段、大刘山下和十三个公社排兵布阵了。总指挥张建功要求工程技术人员和全体工匠们,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像赵州桥一样固若金汤的北汝河龙山大桥!”

春寒料峭,北汝河吕寨渡口东面,450多米宽的河滩内,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来自十三个公社的500多名民工们或手执铁镐铁锨,或赶着牛车、马车,或拉着架车子,挥汗如雨地清理并开挖着河底三四米厚的砂石,夯实了桥墩的地基。

吕寨渡口北面20多公里外的大龙山下,散布着十几个红石坑,隆隆的炮声过之后,300多民工便在这里开山取石了。他们手执着钢钎,挥舞着铁锤,把一块块质地坚硬的红石,开采出来,抬出坑外。山脚下,100多位石匠一手执着钢錾,一手抡起铁锤,把这些形状并不规则的毛石,锤敲斧凿,精心整理成棱角分明的长方体石条,码成同样棱角分明的石方。而旁边200多辆马车、牛车、驴车、架子车,再把这些石条源源不断地运往建桥的工地。

河滩里,300多名能工巧匠们挑灯夜战,夜以继日地奋战在北汝河龙山大桥建设的第一线。他们赶在汛期来临之前,就已经完成了8个桥墩的建设任务,同时完成了其余几个桥墩地基的开挖和基层铺砌任务。为阻挡雨季里洪水对桥墩地基的侵袭和冲刷,他们围着每一个桥墩的地基,用石灰混着黏土碾压成了一个底部外径30多米,内径12米,15米左右的圆台形防水圈,在夏季的洪水中像小岛一样围护着桥墩的地基……

汛期过后,300多辆运送土方的马车、牛车和架子车,在河滩内外你追我赶,快马加鞭。工匠们在十六个桥墩之间,用粘土堆砌并打造出一个个月牙形的“土托子”(支撑拱券施工的承重载体)。每个“土托子”底长29米,宽13米,高15米。15个月牙形的“土托子”弧弧相连,勾勒出未来龙山石拱桥的轮廓和雏形。工匠们便是在那“土托子”的上面一丝不苟地铺砌着红石,浇筑着混凝土……张建功带着40多个工程技术人员从石料的质量,到混凝土的配比,再到石材的铺砌质量,对每个环节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所到之处对工匠们的要求就是四个字----“固若金汤”!

1971年7月中旬,北汝河龙山大桥的建设者们终于完成了十五孔大桥的拱券和桥面铺砌任务。

19719月,一座具有民族传统风格的红石水泥结构的石拱桥正式建成通车。“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彻底结束了龙山父城两县北汝河段无桥的历史,圆了两岸世世代代人的梦想。两岸百姓为之欢呼雀跃。

1975年7月,豫西地区连降暴雨,汹涌的河水像一一匹脱缰的野马,撕裂了沿岸的大堤,吞噬了两岸数百亩的农田,发疯似地撕咬着北汝河上的每一座桥梁,而北汝河龙山大桥在滚滚洪流中稳如泰山安然无恙!经受了多年不遇洪峰的考验,张建功自信地笑了,他满怀豪情地站立在大桥上,向围观的群众伸出了大拇指:“好样儿的大桥哟,固若金汤!”

……

我上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带我去北汝河桥下捡贝壳。看到堤岸上和河滩里,立着几十根用红漆写着“禁止采砂”四个大字的水泥警示桩。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河滩里竟停放着几十辆正在装着砂石的架子车和马车,而装满砂石的手扶拖拉机,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在河滩里艰难地爬行着……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同学相约北汝河桥附近去洗澡。原来在河滩里着的水泥警示桩大多都被推倒在地上了,依稀可以看到那上面已经斑驳了的“禁止采砂”的字迹。那一条条躺在地上的警示桩,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一种伤痛、无奈和悲哀。只是桥墩上清晰地写着“《国家公路安全条例》规定:桥梁上游500米,下游2000米,不得采砂石!”和“为了大桥的安全,请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乱采砂石!”

  不远处的河滩里,几个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正在和采砂的群众发生着推搡。执法人员明确地告诉他们:“再这样采挖砂石,这座大桥就会倒塌的!”再看那群采砂人,却在撇嘴,满脸的不屑,同时还在振振有词地质问着:“我们拉几车砂石,这大桥就会倒塌?会吗?哼!笑话……有本事,你们到对岸去制止人家那边采石拉沙呀!”

再看河对面,一辆辆铲车像怪兽一样把大片的砂石推进铲斗,再一铲铲装上了汽车。对岸的河滩已经被采挖得千疮百孔了……

那时候,城市农村要建造楼房;省道国道,县道乡道要修筑公路;田间地头要硬化水渠,处处要用砂石,砂石金贵哟!采砂人早已在这里赚得盆满钵满了。金钱的诱惑已经让他们肆无忌惮了。

1994年5月,出于媒体人的良知和责任感,我邀请了省报和省电视台的记者们专程到龙山大桥下,对北汝河河滩惨遭疯狂采砂威胁大桥安全进行采访报道。记者们精心策划了题为《疯狂采砂几时休》的连续报道,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终于,龙山和父城两县水利部门和公路部门联合执法,重拳出击,查扣了几辆采砂汽车,并对采砂人实施了拘留。在河滩的执法现场,身穿制服的执法大队负责人面对摄像机镜头掷地有声:“如果放任他们野蛮采挖砂石,必将危及北汝河龙山大桥的安全,我们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两年后,我调入龙山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每次路过龙山大桥,都会很自然地留意河滩里的采砂情况。然而,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不仅父城辖区河滩内的采砂已经变本加厉了,而且龙山辖区的采砂更是愈演愈烈,怪兽一样的采砂铲车在两岸怒吼着,在蚕食着砂石并不富裕的河滩,也正在一天天,一步步逼近大桥……

我把汝河龙山大桥河滩再遭疯狂采砂的情况,以简报形式分别反映给两个县的水利和交通部门,立刻又引发了相关部门新一轮的联合执法。一阵风式的执法过后,采砂人昼伏夜出,在河滩里和执法人员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

2009年8月,我被组织上任命为龙山县公路管理局长。上任的第二天,市局王局长便通知本市的几位桥梁专家、父城县公路管理局长和我到北汝河龙山大桥下现场办公。他带着我们实地查看了一个个因疯狂采挖砂石而几乎裸露出地基的桥墩,痛心疾首而又掷地有声地对我们说:“必须严国家规定的桥墩上游500米,下游2000米杜绝采挖砂石的这条红线!如果再这样采下去,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几位桥梁专家抚摸着几乎裸露出地基的桥墩,留下了热泪:“我们来晚了……”

当晚,我安排路政大队的执法人员到龙山大桥下巡逻,却发现几辆采挖砂石的铲车和汽车又开到了桥下……

2010年7月25日,豫西地区连降暴雨,北汝河洪水暴涨。上午11时,15孔龙山大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在奔腾的激流中轰然倒塌,偌大的桥体在浑浊的洪水中溅起了冲天的浪花……

那一刻,我已经撕心裂肺!我在颤抖,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那一刻,我只想跪倒在它残存的桥头,向它叩首,向它忏悔,向它赎罪!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应该跪倒在这里……

残存的桥头上,多少人在抹着眼泪,在念叨着龙山大桥的好:“它先是“咔嚓”一声,向一边倾斜,并没有倒下去,这才让桥上的100多人跑到了岸边……”

“今年这河水,比起七五年的大水,真的是小了。可是,今年这桥……咋就倒塌了呢?”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娘平静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

那平静的声音,对于我而言却震耳发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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