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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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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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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静的往事

头上这片磁实的天,若是联想起曾经也陷入过崩裂的绝境,后有女娲以五彩石补之,好奇的人大概会搜索枯肠,找寻补天的痕迹。——可谁找得到呢?古老、静谧而安全的天盖着十几年前那片壮阔的金色稻田,人人都该感到安泰和满足罢!

 

至少奂枝是这样。

奂枝直起九十度割稻的纤细的腰,往后伸展几下活络筋骨,随后稍稍撩起小碎花袖套,袖口匝得紧紧的只袜筒般大,露出一小截白手腕,一块银色西铁城手表的表盘贴于内腕——结婚时夫家送的。她润润喉咙向前喊道:“我回去帮妈烧饭。”百步开外传来三两阵“嗡嗡”的答复声。正待走时,大嫂玉娣嚯的抬腰转身,挤眉弄眼笑道:“还是我回吧,爸今儿买了甲鱼,你们不是顶爱吃我做的清蒸甲鱼了么?”奂枝笑道:“唔……那倒是,嫂子的厨艺比妈还强。”说罢,玉娣志得意满,一阵风似的回家去了。

奂枝是以再嫁女的身份进的罗家门。罗家所处的村庄三四十口人,人虽不多,却热衷于听壁角,然后浓墨重彩地渲染一番。奂枝刚来时自然碰过不少钉子,不过日子久了,大家都觉得她待人是又展样又大方,人都说“从前那个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好好的一个人,竟会不懂怜香惜玉”。——丈夫罗望秋倒是死了老婆的,目下有一四岁女儿名唤“绮娟”,一口一声喊奂枝“妈妈”,这样一个不记事的年纪改起口来是件很容易的事。奂枝既是从前饱受过婚姻的苦,便格外珍惜当下,立誓要创造一个划时代的结局给人看,因此对上她孝敬公婆,敬重丈夫兄嫂,对下她怜爱稚子。

说罗家阔倒未必见得,但确实展现出令人羡妒的场面,一家子住在一幢三上三下的楼房里,砖红色琉璃瓦层层叠叠,在落日余晖下像亮灿灿的红色蛇鳞。吃饭向来不分锅灶,却是老爷做东,拿钱出来作伙食津贴,不说海味山珍,却是鱼肉鸡鸭色色齐全。一到开饭的点,大家围着正厅里一张朱漆雕栏大圆桌团团坐定,待菜端上来,是不会争先恐后、狼吞虎咽的,而是鱼贯拣着、缓缓咀嚼着。

望秋奂枝同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奂枝吃毕,招呼各人一番,又提醒望秋仔细他坐着的那头欹斜,旋即款步至厨房陪婆婆。

罗老太是童养媳,不年不节是不上桌吃饭的。她坐在一张垫着小蒲团的实心圆木凳上,鬅松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头顶有一根喷漆的亮黑色发箍,弯弯曲曲像导热丝。奂枝道:“妈,这红烧肉都好些天了,仔细吃坏肚子。”罗老太喃喃地说:“姚家那二十斤肉,我腌还腌了一瓷瓮,下剩的不是炒肉丝就是这碗红烧肉,你们是多吃两顿就腻味了,那,我不吃还有谁吃,不见得仍河里喂鱼。”说完夹起几片甜生姜吃起来,这东西最易生津,不久就在喉咙里酿出一口痰来,只听她先是“啃啃”两声,紧接着用力往上一吊,踅过身,朝火灶里潇洒利落地一吐,那微红的炭火发出“呲”的一声。 奂枝窘窘的答不上话,她心里是有犯罪感的,只是觉得此时不便剖明心迹,那样反而显得乔张做致,只得背剪着手,讷讷地立在灶台边的卍字窗棂旁,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原本是充满了柔和的光的,此时却有一种黯淡的神色,连那橙黄色面颊中间的一只玲珑的朝天鼻也缓缓翕动着。老太太吮舐了几下牙齿,到底还是先开了口:“讲到姚家,你和美玲一前一后嫁进嫁出,算下来也一年多了,现如今美玲孩子也有了,你怎么没个动静?”奂枝正愁没有谈话的契机,被这么一问,瞬时转忧为喜:“妈,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呢,查出来倒有二十来天了,望秋也才知道。”罗老太听了张大眼睛道:“噢……真的呀?你老子可知道了?”奂枝朝厅堂的方向觑了两眼,轻声道:“不曾讲过,想让妈先喜欢喜欢。”罗老太笑道:“自家人有什么害臊的。”

这时玉娣踱着方步进来给望春添饭,在橘黄色灯光下,她的两片面颊像圆鼓鼓的鹅蛋,雀斑就是撒在砧板上的胡椒粉,越发突显中间矮鼻梁的磨白痕迹,她笑问奂枝:“那甲鱼不好么,怎么没见你吃一口?”不等奂枝解释,罗老太抢白道:“那也是怀孩子的人能吃得的?”玉娣听了也是十分兴奋,牵着奂枝的手往两边撑开,又对着她的肚子啧啧称赞,最后捧着一碗饭一路笑喊道:“爹爹望春望秋,奂枝怀孕了呀!”

奂枝的头胎,本是听从了众人的意见选择顺产,这样对胎儿和母体都好,但她实在是瘦弱,用尽所有的力气也生不下来,疼得在产房里嚎哭,没办法最后只得替她剖,倒是个六斤一两的健康男婴。望秋头一个抱起端详,堆积在眼角的笑纹像一簇花蕊,缓缓翕动着;美玲在他对过小心翼翼地帮忙托起,生怕男人抱孩子没经验摔了,又垫着脚仔细打量,随后笑向众人:“鼻子倒是和二哥一样呢!”罗老爷罗老太瞧着长孙,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慌乱乱从一块绢丝红布里拿出平安符寄名锁一股脑儿给他戴上;玉娣是极爱男孩子的,多半是因为和望春只得一女的缘故,见着这侄儿也是异常狂喜,从望秋那接过手抱在怀里左亲右亲,连着一口一个“心肝”唤着,转而又抱得低低的给颖娟绮娟看,笑道:“喏,这是弟弟。”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眨巴着眼睛望着襁褓里的小人儿,跟望着半剖开的蚕蛹里的白胖的蚕没什么分别。他们给他取名叫“凤斋”。

凤斋满月正值酷暑,罗家只邀请近亲赴宴。头晚奂枝的爸妈便携上孙子从南通渡江而来,茶干、发糕、黄桥烧饼装了两篾篓,是望秋去渡口接的他们到家亲戚间互相寒喧慰问一番,又高高兴兴地看外孙,往他肉嘟嘟的小手里塞红包,完了蒋老太带孙子上楼探望奂枝。

奂枝正在准备浴具洗澡,她穿一件荷叶边领口的米色半开襟绉布衬衫,配桃红色灯笼裤,油汪汪的脸在昏黄的灯泡光底下像镀金菩萨,头发分披在两旁,发根一绺绺黏黏地紧贴头皮,还带着斑斑雪花。蒋老太笑道:“哟,你这一身的”奂枝先是喜滋滋地喊了声“妈”,随后嗔道:”可不是吗!都臭死了!我和望秋讲,下次得掐准个凉爽的天气生。”蒋老太努起嘴说:“开玩笑也得有度,再生一个就得罚钱喽!”奂枝跑到靠南窗的一张布艺沙发旁,将散乱的小孩子衣服胡乱归折几下让蒋老太和侄儿坐,又把电风扇的头旋过来对准他们。蒋老太侧着头,对着身旁的小男孩说:“你怎么不喊人?这是小姑。唔……才多久不见就不记得了?”小男孩羞答答地唤了声“小姑”,蒋老太道:“这么轻谁听得到,刚刚喊姑父的时候不是还挺大声的么?”奂枝笑道:“进宝,大声点,小姑给你吃沙琪玛。”说着转过背走到床前的橡木衣柜,从里面拎出一袋零嘴,进宝接过手,稍稍大声地道了句“谢谢小姑”。奂枝笑着别过脸又和蒋老太说:“妈和爸这一向身体怎样?赶了一天的路累坏了吧。”蒋老太道:“你爸好得很,没事还研究着打打太极,我也没别的,就还是高血压的老毛病。”说着解开黑布鞋上的扣袢,伸出一只肉唧唧的脚,笑道:“坐了一天的船和车,脚都肿了。”奂枝说:“其实爸妈这趟本不必来的,我同望秋商量过,等天气凉快再回去重新置办两桌。”蒋老太道:“不打紧,你先去洗澡吧,我带你侄儿去楼下看电视,省得他拘得慌。”她搭着进宝的肩膀正要起身,眼角扫进来一个影儿转过头,果然门槛外一个小女孩正两手扶着门框怔怔地往里看,小孩子的胆子小,看见有人发现她了,害怕得两脚往后倒退几步。蒋老太笑道:“咦?怎么不进来?”奂枝拖着草绿色凉拖走上前一看,笑道:“绮娟,来,来呀,这个是外婆,喏,还有个小表哥呢!”隔着门框绮娟借奂枝的手,迈着窸窣小步进来了,小嘴嘟嘟的,轻轻唤了声“外婆”,又唤了声“哥哥”,蒋老太拉着她的手,喜欢得无可不可,直嘱咐进宝分零嘴给妹妹吃,撮他带她去楼下玩,又向奂枝道:“这孩子,还是你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模样还没出来,如今见着竟像个娃娃。”奂枝笑道:“人都这么说,高高的额头像发酵的馒头,睫毛像黑色的笔刷头,一只殷桃小嘴。”蒋老太说:“除了嘴,别的都不像她老子。”奂枝随口说道“像他从前那位。”蒋老太诧异地问道:“你见过?”奂枝道:“有他们的一张相片,我无意间看到的。”说完垂下头拨指甲。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像是食了一枚禁果,就像穿在钩上的鱼饵,吊住了她这一尾鱼,那窒息的难受。蒋老太在这方面是十分懂得女儿的,当下便唱起妈妈经来:“虽说晚娘不好做,可你也别多想,如今替罗家生了孙子,他们这样的人家又是有根基的,势必就好面子,总不会错待你的。平时谨言慎行一些,别给人落口舌,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奂枝道:“我知道,我也只是求个踏实度日罢了。”

这时望秋上楼来了,天一热他就有这样的习惯,把前刘海用水往上一打,再喷些摩丝用手指捏出一簇花尖模样,正面看像一副王冠。他跟奂枝微说:“洗澡水好了,你还不去么?”蒋老太笑道:“望秋倒是比从前白胖了些。”望秋摸他后脖子上的一颗肉痣笑得呵呵的。奂枝笑道:“可不是么,吃不完的给他吃,倒像是他在坐月子

奂枝在一爿锅炉厂里做统计员,这是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也是鉴于罗老爷从前是这厂里的厂长。自从凤斋断奶以后,奂枝午饭就不再回家了,但她也不会带饭,而是跑去望秋的单位蹭,望秋在乡镇企业里就事,这段时间单位涨了他们的伙食津贴,他一个人吃不完。

一天,她和望秋,并一个名叫黄甲龙的一道吃午饭,这黄甲龙和望秋同在业务部就职,嘴像连环炮似的讲得滔滔不绝,那零星唾沫直往奂枝的饭盆里飞,奂枝只是停止进食,并不十分介意,她是愿意牺牲自己的不耐烦来保留别人面子的。当下,黄甲龙问望秋道:“老罗,你知道吗?”望秋说:“我知道什么?”黄甲龙道:“什娘各,我们单位有股票了。”他把“什娘各”作为他的口头禅。望秋讶异地问道:“我怎么没听说?你打哪知道这消息的?”黄甲龙答道:“目前就只对内。我三叔透露的。”说着微微探出脖子,一只手掩住嘴角,鬼鬼祟祟地说:“他现在是董事会的行政主管,还告诉我,趁着未上市,现在买绝对稳赚不赔!”望秋问:“你已经买了?”黄甲龙说:“他昨儿告诉我的,我正在筹措资金,什娘各,可惜钱不多,不然我倒真想一口气把那些股票全给吞了。”虽然嘴上说得痛惜,不过他还是笑不可仰。望秋苦笑道:“瞧你那样子,我老婆都该笑话你了。”这里黄甲龙果然看见奂枝手背托腮,右手小指横在人中部位哧哧笑着,旋即正了正神色问望秋:“怎么样,有兴趣买么?我托我三叔帮帮忙,给你留个名额。”望秋笑说:“要真行,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望秋十分骇异,并不是对事件本身持有怀疑,毕竟他也是混迹于生意浪里的人,对钱财很有一点见解和眼光,而是奇怪黄甲龙不仅透露他听如此爆炸性消息,还乐意拔刀相助不过既然是好事,自然就没有问为什么的必要。

饭桌上望秋就掀开了这则新闻,又极力渲染黄甲龙鼎力相助的古道热肠,希望大哥望春也趁势买股,共同致富。罗老爷虽是加入了颐养天年的行列,早不管儿子们的事了,却知道望春从小就比较实诚,没太多心眼,便呷了口二锅头,眼角里带着点玉娣的面影问望春:“老大,你怎么说?”望春回答:“我们再细细斟酌一下。”罗老爷就着杯沿又呷了口酒,唇齿抿闭,像淡红色海平线,张开口就是峰峦叠嶂的一线天:“好吧,你们考虑好。”

奂枝不懂股票,却隐隐知道那东西有赌的成分。她知道他不会把全部积蓄都拿出来。人过而立,大多持有一份戒心和稳重,不同的却是根底下的那点冒险精神和勇敢的心。为了证明自己支持他的立场,她毅然打开一只上锁的皮箱,从一件红灰格羊角扣的毛呢大衣的内插袋里取出结婚时娘家陪嫁的一张现金支票

颖娟的发尾略微有几处缠结,玉娣用啤酒洗过之后此时正在房里替她梳顺,蝎蝎嗷嗷地说:“过些天放了暑假你把这头发剪短。”颖娟一边泪眼婆娑一边看电视一边摇头晃脑地叫喊:“我不要,我不要!”甩玉娣一脸水不说,梳子也拿不稳,任由它荡悠悠地挂在缠结部位。玉娣气得浑身乱颤,两手搭着颖娟的肩膀,像旋转机关似的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用手指戳着她的眉心,咆哮道:“你再叫试试!再叫我现在就拿剪刀来绞了!”颖娟吓得不做声了,翘起嘴巴,一声连着一声地擤鼻。望春笑道“也就只有你能治得住她了。”玉娣乜斜着眼道:“你治不了她,我再治不了,她就上天了!”望春也不言语,举起报纸继续看起来,间或朝玉娣那边睃两眼,一张藤条圈椅也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玉娣用遥控调低了电视机音量,嘴里念念有词:“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随后问望春:“老二说的那什么股票,你打算怎么办?”望春放低报纸,只露出一对哀哀的羊眼:“我是全凭你做主,反正钱都在你那。”玉娣嗔道:“你作为一个男人,该你挑大梁的时候你就乐得当甩手掌柜,什么事都让我一个女人出谋划策,整个儿的烂泥扶不上墙!”望春将报纸平摊在膝盖上,苦笑道:“得得得,这根梁还是你挑合适,我挑,若挑得好不见得是我的功劳,若挑得不好压断了你的脊梁骨,我怕你一刀把我杀了,也说不定。”玉娣听完倒不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颖娟也收住泪,一阵阵摇颤的笑。不过就是片刻功夫,玉娣又抱怨起来“你的全部能耐,也不过就是上点狗屁倒灶班赚几个死钱,快四十的人了,要想立一份家业,总得去搏一搏照理我也没阻拦的道理,只是我左思右想,现在要我们两房凑一份钱去买那什么股票总是不妥,钱经了他们的手,只怕将来会耍滑头。”望春说:“老二倒不是这样的人。”玉娣走到望春跟前,弯下腰脸对脸轻声说道:“其它方面不会,钱这上头哪是一定的?”她说得似乎也不完全没道理,望春便问:“那依你的意思呢?”玉娣道:“你二弟虽然说得那样肯定坚决,不过既然是投机买卖,哪会没有一点风险?不如他们先买,我们在一旁观望,若不赚钱也亏不进我们的口袋,若是赚钱,我们跟在他们后头买。

当下议毕,玉娣就花摇柳颤地走到望秋夫妇房里,说得不伦不类,一会儿悲悲切切地诉说家道艰难,一会儿批评望春为人实诚不懂得转圜,又感谢望秋的诸多提点,颠来倒去就那几句话。最后望秋问道:“那么大哥大嫂究竟买不买?”玉娣坐在床沿上叹道:“哎,我俩的钱都存在银行里,死期,现在拿不出来呵。”望秋早就听出那是一番遁词,便再次规劝:“其实也就是那点利息的事,大哥大嫂实在不值得‘拾了芝麻丢西瓜’。”“不行呵,你大哥就是那样,人虽实诚,却是十足的牛脾气,谁的话也听不进呵!”望秋无法,第二天又悄悄和望春提及此事,希望能打通他的任督二脉,谁知他竟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末了轻描淡写地道:“再说咯。”弄得人苦笑不得。

望秋拿出多年攒下的部分积蓄并奂枝的陪嫁,购进了一万股股票,也就是短短的几个月,还未到农历新年,竟是一路看涨翻了五六番,又从黄甲龙那里听说集团内部预备踢出散户,仅保留几个大股东,便把那一万股抛售,已是赚得盆满钵盈。玉娣头里就听闻形势一片大好,心生嫉妒,免不得卖起老脸托望秋去打通购买的关节,但那股票早就被人悉数购尽,且看不见有谁会脱手,又听闻只保留大股东的消息,虽不十分懂得,暗暗地却也知道此刻购买是无望了,只得坐等正式发行。苦等到次年开春股票上市,兴冲冲拿出全部积蓄买来,一开始还是节节攀升,却总嫌自己赚得不够多,硬生生拖了半年,哪晓得竟像滑铁卢似的一路走低,眼看着就要血本无归了。玉娣天天为此和望春吵,颖娟的学业也受了重创,她上课总是专注不起来。

凤斋懂得管大人掏钱购物的时候,顶着那片碧海青天,罗老爷罗老头踏三轮车带他去逛集市,什么悠悠球、彩虹圈、小泥人、脸谱面具,手里不抓满东西不给歇手,又看见一位满脸寿斑的老奶奶在卖自家的老酸奶,吵嚷着要吃,罗老爷想着已过秋分天气愈发爽朗,索性就买了好几瓶带回去给他们姊弟吃。

傍晚玉娣下班回家,看见颖娟正拿着小勺子在吃酸奶,又听罗老太和奂枝在讲逛集市的种种见闻。“我说‘囡囡,不行欧,爷爷奶奶手里全是你的玩具,实在拿不下这酸奶欧,要么你自己拎,好阀?哪晓得他一蹦蹦得老高,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那意思反正就是不依。喏,没办法,老头子只好给他买。”玉娣听了也不知怎的,顿时气得柳眉倒竖,也顾不得脸面,一把揪住颖娟,摧枯拉朽般将她拖拽到房里,又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浅棕色市尺,直往颖娟脸上狠狠地打,嘴里骂道:“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罗老太和奂枝紧随其后上楼来,看见颖娟两手护着脸正大声哭喊,立刻一个往颖娟身前一档,一个在玉娣背后两手紧紧握住她的臂膀,奂枝大声说道:“大嫂这是做什么?”玉娣尖着嗓子说:“买给弟弟吃的,你也贪嘴去吃,你这个死丫头!”说着又伸出左手朝颖娟的另外半边脸扇了几下,奂枝忙不迭分出一只手来抓住她另一只臂膀。颖娟吊着奶奶的脖子,——她和她已经差不多高了,泪水涟涟直流到腮帮子,又从腮帮子上滴落到梁老太藏蓝色衬衣的肩膀处,湿了的一滩像尿脏一般。奂枝说道:“这酸奶本就是爸买给他们姊弟三人吃的呀!”“弟弟要吃,你就不能让着些,你读书是读到屁眼里去的不成?”又扭头向奂枝说,“我这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说完意欲要挣脱开再上前打。颖娟平日里为了父母无休止的争纷已经背上极大的思想包袱,目下又莫名遭到没缘由的毒打,心里着实崩溃,竟是嘶声力竭地一叫,声震屋瓦,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穿,邻居也被纷纷闻声而来

这时望春回家了,看见楼梯口拥着一帮人,个中一位捧着咸菜泡饭的妇人用筷子指指楼上,然后对望春轻声说:“快上去看看吧。”望春随即三阶一步跨到楼上去,看见颖娟眼泡浮肿,满面红痕,又看见玉娣龇牙咧嘴,十足的泼妇相,不及细问,抬手就给玉娣脑门上一巴掌,——也是事后他才懊悔不该打那个地方。罗老太、奂枝登时唬得目瞪口呆,向来不上楼的罗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伫立里在门外的阳台上,冷冷的像一头庄严的牛。罗老太攥起拳头向望春胸脯上一阵乱捶,哭着说道:“你怎么能打老婆的呀,怎么能打人脑门的呀!”奂枝下意识松开手,不料玉娣竟夺门而出,罗老太迅速喊道:“快,快跟住她!”望春气到了极点,哪里还顾得许多,一屁股往那张藤条圈椅上一坐,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他的手有点麻只得奂枝和罗老爷跟上去,罗老太尾随其后,邻居们也夹脚跟上来。

果然玉娣朝东南角的一条河奔去想寻死,众人合力拽着她的手臂往家里拉,她踢蹬着脚哭喊道:“这日子怎么过呀?啊?就只会赚几个死钱,好容易有个投资的机会,又抓不住,亏得一塌糊涂!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还是死了干净啊!”说得撕心裂肺,也着实听得人鼻子酸酸的。费了一番力把她拖到家门口,她又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宁死也不进,风中传来“快起来”的声音,她还当是劝慰她的话,旋过头竟看见颖娟笔挺地跪在廊檐上,谁劝她也不起来。玉娣勉强撑起身子踉踉跄跄走到颖娟身前,将她的头抱在怀里,哭道:“我的女儿啊!妈妈对不起你我的可怜的女儿啊!

当天就有人走了三四里地去告诉玉娣的娘家这桩事,免不得又是一场激烈的争端,最终玉娣被带回了娘家。期间罗老爷罗老太就逼着望春去丈母娘家把玉娣接回来,但他死活都不去,反复强调着要离婚。奂枝默默看在眼里,突然明白了玉娣从前说的话:“人虽实诚,但就是十足的倔脾气。”大家又都跑来问颖娟。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离婚于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她就只知道爸妈不待在一起,而回想起他们不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过得也很平静,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很快他们就离了婚,共有财产无非就是股票上的钱,一人分一半。

罗老爷腹痛得十分厉害,去医院诊治,竟是胃癌晚期,医生摆手让他们回去料理后事。其实就是两个月的事,罗老爷开始还被病痛折磨得不省人事、苦苦呻吟,到了弥留之际,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天光来,对罗老太说:“把凤斋叫来我看看。”凤斋因为方才在外头玩得太开心的缘故,进来还是一副笑脸,趴在床上一会儿拔丝绒毯子的毛,一会儿抬头看看爷爷。罗老爷大半月没进食,瘦成了皮包骨,但深深的皱纹像往两边漾开的水波,——他笑了。随后又吩咐望春望秋给他满一杯酒来喝,他必须对钟爱了一生的酒作最后一次交代,美玲抽噎道:“爸……都是……酒害得你这样,你还喝……”望春道:“这是爸的心愿,一定要满足他。”梁老爷抿了一小口,喉咙里的那口痰是鲠着的了,格楞楞叹道“儿啊,你们要争气欧。”第二天凌晨他才下的世

不久望秋就辞去工作和朋友做起钢材生意,他已经有了很丰富的资金,再加上谈吐老练、为人阔绰,又鸿运当头,竟展现出鲜花着锦般的景象。奂枝也做起了全职太太,主要是因为婆婆得了骨质疏松症,走不动几步路,而凤斋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和绮娟在一所学堂。

奂枝骑着一辆凤凰牌脚踏车,前方的一根梁鞍了个小竹椅,凤斋坐在上面,绮娟则叉着腿坐在后方,紧紧拉着她的下摆衣襟,三个人头顶艳阳天,又踩着地母娘娘的背脊,自成的一幅乐天派画面。

望秋也经常带她去看电影,抢到两张《泰坦尼克号》的电影票,她看哭了,望秋没哭,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抽泣,他别过脸把嘴唇凑到她耳轮边,静静地用嘴呼吸,暖暖的、痒痒的,她含泪微笑着。

望春一直没有续弦,他对婚姻仿佛已经失去信心,几次帮他做媒都遭到他的拒绝。玉娣倒是改嫁到了浙江,她一年只去罗家一次,正月里,带点礼物,颖娟的生日,而那时望春必然还躺在被窝里,虽然听得见她的声音,但他是不会起床和她见面的。

颖娟念初一,开学前需要办理入学手续,望春岔不开身,便请奂枝代劳,奂枝自然是义不容辞。她开着摩托车,一头秀发直往两边飘,油亮亮的脸,乍一看像刚从水面浮出来的风中百合,为此颖娟的班主任对她总是有三分印象。升到初中,各类考试接踵而来,考完以后又要开家长会,望春有时间就会去,没时间就又托奂枝帮忙,实在也是因为颖娟的成绩很差,不去不行。

一次,班主任隔着人群向奂枝招手,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长方脸,高高的颧骨,烫了个飞机头,大眼睛周围画了一圈深深的眼影,看上去十分彪悍。她把她带到办公室,拿出两份表格,又用红笔划出颖娟两次考试成绩对应的那一行,说道:“喏,你看,一次比一次差,这两份表给你,请你带回去给他爸爸也看看!”颖娟这时也来了,背剪着手站着。班主任又问她:“好几个老师都跟我反映你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到底为什么?”颖娟不作声,班主任又转头问奂枝:“你和她爸爸关系不好?”奂枝抬头凝望着颖娟,颖娟淡白色的面孔,眼眶微微有些潮湿,身后站着两个方才夹脚跟进来的同学,她本能地反应过来绝不能把颖娟父母离异的事情说出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忍受别人嘲笑的眼光,便微笑着岔开说:“没有。那老师你有什么建议呢?我们的文化程度有限,实在没办法辅导她。”班主任说:“趁还没到最后关头,顶好是找个老师利用周末时间给她补习,我这里帮你们打听打听,你们自己也去找找,这么个孩子,不能耽误她一生啊!”

望春一回家奂枝就把这个情况告诉给他听,唯独跳开了班主任认为他们是夫妻,而她没有表示反对的那一节,因为罗老太也竖着耳朵在听,她现在任何见闻都会和望秋说,而她不想让望秋知道有这么一出,尽管她有把握他能理解。望秋回家就只请他打听打听有没有补习老师——他现在人脉很广。不出两天就打听到一个退休老师名叫“叶雅芳”的有时间辅导,望春听了人家的意见,备礼带着颖娟上门慰问,接下来一到周末,颖娟就骑着脚踏车去补课。果然,颖娟的成绩有了些起色,大家心里才稍稍放了心。

一天,奂枝坐在正厅的沙发上织毛衣,凤斋和绮娟在玩挑花线游戏,据说玩这游戏会让天下雨。“叮零零……叮零零……”,北窗边的一只挂壁电话机响了,颖娟接起来“喂”了一声,是叶雅芳打来的。“叶老师啊,有事么?”那头叶雅芳说:“罗颖娟到现在还没来,她出门了么?”奂枝震惊道:“啊?她吃过午饭就走了呀!”说着抬头看看钟,已经过了一点了,又道,“怎么还没到,她会去哪里呢?”叶雅芳说:“快出去找找,别出什么事!”“哦哦哦…”奂枝急得团团转,恰巧罗老太出门麻将了,没个大人在家,但侄女不见了,她实在坐不住,必须得出去找,便叮嘱绮娟在家照看弟弟,不许乱跑,然后跨上摩托车,又想起来要告诉望春一声,便火急火燎拨了通电话给他厂里,等了五六分钟望春才接听到,当下两人就分头去找。

再没料到颖娟会和一个男同学手牵着手在逛街,听见奂枝喊她名字,既不惊讶也不愧恧,而是冷冷甩开男同学的手,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是家的方向。奂枝只得一路尾随,空灵灵的天,两个稀疏的剪影,有种异样的感觉,乌云厚重起来,压低一些,又压低了一点,不久就要下雨——果真被挑花线招来了。

回到家,两人都湿透了,换过衣服奂枝拿吹风机给颖娟吹头发,她的藕粉色落花祥云连衣裙,后顶的风纪扣脱落了,像剪刀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露出她几颗石榴红的青春痘。这时望春也回家了,一绺刘海荡在眉间,几颗晶莹的水珠,可惜他的眼里全是眼白,一进门就问:“你去哪了?”颖娟不说话,现如今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奂枝是要告诉他这桩事的,但不能是他们父女俩面对面的时候,便道:“先把孩子的头发吹干再说吧。”“叮零零…叮零零…”,望春跑去接电话,是叶雅芳打来问询情况的,只听见他说:“已经回家了,真的对不起得很,让叶老师担心了。”

奂枝把望春拉到房里,跟他讲起了颖娟交男朋友的事,他又惊又气,正欲踱出房门找颖娟算账,又被奂枝紧紧拽住,说道:“颖娟变成这样,都是你和大嫂的过错,现在把她骂一顿打一顿又能如何?”望春听了,不觉一怔,嘴巴微微张开着,像是要呐喊,却又喊不出来,只得失去重力般往藤条圈椅上重重一坐,俯下身,双手交握,一阵阵地颤抖,谁都知道他哭了:“奂枝…我的…我的日子……为什么会……会过成这样?”奂枝听了也哭了,她没办法作出解释。

对于望春,他背负着承担家计的责任,确实没有过多精力去教管女儿,因此他冒出了续弦的想法,把这念想告诉给罗老太听,意思是要母亲帮忙踅摸,但寻了好些,别的方面犹可,唯独卡在颖娟这一点上,她们都认为颖娟若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那还不打紧,若是大到已经结婚了那更好,偏偏是一个还在念书的青春期少女,做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晚娘怕是很难的一件事,一来二去也便不了了之了,只得央求奂枝帮忙照管,奂枝一下子晋升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十分费精力的,但她却是余勇可贾。

颖娟最终考进了一所高中,虽然属于三流级别,但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一项奇迹了。

农历除夕,美玲和丈夫姚园甫、女儿姚婷婷回娘家吃年夜饭,她们约定好隔一年就在娘家吃。彼此打过照面,唯独不见颖娟,便问道:“颖娟人呢?”罗老太回答说:“在房间里。”美玲将热水袋往胳肢窝里一夹,又顺手抓起一把瓜子上楼来了。

颖娟端坐在写字台上折五颜六色的纸星星,右手小指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鲜红冻疮,她穿一件卡其色堆领毛线衣,披一件枪色羽绒服,瓜子脸,一双雾蒙蒙的吊梢眼,冰冷冷像一只傲气的小母鸡,头发短至耳鬓,疏朗朗向两边散开,远看像一条草裙。她难得看见美玲,对她是比较尊重的,微笑着唤了声“姑姑”。美玲说:“哟,你的手倒巧,还会折这个东西,怎么不和弟弟妹妹玩?”颖娟笑道:“他们要不就是扔沙包,要不就是玩撞拐,我都这个年纪了,玩这些不是让人笑掉牙齿。”美玲噗嗤一声笑出来:“瞧你说的,你能有多大呀?”颖娟苦笑,仿佛是一种自嘲。她是真希望快点成年的,那样就能彻底脱离这个家,即使眼下她依然驻留在这片屋檐下,靠着家里生活,她也必须制造一点幻想来承诺她的未来。美玲问:“你这里有字纸篓么?”颖娟说:“没有,刚巧被奶奶拿下去用了。”美玲只好将手摊平,把瓜子壳堆在前排手指上,随后又问:“你期末考试考得怎样?”颖娟懒得具体汇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倒是没挂红灯笼。”美玲笑道:“不挂红灯笼就行了?你将来还得念大学呢。”颖娟“咳!这种蹩脚高中,考得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就是混一个毕业证罢了。”美玲嗔道:“你这话要是被你婶婶听见了,岂不伤心,她这些年对你也付出过许多,要没有她,你指不定是什么样呢!”颖娟露出一幅怨怼的神情,用鼻孔连哼了两声,一下子勾起了美玲的正义感,觉得颖娟没教养,但一时也想不出说些什么,嘴里咕噜咕噜踱下楼去了,颖娟虽听不清她咕哝什么,但知道越听不清越不是什么好话,心里十分窝气。

做了多年全职太太,奂枝的厨艺也精进不少,松鼠桂鱼、叫花鸡、清炒鳝丝都是手到擒来,红烧鸡爪是先在高压锅里炖烂,接着在油锅里一回,配以八角、生抽,凤斋吃的最多,罗老太又笑道:“来,再吃一只,把金银财宝都抓在手里!”其实这么小的孩子,哪儿懂得赚钱之道,也实在是大人们太财迷心窍。望春闷闷地喝着酒,一到这急景凋年,他就觉得饭桌上没有他太多置喙的余地,就算偶尔附和两句,也淹没在了窗外的爆竹声里。今年因为有妹婿的缘故,望秋很高兴,拿出两瓶前不久供应商赠送的贵州茅台来款待,他乐呵呵地说:“这两瓶贵州茅台从去年珍藏到现在,就是等园甫来一道享用的。”一句话直说进人心坎里,姚园甫自然不会怀疑其真实性,声如洪钟地说:“来,我敬大哥二哥一杯!还希望大哥二哥能多多提携!”说完弓起身向望春望秋敬酒。

美玲看着娘家人这样给她长脸,十分高兴,随即从她那件羊羔绒领口的白色短袄的内插袋里取出准备好的压岁钱红包分发给四个孩子。颖娟接过随口道了声谢;绮娟则是羞怯怯地道谢,却不好意思拿,美玲一个劲地往她怀里塞,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你不收姑姑要生气的!”她才微笑着收下;凤斋倒是十分老道地接过红包,讲了句“谢谢姑姑”,旋即把红包一拗塞进藏蓝色贴布绣棉衣的斜插袋里,罗老太大声笑道:“看,可不是抓在手里了!”说着也将准备好的红包分发给众人。望春总要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准备,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四个孩子一人两百块往年他是给一百的。奂枝回了趟卧室,她忘记给姚婷婷准备一份了,想着要给小姑子做足面子的,便往红纸包里塞进六张百元钞,等到分发给几个小辈,却是颖娟不肯收了,奂枝只得起身来到下首往她怀里塞,道:“你就是大了,在二叔婶眼里你也是晚辈,就怕你嫌少。”颖娟只是不停地谢绝。望春平日就十分赞赏奂枝人品,现在又听她说得这样委婉,便命令颖娟:“要你收下你就收下,还不谢谢二叔二婶?”颖娟最终还是收下了。

年初二奂枝是要回娘家的,依凭第二段婚姻的惊人成就,她对回娘家抱着极高的热忱和无限的憧憬。每回也都带着绮娟去,绮娟出挑得越发标致了:心形脸,扎着俏丽的马尾辫,弦月的深深的双眼皮,黑亮的眼睛像用指尖擎着串葡萄送进嘴里又笑望镜头的吐鲁番美女,她不穿高领毛衫,因为她的美离不开那一截细白脖子的润色。奂枝替三个孩子各织一件羊绒衫作新年新衣,想着第二天要回南通,便提前拿出来送去给颖娟绮娟。

姊妹俩同住一间卧房,中间被一道板墙隔开,这天西北风刮得十分猛烈,绮娟听着呼啸声感到有点害怕,便拿着热水袋跑来和颖娟卧一张床。颖娟问:“冷吧?”绮娟嘘了口气,说道:“冷倒不冷,就是风直往窗里灌,听着瘆人。”颖娟笑说:“胆小鬼。”说完就着台灯又看起小人书来。“姐…姐…”绮娟连唤两声颖娟都没回应,像是看入迷了,便拉高嗓门继续叫了声“姐”,颖娟道:“你直接说呀,我听着呢!”绮娟道:“姐,妈给你多少压岁钱?”颖娟爽快地回答:“五百。”奂枝刚巧到了门外,一听这数字便料到是在谈压岁钱,同时也对接下去的谈话内容萌生了好奇心,当下便立定脚,松下敲门手势侧耳倾听。颖娟将小人书往枕边一叩,扭头反问绮娟:“你呢?”绮娟答道:“三百。”颖娟再问:“小姑呢?”绮娟道:“两百。”颖娟径自掰起手指替绮娟算起账来:“我爸也是两百,奶奶一百,明儿去南通再得个三四百,过年都把你过成个富婆了!”绮娟笑道:“你比我少?大娘还要给你哩!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颖娟听完竟气势汹汹道:“你少胡说!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说话的?我是你姐姐,你竟然用这种词语形容我!没大没小!”绮娟到底年纪小脸皮薄,被颖娟这么一吼,竟露出几分怯色,喃喃道:“妈给你压岁钱的时候,你还拼…不停地拒绝。”绮娟想说“拼命”,最终因为这词的极强杀伤力而被吞了回去。不过颖娟并未露出半分和悦神色,朝绮娟白了一眼,道:“哼…她又不是我的谁?我干嘛要她的钱!”绮娟听了不觉一怔,半晌才辩道:“妈是你二婶,怎么不是你的谁?”颖娟瘪嘴冷笑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妈?也值得你口口声声叫得这样殷勤!”绮娟没料到和姐姐谈天竟生出这般口角,被劈头盖脸堵搡这么一番,实在没脸和姐姐卧在一张床了,也顾不得衾寒枕冷,含着泪抱着热水袋趿着棉拖回到自己床铺去了。颖娟朝她喊道:“好容易暖和了,怎么不卧了?”绮娟不答,颖娟接着看她的小人书——这是一本《水浒传》,她在看李逵背母的那一节。

奂枝倚在门外的墙根上,鲜红的鼻子像红萝卜,浸过醋的,酸酸的几乎要当作是感冒,整个人也像冰雕坠进流沙,一点点往下沉,心中念叨:“我对你这样好,你就这么记恨我么?一口一个‘她’称呼我!即使命运对你不济,我也在你最难的时候给过你温暖,如此看来,我竟完全错付了!”

一家四口一年就回去一次,望秋奂枝自然是展现出花团锦簇的一面,乡邻带孩子来蒋家凑热闹,随口叫声“叔叔阿姨”,他们就会忙不迭发红包。望秋是众望所归,被簇拥着去打牌,几个小的也都结伴戏耍

奂枝和蒋老太坐在廊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拣马兰头。蒋老太笑问:“望秋今年生意做得好吧?”奂枝答道:“挺好的,比待在工厂强。现在这社会,即使是本本分分待在厂里做一辈子,也不见得有出头日,就像他大哥。”蒋老太笑道:“谁说不是呢,倒是被你嫁着了,还真得谢谢那个沈媒婆呢!”奂枝问:“沈阿姨现在好么?我倒想和望秋一起去看看。”蒋老太摇头说道:“你们别去,年前我去过,门窗紧闭,开始我还以为人不在家,后来听她邻居说她在家,我就连喊带敲,但屋里就是没反应,你可知道怎么回事?”奂枝郑重地问:“怎么了?”蒋老太把小板凳往前一挪,和奂枝脸对脸轻声说:“她儿子借高利贷赌钱,天天有人上门催债,就在那天,后来还有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挺胸凸肚地往他们家大门口一站,一边抽烟一边在讨论大年夜要怎样怎样的话。”奂枝接着又问:“那他儿子呢?”蒋老太回答:“跑了呀!和他媳妇也离婚了,丢下一个八岁大的女儿给老两口,你说这日子该怎么过?”奂枝低头不语,稀疏的睫毛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蒋老太叹道:“养出这么个不孝子。人都说是做媒做多了伤阴鸷。”奂枝淡淡一笑:“我是不信这一类阴司话的。到底要是这人忠于家庭,品行端正,怎么会沦落成这样?”蒋老太说:“关起门来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呢!”奂枝听了这话很是触动,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便跟母亲提起头晚上颖娟绮娟的话,她知道唯有和母亲才能毫无顾忌地倾心吐胆,因此把自己的殚精竭虑描绘得格外浓重,就越发显得颖娟铁石心肠,说得太入情,眨几下眼,睫毛也挂着浊浊的泪滴。蒋老太眉毛一挑,抬头纹像开合的一叠一叠的百叶窗,忿恨地说:“这丫头竟这样没教养,和她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高亢,奂枝用手指揩下睫毛,紧张兮兮地劝道:“妈,你轻一点,”随后身子一松,歪着头说,“岂止,她妈至少外场还行,她是连外场也不维持的,赤裸裸的尖酸刻薄。” 蒋老太问:“那你和她爸爸说过没有?”奂枝解释:“就昨晚的事情,后来我也是太伤心了,就睡了,今天起得早根本就没见着她爸爸。不过我也不打算说这事,倒像是在挑拨她们父女的关系。”蒋老太说道:“我老早就跟你说过晚娘不好做,你看你夹在他们中间算什么呀?”奂枝叹道:“哎!我这个名副其实的晚娘当得也实在是无厘头。可我也没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你看绮娟怎么就不是那样?”蒋老太幽怨地说:“既是这样,好坏由她自己去吧,她现在也大了。”奂枝苦笑:“说她大,独立自主的能力实在是差,她现在住读,贴身衣物都不洗一件,全是周末拎回来我洗。”蒋老太瞪大眼睛问:“在家也不做家务?”奂枝点点头:“碗都没洗过一只。”蒋老太鄙夷道:“以后快别这么惯她,进宝比她小,都会扛着锄头和你爸到田里去锄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务都不懂得做,等到嫁为人妇了还了得?”几句话像是打中了奂枝的天灵盖,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看见望秋昂首阔步在走回来,便掉转话锋笑道:“对了!我看进宝个子长高了不少,不像凤斋,我担心他将来是个矮子,”说着伸出下巴指指望秋,又跟蒋老太说,“喏,他也不高。”蒋老太笑道:“别胡说,发身前多补补,保证蹿得老高。”望秋隔着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喊过来:“你和妈在讲我坏话么?”蒋老太将目光投向望秋,对于这个合乎理想的女婿不禁有些神往,虽然她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蝉翼纱,心中却极其透亮:翻飞的极短的斜刘海,齐刷刷打向一边,像精巧的锯齿轮盘,面如冠玉,朱唇皓齿,身着黑色开襟毛呢大衣配灯芯绒长裤,锃亮的尖头皮鞋,走起路来像清脆的踢踏舞舞步。蒋老太笑道:“说你变黑了!”望秋笑道:“可不是?去了趟广州就变成这样了。”蒋老太问:“哦,什么时候去的?”望秋回答:“上个月。”奂枝插上嘴:“回来就说要学洋文,要和外国人做生意哩!”蒋老太兴奋地附和道:“是吗?要和外国人做生意了!”望秋摸着脖子后面的肉痣憨憨地笑——他是有这么一个习惯的,当他想自我标榜又觉得很难解释的时候。

按照旧年惯例,他们初二去初四就得回,却听预报说江面有浓雾,船舶停开,便拖到初五。绮娟凤斋头挨着头站于内侧,踮着脚,脖子抬得高高的,透过船舱俯视着汩汩江浪。望秋说:“今年是没法子接财神了。”奂枝看看表,说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望秋道:“你懂什么,生意人宜早不宜晚。”奂枝自己也觉得说出来的话太过牵强,主要还是极度排斥回去面对颖娟,心中不免有些落寞,脸色也有些悻悻然。望秋不知就里,只当自己的话有看轻她的意思,便微笑着问道:“生气了?”奂枝轻轻摇头说道:“没有。”

他们是傍晚到家的,黛青色的天空像一件巨大的袈裟,一排排波澜壮阔的鳞云。凤斋说要去楼上看大姐,望秋兴致勃勃地问:“几天不见大姐就她了?喏,和二姐一起去。”绮娟反剪着手咬着嘴唇,自顾自看着脚上的棉鞋,凤斋一把拉住她的手,“咚咚咚”上楼去了。奂枝来到厨房,望春在往灶里添柴火,罗老太手握汤勺,守着一只砂锅在煲汤,又一瘸一拐地走道灶前,向暗格的一只钵里挖几勺盐,奂枝忽然想起母亲的那番话,到底颖娟这么大什么家务都不干太不成体统了,便壮起胆子说:“妈,你腿脚不便就不能喊颖娟帮你嚜?”罗老太一副病恹恹地样子,细声细气地说:“她几时干过这个?你来吧!喏,这里是盐,别的不缺什么,味精就别放了,干香菇够鲜的。”奂枝知道婆婆十分溺爱孙子孙女,宁可自己受罪,轻易不会喊他们来干家务活,因此劝谏的话多半也是讲给望春听的,却也知道他不擅听拐弯抹角的话,待罗老太走开,便单刀直入地讲起来,依旧是平日里那副轻松自然的表情,望秋的生意经她听多了,也学会了用一些新鲜词汇:“不能让她成为生活的文盲。”望春自然没有异议,当晚就命令颖娟负责洗碗工作,罗老太虽然不忍,却也没理由表示反对,只是私底下跟颖娟说起是奂枝的提议,自此,颖娟对奂枝更恨之入骨了。

其实奂枝内心依旧觉得颖娟很值得同情,并没想过全然脱手不管,却不想颖娟竟把自己的身段降到了寄人篱下的级别,想着屈居在别人屋檐下,势不能不识眉眼高低,索性连衣服都自己洗起来,奂枝要插手她也只是冷冷的拒绝,三番五次下来,奂枝果真管不了了。但她真的是恨,恨颖娟玩世不恭,恨婆婆口没遮拦,想从望秋那寻求安慰,却因为自己顾忌太多无法吐露心声而得到一堆避重就轻的答复,“你去和颖娟谈谈呀”,“你是颖娟的二婶呀”,“别和颖娟计较太深,这孩子也可怜”,她忽然又恨起自己,恨自己对自己欠坦白,恨对任何人欠坦白。

颖娟洗碗单洗碗壁,时间久了碗沿一圈便粘着一层油垢,像一抹油黄的蜜,招得苍蝇流连忘返。奂枝把碗碟统统泡在一只鲤鱼跳龙门的瓷盆里,拿着钢丝球来回蹭。罗老太在天井里按压摇水泵冲凉鞋,穿着一件波点府绸短袖配七分裤,一副金丝边老花镜,镜腿间悬着一根链子,荡悠悠像秋千,顺着起起伏伏的手势嘴里蝎蝎嗷嗷地念叨:“嫌她洗得不干净,干嘛还要她洗呢?”奂枝没听清,推开半掩的窗户说道:“啊?”罗老太也不睬她,扯开喉咙朝大厅喊:“大姐…大姐…来…快来!”颖娟来了,她便讲,“喏,看看你洗的碗,邋里邋遢的,害你二婶还得重洗。”颖娟听完,什么表示也没有,扭头就走。奂枝气得半死,但依旧强颜欢笑道:“妈,这是什么意思?”梁老太说:“我的意思?我是说既嫌她洗得不干净,干脆以后就别让她洗。”奂枝恼怒道:“妈,她连只碗都洗不好,今后还能做些什么?”罗老太冷笑“不劳你费心,她上头还有老子娘呢!谁天生就会做事的?”尽管她搬出颖娟的爹妈,算是一种镇压,但奂枝仍旧据理力争:“妈,这也能算是事吗?这纯粹是态度的问题。”罗老太说:“讲得倒是漂亮,心里怎么想的自己知道,我只拜托你别欺负她没妈,一个劲儿地挑她的刺,好阀?”说完摇摇颤颤地出去叉麻将了。奂枝把钢丝球紧紧地攥着,手掌仿佛生出了荆棘,涩涩的疼,挣开后,斑驳的血丝交汇成无数小洞窟的蜂窝。这些年,她修葺曾经饱受风霜的壁垒,华丽丽活在一件织锦罩袍中,使之珠联璧合,可现在,裹挟着她的不过是一条素色的无纺布围裙,还有一堆跳动的洗洁精泡沫。

风里言风里语的,奂枝听闻一些有关颖娟绮娟的话题,大致是说颖娟学业差一是因为家庭离异的缘故,二是因为奂枝虽建立起养母的身份,却未履行养母的责任,苛刻刁难;而绮娟乖巧聪明,却惋惜她小小年纪就死了妈,言下之意是她的好全是生母的功劳——是她养的她奂枝虽然脸上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认为那是长舌妇无聊的流言,内心却并不洒脱,但她既不辩驳也不采取任何措施,依旧按部就班地照顾上下起居,只是木肤肤的,缺少了比前的热情。颖娟患了伤寒,舌苔发鲜,只吃流质食物,奂枝忙不迭煮山药薏米粥给她吃,卧床半月,床上一股病人的气,奂枝拆被单准备浣洗,颖娟大声道:“谁要你碰了?”奂枝将被角往床上一掼,反唇相讥道:“哼…我是太闲了哇!”颖娟自己抱着被单到天井里去洗,罗老太又心痛又生气,跑来和望春告状,望春道:“奂枝是为她好,我们家可不供她这尊菩萨!”罗老太赌气回房,坐在床沿上看一只房子造型的摆锤钟。

绮娟不负众望考入一所重点中学,因为学习强度高,一周也就回来一天半天的样子。奂枝瞬间有股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生活仿佛只剩下望秋和凤斋,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是她真正的骨肉至亲,日子过到今天,尽管也曾跌宕起伏,最终却能峰回路转,可见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奂枝坐在床上,穿一件暗金色仿真丝睡裙,扎了个丸子头,在绣一幅《花开富贵》的十字绣,这最能锻炼一个人的耐心,需要全神贯注地对格落针她左腿的脚踝骨压在右小腿上,时间久了,挪开,出现一个小坑,像生出来一个酒窝。望秋从浴室出来,走到沙发前拿遥控在搜素电视频道,日光灯下他湿漉漉的头在奂枝的十字绣上落下一个硕大的圆形的剪影,像一只孔明灯。奂枝说:“你坐下,遮住我光了。”望秋道:“别绣了,喏,你要看的电视剧开始了。”奂枝道:“你搜你爱看的吧,我不急这一会儿,反正要重播的。”望秋道:“呵!什么时候变得心如止水了?”奂枝抬起脸,将绣花针往发丝里擦几下,苦笑道:“你说的,我从前很浮躁嚜?”望秋笑道:“不是,我指的是你老跟我抢电视看。”奂枝笑道:“那我现在让你了还不好?”望秋笑说:“你懂什么?陪夫人看戏乃人生一大乐事!”奂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装出一副轻佻的样子说:“轻嘴薄舌的。”说完把绣稿绣线往床头柜上一堆,果然看起电视来。

少顷,望秋开口说道:“今天黄甲龙来向我借钱。”奂枝神色有些异样:“他又要借多少?”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借了,纯粹就是说给她听听而已:“三万。”奂枝蔫蔫地说:“你别借他吧,这两年不知打了多少次饥荒,每次都伸手问你讨嚼用,可哪次还上了?从前的也就罢了,算是报答他的恩情,可也不能就此赖上了呀!”望秋安慰道:“放心,我有分寸,而且这次他主动写了借条给我。”奂枝诧异道:“借条?这么说你已经借给他了?”望秋点点头。奂枝不语,撇过头去看电视,转而想到望秋刚刚说的“分寸”二字,算是表明他即将负隅顽抗的立场,自己若没表示似乎太过绝情,便说道:“望秋,只要你好我就好。”望秋微笑着“嗯”了一声。其实黄甲龙借钱的次数远不止望秋对奂枝讲的,也是黄甲龙时运不济,客户破产,许多货款都没追回,尽管银行已将客户公司拍卖,却因牵涉到许多当事人,所以分配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而黄甲龙又面临着底下供应商的债务问题,便只好四处筹钱,幸好他交游广阔,并不缺借他钱的人,他把他们写在一本记事本上归成三类,一类是必须得还的,第二类是缓些时候再还的,第三类是干脆不还的,三番五次下来就形成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望秋要面子,不想让人说他忘恩负义,是心甘情愿做第三类的。

不久,望秋的公司从乡下乔迁到市区,那是人才聚集地,比不得乡下资源匮乏难招聘,只是这么一来上下班就不方便,于是打算在市区买套商品。周末,他带奂枝和凤斋去看房子挑选楼层,一幢巍巍峨峨周身贴着白瓷砖的高楼,像一块硕大的白巧克力。

招待他们的中介是望秋一个朋友的亲戚,姓“吴”,托这么个人,一是为了避免被陌生人敲竹杠,其次是借着这层关系,说话就会比较中肯,不至于推荐给他们风水不正的房子。姓吴的领他们从上至下参观一圈,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望秋,随后帮他点火,姿势十分娴熟,现在的女生意人也学会了这一套社交手腕,让奂枝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落伍。这里她笑问:“老板,怎样,看中哪一层?”凤斋兴致十足地说道:“爸爸,我要住顶楼!”其实,孩子的童年,是纵身一跃幻化成救世主的奥特曼,因此对高楼总是充满遐想。奂枝下颏一收,瞪眼说道:“小孩子不准插嘴。”姓吴的想着顶楼的售价最贵,便迎合着孩子笑说:“其实顶楼好,自带一间有房产证的阁楼,将来或租或卖都行,关键是阁楼不算在房价内,属于附赠品。”望秋笑道:“可均价也最高哇,羊毛出在羊身上。”奂枝在一旁笑了。姓吴的也笑说:“到底是老板,能掐会算。”望秋随即问奂枝:“你喜欢哪层?”奂枝见凤斋拉着望秋的一截手指扭股儿糖似扭动着身子,想着当下若是不同意他的请求,势必会大哭大闹,便说:“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吧。”望秋和姓吴的随意攀谈了几句,又互换了名片,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无论如何,姓吴的是搭着奂枝的肩的,因为她不再固执地认为奂枝不是决策者。

回到家,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望秋再次问起奂枝关于楼层的考虑,奂枝淡淡地回答:“买底层吧,接地气一些,况且,妈进出也方便。”望秋笑说:“难得你还惦念着妈。”奂枝蔫蔫地说:“能有什么办法?你道我不喜欢过清清静静的三人世界?”说罢绣起十字绣,只见她跳动的眼睑像随风波动的烛火。望秋道:“别在意那些无聊的流言。”奂枝抬起眼皮,眼眶里覆着一层水的壳:“我没在意,在意的是你,你不就是相信了那些话,所以才跑来试探我对你妈的孝心是否依旧如初的吗?”望秋尴尬地笑道:“你太敏感了,我怎么会相信那些话?”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有那样的想法,这在奂枝善良的天性底下显得很不公平,甚至有些犯罪,但他辩白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太过苍白,一点也没有说服力,便又补充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奂枝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他被看得窘窘的,脸有些微烫,便踅到梳妆台前,就着一面腰圆镜瞅瞅自己,又别过脸来问奂枝:“你看我像个耳根子软的人么?”奂枝见他顾影自怜的样子,霎时掌不住笑起来,道:“跟你闹着玩的,你就这样紧张。”嘴上说他紧张,自己却开始不停地颤抖,仿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望秋上前将她的头搂在怀中,一边轻轻抚摸一边说道:“你放心,会好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奂枝是从他胸腔里听到的那坚定的声音,有一种恍如梦寐的感觉,却真实的温热,她开始明白,她的一生都将快乐着他快乐的,即使他的快乐需要建立在她的伤感中,但那都不要紧,因为很快它就会开出花来,镌刻在那件织锦罩袍上。

搬进新房住的头一个月,罗老太还十分和蔼可亲,这主要是因为她觉得在新房里闹情绪会让家庭成员背运,同时她也开始张罗起做佛事,他们家向来就有这个习俗,房屋装修或是搬新家就要做佛事请祖宗来镇宅,于是拿着阖家老小的生辰八字去乡下请老神仙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闹腾了一天一夜。之后不久,她就开始抱怨长日无聊,不似乡下有朋友圈子可以叉麻将,在这里整天就是吃吃睡睡,可她也明白,去了乡下没媳妇伺候,相较于娱乐,顾及好自己的身板更为重要一些,但她势必不会在嘴上饶人,做在一张藤条摇椅上,左一句右一句地念叨:“也不知是谁搓哄望秋搬家的,怎么,就想离了我这个老太婆?幸好望秋孝顺,撇不下我这个做娘的。”奂枝就当没听见,自顾自看起电视,罗老太又嘀嘀咕咕道:“哼…在媳妇这儿讨口饭吃真不容易呵…哼…动不动就甩脸子给人看…”

一天,奂枝送凤斋念学转道去菜市场买菜,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卖菜老婆婆那里打听到附近有一个老年活动室,当天下午就带着罗老太去玩,这时市区已经开始实施“限摩令”,她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脚踏车,罗老太坐在后面,两脚悬空,她体重很轻,奂枝也骑得很稳当,但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喊道:“你骑慢点,稳点,慢点稳点听到没有,你想摔死我这个老太婆嚜?”反反复复聒噪地奂枝没了耐心,便跨下车说道:“那我不骑了,推着你走好阀?”从此,奂枝的日常又多了一项送婆婆去老年活动室消磨时光的任务,不过这样也好,罗老太向来喜欢在牌桌上嚼舌根,奂枝在侧,她就不会毁谤她,况且熟络起来后,大家都觉得奂枝是个贤良的好媳妇。

凤斋念到初中,高高的个子,沙色皮肤,剪一头极短的碎发,几根弯弯的刘海垂在额头,像《三毛流浪记》的主人公。他瘦得像一根绿豆芽,奂枝心里发急,从前是怕他矮,现在又担心他过分消瘦是亚健康的表现,便牛肉蹄膀轮番上阵伺候,但他哪里肯多吃,奂枝便每天给他零用钱嘱托他买点自己爱吃的,但他不是买杂七杂八的小玩物,就是买干脆面,主要是为了集齐动漫卡片,回到家还垂丧着脸说:“今天得到的几张都是老早就有的!”奂枝气得要死,说:“用卡片来魅惑学生买没营养的干脆面,这些商家真可恶!”虽然这样深恶痛绝,但她还是不得不继续给他零花钱。

一天,凤斋下学回家对奂枝说:“妈,明天给我五十块钱好阀?”奂枝问:“你要这么多钱干嘛?”凤斋回答:“我跟同学吃肯德基去。”奂枝笑问:“嘿!几时脑袋瓜开窍的?”凤斋道:“你不是一心要我胖起来的嚜?”奂枝说:“我做的有营养你不吃,便吃那些没营养的,你这张嘴也真够贱的。”凤斋听了气起来,眉毛一拧说道:“到底给不给嘛?我可是和同学说好了的,回过头来要是爽约,你就等着他们笑话死我好了!”奂枝到底还是给了。以后,隔三差五,凤斋就会借这个理由向奂枝讨要一笔可观的零花钱,尽管罗家很阔,并不在意这些,但无论如何,这笔零用钱是十分触目的。

奂枝莫名被传唤去学校,一开始还当是不是凤斋成绩差,班主任却跟她说:“他成绩不错,就是老在上课的时候跟同学聊游戏厅的事,影响其他同学,为此已经被罚站许多次了,这次请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奂枝听得目瞪口呆,道:“我们不知道。”班主任问:“那么你们会给他许多零用钱?”奂枝答道:“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管我们要钱要得很疯狂。”班主任说:“这就是了,我从其他同学那了解到,他几乎每天下学都会去。”一番话听得奂枝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凤斋管她要钱竟然是去游戏厅玩物丧志,也没有想到他成绩突出凭借的仅仅是一点优良的遗传。她火得要死,罚凤斋跪搓衣板,放出话称以后不会再给他那么多零花钱,罗老太在一旁细声细气地呐喊道:“这么小的孩子玩玩有什么打紧的,何况你不是说他成绩挺好的嘛!”说着挽着凤斋的胳膊要他起来。奂枝命令:“不许起来!”又朝罗老太大声说道:“妈,那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地方,现在成绩还没看出异样,等看出来就晚了!”罗老太道:“我看你就预备把他拘成榆木脑袋。”奂枝瞪大眼睛说道:“妈,这是什么话?颖娟绮娟我就不说了,他是我亲生儿子,我能害他吗?”罗老太道:“哼…歇在家里半个钱不挣,还不允许他花他爸爸的钱!你这个做娘的真厉害呵!”奂枝身子软了半截,一排指甲掐在手掌,被挣得雪白。望秋得知此事也十分动怒,极力赞成少给凤斋零花钱,并要求他今后下学后不准在外逗留。罗老太赌气去美玲家住了。

奂枝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全职太太的,俨然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望秋有了发迹的势头,凤斋念小学,颖娟绮娟也需要她照管,还有婆婆的骨质疏松症……细细想来,这病算不得什么大病,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但却成为婆婆无法照顾家庭的坚实理由,其实,生病,考验的是穷人的命,对富人却是一场证明,证明他们即使生病,生的也是富贵病。奂枝看着阳台上一盆盛开的水仙花,内心浮出一丝淡淡的宁静。

她找到一份报亭卖报纸的工作,早上七点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她十分满意这儿的工作时间,不仅可以让她兼顾到家里,更重要的是能让她赚到钱!——做人如果做了女人,就得有一颗经济独立的心,否则她就太可怜了。

奂枝背对着望秋卧在床上,望秋搭着她露在外面的一截华美的白肩膀,凉凉的仿佛乳白色的果冻,轻声问:“奂枝,你上班去了?”奂枝道:“嗯。”望秋又问:“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奂枝道:“怕你不高兴嚜。”望秋道:“不会的,你快乐我就快乐。”不知何时,奂枝的肩膀像装了弹簧似的一耸一耸的,望秋知道她哭了,关切地问:“是不是妈又说什么了?”奂枝颤巍巍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年下,受众多供应商的邀请,望秋带奂枝赴宴聚餐,望秋的一头“满天星”,一丝不乱,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奂枝也把头发剪短,发尾向上五寸烫了小波浪卷,穿着苹果绿竹节提花短袄配短裙,一双肉色丝袜,脚上一双方头皮鞋,一副“圆颅方趾”的气派。回来的路上,奂枝微笑着问望秋:“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望秋道:“谁?”奂枝说:“大嫂。搀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头,离报亭十来米远的样子。”望秋诧异道:“她不是嫁去浙江了嚜?”奂枝道:“是,我在猜别是又离了?”望秋笑说:“也说不定是人家移居至此呢?”奂枝道:“或许吧!”思忖半晌又说“两年没去看过颖娟了,也不知道私底下母女有没有联系,想起颖娟,我心里就难过”望秋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一只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叼起一根来抽,白色的烟雾飘向车窗外,缱绻得像一道淡淡的极光。

吃得太多的缘故,奂枝得了便秘症,坐在抽水马桶上一两个小时,眼睛里浮现是窗外那片殷实的天,抑或是自己圆溜溜像鹌鹑蛋一般的脚趾。罗老太站在门外,两手互抄在袖筒里,像一只笨重的龙猫,她吊起哀愁的母鸡的嗓门隔几分钟就唤一次:“帮我洗澡。”奂枝不朝她喊,喊了她也听不见,开始紧张地咬起指甲,十个手指轮番被咬得参差不齐,忽然觉得后脖子一阵瘙痒,用手一抓,那热辣辣的疼,简直让人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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