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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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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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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树

这构树怕是枯死了--这是多年前,每当春天来临,我的邻居袁明亮,看见围墙外那棵高大的构树,总爱对我提起的一句话。

其实,对于袁明亮这样的疑问,我也觉得这棵构树与其他树相比,确实存在许多迥异的地方。就如现在,明明立春已过了些时日,仍不见它长出些嫩叶。纵使飞临树上的麻雀,一沷沷的来,又一沷沷的去,叽叽喳喳,不知吵醒了山坡上多少的树,叫醒了地角边的多少花……但它依旧满树秃枝,瘦骨嶙峋,张牙舞爪,我行我素。

特立独行的构树,斜对着我与袁明亮的吊脚阳台。站在阳台上,瞧见它深陷电管站库房顶上凋敝的石棉瓦,倚靠农贸市场搭建的商铺墙,以及孤独、压抑的囿于周围的商住楼……唯有在初夏,枝丫上才有些灰蒙、毛绒、蔫吧的叶子,昭告着它还活着。可这些叶子,却也稀疏得像大破伞上的补丁。

有次。我突发奇想,很想穿过电管站低矮、潮湿的过道,去一探构树究竟。但这种想法,瞬间又遭到了自己的否定。因为,电管站的库房早已成了危房。且在周围茂盛的野草丛中,有人见过惊惶逃窜的老鼠,以及紧随其后吐着信子,疯狂追赶它们的毒蛇……如果我真的走在这样的地方,不说是让这里的蛇虫鼠辈咬上一口,就是它们因我的惊扰而逃窜时发出的响声;纵使我有自认勇敢的力量,克制住天生使然的惊恐,平静如初。终究,这种外人眼中毫无意义、没事找事的举动,迟早也会流入茶楼酒肆,成为吃瓜群众谈论、消遣的话题。

打消这样的念头后,我更相信这是一棵有造化的构树。如是,它深入地表的根须,定是在无人知晓的幽深秘境,极富灵性地找寻着自己所需的生活。如此的生活,使它明白了隐忍的力量,懂得了谦卑的道理。所以,它的根,收敛而不外露!它的叶,簌簌掉落时绝不犹豫,成为知趣中应有的低调。

享受着周遭仅存的这点绿意。我与袁明亮就像剧场中分别坐在两个包厢中的看客,遥看构树,欣赏也好,消遣也罢,互不打扰。但有的时候,也会为构树上出现的鸟儿,看它们雀跃,听它们争吵……说上三言两语言不由衷的话。即便是这样,袁明亮从乡下来我们单位后,也是家门紧闭,更不怎么串谁家的门。我想,这或许是她的个性,就如她喜欢土地一样。

记得她刚来不久,发现郊外有一块废弃的土地。她觉得实在可惜,就捡去乱石,除去杂草。于是,种上时令的蔬菜及蚕豆、红薯……而收获回来的红薯,堆放在阳台。寒风一吹,不久就开始腐烂。她又将这些腐烂的红薯,劳神费力地担到地里当肥料。年年如止,乐此不疲。仿佛袁明亮天生就是一个讨厌土地闲着的人。

也是那年,单位整修院坝后,有许多丢弃的花钵。于是,她竟在这方寸的泥土里,种出了韭菜、蒜苗、小葱……其品相、长势,绝不亚于乡下地头上的水灵与鲜嫩。单位的人们见此纷纷夸赞她,她乐得合不拢嘴,略带沙哑的肉喇叭开出最大音量:你们想吃,就随便摘嘛,反正我也吃不完……

可有一天,人们突然嗅出了院子中飘着的尿臊味……后来,楼上的女保安。在一个清晨,惊见袁明亮提着盛有自己小便的痰盂,悄悄来到院子,拧开水龙头兑上自来水,小心翼翼地浇灌花钵里的小葱、蒜苗……消息在办公室披露后,瞬间引发众怒!她老公从乡下回来听说后,当众丢下一句狠话:看我回去收拾她!自此以后,袁明亮变得小心、拘谨起来。除了与我迎面寒暄几句,也极少与别人交流。

而她老公突发脑溢血去世后,她的行踪变得更加隐秘。与人的交往几乎处于停摆。竟连我们同时出现在阳台上望向构树,她也旋即后退转身,像幽灵一般。如果不是她喜欢站在院子中看那棵构树,或者,将地头上采收回来的萝卜、儿菜切片晾晒在围墙上的绳子上。保准让人以为,‘陌生’的袁明亮,就是谁家乡下来的亲戚。

也是那段时间,外地经商的儿子一家还经常回来看她。但她的家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纵使一家人来到院子,袁明亮与孙子嬉闹、奔跑;与儿子、儿媳拉长里短,畅所欲言,开心谈笑……如果此刻出现了谁的说话声或脚步声,袁明亮粗大的肉喇叭,立马关闭得近似暮归后,在构树上夜宿的麻雀,大气不张。有回,我惊讶地发现女保安躲在楼道的拐角处,做了一回胆大的窃听者。最后,女保安也是当众乐道:袁明亮的意思是哪也不去!

想来,袁明亮的去留与我们无关。我们的好奇,无非是在百无聊赖的琐碎生活中,喜欢扒开别人的隐秘故事打发时间。

但,确实是袁明亮让我意识中有了对构树的一丝隐忧。有次,她在院子中遇见我,寒暄中又聊到了这棵构树,她淡淡说,这构树在乡下,砍来只能当柴火,留着没用……当时我并没在意,后来,回想袁明亮每次提及构树的语气和眼神,活像决然、毅然挥刀构树的刽子手,沧桑的脸上总会起伏着一丝诡异的波澜。

事实上,这构树确实也有让人讨厌的地方。比如,夏秋之季,枝繁叶茂的树枝压向单薄的围墙,似乎使围墙变得不堪重负。最可恨的,是那些躲在茂盛叶间窥视人们的鸟儿,冷不丁就向树下行人头上拉上一泡屎。秋末冬初,红色的残果与枯叶落地成堆。一场绵绵细雨后,酥软的阳光洒在屋顶、院坝的落叶上。在随风飘来的股股腐臭味中,几日下来,滋生出的蚊子、苍蝇穿堂入室,嗡嗡嘤嘤,搅得人们心绪不安,白昼不宁。久而久之,人们对这构树也颇具微词。

平心而论,我讨厌构树上恶作剧的鸟儿,也担心这韬光养晦、暗藏柔性暴力的树根终将会狰狞毕现……因为,这镇上一户人家的屋顶花园中,那株三角梅的根须就沿着自家屋面缝隙,导致屋面开裂渗水,使预埋在墙体中的电路漏电,险些酿成大祸。或者,对公共财物漠不关心的袁明亮,目睹过狂风吹动构树产生出的强劲推力,使单薄的围墙不堪重负而担心其倒塌?才有除之而心安的想法吧?

我自认契合袁明亮的观点,本以为能得到她的认可。可袁明亮听后,却是无关痛痒地回答:“这构树有啥用?在我们乡下,早就砍了!”看来,揣摩人心的想法,确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只是,遥想构树,它弱小的树身自出现在我眼里,羞涩的叶子出现在一个又一个春天……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极像一个生怕犯错的孩子。而挂在枝丫间的花蕾,极尽所能地长成槐花的模样,但无槐花的醇香。我想,这该是它最大的悲哀。但它天生就是这样,毫不掩饰。与人恶作剧的鸟儿,更不是它唆使。纵然,我们担心树根或树枝攻击围墙,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围墙依然纹丝不动,哪怕一丝轻微的裂缝也没出现过。人心不辨是非的取舍,是否出于自己的偏好?就如我与袁明亮各自的观点。

暮秋的一个夜晚,月朗星稀,不见凉意。屋中的蚊子,从亮灯之时,飞来飞去,绝不迟到;偶尔还会有一只绿头苍蝇,绕着灯泡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扰得我心烦意乱。于是,出门到超市买驱蚊液。在院子中溜达的袁明亮,此刻竟像蚊子似的冲到我跟前,说社区领导要派人来砍树了!她语气极快,生怕像漏掉了什么。而那双眼睛却不看我,直直地盯着月光下的构树。仿佛她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幸灾乐祸地向构树宣布即将被‘枪毙’的消息!

我突然心生不悦:“你总是说砍……砍了对你有啥好?”“你个知识分子呦,硬是懂完了……”“我不懂?那你来镇上这么久了,又懂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顶撞袁明亮!但袁明亮绝对是第一次面带愠色地揶揄我!

如今想来,我以这样的口吻回敬这个比我大七岁;比她丈夫足足小十多岁的寡妇。至少,出于同情或与她老公的辈分,我也得尊称她为袁嬢嬢,或者袁姐!但袁明亮就是袁明亮,一个没心没肺,没有隔夜仇,没有爱恨观念的女人。正如她丈夫生前醉酒回家,往往一言不合,就对牛高马大的她施以家暴。挨揍后的她逃出家门,蹲在构树边的墙角下,嘤嘤哭泣:“你个黑心萝卜!你个没良心的花苞谷!就是说了几句你少喝点嘛,就动手打我……”好管闲事的女保安和我,听见她在院子中如此凄泣地哭诉,匆匆下楼劝导她。指斥她老公怎么对她下如此狠手!她立马止住哭声,用手抹去眼泪、甩出鼻涕。瞬间情绪平复,用沙哑的嗓音回答说:“他是喝醉了,没喝醉不会打我的……”搞得女保安和我,一脸尴尬,自讨没趣。

多少次,夜幕降临后,雪亮的街灯映照着店铺,那里不时传出的麻将声。而遛街的人,三五成群,不管春夏秋冬,不论凉热冷暖,东游西荡。唯独袁明亮坐在单位大门口的台阶上,目光游离。没人知道她所思,也没人愿意知道她所想。最后,她落寞地回到院子中,徘徊在围墙边那棵孤零的构树下。仿佛那树就是她,她就是那树。见她如此孤单,我不由得心生怜悯地招呼她:“袁明亮,你吃过饭没有?”她回答说:“吃过了。”接着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有时说话是撞口而出,你要原谅我。我是没读过书的人……”

不久后,社区组织的砍伐队伍,沿着既定路线,风卷残云般地挥刀向前。留下根根两米左右的光杆树桩,在街沿两边,在敞亮的天空下,齐刷刷地遥望下一个春天。心心念念构树的袁明亮,那天却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而她眼中的这棵构树,也不是社区砍伐的目标。这,是否将成为袁明亮的遗憾?

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袁明亮。坊间不时流传出,说她儿媳傍了个富翁后,与儿子协议离了婚,孙子归了女方……伤心欲绝的袁明亮,无奈地随妹妹去了新疆。也有人反驳说,袁明亮是到广东打工去了……不论这些消息是否属实?每当我进出家门时,瞥见袁明亮的门上贴着的福娃、春姑,虽褪去了往日艳丽的色彩,但依旧笑脸盈盈。可这还是袁明亮心中固守的家吗?

当我的心,再一次被春天的气息濡染。站在阳台瞧见农贸市场中,那些依旧在忙碌中卑微讨要着生活的小贩。来来去去,活像构树春发秋落的树叶,纷纷扬扬。而构树却永远是等待的模样,静立在围墙犄角处,不闻喧嚣望向天空,深沉、静默,愿意把一切交给时间。可现在的袁明亮,是否也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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