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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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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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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涂红灯

那年,我调到这三县交界的小镇工作。每天清晨,我在阳台上总会瞧见楼下对面的日杂店里,一个穿着‘龙水刀具’外套的店老板,早已将店内的塑料制品,以及那个嵌着玻璃的香烟匣子,整齐地摆放在了他的店铺门口。待我洗漱完毕下得楼来,横穿街道,到他隔壁的赖二小食店吃早餐时,他会在我毫无察觉的目光中,冒出一声响亮的招呼:早,会计……我四下打量,原来他竟坐在香烟匣子的后面,垂头皱眉,下巴内勾。露出毛发稀疏的秃顶,直直的目光爬过斜款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框,目视着我。活像古时账房先生,隔着栅栏与客户讨价还价时的滑稽神态。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才得知他名叫涂红灯,但人们更习惯叫他‘老幺’。他除了偶尔到我银行来兑换点零钞,几乎没发生过别的业务。

我在这小镇上举目无亲。也就习惯了每天上班、下班、吃饭、散步的单独生活。后来,户户通的水泥公路修好后,但也没有人约我在这样的水泥公路上散步。不过,这也让我更有闲情欣赏公路穿过纵横交错的阡陌,连起一幢幢新颖别致的田园别墅,聆听蛙鸣与犬吠。看落霞余晖中隆起的山坡、黛色的山峦,以及摇曳在风中的野花、野草……给我独享的清欢。

但他走入我平静的生活,纯属偶然。那年三月份。小个子欧阳在月初就已辞职离开,而另一位年轻职工小敖,也将在本月中旬进入预产期。面对着预料中的人员减少,增加人力,才能确保正常营业。也是我休假回来的当天,同事对我说,曾与我一起工作过的李芬(现在已经退休),下月初将返聘到我们单位。

那天傍晚,天空显得有点闷热。我从小镇出发到商家铺,然后在迂回镇上的路途中,偶然与他相遇。从他不时‘呵呵’的笑声里,从他杂乱无章的谈话中,以及不厌其烦翻出手机中的照片让我欣赏……我才慢慢地理出了他家世中的一些头绪。比如,他的一个侄子,在某舰队当副司令员。另一侄子曾留学美国,学成归国后紧随国家医疗队援助南非(现在已经是‘川医大’肝胆外科的‘第一刀’)。而他的女婿,大连海事大学毕业,博士生学历,在天津一家外企当高管,年薪过百万……只是,他那句‘人要实在,我又不扯谎。扯谎有啥用?’的自问自答,给我印象特别深刻。

但让我奇怪的是那天早上,我依旧到赖二小食店吃早点。他悠然踱步过来与我寒暄,开门见山地问我,听说你们单位要调来了一位新同事?我说,是的。但他没有言语,转身就默默离开了。待我餐毕扫码付钱时,赖二却说,老幺给你付了。我想怎么会呢?赖二说,你转身拿筷子的时候,他就给你付了。我突然发现早已熟悉的赖二,表情有些怪异,木然地看着我。良久,冒出一句话:你怎么也和他绞在了一起?

我清楚本地人说话向来讲究。在人们的意识中,只有相互间的关系绝非一般后,才会冠以这个‘绞’字。显然,我在赖二(据说还是老幺初中时同学)的眼中,我与他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只是我心思马虎,一向不愿去深究、打探这些口实。

后来,老幺每天按时约我一起散步。我依旧在平和的心态中接受着他的谈天说地。而赖二说的话,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也渐渐淡出我的记忆。

只是,当李芬来到我单位不久。那天在路上,我发现他低着头,一改往常的侃侃而谈,竟连他情绪激昂的‘高房价’、中央重拳‘打虎’这些令他兴奋不已的话题,也闭口不谈。神情郁郁,面色凝重。仿佛有一粒石子无意间掉进了他的心湖,荡起的涟漪,搅得他脸上露出一副忐忑不安。时而长吁短叹人生无常,时而又支支吾吾,沉默不语。

终于在一阵沉默过后。他不无兴奋地慢下脚步,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侧耳小声对我说,李芬是他的初恋。而且耍了三年,同居期间还做过人流。最后还叮嘱我,‘这事千万不要对外人讲,我只对你一人说。’但,我内心瞬间变得惊愕。因为我刚参加工作时,与李芬就在同一个单位。那时的李芬,虽说已身怀六甲,但高挑的身材与娇美清秀的容颜;以及那双清澈迷人的大眼睛所流露出的天生丽质与温婉,与眼前这位相貌平平,言语、行为粗疏的小商贩,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况且,在那个世俗年代,一个所谓的‘铁饭碗’,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农民?而且还为他做‘人流’?!

“你记错人了吧?”我心中的存疑刚一出口,就如一点火花落入了他心中堆放着的干柴,瞬间点燃了他满腔的熊熊怒火。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而不满,反问道:“记错?这种事我会记错!人要实在,我又不扯谎。扯谎有啥用?不信,你问她!”然后,倔起个脑袋,瞪了我一眼。脚步也如风般的轻快,瞬间就把我丢得老远。眼见他这般模样,我内心也升起一丝不快。但冷静过后,我又不免哑然失笑起来——对于这种隐私,不说是同事,纵然换着外人。有何理由、有甚必要去求证这种羞于启齿的过去?而且还要面对面,除非我脑子进水,思维短路?

这种不快,让我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找出各种理由拒绝与他一起散步。但他明知我对他有不满,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依然有事无事地来我柜台前晃悠一番,依旧还是那句老话:“下班后一起散步,我等你。”尔后,游离的目光透过隔着柜台的玻璃,往李芬身上深情地逡巡、打量着……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李芬的柜台前,“你也忙得很啦,李芬?”但我瞥见李芬,仿佛并未正眼瞧他,只是从鼻孔中轻轻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但纵然面对李芬这样的回答,瞬间也让他先前僵在脸上的笑容得以舒展。于是,就心满意足地窜回到隔壁的茶馆里,将佝偻、肥硕的身躯斜靠在茶馆门面的水泥柱上。戴上老花镜,低下头,翻看着手机。有时会突然起身,张开大嘴,探下脑袋凑向邻桌的茶客,示意人们看他的手机。我猜想,这回可能他又发现了什么重大新闻,需要立马向茶客们进行新闻播报。但这些茶客,好像也无动于衷,没人搭理。

他依旧约我一起散步。依旧在喋喋不休的话唠中,捞出李芬。我的内心也从先前的接受,慢慢有了抵触。有时故意绕开他与李芬的话题,但绕来绕去,他最后还是又聊回到了李芬身上……

“你们都各自有了家庭,有啥必要再去纠结那些过往了。”我规劝着。

“我纠结?!她老公就是一个酒鬼!”他露出一腔的愤懑。

“我知道她老公在酒类公司管销售。听别人说喝酒也是出于应酬,而她老公好酒也不等于不爱她?”

“他爱她?她结婚那年,我就听说他喝了酒还打她,我到县城马上找了两个打手去打他。结果他出差去了……”面对这种不乏自圆其说的说法,我很是无语。更觉得滑稽、荒唐、无知!试想,执意雇凶‘打人’,怎样偏偏又遇上‘出差’?当然,时间差叠加出的巧合,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种‘出气’的侠肝义胆,显然与法律相悖!

回到单位,我突然觉得,既然生活艰辛,就过好今天。既然人生苦短,就选择乐观、从容、平淡。既然情缘已灭,就忘掉爱恨恩怨。花,有开有谢,就接受结果是苦是甜。月,有圆有缺,就坦然面对未来的晴天或雨天。缘聚缘散,也要平静、优雅、委婉,不忘留下美好的祝愿与深情的笑脸。心若宽广,海纳百川;心若阳光,春暖花开。

日子悄然消失在我的时光圈。于平淡的生活里,我曾企求找到一个生活中能与我心灵契合的朋友,少些孤寂。但在与他这段相处的时间里,他除了显摆他显赫的家族,张扬他所谓对爱的坚贞。他的一切,真的令我失望。

不过,也没有让我失望的时候。犹如现在,他接着电话,在电话中言辞恳切地说:“我马上给我侄儿打电话。你不要急,也不要‘五.一’才去啊。‘五.一’我侄儿他们全家要到澳门去旅游。你是找不到人的……”

在他这通热情洋溢的电话过后。我才明白,原来是开小食店的赖二,在县人民医院查出了疑似轻度脑梗。赖二老婆打算把他转到市上的‘川医大’进行确诊治疗。而院方回应床位紧张,入院困难,只有等待。但他这通电话过后,我见他面露喜色:“不是吹的,只要我出面找我侄儿,没有搁不平的事。你想嘛,‘川医大’肝胆外科的‘第一刀’,院长都不敢不买他的账。”我想他可能又是在我面前借他侄子的能力,吹嘘自己的真本事。但又一想,可能这也是他宅心仁厚的另一面。只是,我从未发现。

但令我不明白的,赖二对他的不屑与冷漠,可能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就不曾耳闻或者觉察过?他可能也曾听说过,也曾感受过。或许是他不愿去计较。他可能就是这种口无遮拦,大炮满天飞,心智粗疏、随性直爽的人。见我没有搭腔,他突然又说道:“人要实在,我又不扯谎。扯谎有啥用?”他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他的语气,显然比以前平和、实在了许多。

回到小镇,上得楼来,已是暮色四合。站在阳台上,望着前方向晚的大地,初夏的夜晚,凉意掠过周遭,星光闪烁。朦胧的月色荡漾在夜幕中,为静谧的大地披上一方黑色柔滑的纱巾。于起伏的蛙鸣声中,露出婴儿酣睡般的宁静。而眼前沿着街沿边铺设的输电线上,成百上千的燕子,一字儿排开,双双对对地挤在电线上。总有无处栖身的燕子,依然在雪亮的路灯下,在蓝色的夜空中‘叽叽喳喳’地飞舞着、盘旋着……为这寂静的小镇,平添了一丝热闹的气氛。

日子转眼到了六月。一天下午,他冷清的店铺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似乎在与他理论着什么。尔后,一个高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突然在他店内窜进窜出,双手不停地对着他比画着,露出满脸怒气。仔细一看,原来是住在街尾的大虎两口子。只见大虎不时掏出手机,好像在急匆匆地拨打着电话。而他却始终与大虎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侧面对着他们,举止与言语间显得愠怒,但没有发作。只有他瘦弱的妻子,推搡着他,固执让他离开。然后,又见他妻子旋即回过身,对着大虎两口子和颜悦色地解释着什么……

可那天我散步归来后,还未到单位大门口。远远地就瞅见在他的店铺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执法车。几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连同那些贴上封条的纸箱,将他一并带上了车。隔街观望的人们,远远地看着,好似在开心地欣赏着一场精彩的免费演出。

他被带走后,有关他的故事,不论我经过的茶馆,还是从三三两两聚集一起、无所事事的人们口中,竟像开启了泄洪闸,汹涌如波涛滚滚,更像雨后的春笋,铺天盖地,盈目充耳!但我也只能是道听途说地得到一些所谓的真相——大概是他卖了假烟给大虎,才出的事。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他回到小镇。没有失落,没有忧伤,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依旧天天按时打理着他的日杂店,依旧不时到我柜台面前约我下班后一起散步。当然,也不忘瞟瞟李芬。那天散步途中,他突然对我说,感谢我在这件事上为他操了心,并说哪天请我吃饭。闻听后,我突然感到语塞。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他带离的真实原因,而我也根本没托过什么熟人帮他处理这件事。

但他说到了这里,我也想知道其中的真相。于是,就怯怯地问他:“听说大虎准备过生,你卖了假烟给他。他发现后,来找你退货,你不退,他才举报了你。”他闻听后呵呵一乐:“哪里,我卖假烟给他?他硬要说是假烟,我主动让大虎打电话叫烟草专卖局的人来处理。”过后,他又显得非常自豪地说,“不是吹牛,烟草专卖局的人说要立案调查,还说要把我送进看守所。我在车上就给我海军副司令员的侄儿打电话,烟草专卖局的人一听我侄儿是副司令员,马上就要送我回来。”面对他这样的神说法,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可能不相信。我‘川医大’的侄儿听说这件事后,就专门请了假,第二天就陪我到云南丽江去耍了几天。都是飞机来飞机去的……”他清了下嗓子,“你看嘛,这是我在丽江给他们照的相……人要实在,我又不扯谎。扯谎有啥用?”但,平心而论,我是一句话都没回答。

几天过后的下午,刚临近下班。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柜台前,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对我说,他上午买了两只土鸭子;下班后请我到赖二小食店一起吃烧鸭子,并示意我约上李芬。在他离开后不久,我掏出手机刚准备给赖二打电话。他突然又出现在我的柜台前,催促着我。无奈之下,我只得简单收拾一番,匆匆到对门的副食店买了一箱拉罐啤酒,来到赖二小食店。席间,我们仨边吃边聊,但他拒绝喝酒,说自己有急事,马上要骑摩托车回乡下去。

他走后,我对赖二开玩笑说:“老幺自己买的鸭子也没心情吃,莫非是我没帮他请来李芬?”赖二突然说道:“他买?他买个鸭毛!就买了一斤嫩海椒和几块子姜。”听赖二这一说,我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老幺亲口对我说是他买的。”赖二说:“他的话你也信?鬼才信!就像上回我转到‘川医大’,我老婆先联系他侄子,他侄子手机关机,然后才给他打的电话。后来碰见他侄子,他侄子抱歉地说那晚他正在给学生讲授人体解剖课,手机是关了的。而下课后,手机上也没显示出未接来电……老幺肯定对你说,是他帮了我的忙。其实,那晚上有个病人正好要转到成都‘华西医大’,才腾出了床位。是护士长给我老婆打的电话,我才下去的。”

我俩喝着啤酒。乘着酒兴的赖二对老幺的不屑越发明显,“他这个人,是个‘大炮’。就如你们单位才来的李芬,他现在一到我店,逢人便谈李芬以前与他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我清楚。那时我和他都在他哥负责的粮站当临时工。粮站设了一个小卖部,就在李芬上班的隔壁。没事的时候,就安排我们到小卖部打杂。当时大家都年轻,有时就风风火火地约起看场电影,或者下馆子吃顿饭。他就说人家与他耍朋友,还说人家给他写情书又是送相片……还说我可以见证!我真是见了鬼。”

听赖二这么一说,我联想到了他那些云淡风轻,漏洞百出的神说法。我真怀疑自己是智障?还是包容心原来是如此强大?

“说真的,我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说。但赖二又接着说, “再说一个是非,上回大虎准备过生,在他那里买了一整箱烟。街上的人都说人家两口子头天晚上来找过他,要么你拿真烟给我,我补你差价。要么我退货,你还钱。他犟起……而大虎这个人,又是吃软不吃硬!他怕你老幺啥子?结果老幺丢进了局子,关了十来天,罚了十多万。还说自己出去旅游了……”

不久后,老幺女儿回到他家里坐月子,他也变得忙碌起来,他也再无心思约我一起散步。但他依旧风雨不改地来我柜台前扯淡几句,我知道他是来瞧李芬。直到有一天,因急需提前回到单位处理工作的小敖,一起与我到他店里安装电子设备。刚一进店,就见他双手捧着他的外孙,晃悠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小敖:“你生了小孩,你们单位奖励了你多少钱?”小敖说,“没有。”他突然变得惊讶起来,乐呵呵地笑着说:“你们是啥子单位哟?我女婿的单位奖励了他二十万!”过后,见小敖没有回答。他目不斜视地逗着他外孙,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我女婿是博士生,他们又都是晚婚……”

在一旁看稀奇的人,突然间都莫名其妙地笑了。面对人们这样的笑声,他反倒平静起来,对众人说:“你们不信?可以在网上查的。”而人们期待他口中的那句‘人要实在,我又不扯谎。扯谎有啥用?’这回,真的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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