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郭伟的头像

郭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4/06
分享

捡残

  

小时,物资普遍匮乏,经常旧物再用。爸爸新买的一双黄色牛皮鞋,他嫌有点小,不到一年,就叫兴龙子穿了。兴龙子的布鞋虽有妈妈做,但家里兄妹多,布匹紧,家务繁忙,妈妈做不过来,难得保证几姊妹经常能穿新布鞋。于是兴龙子就捡了爸爸那双牛皮鞋来穿。开始穿时,兴龙子嫌大,鞋跟越胫,鞋前半截塞满旧布,走路时鞋不听脚使唤,不跟脚。兴龙子穿了三年多,也显小了,又让给二弟。他二弟个子长得飞快,不到一年又转让给幺兄弟穿。那时一双鞋不离脚,一年三季都套在脚上,以致后来,脱线穿帮的,穿孔透水的,鞋帮打补的,墨汁污染的,磨损变形的,鞋带各色的,众多残疾集于一身,唯一不变的是它还叫皮鞋,还服役在脚。

深秋清晨,放牛娃走在田坎上,草深没膝,不穿鞋子脚会冷,穿着鞋子呢,不久就被冰凉的露水湿透了,露水进鞋,滑溜溜的脚趾头像“燕儿要出窝”,个个探出头来,把脱帮口子越绷越大。太阳出来了,又嫌那样的鞋子穿着不舒服,碍事,就把鞋子脱掉,扔在太阳底下晾晒。

“废物利用是个宝”,兴龙子的衣服也是如此,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有弟妹还好,旧衣裳像个传家宝,补丁一个一个地往上贴,主人一个一个地往下传。哪像现在的独生子,买新衣服成癖,有些衣裳穿一次两次,料子歪,丢了;花色孬,丢了;偏小了,丢了;嫌短了,丢了;有墨汁,丢了;不好看,丢了;不喜欢,丢了。有些衣服还没轮穿过来,就换代了,淘汰了。

这是捡残的引申内容,农村说的捡残主要是指饮食。

    捡残这个词可能很多人都很陌生。农村居民基本上都知道,尤其是从饥饿岁月走过来的人,会有更深刻的记忆。主要是指以小孩子、老人、病人为主的人,因舀饭超量,或不好吃,或中途有事,或突然生病,或无缘无故丢下碗筷不吃了。家里人接着将剩下来的半碗饭菜吃掉,这就叫捡残。

    捡残,捡的是残羹剩饭、残汤剩水,捡的是鞋帽衣物,首先令人想到的是肮脏,小气,倭琐,一般人都不捡残。

    特别是现在生活富裕了,谁会捡残呢?然而兴龙子是记忆犹新的。

兴龙子的奶奶就爱捡残,那时生活极端困难,不说捡碗里的残羹,就是桌上的一粒米,孩子啃过还巴着一点肉的骨头,掉地上的一块肉,都要捡起来吹一吹,或抹一抹,塞进嘴里,重拾脏物,填肚要紧。用他媳妇的话说:“快快,快点儿捡起来,没超过三秒就可以吃哦。”有次,兴龙子无意中看到奶奶洗碗时,见碗边还黏着几粒米,奶奶当即毫不犹豫地抠下来送进了嘴里。

奶奶洗碗的手,都没在锅里涮一下。

爷爷奶奶年高体弱时,也就是兴龙子的妈妈当家时,家里仍未摆脱困境,爸爸在乡小学教书,既远又隔着一条河,很少回家。爸爸也只负责几兄妹的书学费和衣裳,很少见他在家帮忙干活。妈妈忙完了坡里的活,才回家匆匆忙忙做饭。吃饭时,大家围在桌子边,都不说话,认真埋头进食,“只听见春蚕把桑叶儿啃得沙沙地响”。

兴龙子从小眼尖,老远就看得远,看得清楚。

    “菜碗里又有一条虫!”

    大家都一愣,暂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目瞪口呆。

    妈妈总是连虫带菜一筷子夹到她碗里,把虫从菜叶子中捡出来,扔掉;与虫子缠搅在一起的菜叶子,吃掉。

    妈妈有时会说:“一片树叶子。”

大家又继续吃饭。兴龙子说出来也恶心人,也吓人,什么猪儿虫、菜青虫、地虱子、九香虫、蛞蝓都有,蚜虫只有端到面前的碗里才能看见。而米面中的米虫子、麦牛子、豌豆虫、绿豆虫就更多了,而且难以择出来。

兴龙子很佩服爸爸,因为爸爸从来不开腔评点这事,也没有讥笑过,更没有生过气,或许是见惯不惊吧——毕竟妈妈很忙,厨房很暗,挑水也很远。而兄弟姊妹不说话,可能是怕妈妈难堪。

    

只是有些时候,小妹妹或幺兄弟同时也看见了,兴龙子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尖叫一声,随着菜虫出碗,大家随之静默下来了。

以筷子拈去虫子,其余的饭菜照吃不误。这是勇气,还是珍惜——没有谁敢妄下结论。

稍显肥胖的妈妈仍然那么从容淡定。

爸爸从不捡残。奶奶瘫痪在床时,妈妈服侍奶奶一年多,奶奶越吃越少,经常剩饭,都是妈妈捡残。有次妈妈坐在罩门前给奶奶喂饭时,兴龙子听到奶奶对妈妈说:“你是我的亲女呀——老天咋还不把我收走!端茶递水,端屎倒尿,让你吃了好多苦哟,我二辈子变牛作马,也来报答你哈。”吃过一口饭,喘过一会儿气,奶奶又说:“你吃的我的剩饭,那就是金饭银饭,你越吃越有哈;那是我的衣禄,会给你带来寿延。”妈妈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边给奶奶喂饭边说:“娘娘,那说的啥子,快吃饭吧,一家子都渴望你早点好起来。”

妈妈老年时,兴龙子一家工作读书在外,难得回家。只俩老人一起生活。虽然有了冰箱,但五六天的剩饭还是容易变质,何况,有时去看兴龙子和孙子,半个多月没回家,冰箱里的东西,热出来妈妈还是照吃。上一顿剩下的这一顿吃,这一顿剩下的下一顿吃,妈妈顿顿都在吃剩东西。妈妈为此拉了几回肚,还到医院去输了几回液。“你就是眼皮子浅,过分吝啬,输液的钱该比剩饭剩菜贵几倍吧?”已经退休赋闲的爸爸理直气壮地批评妈妈,妈妈捂着肚子苦笑着说:“那几年兴喂个猪,喂个狗,倒了多可惜嘛”。一个恶习不改,一个看不习惯——一个不服一个。

兴龙子和他媳妇只有干着急,也没办法。

妈妈出院后还是习惯成自然,妈妈掌厨,有优先权把剩菜剩饭全部铲进自己碗里。爸爸有时苦笑一下,有时发现得早,或从妈妈手中夺过碗来就倒掉。妈妈有时在厨房里就把剩饭剩菜吃了,或从灶门前端上碗,边走边吃到饭桌上,因此,倒不掉的时间居多,他们就一边吃,一边吵,一边习惯,二老就这样一路吵着,都慢慢变老。

经过岁月磨练养成的天性,是不容易改变的。兴龙子知道这类事情改是改不了了,也不开腔声张,只悄悄上街,买回痢特灵、氟派酸、黄连素、地巴唑等药物,给妈妈备着。

作为长子的兴龙子,长期耳濡目染,从中知道了家道不易。也开始帮着妈妈时时算计,处处节俭起来。兴龙子也能做到碗里一颗米不剩,一口汤不留,一只袜不扔。妈妈见他处处把细,还多次给予口头表扬,说他“知可惜”。

兴龙子的家属是乡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她的无菌观念很强,无菌技术很规范——从来不吃剩东西。她俩儿子小时吃剩的东西,都是兴龙子收拾干净的。孩子们小时,兴龙子能以嘴唇试热度,有时还送到嘴里嚼嚼,嚼碎了才喂孩子。因此觉得孩子碗里的东西,自然不是不可以吃的。

现在生活条件很优越的孩子,很令人羡慕,虽然从说话开始就学会了背颂“粒粒皆辛苦”,但是,每顿半碗半碗的炒鸡炖肉,干干净净的白米饭,说不吃就不吃,说不吃就倒掉,兴龙子们毫不——毫不手软。前辈人小时打只碗必着一耳光,而现在孩子打碎盘儿碗儿盅,自己先吓哭了,三四个大人急忙围上前去安慰:“没事没事,别哭别哭,碎碎平安啊。”

妻子炒菜后把铁窝置于天燃气炉上,兴龙子有时洗碗时见窝底差不多有半两多熟油,可以做炒饭吃,也可直接掺水煮面条,还可以沭在油碗里备用。

“你洗碗不洗窝,二一顿炒菜时要先洗窝,我经常把手弄脏,怎么炒菜?”妻子总是坐在客厅大声嚷嚷不止。一个舍不得,屡教不改;一个抓着理,婆婆妈妈。

这一代人为这些家庭琐事,又干上了。

罢罢,大学假期,幺儿子出来给作调解,先调查妈,再调查爸,是什么原因导致经常吵闹,感情不合?最后,他一旁劝爸,妈妈更年期的人,小心眼儿,爱上火,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她一点就没事了嘛。接着劝爸,现在物资不是那紧缺了,怎么还抱着那些老观点、老习惯不改呢,何必嘛?

    前两代人,都是家庭主妇捡残,而这一代,爸爸成了捡残的人,却不得理解,还经常受到批评。

欲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庭主妇最知道珍惜粮食,所以她们能捡到残。现在不需那么珍惜粮食了,又为啥?

兴龙子发现很多家庭都是如此,年程久了,夫妻俩不但出现“夫妻相”,体型上还会发生互补现象——总有一个胖一点,一个瘦一点?

    这是为什么?

    兴龙子感到自己再努力节食,超重型的体重就是减不下来,其原因可能就是捡残。下锅米再精确,因多加一点水而涨饭;也有人吃饭时因状态不好,食欲下降;或因下饭菜好而饭量减少,总之每顿能达到一点不剩是很难的。或洗碗的人,或能看见锅里小有剩饭的人,或可惜盘里有剩菜的人,倒掉可惜,留着占碗,总是喜观把剩的那么一点吃掉。肥胖的原因就在这里——恰量吃饱,其热量刚好满足身体需要,而每顿多出的哪怕很小一点点热量,就会囤积体内,日积月累,形成肥胖。换句话说,每个家庭,最有责任心的人,最有爱心的人,最知可惜的人,都会相对偏胖。

捡残,因为不卫生,因为被嘲笑,在富饶的今天已经很不合时宜。但是,小到一个家,大到一个国,勤俭持家的传统不能丢啊。

                             (2020-3-14)

 

 

一杯长江水,一碗米仓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