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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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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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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娘

周露露的小娘娘三十好几了,是远近闻名的寡妇,十天半月地去那时髦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私底下有不少人碎着嘴子说她闲话。漂亮好看的女人别人说起是非来总是多的,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总能给人传出花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一样的大事。

她男人在她嫁过来的第七天就走了,小娘娘一滴眼泪都没流,周露露想,小娘娘那天真漂亮,是一种飘飘摇摇破破碎碎的美。小娘娘虽然一滴眼泪都没流,可那天小娘娘本身就是泪,泪水做成的肉身,泪水化作的心。周露露由此在心里起着誓,她要对小娘娘顶好顶好,小娘娘嫁过来,孤身一人的,身边也没个体贴人,那她就做那个体己的,跟小娘娘心贴心。

周露露比小娘娘小不了几岁,个头稍矮些,到小娘娘肩膀处略高一点的位置。小娘娘挽着发髻,一头黑发乌亮乌亮的,髻上插着一个碧绿的簪子,体态也婀娜多姿,像那墙上贴的画报里的女人一样,周露露墙上贴着好些这样的画报,那时候大家都时髦地往墙上贴一幅幅画报,不过大家贴的都是毛主席和周总理,只有周露露这样大的姑娘才贴些电影明星一类的画报。

周露露胖胖的,脸蛋红红的,眼睛却俏皮灵动,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转过来转过去。周露露不喜欢她家的基因,不好看,丑丑的。每当小娘娘跟她说你小爸爸多好看多俊俏的时候,周露露就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并疑惑的问小娘娘,你说的是小爸爸吗?小娘娘就笑笑,那笑甜甜蜜蜜的,散发出新鲜蜂蜜的气味,弄得周露露一阵迷迷糊糊的。小娘娘摇摇头,食指抵上她眉心,掀上几回,你还小,不懂。

周露露不服气,说自己什么都懂,是小娘娘情人眼里出西施。小娘娘听了这话,咯咯咯笑,百灵鸟一样动听的声音,周露露看着这样的小娘娘简直如痴如醉了,心想小爸爸真是没福气,可转念一想,小爸爸又是极其有福的,小娘娘这一守寡,就守了好多年。

村里小伙,没哪个不打小娘娘的主意,就连隔壁村,隔壁村的隔壁村都知道有小娘娘这样的美人胚子,时不时就有些年轻的小伙子来周露露村里晃悠,都是为了一窥小娘娘的花容月貌。

每当这时候,周露露就撇着嘴,一幅气不顺的样子,咬牙切齿的,换着法子让小娘娘留在屋里,将小娘娘藏得密不透风。小娘娘可是自己的,外人休想抢走。

小娘娘说,电影是好看的,里面的人是有魂的,拉着你笑,拉着你哭,两个小时你就跟他们过完了最重要的一生,你就跟他们贴己了,是知心人,你看完电影,散场的时候,心就盛的满满的,那余味能伴随你好久好久。

有一回,周露露跟小娘娘去买磁带,两人在音像店里流连,小娘娘突然问周露露喜欢刘德华还是谢霆锋。周露露眼睛立马亮起来,谢霆锋,她雀跃着,那可是周露露最喜欢的明星了。周露露也问起小娘娘喜欢哪个,小娘娘说刘德华。

周露露望着小娘娘低头捏着磁带翻看上面的曲目,小娘娘的唇是桃花一样的红,水润水润,小娘娘却喜欢涂暗红色口红,小娘娘说,桃花不适合自己了。

周露露不明白,她不喜欢小娘娘涂口红,那颜色看上去不吉祥,让小娘娘看上去更飘零了,摇摇曳曳,风一吹,就似那林黛玉,终落个消香玉陨的下场。

为什么?周露露看得难受,脱口而出想引到别的话题上,小娘娘也没藏没掩,真就跟同个大人说话一般的口吻回应她,刘德华是有余味的,谢霆锋是好看的受宠的弟弟,就跟电影一样,余味总是吸引她的。

周露露不明白余味是什么,也就问出了口。

小娘娘摸摸她的脑袋说她还是不知道的好,周露露固执的不依,小娘娘给她磨的不行,就说余味是一种伤痛。

周露露听完就不言不语了,她想小娘娘也是有余味的,她喜欢小娘娘胜过谢霆锋,那她也是喜欢有余味的人吧,她不懂刘德华的,可她懂一些些小娘娘的。

由此她变得乖顺起来,什么都依着点小娘娘,绞尽脑汁想些好笑话让小娘娘开心,她想要让小娘娘无忧无虑地笑着,最好笑口常开,可那显然又没有小娘娘的余味了,没有余味的小娘娘是什么样子呢?是一个空有皮囊,跟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漂亮女人一样平凡无比的人儿,再是没有那样美艳凄零的魂的,可能连那挽起的髻,髻上的簪也是没有任何趣味可言了。

小娘娘说,她是信命的。因此日子可以过下去,若是不信,总是不甘愿的,想拼一拼,到头来总觉得缺少一块,填多少都不够。周露露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她的心是对世界敞开的,她有时觉得自己有独到的本事,她把丑的东西接纳进来最后回报出去的却是美的,好的。她觉得若是真有命这回事,她是注定跟小娘娘碰头在一块的。

小娘娘温温柔柔的,心里却散发着阵阵苦味,小娘娘也笑也闹,可那不是到底的,总有什么拉扯着她不让她放开怀了笑一笑闹一闹。不像她,什么都是尽头的,尽头的快乐,尽头的闹,大张大合的,因此就她这么大大咧咧的一掺和,就刚刚好了。

周露露二十的时候,小娘娘二十三,也是守寡的第三年,家里说周露露到了该嫁娶的时候了,她问小娘娘,嫁人是什么样的呀?小娘娘还和那时候一样,手抵到她眉心,掀了几掀,那要看嫁给什么人。周露露就问,那嫁给小爸爸一样的呢?小娘娘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又不是我。

那如果是你呢?周露露接着问。

小娘娘的眼神就深了深,那就是极好的。

怎么样的好法?

嫁给英雄的好法,小娘娘戚戚然的,她让周露露去读书晚点嫁人,读书的种种好处都给周露露念叨了一遍。周露露心想,读书好,小娘娘怎么不去读呢,倒撺掇着她读。小娘娘看出她的心思,说想读也读不了,不是那块料。

周露露便吐吐舌头跑开了,一会门帘掀开,又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她抱着小娘娘跟她说把自己当成小爸爸吧。小娘娘一把推开她,说什么胡话。

周露露又去抱,抱得紧紧的,说小娘娘想小爸爸,自己现在瘦了也高了,有点小爸爸的样子,就做做梦吧,做做梦也是好的。小娘娘就依偎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了,半晌的时光过去,小娘娘还是那幅呆呆的模样,静静的。周露露一低头就看见小娘娘脸上爬满了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滚,珠帘似的。

后来周露露就去读书了,在外省,很远的地方。临走时,小娘娘恨不得让她把家都搬空,比她母亲还上心,周露露就很感动了,这体己的没白处,心没白贴。

上学的几年,周露露很刻苦,她想她不是给自己一个人上的,是连着小娘娘那份的。周露露虽然瘦了高了,但仍不算漂亮,不像班里其他女生隔一段日子身旁换一个人,人家逛街吃饭她读书,人家扎堆去跳舞她读书,人家谈情说爱她还读书。

不到一年,她就配了副眼镜,成绩也不负众望顶好的,其实这时总有那么零星几个人慧眼识珠对他持有好感,读书人看中读书人,都腼腼腆腆,呆呆愣愣的,跟着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上课,饭却不是一起吃的,隔着几张桌子眼神来往也有那么几回。

周露露大三的时候寄回一部手机,跟小娘娘去了信说常来往,可小娘娘不打,她也没打,这默契孤寂的让人心酸,好像距离一下遥远的天涯海角了,谁也挨不着谁。

她因而烦闷,这种烦闷又没个旁人说,连他人都牵连着冷落了,后来那段不明朗的感情就偃旗息鼓,搁下遗忘了。周露露笑容少了,心里也有了纷杂世事烦扰,再不是十七岁那种模样了,也变得呆呆愣愣,彻底成个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的书呆子了。

周露露想着,读书是可以改命的,她如今满腹学识,可原先有的如今却少了一大块。她的命改了,小娘娘的呢?从前她们天生适合一块呆着,如今怕是要有疏离了。

她一鼓作气读了好些年的书,读到自己三十岁才结束,读完就跟同自己一块读博的男人结婚了。男人比她大三岁,城里人,家庭背景很好,小娘娘来参加她婚礼,一身藻绿色的旗袍,边上绣着一点小花,细细碎碎的,仍然涂着那种暗红色的口红,挽着髻,髻上插着碧绿的簪子。

她喊她小娘娘,小娘娘就牵住她的手。

这一刻周露露觉得又回到那时候,不免感动得喜极而泣。

小娘娘就笑着说哭什么,抬起手掀她的眉心,周露露感受到熟悉的动作,更为感动,眼泪淌的愈加凶狠,好像恨不得把这几年不言不语的委屈全发泄出来。

后来她们来到婚房,周露露的眼泪也干了,她拉小娘娘坐在婚床上,好像终于做了决心,跟我说说小爸爸同你吧,她说得坚定,这回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了。

小娘娘笑笑,头偏到窗户那一边,是秋日呢,红枫红扑扑一片一团的,秋风也是有的,能看到树叶的摆动,街上是川流不息的场景,小娘娘沉默着,看着望着。

读书好吗?小娘娘突然转过来盯住她。

周露露一愣,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读,小娘娘要她读她就读,两人份的,连本带利地读下去。她想她是糊里糊涂地读着,也是清醒着读着,她看小娘娘的第一眼就觉着她将来是自己格外信任的一个人,哪怕如今的丈夫也是没有小娘娘这样的分量。

她老实地说不知道,小娘娘嗔怒,你呀,你呀。

小娘娘的恨铁不成钢是很短暂的,一瞬间的,气气又笑了,问他怎么样?话题转的这样快,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哪个他?她问。小娘娘就说你怎这样不上心,他知道了保准要伤心的。

她低头思索了会,他想他跟男人是不属于那种情情爱爱的,倒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他们是同志,是友人,是亲人,是兄妹,唯独不是情人式样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受了小娘娘的影响,她觉得那样忠贞不渝的情感不会属于她,她虽然羡慕却不想要,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利己的,她哀伤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不知晓如何将这些细枝末节的变故讲给小娘娘听,她一筹莫展,最后化作秘密藏在心里。

她轻飘飘说一句挺好的,然后岔开话题回到小娘娘身上,她不想要那样的感情,却阻挡不住她对此的好奇,她就又央求小娘娘讲讲她跟小爸爸。小娘娘打着太极,讲什么?

她一撇嘴,用手轻捶小娘娘胸口,你说不说说不说。两人于是玩闹起来,在床上滚作一团,后来又挠起痒痒,直到两人都笑岔了气才住手。

小娘娘坐起身,拾掇拾掇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凌乱的衣裳才说,我跟你小爸爸是电影式样的,我从小喜欢看电影,不曾想感情也是电影式的开始电影式的结束。

小娘娘甜蜜又惆怅,喜悦又悲戚。

那样复杂的神态是怎么同时映现在一个人身上的呢?周露露觉着神奇,她想电影也是那样神奇的吗?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看,喜欢凑那繁华盛世与寂寥落幕的故事跟前。

周露露又如痴如醉了,跟那时候一样一样的。

小娘娘手掌往脑后服帖了一下头发,簪子发着碧绿的光辉,那是陈年旧事,也是一坛老酒的启开,足够人留恋,也足以醉一醉人的,小娘娘跟她一起都醉醺醺了。

那确实是一部英雄跟美人的电影,机缘来自一场大火,小娘娘同小爸爸都是黑黢黢的,一个认不出一个的样,小娘娘只觉着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孔武有力,身边的人奇怪的涌现出一股婴儿般的奶气,烟熏火燎的境地,她却是无比安全的,就像她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终于找到一块岛屿,那岛屿有吃的喝的穿的,连衣裳首饰都有,琳琅满目,满足了自己所有需求。

她想上了这岛屿,这一生都有着落了,她想她的心在这场火势里却有了明确的着落。

周露露听到这里,说小爸爸每天都喝一杯牛奶。

小娘娘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来,笑着说这也难怪他身上有奶气的,只是那时候自己不知道罢了。

周露露随即也躺下来,跟小娘娘面对面的,她说小娘娘真好看。小娘娘刮刮她鼻子说你也不赖。

两人都笑起来,都受了这奉承。

周露露说往后就没个让你称心的,小娘娘开玩笑地打趣,还不都给你阻了回去。两人又是一阵笑,房间里的季节似乎从秋天一转眼来到春日,春暖花开的,暖的是心,绽放的也是心。

周露露就又说后来不是不阻了嘛,小娘娘扬高手臂,往空虚里抓了抓,说心不由自己掌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过去的美好总见缝插针的告诉自己再没有那样的人了。

两人说到这里都停下来,好像气力续接不上。

周露露也扬高手臂,往空虚里抓了抓,心不由己,那是怎样的呀?她的心跟画格子一样方方正正,一丝不苟,那不受掌控的东西真令人那么难以割舍吗?

如果是从前,她没读书又会怎样呢?不同的命数,可定然也不会是小娘娘那样的。过了很长的时间,房间都静悄悄的,外面宾客的声音小声的传达进来,大家都言笑晏晏的,真的假的掺杂在一块,可她呢,男人呢,对于这场众望所归的婚礼又是秉持着怎样的心境?

小娘娘此时继续说下去了,她说自己变成一块狗皮膏药,哪里有火就往哪里跑,四面八方各跑了一通,还真给自己逮到他一回。他脸还是黑的,眼睛却光芒四射,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跑到跟前给他递毛巾递水,还从未这样向一个人如此殷勤过。

他木木呐呐的,黑的脸都能瞅出红来。

她跟他说,你真好看。

她看见他失落了一瞬,实诚地说自己很丑。

她执拗的不行,又说你是长在我心尖的好看。

黑脸的望着白脸的,白脸的对着黑脸的露出风情,他俩一个盯着一个,木讷的他此时也似望不够,似最后一回看,狠命看着,她也狠命由着他看。

后来,有人喊他,他说等自己擦了脸,她就会失望。

她朝他挥手,那你下次擦给我看。

周露露趴在手臂上点头,他确实丑。

不,他不丑。

两人想起当初周露露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光景,都感叹起光阴的飞速离去。周露露又想起手机的事,怀着一种气愤问,你怎的不打个电话过来。

小娘娘就说你学习忙,周露露说你没说实话。

小娘娘又打起太极,你也没打,那你先说说实话。

两人一阵沉默,彼此都心里明白,那是时间隔开的芥蒂,躲也躲不掉的,牵挂着却也道不明的芥蒂。

那如今呢?周露露问。

你长大了,成为一个女人了。小娘娘翻了个身,脸朝着天花板,上面有一盏花瓣样式的吊灯,艳红艳红的,跟小娘娘口红分水岭似的不一样。周露露落寞开来,好像这是某种暗示,预兆着她跟小娘娘不同路,总要走散的。

周露露难过的哭了,肩膀抖动着,她转过身蜷起腿兀自哭着,小娘娘静静的,也没有劝慰,两人都知道这种结果,不甘愿无可奈何的。周露露哭着哭着就开始负气了,捶了捶小娘娘,说她都不知道劝慰自己,捶完又翻过身哭着。小娘娘于是从后面抱住她,重新要演练一遍似的,不哭啦,露露。

周露露听到这声露露,哭得更凶了,好一阵才止住,止住了也不说话,半晌却睡着了。男人途中进来了一趟,小娘娘说她睡着了,男人就问小娘娘饿不。小娘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男人,看得男人羞窘,手脚不知道往哪搁。小娘娘最后还是放过了她,叮嘱男人要对她好。男人迟疑了会,仍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然后轻声关上门出去了。

小娘娘心想,倒是个负责的,可以放心了。

周露露醒来,小娘娘已经离开了,她没去找她,也没询问男人小娘娘何时走的,她突然问男人,你爱我吗?男人就说爱,不爱娶你做啥。

周露露呆愣了一刻,她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眼前的男人,这跟她想的不一样,男人又说,你可以试试。

周露露问,试什么?

男人盯着周露露的眼睛,她到此刻才看清男人眼里藏着的深情,那样的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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