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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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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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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十七章

沙尘暴从天上来的,谁能挡得住?混沌了人间,混淆了是非。峁塬岿然不动:能得很,把我掀倒!河流还向东:有本事把我吹上天?干草枯叶人微言轻,被耍了把戏,飘得再高的黄尘,还得落下。可怜了那些鸟,躲在角落,吃不上喝不上。农民习惯了,任你叫嚣任你胡说,最多就像牛身上的苍蝇,骚骚毛而已。连续三日肆虐,还得停下来,还得让人顺畅地呼吸。燕子溪要断流,春旱露头了。风沙一减弱,会长任维平指挥一伙人修复坍塌的土台,侧靠玉玺台后依校前土坡,栽下四根木椽,搭上棚布就是戏台。此台曾经支持过样板戏和文艺节目的演出,后成为庙会的主台,专心侍候秦腔。庙会有两个重要的目的,祭祀关帝神,祈求天降雨。会长虔诚敬业,祭祀和庙会事项安排得井然有序,支出费用精打细算,集资捐款的钱神灵有眼不能乱花,会长工作神圣、崇高,有使命感。

憋闷了数日,或蹲或坐在村口,日头也被磨花了,村民犯愁如此猛刮狂风要耽搁春种,十天半月可能不会有雨。夏自仁说天气预报近期无雨。济民看见任维宗,问痔疮犯了没有;又问患有风湿痼疾的任维喜关节疼不疼。一个摇头一个回答不疼,济民失望地说:天旱的日子还长呐。有人质疑,济民说:痔疮关节炎,胜过中央的气象台。家成说如今得信科学。济民不屑地说:科学能得很,叫老天下雨就能哗哗的?家成试图讲述电视里报道的人工降雨:就是用飞机……济民嗤之以鼻:飞机上能装多少水?家成无以对答,说改天问问小童,高中生知道。济民嘲讽:老农民把眼睛都盼绿了不见一滴雨,等天一下,电视里马上说是人工降雨,驴下了驹,都是他们的功劳!会长说:庙会灵验,一敬神准毛森。

庙会吸引来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看戏的,吃零嘴的,买小商品的。戏班子是民间攒起来的,演技与戏箱子虽属三流,但节省费用。乡村生活乏味,庙会就是重大的喜庆节日。老年戏迷不出远门不花钱就能看秦腔,日场夜场连轴转,提前占据最佳位置,抽烟喝茶讨论剧情。龙娃父亲夏济孔废寝忘食,和济民等老头坐在台下谈论日场演出的《五典坡》。济孔摸索下巴颏胡茬子大声说:我呀,今才把戏看懂咧,原来薛平贵是王宝钏生养的!大伙忍俊不禁。济民纠正:他们是两口子!济孔迷惑:宝钏明明说“我是你娘王宝钏”么?任维宗说:那是骂人话!

手头宽余的村民,吃一碗羊肉泡馍赛过城里人享用一桌满汉全席。摆在商店门侧的羊肉摊点临时支起锅台,摊主明家沟人,中年汉子,卸开大块山羊肉扔进热气蒸腾的大锅里,切下滋滋流油的熟肉片放进碗里:一碗五块钱噢!有钱吃一碗的村民寥寥,许多人只能咂咂嘴远远看一眼就离开,伫立的时间越长浪费的口水越多。烦人的是离开了并不能阻止津液分泌,清香的气味占领了大半个村。有的可怜人,像妖精看见细皮嫩肉的唐僧躲也躲不开,或者说是一粒铁屑坠入磁场,身不由己围绕羊肉摊点转圈圈。任维喜两手交互筒入袖口,在摊前踅来踅去,两只狼眼忽尔盯住大锅,忽尔瞟向切肉的案板,咂巴嘴唇反复念叨:羊肉泡馍道地香得很啊!摊主一直忙活,视而不见。他折了无数个来回闻够了香味但连一粒肉渣也没嚼进嘴里,成了台下另一处戏,被人笑话,丢人显眼。

任维喜的可怜相被十六岁的女儿彩芸看见了。周末彩芸背着书包从屯田中学回家,顺路到操场凑热闹,父亲在羊肉摊前踅磨猛然羞红了她的脸,躲到篮球架下,不愿也不忍他在大锅前丢人。没有勇气走过去拽回,只好默默地离去,胸腔内的锥刺一阵阵地疼痛。回家后做出让母亲诧异的举动,取出包里书本塞进灶堂点着,含泪说:我要打工去!母亲停下搋面的手:去年你爸不让念,找婆家给你哥换媳妇,你寻死觅活,今咋咧?彩芸铿锵地说:别问为啥,明早就走!当晚去了家境不错的同学家,凑足路费,天亮后背上馒头出发了,双眼桃红,向母亲告别:挣了钱就寄回来,让我爸好好吃碗羊肉泡馍,给我娶个嫂嫂!女同学玲玲拉住她的手走到红河畔,遗憾地劝道:后年就考大学了,你是前五名,三好学生呀!彩芸簌簌地滚落泪珠,踏上摇晃的独木桥:大学学费太贵咧,交不起!花季少女背井离乡,谁也不在意。

热闹的庙会渲染喜庆,可村委会办公室坐着窝火的任村长。这么大型的庙会活动居然没有这一村之长什么事,任维平和几个村民组长到村委会向老支书汇报举办庙会事宜,只对他点点头就走了,一个破会长倒站在台上吧嗒吧嗒地讲着屁话,从村民手里集资多少不仅不给他汇报,连一瓶白酒一盘鸡肉都不曾送来。好多村民见他并不热情,狗日的好像有意躲避。最生气的昨天傍晚,喝了几盅酒在桥头蹓跶碰见女戏子,女一号,看着顺溜。主动搭话,叫她到村委会唱一段时遭到白眼,随口一句脏话差一点被跟过来的两个“小生”练了功夫。虽然被人及时阻止,但扫了颜面。一个女戏子竟也牛皮烘烘,她说是演戏的不是卖唱的,去他娘的,不一回事么?在我的地盘还要受这窝囊气,就这么便宜了?清早骑着摩托车到太平乡办事,遇见大蚂蚱,约他带几个哥们来村,出出气,有事再摆平,派出所董所长是麻将桌上的牌友。

台上灯火辉煌,正在演出秦腔戏《杀狗劝妻》,那武生手握一把大刀,忽冲冲做出一副杀妻状。台下黑鸦鸦一片痴迷的观众,猛看见四人飞步蹿上舞台,不是古装,竟是西装茄克衫。他们手握匕首弹簧刀和大砍刀,冲向那武生。武生一愣,挥刀迎上去。那“妻”惊吓得尖声呼叫窜入幕后,随后戏班子跑堂的两人手提棍棒跳将出来,敲鼓的和拉二胡的也抡起家伙统统向大蚂蚱黑蜘蛛四人围打过来,顿时乱作一团,今古着装刀棒相见,喊杀声与凄厉的惊呼通过麦克风放大在乡村黑暗的山野,真实恐怖,令犬吠猪嚎、枝头宿鸟振翮乱飞盲目跌落。

观众看到台上对打双方脑袋与四肢鲜血直流的惨相,顿悟这不是演戏。有人大喊“大蚂蚱杀人啦”,戏场人群潮水般后退散去,纷沓的脚步和小孩的啼哭沸腾了操场。还想继续欣赏这出“戏”的人意识到这是个错误,打架已经从台上飞跳至台下。大蚂蚱一伙显然处于下风,且战且退,以人群为掩护准备逃跑。会长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站在台侧不知所措,吼叫双方住手。最终,打群架以大蚂蚱一伙逃过红河消失于夜色宣告结束,取胜的戏班子擦拭身体渗流的殷红鲜血,整饬撕破的戏服。偌大的操场忽尔变得空空荡荡一片狼藉,连煮羊肉的大锅也被掀倒,任会长沮丧地摇摇头,对站在小坡的存良喊:快去请邓医生。这出戏不是谁都感到惊恐,从村委会大门里向外窥视的任文哥吐出恶气,点燃香烟。

强强惊恐地跑回家,腿软得爬不上炕沿,颤抖着描述戏场打架的情景。大安察看儿子头脸和衣服的血迹,没伤,说打群架没准是任村长暗中操纵的!桂霞愤懑地说:土匪任文哥,欠下了血债!大安说:任文哥上学时就是出了名的“土豹子”,瞎点子多,仗着个高力大经常欺负弱小学生。舅舅从城里给咱家带来小收音机,我偷偷地装在书包,课间跑到教室后面听,被他看见,硬说我偷听台湾频道要去报告老师,又诳骗说借他听听就替我保密,我害怕批评就借给他,不想肉包子打了狗,再也没要回来。爸训斥了我,我告老师后,他说收音机不小心掉进红河的漩涡了。

桂霞狠狠地说:他比地痞流氓还坏,往我嘴里塞毛巾,差点把我憋死,这种人也能当村长?那么凶恶的脸,胆小的人看一眼就得回家洗裤衩。大安明白乡政府就喜欢这种人,说:身子还流血,甭生气好好静养。瀽了一杯开水,又取过柜盖上的药瓶。桂霞服药后斜靠在炕角叠放的被子上:想想隔壁那个二杆子更来气,匆忙回来浇烟地,他倒找茬,我怀疑哲明家的麦草垛是他放火的!大安劝说甭胡猜疑,桂霞自作聪明:有些事用脑子一想就能估摸出个一二三,那两口子以前和素素走得近,看我妹妹嫁给哲明,心里曲的。那天晚上,他们没去哲明家……大安无奈:他爱恶搞,但还是有规矩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小刚琢磨了很久向父亲开口,说想娶素素。济民乍一听:我就你一个儿子,素素又不能生娃,咋行?小刚噘噘嘴:不生娃的人就不活人咧?济民咂吸旱烟锅:你嫌爹没本事,给你娶不来媳妇吧?!小刚赞美素素心明眼亮,脾性温和。父亲吐出烟雾:她人好还用你说?离过婚,也没啥,就是不能给我生孙子。小刚说:咱村里没孙子的不都乐乐呵呵的吗?城里人只生一个,有些国家的年轻人,结婚不要娃。济民抬头问:你说的这国家在哪?我咋没听过?小刚说:人说养儿防老,咱村殁了的任有春,生了八个儿子,到老没人养活,五黄六月挂了麻绳!你老了,有我侍候。济民反问你就不老了,小刚说:素素有儿子呀!济民一拍脑门,颔首称是。小刚恳切地说:以前看见她就想,若能娶这样的媳妇,穿麻包片片吃糠咽菜也高兴。济民“哼”道:你吃糠咽菜,她吃的下吗?穿麻包片片,你不要脸,她还嫌丢人。甭一头热,她能看上你吗?小刚探明了父亲的心思,说找人去说合。济民蹴于炕墙脚地沉思片刻,将烟锅头在门槛上磕了磕:素素是个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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