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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陇锋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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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故里的年

周祖故里的年是有些说头的。

一担上腊月,这块陇东之南、咸阳之北的农耕、礼乐文明腹地,早已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脚下的土地冻成了二尺多深的铁块,三六九下雪,晴天比雪天冷,人和动物的嘴里喷白雾,鼻孔眉毛挂冰花,手脚耳朵冻烂。

可,天冷人心热。外天人打工归来,阔别的夫妻、家人团聚,乐享天伦。屋里人整天推磨、发面、蒸煮炸煎,忙办年。小孩丢掉书本和头上的紧箍咒,呼朋引伴,这家看宰羊,那家瞧蒸馍,东头围观做豆腐,西头踅摸捏馃子,拿铁链子枪不断响连天地放着,嘴里还叼着个油乎乎的猪尿脬。腊月嫁娶多,抬埋老人三年事,也赶着趟儿。墙根上晒暖暖的,悠闲地端详行门户走亲戚的路人,他们穿戴一新,正络绎不绝地走在布满炮仗碎末的村道上……

诸神乐享、众人忙碌中,第一个年节腊八如约而至。在包括北豳和南豳在内的周故里,腊八很重要,有着新奇的仪式和满满的获得感。周,是创礼制乐的王朝,为中华文明做出原创性贡献。历史发展到人机交互的今朝,农耕和礼乐差不多成了保守的代名词,可正因此,古风犹存的豳地,恰恰成为考察年俗文化的范本。孩子们会冻腊八坨儿、吃腊八面。腊八坨儿是一种用麻线提在手里的碗状冰棍,由红萝卜花和红糖水在碗里彻夜冷冻而成,冰甜爽口,近乎神品。腊八面是红白萝卜豆腐肉臊子汤面,亦人间至味。此二咬咂,是周先民杰出的创造。

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毕竟离年三十还远。好在,年前好事多,天天过年。如果说过年是交响乐,那么,是腊八拉开了年的序曲,而杀年菜则为年持续暖场。杀鸡宰羊屠牛者都有,那时生活苦,常年不见荤腥,只等过年。古书中的“肉食者”“何不食肉糜”,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了这点。再不济,过年也要杀个鸡。吃肉过年,喜事连连。不惟尽人事,亦是听天命。民以食为天,周人最是懂此间关节。

不觉,小年在年前一礼拜到来。要送灶神,贴“上天言好事 回宫降吉祥”的对子,还要上香磕头、献祭品。都在小孩儿兴趣之外,但事关重大,无论如何不能倒灶。小不点关心的,是紧锣密鼓进行着的蒸馍、做豆腐、炸油饼、发燃面、捏燃面捏馃子等活计。全是一年吃不到的白面馍、各种各样的包子,还要点上红点儿,得够吃到正月出头,直至发霉了晒干馍片。

赶集也是年的精彩乐章。二十七八和十五前的集,走得动的,都去。这是一年中少有的偷欢。几十里路上,人群川流不息,织成蔚为壮观的长龙,集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买了炮仗烟花、灯笼蜡烛、糖果等家里没有的年货,喜滋滋返回。很累很饿、很快活。

过事吃席或夹馍吃,是年的馈赠。玩疯的孩子,有了卡路里,更加欢腾雀跃。围着火堆听响客吹唢呐,是半大孩子的娱乐。诙谐欢悦、激越亢奋的高原唢呐,如泣如诉,奏出生的欢趣、死的哀痛,几十年后犹在耳畔。周乐的魅力于此可见。

除夕无疑是过年的高潮。上午要上坟,要贴春联贴门神。各门上都有,槽头也有,树上也有。晚上六点多,搭门前火,一家人出门响炮放花,火旺炮响,预示着人旺日子红火,一个死眼子炮足以让你忧心几天。燃毕,回屋吃饺子年夜饭。饭后,散压岁钱、散吃喝;男人要给老人下跪拜年。而后,家长带儿孙去牌位底下点纸。供奉牌位的人家,客客气气收拾饭菜招待。点纸后,回家看春晚、打牌、守夜,不少男人通宵喝酒,或耍花子赢钱。

初一早饭后,畜兴牲口,给牛驴的头或尾上拴黄表,扫去它们身上的尘土。接着,全村动员,除六七十岁老人端坐家中外,其余的都去拜年。即便路上遇见该拜的人,也要跪拜,哪怕雪地。主家笑脸相迎,端酒盘子招待,散糖果瓜子吃。初二,新女婿回丈人家拜年,初三初四走亲戚、招待新女婿和亲戚。同姓的新女婿被各家轮流叫去吃饭,一日五六餐,吃得难以下咽,难受但得忍着,要谦谦有礼、言辞合宜。此间,讲究耍新女婿,如给其碗里加进远远大于需要的盐醋辣子等调料,或给脸上扯黑,看其反应,以判定他够不够成、是几成;稍不留神,这辈子“瓜女婿”的糗号就背定了。初五五穷,早饭前从厨窑到窑外响三个大炮,以驱穷接福。初七人七,饭提前做好,当天不能动刀动针。还有“七不出八不入”的规矩,即初七不走亲戚、初八不回家。可不,初八,是大多数打工者愁绪满肠、离家的日子。初十骨角顶门,吃搓搓。

天气暖和起来,白天也长了,工作的早返回单位。但,年并没有过完。周祖故里的年,以四五场高潮迭起的焰火,倏然落幕。

元宵夜,提前挂好各屋、院落和大门上的灯笼,搭好门前火。吃过饺子,全家兴致勃勃燃鞭炮、放烟火,而后,小孩子提着灯笼到村头聚拢。一时间,村庄成了娃娃的海洋、灯笼的世界、焰火的天地。娃们欢乐极了,互相攀比着、逗引着欣赏灯笼,有各色折叠式的火罐灯笼,有四方四正糊着白纸画的架子灯笼,更有各式各样的动物灯笼;小不点们玩疯了,须臾,谁烧了灯笼,哭闹起来……不少人家为哄孩子收心学习,十六晚上让其再提一次灯笼。元宵前后,有的村社耍社火,平添了浓郁的年味儿。

正月二十三开始,一连三天燎疳。入夜时分,人们在门口烧燎毛蒿大火。燎毛蒿一遇火便燃爆,喷射出四五丈火焰,非常壮观、提气。大伙儿不约而同燎疳,一刹那,全村燃烧起来,全乡全县燃烧起来,整个周祖故里燃烧起来;火光跳跃,人影晃动,孩子们满庄跑,撒着欢儿,吆喝着……不消说,这是世界上最盛大的火把节,华彩绚丽的焰火宣告了年的落幕。燎疳,是周祖给劳苦终岁的子民发明的娱乐和节日,是教民稼穑、制礼作乐的周人智慧的见证。

2024年元月24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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