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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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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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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泪流出的文字


 

201889日,骄阳似火,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晴天霹雳。

下午四点多,我刚从遥远的日照赶到菏泽,就接到妹妹的电话,说二弟不行了。就一句话,电话那头的妹妹就已泣不成声。不是说快不行了,是已经不行了,是我们兄弟已经阴阳两隔!这一刻,我分明听到了晴天霹雳,瞬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痛。我赶紧请了假,匆匆往家赶。

几十公里的路程,怎么感觉都像在千里之外。泪眼朦胧中,分明听到二弟伸着手呼喊:“哥哥——哥哥——”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千里之外,是一种有气无力的呻吟。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双求救的手。我努力地张望,张望,看到的却是一片深渊和那双无助的手,而那双手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遥不可及,直至消失在尽头。

时令虽然是刚刚立秋,但四野依然延续着夏日的繁荣。我可怜的二弟,未等秋风扫落叶,自己却成了初秋的第一片落叶。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你在阳光里轻轻划过,无声无息地落在走了几十年的那片黄土,然后成为其中一抔,或者其中一粒。

望着车窗外高远的天空,我在努力寻找来自故乡的云朵,企望能报来一片平安,但是,每一朵好像都不是,都没有捎来片言只语的佳音。

翻开长长的记忆,却怎么也翻不出二弟的一点笑容。硬生生挤出的一丝笑容,也夹杂着满满的苦楚。弟弟注定是一个苦得不知道苦的苦人。

我们兄妹四人,自幼手拉手同甘共苦。说是同甘共苦,其实只有二弟独守在苦水里,用他的苦守,让他的哥哥、他的弟弟和他的妹妹享受了苦难中为数不多的甘甜。

二弟是出了名的愚钝,愚钝到和小一岁的三弟一块入学,一块读一年级,一块读二年级,一块读到五年级,后来又复读了一年,最终名正言顺地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弟弟和妹妹高高兴兴地走进中学的大门,而他则跟着父亲早早扛起了锄头。

二弟学习不好,不是不用功,而是用功也学不好。有一次考试完,三弟拿回了优秀的答卷,二弟却说老师没发他的卷子。我偷偷来到他的教室,从他的桌洞里找出了他的考卷,上面赫然写着的20分让我如获至宝,但我随后又掐灭了那瞬间产生的一丝惊喜,最终选择以欺骗的方式维护了二弟也有的自尊,或许也让他免去了一顿训斥。

娘说,二弟的笨拙源于小时候的一次高烧,烧得糊里糊涂,以致于影响了智力。至于发烧的原因,没文化的娘也说不出个究竟。不管怎么说,这些前因后果一直反反复复相互作用,导致了二弟命运的多桀,让幸福总与他擦肩而过。

我和三弟上初中的时候,二弟每逢周三都要跑上几公里的路程,送来三天的干粮,让他的哥哥和他的弟弟安心学习。现在想起来,二弟每次回返的时候,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因为朗朗书声来自于他的同龄,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不知道在羡慕中滋生了多少痛苦。这一段记忆,成了我一辈子也无法抹平的心痛。

二弟是一把出力的好手,无论割草、锄地、扬场,还是割麦子、拔花柴、刨地瓜,还有拉车子、扛袋子,都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望尘莫及。二弟的腰杆、胳膊和双手,以及吃饭喝汤的阵势,都是最象形的壮字。这一点,是少有的值得我羡慕和赞美的地方。

二弟有过短暂的爱情,或者说是爱情的萌芽。他看中了前村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看中了他的忠厚。两个人私下商量为爱情私奔,但最终因为村风、民风和父母的规矩没有成行。时过境迁,评判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但一个幸福的萌芽或许因此戛然而止。

二弟也有过短暂的婚姻,但仅限于组建家庭式的婚姻,与爱情扯不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这段婚姻的短暂,近乎转瞬即逝,非但没有给二弟带来一星半点的幸福,反倒加剧了他的孤独,近乎麻木的孤独。

我们常常批评一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对于身在苦中不知苦的二弟,我却是束手无策。不知苦与不怕苦、不怕累毫不相干,不是乐观,也算不上悲观,我感觉应该是悲苦中的极品。

几经周折和伤痛的二弟,虽然正值中年,但却早早步入了了无感觉的日子。白天和黑夜,早晨、上午和下午,甚至冬去春来与寒来暑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分别,好像时光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日三餐,对二弟来说被动得有些机械,有时他只在中午饱餐一顿,一天就这样打发了。此情此景中的二弟可能感觉不到一丝苦楚,只是苦了我白发苍苍的爹娘,最苦的当然是眼下的丧子之痛。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常人看到的仅仅是以泪洗面、以头抢地,而内心深处那种从天堂到地狱般的落差之痛,常人看不到,也想象不到。台湾老兵高秉涵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又何尝不是如此!

娘说,正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娘几年前得过脑溢血,虽然没留下明显的后遗症,只是在言语上经常词不达意,但是对于儿女、对于孙子和孙女,从来毫不含糊。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命的儿子闭上了眼睛,娘好像只剩下这句话,见谁都这样说,没人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反反复复中,是天下娘亲的爱,也是天下娘亲的痛。

父亲说,从发现到送医院,一刻都没耽误,啥法子呢!看得出,父亲延续了他几十年的坚强,但是,娘说他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没人的时候已经偷偷哭了几回。父亲的肺心病持续了多年,每天都要吃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输输液,如今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真的不敢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病身子,怎么将奄奄一息的儿子架上了电动车,又怎么将抢救无效的儿子从医院拉回了家,在这一来一回的路上,不知道洒了多少汗水,又洒了多少泪水!在这个艰难的下午,不知道平时站也站不稳的父亲哪来这么大力气,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父爱如山。

娘说,二弟快不行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两个知了皮,冥冥之中还不忘递给娘亲。这是二弟留给家人的最后一笔财富。娘说,二弟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捡了一千多块钱的知了皮。一千多块钱!多少个知了皮!真不敢想象,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知了皮,竟然被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二弟做成了一项养家糊口的事业!

娘还说,就在几天前,二弟说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娘以为是糊话,没往心里去,谁知道这么快就成了现实。苦命的二弟,是不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大限?是不是不愿再拖累疾病缠身的爹娘?是不是想以此了却哥哥、弟弟和妹妹的牵挂?这些都不得而知,或许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葬二弟的时候,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中,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悲悲戚戚的哭泣。纸钱燃起的火光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祷告,全都是祝福。妹妹说,二哥,收好你的钱,渴了买水喝,饿了买饭吃,冷了买衣穿。婶子说,在那边照顾好爷爷奶奶,听爷爷的话,听奶奶的话。我知道,这些都是发自内心的祝愿,但仅仅是祝愿。按家乡的风俗,单身的二弟入不了祖坟,如果有阴间,依然摆脱不了孤独。

我望着繁星闪闪的夜空,不知道代表二弟的那一颗星星划向了何处,难道就这样化作了一抔黄土?

有人说,最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这中间便是活着。

还有人说,一个人最大的幸福便是健康地活着。而活着的意义呢?我感觉应该是向幸福出发。然而,活着的二弟却不是幸福地活着,难道是以终结痛苦开启幸福的门扉?我明明知道这是一种自我欺骗式的安慰,但还是坚信了这种欺骗,期望幸福的花朵在二弟脚下次第开放,然后绵延不尽。

星星知我心。哪一颗愿意把祝福送给我再也看不见的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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