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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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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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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台

酝酿了好久,犹豫了好久,人到中年的鲁柯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人生又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虽然未必惊天动地,但成功了一定不同小可。万一失败——不,没有万一,只许成功,不能失败,鲁柯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无论如何要将这个台搭好。

七月初一,乍一看还以为是党的生日,其实这是阴历,如果按阳历计算,墙上的挂历上清清楚楚,已经是8月11日。也不知翻过去四十八年,七月初一到底是阳历的哪天呢?老鲁懒得寻万年历查找,反正自己向来过的是阴历生日。从小随父母,结婚后随妻子,每年这天到来的时候,多少表示一点意思,记得这一个日子,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老鲁,过两天要长尾巴了,准备怎么过?”前天晚上,老伴银秀就在嘀咕着要给他过生。

“都一把年纪了,还长什么尾巴?虚长一岁而已,随便你安排好了。”

“不行,四十八岁,本命年呢,许多人都当大生过的。要不喊亲戚朋友一起过来聚一聚,到店子里撮一顿?”

“聚一聚可以,但是否到店子里,还有喊哪些人真还值得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不到店子里就放到家里,反正你不怕麻烦我老太婆,那我就亲自买菜亲自掌厨,包你不丢一点面子。至于喊谁嘛,随便你好了。”

“我还没有想好,明天再定好么?”

“明天定就明天定。”

8月10日也就是周五,炎热已过的庆阳早晚已有些许凉快。局机关上午召开干部职工大会,进行政治学习,下午开展爱国卫生清扫,黑板上出了醒目通知,微信群里也发了群发消息,谈不上多么重要,但也别想轻易离开。老鲁按时签到,按时参加会议和卫生清扫,但总有点心不在焉,中午在办公室午休也是眯了一下便醒。周六的生日安排,还有上周老家的那个赌博事件,就象两个云团始终在他脑海里翻滚,却又怎么也揉合不到一起。

上周六,老鲁打算驱车回老家玩儿。事前跟婶子新叶联系,接电话的却是小叔。

“婶子——哦,叔啊,婶子呢,你们明天得空么?”

“哪个?小柯啊。你婶子不在家呢。”

“婶子走亲戚呢还是卖菜去了,中午回来么?我们想回来玩一下。”

“她呀,别说了,又被派出所抓了。”

“因为什么?”

“还不是赌!上瘾了呢,上次在派出所关了一天,放回来了。骂也骂不听,又赌,这回抓到县公安局去了。一起抓走了五个,死了脸的,不要管她。”

“晓得关在哪里么?我马上去找人救她。”

“你管得了头次还管得了二次三次?说过了不要管她。都五六十岁一个了,还狗改不了吃屎,完全是自找的,你管他们干嘛?多关几天才好呢。”

也是。逸安打牌赌博成风,我管得了婶子还管得了他人?管得了初一还管得了十五?婶子前一次被抓,也就在“五一”之前。鲁柯俩口子“五一”节回老家休假,听村子里的人议论风生,以为婶子会不好意思,没想到她没当回事:“抓进去就抓进去,我们又没大赌,放点小钱玩而已,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派出所没打人吧?”

“哪能呢?他们主要想讹老板几个钱,老板交了罚款,就把我们放了。”

“里面有饭吃么?”

“有啊,村里在街上开店的小伍给我们送了盒饭,饭馆里买的,十块钱一盒,比家里的饭菜还好吃。”

“可再不要赌了呀,你有子有女,也有孙子外孙,抓进派出所,说起来都不好听。”

“村子里哪个不赌?抓得尽的?”

鲁柯在老家睡了一夜,下午到田垅里转悠了一圈,正是中稻扬穗时节,头顶白云飘浮,四周满眼葱茏。诺大的田野没有几个人,除了偶尔一台小车从通乡公路上呼啸而过,就只池塘里鹅鸭嬉戏。老鲁踱步在机耕道上,不时一群白鸟惊起。他还没来得及拿手机拍照,鸟们已落到远处田里。如此周而复始,老鲁不觉来到山边,老乡们曾经视若珍宝的几条冲良田已经杂草丛生,让人不胜唏嘘。

晚上去河边散步,一路麻将声声,还有一家堂屋里在推牌九,嘈嘈杂杂地围了一大圈人。老鲁一边发烟,一边走进赌场。只见庄家洗牌发牌,四相押钱看牌。也有人围在旁边,看风向流动跟牌,还有的同时押上两相甚至三相。赌注有十元二十的,也有五十一百的,还有人将百元钞票折起,视为三十或者五十。庄家有赢有输,四相有进有出,赢了的眉开眼笑,输了的再掏衣蔸。庄家一会五爪进笼收钱,一会啪啪啪地向各位赢家发钱,有时也有出有进,身面前的票子时多时少,庄家的脸色或喜悦或凝重,就象天上的月亮,一会月明星稀,一会云遮雾罩,始终变幻不定。看样子派出所抓赌没起多大作用啊。

素性再到村子里面走走,看看地下六合彩是否已经禁绝?迎面碰到堂哥鲁青:“小柯,你也来买码啊?快去,杨主任家好热闹。”“唔——”进去一看,退休的村主任老杨家里,果然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人,有拿着粗劣的码报反复揣摩的,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商量意见的,有拿着现钞登记买码的,也有手拿电筒或者巴着纸烟在那谈笑风生的。买码的有老鲁熟悉的面孔,也有近几年过门的新媳妇,还有拉着孙子孙女来的老头老太。他们或十元二十,或五十一百,也有一次包桶数百元甚至几千元的,买龙买蛇买虎买兔买猴,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老鲁边走边摇了摇头。

晚上老鲁处于半失眠状态,一会想起儿时的点点滴滴,脑海里全是乡亲们耕田务土、栽菜种蔗,挑着黄瓜甘蔗走街串乡叫卖的忙碌景象;一会又是村子里牛羊空栏、赌场上大呼小叫的嘈杂画面。老鲁从小在逸安长大,参加工作后也偶尔回来,亲身经历了村里人缺衣少食的艰难岁月,也见证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1982年联产承包后,老乡们做手艺的做手艺,打工的打工,跑买卖的跑买卖,渐渐地腰包鼓了,柜子满了,村里的公路通了,原来村里十分倚重的渡船码头也已经废弃,一座座老旧破败的土砖房眼看着摇身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小洋楼。老乡们的日子好了,创业奔小康的劲火应该更足,为什么一些老乡们曾经深恶痛绝的陋习,比如打牌赌博比如卖淫嫖娼比如吸毒贩毒反而沉渣泛起?老鲁有时感到痛心,有时感到费解,有时也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小叔说,政府都拿到没有办法,你能拿老鼠药统统将他们药死?老鲁不这么认为,觉得政府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世上万事万物皆有法则,关键看我们如何解读。

还没想好怎么办呢,大字识不了几个,不会字牌麻将却喜欢放点子买码的婶子又被派出所抓了,还被送到了县公安局,在看守所关了四天。虽说周二已经释放回家,可鲁柯心里到底不是个滋味。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七月初一,对,就趁自己四十八岁生日,将在市里工作的几个老乡叫拢来,开个关于家乡移风易俗的诸葛亮会议,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家乡的乡风文明建设添砖加瓦。鲁柯将自己的想法跟老伴一说,银秀虽然有点犹豫,但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担心人心难齐,工作难做,收效不大。鲁柯说,这个不用担心,我老鲁自有办法。

逸安村在庆阳工作的老乡,除去两个才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年纪稍大一点的有四个,包括在市政协工作的张扬,市总工会工作的鲁琳,市五中教书的张敬楚,还有就是在市交通局工作的鲁柯了。原想将六个老乡全部叫齐,可那两个小青年已经约好与朋友外出郊游,便只得遵从他们的安排。

七月初一,炎阳高照,祥云高悬,鲁柯内心欢喜。他与几个朋友到庆阳河里游泳回来,不急不忙吃了早餐,又看了一阵电视,十点已到,通知的老乡一个没来。老鲁打电话去催:“老张,都十点钟了,你到了哪里?”

“吃饭还早,急什么急?”

“不是说好十点齐队的吗?你当领导的也婆婆妈妈?”

“你又不打牌,来早了还不白白糟蹋你家的茶叶、水果?”

“你就只记得打牌,还是恶习难改。我跟你说了,有要事相商。快点快点!”

又逐个打电话去催张老师和鲁琳,老鲁费了几乎相同的口舌。

“哎呀呀,老鲁大才子你今天在办书展啊。”每一个老乡进门,看到茶几上的书报杂志,都有几分惊讶。

“办什么书展?我是想听听大家伙意见,我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的这些文章,能不能出一本书?”

“当然可以啊,你都发表了几百千把篇(首)了吧?有小说、有诗歌、有散文,还有杂谈。有什么想法?是想抓丁还是摊派?”

“既不要你们整理也不要你们赞助。我有这么个想法,想正儿八经地出一本文学书籍,给逸安的老乡们送点精神食粮,抛砖引玉,希望能带动大家读书看报。你看他们天天打牌买码,搞得个乌烟瘴气,真的让人着急。”

“又请吃又请喝的,就为这?”

“这只是其中之一。别忘了,今天还是我老夫子生日呢。”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早不说,我们连蛋糕都没买一个。”

“又不是细伢子,买不买蛋糕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我有个想法要跟大家商量,需要大伙捧场。”

“有什么想法?只要不跟嫂子离婚,其他的我们兄弟姊妹全力以赴支持,保证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老鲁趁机拿出昨晚草拟的《利川县文川镇逸安村移风易俗计划纲要》。纲要十分详细,包括总则、目标、内容、措施、要求等五个方面共十九条,可谓目标明确、内容具体、措施得力、要求严格,还有相应的乡规民约。

“这都是村支两委的工作呀,老鲁,你想篡党夺权不成?”

“我篡什么党夺什么权?上个星期我们逸安村五个人赌博被抓进县公安局,在看守所蹲了四天,你们听说了没有?”

“都听说了。我们逸安村打牌赌博成风,当地公安不抓也实在不行。”

“我不是说当地公安抓得不对,也并非害怕婶子被抓丢了面子。关键是觉得问题严重。我们逸安村风气不好,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打牌赌博败坏了形象,影响了团结,阻碍了发展。你们看,现在村里喂猪喂牛喂鸡喂鸭的有几家?生活在逸安村,自己不务土种菜连小菜都靠买的又有多少?还有为打牌赌博吵架离婚、邻里结仇、兄弟反目的又有多少?还有些人曾经为手板宽的地打烂脑壳,现在却将大片大片的田土放在那里长草。特别是原来大伙儿虽穷虽累,但一个个身体健康,没病少痛,现在呢,吃的有了,活路轻了,反而得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的比比皆是。这几年每次回去看龙船,逸安河边一溜轮椅,真的让人触目惊心。”

“还远远不止这些呢。我们逸安村年轻人离婚率比哪里都高,都说逸安人好吃懒做,一天到晚只记得打牌买码。”

“还有人说,逸安人读书不行,原来读书为了认秤,现在连秤也不用认了,远远当不得人家七星冲、黄茅冲等山窝里的孩子。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全村没考上几个大中专学生,当兵出去的也没几个提干或考上军校。其实逸安的孩子哪一个傻?关键是村里的风气不好,孩子们读书考学的空气不浓,父母送子女读高中考大学的劲头不足。”

“对于这些,大家都有切肤之痛。可要改变现状,关键要靠村支两委。”

“靠村支两委没错,但他们力量有限。我们都是逸安的孩子,从小喝着逸安水长大的,所以要以赤子之心,去尽绵薄之力。”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远的不说,就是我们市县机关,禁赌限牌还不抓得严厉?可还是‘野火烧不尽’呢,何况打牌赌博成风的逸安。”

“抓总比不抓要好,这几年市县机关作风明显好转,至少公开场所打牌的少了。逸安人民也非天生五毒俱全,关键看我们如何去做工作,完全靠禁肯定收不到理想效果,大禹治水变堵为疏才取得成功,我们也得在乡村文化建设方面多下点功夫。”

于是大伙就老鲁的计划纲要逐条进行讨论完善,还就如何争取当地党委政府支持,如何与村支两委配合协调,以及如何落实分工协作措施以及相关的经费筹措等等,进行了反复的商讨与斟酌。工作要突出重点,攻克难点,主要从六个方面使劲费力。一是配合村支两委开展移风易俗宣传,做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二是着力抓好禁赌限牌工作,所有的赌博活动包括推牌九、刁拱子、斗牛、买六合彩及带彩头的字牌麻将扑克,一律禁止。三是成立诗联、书画(包括剪纸)、武术(包括舞狮)、乒乓球、广场舞五个兴趣小组。四是编印逸安通讯,及时报道逸安经济社会发展动态,宣传先进模范,曝光负面典型,弘扬正能量。五是建立励学基金,对中小学阶段的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及考上二本以上大学的子女,和在镇级以上文体活动中取得名次的兴趣小组成员给予相应的奖励。六是建立逸安图书室,让老乡们有书可读、有报可看。鲁柯要尽快出版书籍,给大家送上第一批精神食粮。

大家兴致很高,气氛十分热烈,从上午一直讨论到下午,明确移风易俗的责任主体是村支两委,庆阳的老乡重在沟通协调,并承担乡村文化建设的引领、辅导工作。鲁柯自告奋勇担起牵头重任,兼职诗联小组辅导,张扬有文史工作的便利,负责逸安图书室建设,兼职书画小组,鲁琳是工会干部,负责广场舞小组,张敬楚爱好运动,负责乒乓球小组,还有一个武术小组暂时空缺,准备从村里有一定武术和舞狮基础的人中物色。两个小年轻也不能空闲,就让他们负责《逸安通讯》的编印工作。大伙明天就开始分头准备,有特长的要充分发挥,专业技能欠缺的抓紧学习,也可以现炒现卖,共同学习提高。国庆节长假要敲响锣鼓,开始唱戏。

鲁柯当天晚上就着手各项准备工作。他打开电脑,找到移动硬盘和所有U盘,将保存的文稿进行汇集整理,虽然早期部分作品没有保存电子文档,但总的情况尚好。只要将早期的代表作品进行补录,那么就可以进行筛选编辑。那么是分类出书还是混合出版?如果单纯从数量来讲,至少可以出小说、诗歌、散文各一册,但这样一来,出版费用较大,自己一时难以承受,而且难以保证优中选优。如果采取文学刊物的编辑方法,出版一本综合性的文集,那么就可以做到一册在手,各种文体齐备,既方便读者阅读,又可以节省许多出版成本。那就搞一个文集好了。书名呢?《鲁柯文集》?不行不行,弄得好象大作家似的。《抹不掉的记忆》?更不行,看起来就象回忆录一样。又想了几个题目,比如《鲁柯笔记》、《庆阳人家》等等,都不甚满意。最后灵机一动,《逸安故事》怎样?有那么一点味道,但好像还不十分理想。逸安逸安——《逸安春晓》!既有地方特色,又有时代风貌,也容易让家乡人们接受。鲁柯好一阵兴奋。于是他用了5个晚上时间,对所有作品进行了比对,精选了50首诗歌、30篇散文、22个中短篇小说共计30万字的文学作品,编为故土情深、世相扫描、驿路风景、闲情逸趣等四辑,然后马不停蹄编写了目录,请市里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撰写了序言,联系好出版社,办理了出版手续。

其他老乡也与鲁柯一样,放弃了偶尔切磋的喜好,加班加点找资料、写方案、编教案,各项工作有序开展。期间,老鲁还组织召开了一次庆阳老乡碰头会,6名在庆阳工作的老乡全部到会,还特别邀请在利川县城工作的两名老乡前来参加,地点自然又在鲁柯家里。鲁柯负责会议组织,银秀负责后勤。大家畅所欲言,汇报了各自的准备情况,听取了与会同志的批评建议。最后老鲁说:“伙计们,跟市县各级的联络协调也要抓紧。十一期间召开动员会的时候,我们也要请些领导、专家参加,一是凸现领导重视,二是请他们当好顾问。还要打几个报告,争取市、县文明办、文联、诗联书法协会和新农村建设管理部门、文体部门的支持,不然我们的资金哪里来?老师谁来当?文体器材怎么解决?大家要各显神通,争做贡献。报告我来写,递报告的事嘛,能做的我尽量去做,做不了的就麻烦大家辛苦大家。”

“我们尤其要积极争取市文联的支持,让市文联在我们逸安村加挂诗联书画创作基地的牌子。我们逸安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当年的南方抗战通讯处和中共利川县委地下交通站就在我们村里,这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呢,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我们不加以利用实在有点可惜。”

“张扬的建议很好。还有,市政协文史委这几年不是编写了不少书刊吗?你到时候弄些回去放到逸安图书室,大家一定会感兴趣。”

“团市委有笔希望工程基金,专门资助品学兼优的贫困孩子,我们也可以去争取一点。”

“对,对。不知市、县文体部门对社区体育设施建设有什么补贴政策没有?我们也可以去咨询一下,尽量争取支持。”

大家七嘴八舌,想到了不少新点子,思路变得更加开阔。

又一个大休日到来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暗,但还不象下雨天气,也不影响车辆通行。鲁柯想回逸安走一趟,一来跟村支两委交换一下意见,二来也想探探老乡们口风,看看大家的反应。打村支部书记老刘电话,他正在钢材批发店忙碌,可能网络不好,也可能因为人声嘈杂,“喂”了半天才搞懂来电是谁。跟他讲移风易俗的事,他有点无可奈何:“这个事嘛,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我想回来一起商量下。”

“这个——我店里生意忙得很呢,以后再说吧。”

“听说今年村民赌博,派出所抓了几次人?”

“知道,知道。我们反复讲了,他们还是要赌,我拿到也没卵办法。”

“你什么时候得空告诉我一声,我想当面谈谈自己的想法,或许能帮着村里做点工作。”

“再说吧,再说吧。你看又来要钢材的了,不好意思。”

“我操!”鲁柯恨恨地揿了电话,不自觉地骂了一句粗话。

回还是不回?鲁柯犹豫了一下,还是驱车回了逸安。逸安离市区不远,走高速一个半小时到家。过了桥正要转弯进入去小叔家的小路时,突然看到菜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堂外甥常欣吗?他怎么一个人呆在地里?赶紧停车,揿下玻璃。常欣已经发现了他:“二舅您好,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我嘛,节假日没事回老家玩的。我还想问你呢,不是在省城读书吗?怎么有兴致来逸安菜地里转悠?”

“我不是大学毕业了吗?今年考了大学生村官,现在是村党支部副书记兼村主任助理呢。”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我正要找你,快上车,回你堂佬爷屋里谈。”

小车驶入小叔坪院,家里的大门紧锁,打婶子电话,说正在金柱屋里看牌,问:“小叔呢?”

“他在田间割草喂鱼呢。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银秀说:“想必又去‘捡钱’了。才回来几天啊。”

鲁柯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在等人的间隙,老鲁问了问常欣在村里的工作情况,以及当前的热点难点问题。常欣来村里工作的时间不长,感觉村里总体情况还好,但存在的问题也不少。

老鲁问:“那么最突出的问题有哪些?”

“一是观念问题。老乡们小富即安,还有的温饱即安,缺乏开拓创新、加快发展的信心和勇气。二是——”常欣话还没说完,婶子新叶已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大舅母,那边又开场子了呀。”

“哪天不开场子?不过我好久没放钱了,就只过去看看热闹。”

银秀笑笑:“嫂嫂牌瘾蛮大啊。我以为你被公安局关怕了呢。”

“那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偷人做贼。院子里哪个不打牌赌博?文川街上也好不到哪去。大伙儿图开心而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银秀你陪婶子聊天,我和常欣到村子里转转。”

逸安院子较大,大致成丫字形分布。鲁柯轻车熟路,常欣也不陌生。他们准备从新屋院子出发,转码头边,插老院子,然后再沿新修的水泥路回转。院子里大多门户紧闭,偶尔看见几个老人小孩。他们遇到大爷,发一杆纸烟,碰到大婶,打一声招呼。问,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要么说打工去了,要么就是在场子里“发财”。还有的说:“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好,就是人越来越懒。”

“何以见得?”

“我们那时候,一天到晚做不赢。现在倒好,田土荒的荒了,要种也是几个老仔古在那里忙活。猪栏牛栏空了,就是种了菜都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卖,恨不得困在牌桌上就好。”

“那大家靠什么生活?”

“子女孝敬啊,也有的自己打工,寻一个用一个,还有的袋子里钱不用光不得出去做事。”

一路走来,果然沿公路开了七八家麻将馆,有一桌两桌的,也有三桌四桌的,还有兼卖食品香烟或者日用百货的。打牌的有字牌有扑克也有自动麻将。最热烈的要算推牌九,一屋人进进出出,牌桌边烟雾燎绕。放钱的有鲁柯和常欣的熟人,也有要生不熟的面孔。有的打声招呼,有的招手相邀,也有的自顾自在那里放钱看牌或者看牌收钱。

鲁柯说:“大好的天气不做事,天天这样赢来输去有什么意思?”

常欣说:“逸安的人对这些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就是有些村干部也漠然对待,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镇里也不管吗?”

“管哪能不管?县里镇里每年都在发文,还层层组织开会,一会要禁赌限牌,一会又移风易俗,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派出所也偶尔到村里窜一下,觉得严重了抓几个人,交了罚款就放出来,风一过又是原样。”

“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不知从何下手。”

老鲁就讲了讲自己的想法,又通报了几个庆阳与利川老乡的前期准备工作。

“哎呀,太好了。我们舅甥都想到一块去了。以前我还担心你们工作忙,分不出精力来管村里的闲事呢。”

“这怎么是闲事?事关逸安乃至文川的新农村建设呢。”

“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共克难关。”

周一,常欣一上班就向老刘书记汇报,老刘半眯着眼,一副尚未睡醒的样子,估计晚上又在牌桌上“加班”了。

“这个事啊,前天你老鲁在电话里跟我简单地说了一下。这是普遍现象,急不来的,县里镇里也没有更多办法。别看他们每年都在开会发文,可结果怎么样?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到的。”

“现在上面正在加快推进新农村建设,如果打牌赌博这股歪风不刹住,我们的新农村如何建成?逸安的美丽乡村又从何谈起?”

“这些道理我都懂,问题是难度实在太大,困难实在太多。”

“我舅舅他们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思路。现在有了庆阳和利川老乡的支持,只要我们村支两委统一思想,大家齐心协力,移风易俗应该不成问题。我建议尽快召开村支两委会议进行讨论研究。”

“这个嘛,我跟鲁主任商量一下再定。”

过一阵,常欣又将舅舅的建议以及自己的想法跟村主任鲁明进行了沟通。鲁明比较开通,觉得鲁柯提出的六条措施比较实在,应当给予采纳,还建议常欣抽个时间到镇党委做个专题汇报。常欣心里一热,立即骑摩托去了镇上。镇党委书记李茂时周末回了县城,周一参加县委扩大会议,转而找到镇党委副书记常亮,常副书记热情接待了他。常欣全面汇报了逸安村乡风文明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以及自己的想法、建议,常副书记眼睛一亮:“早该下决心抓了!打牌赌博这个毒瘤不除,逸安村的新农村建设别想搞出名堂,也会给全镇工作带来负累。等下我跟你们老刘书记打个电话,你们村支两委好好研究研究,一定要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积极稳妥地实施。李书记回来,我还要专门跟他汇报,相信他也会大力支持。你舅舅鲁柯他们一班人确实不错,他们心系家乡,愿意为家乡文明建设助力,我们应该给予鼓励。下次你舅舅回来,记得电话告诉我一声,我请他吃个便饭。”

回到村部,常欣兴奋地打电话向鲁柯报告了这些情况,鲁柯心里更加敞亮,但心中的压力仍然不小。

“还有什么压力?”

“积习难改啊,何况你们的头都是模棱两可态度。不过有了镇党委的支持,至少我们做事的底气有了。”

接下来几天,老刘书记似乎特别忙乎,基本上到村部窜一下就走,有时人都不来,给鲁明主任打个电话,有时电话也不打。村支两委会议一拖再拖,直到到周五下午才终于摆上台面。会议由老刘书记主持,议题就是一个:逸安村乡风文明建设问题,重点是禁赌。请大家围绕中心,展开讨论——要不要搞?怎么搞?拿什么来搞?由谁来搞?

“这个事肯定要搞,而且非搞好不可。一是上面有指示。远的不说,县里、镇里基本上逢会必讲,每年都要下发相关文件,三令五申,不能说不严。二是现实有要求。大家有目共睹,逸安村打牌赌博成风,滋长了懒惰思想,影响了邻里团结,也败坏了逸安形象。此风不刹,我们的新农村建设怎么搞,美丽乡村品牌又从何而来?”三是事实有可能。首先,百姓有意愿。我到逸安村任职以来,与不少村民有过接触,也与村支两委部分同志进行过探讨,虽然小部分村民喜爱牌场赌场,但绝大部分同志持反感态度,希望村里刹刹歪风。其次,上级会支持。一方面镇党委政府领导表示支持,另一方面我们逸安在外面工作的老乡愿意支持。我舅舅他们在庆阳工作的老乡就酝酿了一份关于逸安村移风易俗的计划纲要,很有参考价值。他们还准备组织志愿队伍,帮助我们成立各种兴趣爱好小组,发展村级文体事业。我们常讲标本兼治,标本兼治,这就是治本之策。第三,政策有优惠。现在各级政府正在全力推进新农村建设,开展全域旅游,我们完全可以到上面申请一些经费,添置一些必要的文体设施。”

“小常的想法不错,讲起来也头头是道。问题是逸安村的打牌赌博问题,连镇领导都头痛呢。他们究竟态度如何?我看还两说呢。”

“这个刘书记不用担心。我已经向常副书记做过汇报。”

“你找过常副书记?怪不得他给我打电话呢!”老刘书记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会议出现了冷场。

“我给大家传看一下庆阳老乡草拟的计划纲要。”常欣想缓和一下气氛。

“算了!听听大家怎么说!”老刘书记瞪了常欣一眼。

“那就我来讲两句。”副书记老王站了起来,老刘书记要他坐下来讲。

“打牌赌博这个事嘛,看起来特别讨嫌,但做起来特别麻烦。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看禁是要禁,不过也别太认真,应付应付得了。”

“老王你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什么应付应付,怎么应付?还象过去那样广播里喊两声,拿起通告四处张贴一下,或者听到上面来抓赌了悄悄传个信息?我看行不通嘛。现在老百姓有意见,镇党委不满意,社会上看不惯。大家不是不知道,派出所动不动到逸安村来抓人,连五六十岁的大娘大婶都戴铐子、蹲看守所,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还好意思站在干地方看把戏?我看不是禁不禁的问题,而是必须严禁!当然也要采取必要的配套措施,不然老百姓业余没事干怎么办,还不骂我们这些人的娘?现在在庆阳、利川的老乡想在了我们前面,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我看就应该真诚欢迎他们。”鲁明主任的态度非常坚决,副主任小李非常认同:“是的,逸安村的打牌赌博已经到了非刹风不可的地步了。我同意搞。”

治保主任说:“我完全赞同小常书记的意见。”

妇女主任接着表态:“我也同意。”

老刘书记清了清嗓子:“既然绝大多数同志表态同意,我自然也不反对。那么就请小常书记牵头起草逸安村乡风文明建设方案,我们下次讨论决定后报镇文明办批准后实施。散会——”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真喜欢——”隔壁王大爷边听收音机边向村部走来:“听说村里要禁赌了?好嘛,早就应该禁了。”

几个村干部相视一笑。老刘书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骑上摩托车走了。

村里的移风易俗工作研究有了点眉目,鲁柯便着手与各部门的联系协调。第一站,打市文体局局长老张的电话,老张对老鲁介绍的乡风文明建设想法很感兴趣,但他话锋一转,早几个月就好了,现在他已经退休,真的是爱莫能助。只好开着小车去市文体局,找群体科科长,科长出差在外,一位戴眼镜的副科长接待了他,说:“打报告了没有?”

老鲁立即从公文包里掏出报告,副科长瞟了一眼:“白条啊?要村里的正式报告,镇政府签署意见。”

“好的好的。我要村里马上打好送来。”老鲁立即打堂外甥常欣电话,要他打一份请求安排5万元群体活动经费的报告,找镇里签好字盖好章,马上送到市文体局来。常欣一刻也不敢怠慢,要村文书打好报告、盖好章,便骑着摩托风风火火地赶到镇里。镇党政综合办主任小唐正在打电话,他只好在旁边等着。唐主任好不容易挂上电话,常欣请他签字盖章。唐主任详详细细地看了三遍,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嘛,事是好事,但要越级打报告,必须得镇长签字。”

“镇长在哪?”

“你去办公室找他。刚刚还看到他在办公室看文件。”

常欣赶紧到二楼办公室找镇长,可是大门紧锁。便掏出手机,翻找到镇长电话,打过去,镇长说你早来十分钟就好了。我刚从镇政府出来,已经上了高速,去向分管副县长汇报工作。常欣只得打道回府,准备第二天再去找镇长签字。

第二天,常欣提前一刻钟赶到镇里,镇长一来就找他签好字,然后找唐主任盖好章,坐大巴赶到市里。这时,老鲁已经在文体局门口等着。舅甥两人兴冲冲找到群体科科长,科长却说:“村里的文体活动要找县里。我们不可能直管。”

“昨天那个戴眼镜的科长要我们打报告来,现在我们村里打了报告,镇里也签了字盖了章,大老远的送来——”

“我不管,谁要你们送的你们去找谁。”

“帮帮忙好么?我们来一次不容易。”

“说了要找县里!犁有犁路,耙有耙路。请走吧。不要影响我办公。”

老鲁两口子只得怏怏离开,驱车赶往县里。县文体局局长听说老鲁是市交通局政工科科长,表现得还算客气,要办公室人员倒了热茶,又细细看了村里的报告,说:“村里的群体活动我们尽力支持,但得集体研究。报告先放这里,一会我跟分管副局长还有群体股先商量一下,再提交局务会研究。”

“好的好的,真的太感谢了。那我们回去等您的消息。”

可是等了一周,县文体局没有任何消息。又等了一周,局长说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局里还没有研究,要么你来一下吧,我们好好商量商量?老鲁觉得局长的回答很有深意,便要常欣赶紧向老刘书记和鲁明主任汇报,说申请文体经费的事在局长这里卡了壳,看样子不意思意思就过不了关。为此,村支两委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拿出1万元来活动。大家觉得只要5万元文体活动经费到手,就是花掉1万元也很合算。

次日,老鲁专门请了半天假,约了堂外甥常欣带着1万元红包赶到县文体局。局长再次热情接待了他们。当办公室送过热茶后,老鲁给常欣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上门出去。

“局长,这是我们村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还请您多多关照。”老鲁说着要将装了1万元的信封塞到局长办公桌的抽屉。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反腐倡廉工作抓得这样紧,谁还敢搞这些东西?”局长象摸到个烫手的山芋,立即将信封拿了出来:“村里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科长不要见外好么?”

“局长批评得很对。那是他们曲解了您的意思。”老鲁有点诚惶诚恐:“我们都是党员干部,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这样吧,我在这里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先对局长大人的关心关照表示感谢!今后只要有用得着我老鲁的地方,局长吱一声便是。”

局长笑了笑:“鲁兄既然说到这里,那我就斗胆提一个要求,我老家有两公里通组公路,底基层已经搞好几年,至今没有打水泥路。不知鲁兄能不能帮个忙?”

“哎呀,您早说呀。无论多大的困难,我都要想办法给您解决。”

“好。那就一言为定。”局长说着从抽屉里翻出报告,签署了“经研究同意,请群体股与财务股从速办理”的意见。

第二站,老鲁找市文联。老鲁经常写稿投稿,参加一些文联组织的讲座或者笔会活动,跟文联的领导较熟。市文联的领导对老鲁的创意表示认可,也愿意联系相关的书画家诗联家担任逸安村乡风文明建设顾问。但对于在逸安加挂文艺创作基地牌子的建议却没有采纳,理由是逸安的自然条件虽好,但乡风文明基础不牢,文艺创作氛围欠佳。一句话,等到几个业余兴趣小组办好,乡风文明建设有了一定成效再说。

第三站,申请希望工程基金。老鲁吸取了前次教训,要村里打了报告,找镇政府签署意见,加盖公章,带着常欣直接去找县希望工程办公室。县希望工程办公室的领导还算客气,但经费支持没给一分。理由嘛,哪个村都有贫困儿童,但比逸安村贫困儿童多的地方多的是,希望工程杯水车薪,实在分不出一杯羹来。老鲁便返回市里,找到同事大牛,他儿子在团市委当书记。大牛的儿子在机关院里长大,小时候喜欢有事没事到办公室玩儿,对老鲁还算熟悉。大牛当天晚上就跟儿子说了鲁柯叔叔的事:“现在的乡风文明建设确实是个大事,难得老鲁他们一腔热血,绞心脑汁在搞移风易俗工作,希望儿子尽力帮助。”小牛一句话没有多说,第二天就给鲁叔叔批了3万元,老鲁十分感激。

但希望工程的钱不能直拨到村,必须通过县希望工程办公室下拨。半个月后,老鲁听说小牛书记批拨的3万元经费已经下到县里,就要常欣拿着小牛书记签字的报告,到县希望工程办公室拨款。希望办主任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胖子,他拿着报告左看右看,最后签具了同意拨付2万元的意见。常欣不明就里:“主任有没有弄错?明明批了3万元,干嘛只拨2万元?”

“一点没错!你以为批了3万元就是你的啊?这是县希望办,我们得统筹不是?都给你们村了,其他乡村怎么办?他们不有意见?”

“话不是这样说吧,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你们争取到的没错,不是大头给了你们么?你还想吃独食啊?爱要不要!”胖主任说着就将皮沙发扭转了方向,半个脸对着常欣,掏出烟点上了火。

原来主任是抽烟的?常欣灵机一动,走到附近超市买了两条和天下香烟。

常欣返回办公室,从提包拿出香烟塞进胖办主任文件柜,胖主任立即提笔,将2万元的“2”字下勾了一笔。

常欣马不停蹄,又拿着胖主任签好字的报告疾步走到财务。财务股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披着大波长发,她拿起报告相了半天,只同意核付2万元。常欣不肯:“股长,明明是3万元,怎么只付2万元?”

“我以为我傻啊,这字有改动痕迹。”股长斜了他一眼。

“主任签的字,我哪敢改动?不信你问主任。”股长当真去问。

“你是猪啊,我签得清清楚楚,同意核拨3万元!”股长放下电话,一张脸黑着,拿起笔把原签字划掉,改成“核付3万元。”

常欣一迭声地说着“谢谢”,长波股长吭也没吭一声。

村支两委会后,常欣参照鲁柯草拟的逸安村移风易俗规划纲要,翻阅了中央和省、市、县委各级文件,加班加点进行了修改完善,形成逸安村乡风文明建设实施方案,分别征求几个村干部的意见。老刘主任将他的草稿压在那里多天没动,鲁明主任和其他同志一一看了,各自提了一两条甚至三四条意见,常欣反复斟酌,进行了修改。提交村支两委开会研究,老刘主任说,不急,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于是又等,又催,直到九月上旬,老刘书记才抽出时间组织开会。 由于常欣基础工作做得扎实,会议讨论研究比较顺利,通过了方案,成立了逸安村乡风文明建设工作领导小组及宣传教育组、禁赌限牌组、文体活动组和综合报道组等四个工作机构。关于领导小组组长人选,老刘耍了个心眼,说要给小常副书记“压担子”。鲁明主任看不惯,头个站起来反对,说:“小常书记是才刚毕业的大学生,资历、能力、经验都还显嫩。逸安村移风易俗是头号硬骨头,没有老刘书记压阵哪行?”常欣知道老刘冲着自己而来,但又不便发作,就说:“老刘书记德高望重,领导小组组长非您莫属。”其他人随声附和。老刘书记无法推脱,只得自任组长,副组长有村主任鲁明、副书记老王。常欣担任了常务副组长,其他村支两委成员和市交通局政工科长鲁柯都是领导小组成员。

常欣又将实施方案报到镇文明办备案,文明办主任说:“先放这里,我抽时间看了再说。”

这一看又看了一个星期,见文明办主任毫无动静,就打电话去催。主任说:“看是看了,但我还得跟你们村老刘书记沟通一下。”

“这个实施方案,我们经过集体研究决定的,老刘书记还是领导小组组长。还要跟他沟通,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

“说的什么话?移风易俗这么大的事,不跟他沟通好,万一捅了什么篓子,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常欣想,有这么严重吗?这乡风文明建设,有上级文件精神,有镇党委支持,有广大群众理解,村支两委又经过反复研究讨论,应该没有什么秕漏。干嘛要这么拖着?听说文明办主任跟老刘书记是初中同学,平时交往频繁,是不是老刘书记在村支两委会上无奈同意,私底下又跟他做了什么反面工作?或者真如群众传言,金柱家的赌场,老刘书记占了股份?不应该呀。文明办是镇乡风文明建设的主管部门,即使老刘书记有什么想法,文明办主任也应该多做正面工作而不能设置障碍。便去向常副书记汇报,常副书记立马将文明办主任叫来。文明办主任颇为惶恐,本来还想申辩几句,常副书记却说:“逸安村的实施方案我已经看了。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当着小常的面给指出来,如果没有问题,那就快点给他们签字备案算了。”

文明办主任满脸是汗:“我已经认真看了,没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拿起笔就在施方案上签了字。常欣给常副书记道了声感谢,拿起备了案的方案就走。骑着摩托车经过村里一家麻将馆时,仿佛看到有人指指点点,说“出风头的来了”。还有人说他“该做的事不做,专门断人财路,迟早会遭报应。”常欣懒得理睬。

其实诸如此类的议论,常欣已经听到不止一次两次。自从第一次村支两委专题会议讨论研究移风易俗开始,不少人就对他另眼相看,说他“没事找事,还不是想捞政治资本,为考公务员或者提拔到乡镇铺路?”“踩着别人的肩膀上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也有的说:“年轻人好出风头,老刘书记最看不惯他了,早晚会跌跟头。”“他堂舅老鲁也是一路货色,呆在市交通部门,该干的事不干,却跑回老家禁赌来了,他以为他是谁啊?真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如果有本事,就多拨点钱,把村里的通组公路早点修好,把村里的路灯安好呢。”

当然更多的是群众支持和期盼,说:“逸安村风气越来越差,打牌赌博泛滥成灾,早该有人管了。”“老刘书记占着茅坑不拉屎,自己本来屁股就不干净,早应该靠边站,让年轻有魄力想干事的人来干。”

那天饭后没事,常欣到老同学肖小琳家坐了会儿。她公婆李婶特意关上大门,将听到的各种议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老人家满脸不平:“逸安人安逸惯了,一个个好吃懒做,最烦有人管束他们。还有些人靠开赌场赚钱,巴不得将禁赌的事捅烂。”

老同学善意提醒他:“在村里一定要小心行事,提防有人使坏,千万不要阴沟里翻船。”

常欣一时百感交集,又觉得所有这些都很正常,就象一个患者到医院看病,难免担心害怕,难免呲牙呻吟,但不管怎么样,医生的药照开,针照打,严重的还要住院动手术。

时间一天天迫近,庆阳和利川老乡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国庆前夕,鲁柯想再回一次老家,与村里有关领导就动员会召开的事商量具体意见。

周六的天气有点阴冷,小车必须经过预热。老鲁正准备启动出发,突然接到堂外甥常欣电话,说这几天村里主要领导没空,要他过一段时间再来。怎么突然变卦?老鲁觉得几分奇怪。还想问常欣几句,他却说“有事了”,就将电话挂断。

其实常欣真的有事,镇党委纪检书记 “请” 他十分钟内赶到镇里。什么事?来了就知道了。

常欣赶到镇里,立即被“请”到了纪委谈话室,接受县纪委调查组的谈话调查。我犯了什么事,干嘛要接受审查?常欣开始一头雾水,弄不清调查组到底什么意思。调查组的同志倒还温和,告诉他这不是立案调查,也不是所谓的两规或者留置,主要是针对群众举报,调查核实一些情况,希望他如实回答有关提问。调查组按照固定程序,逐一问询他的姓名、性别、年龄、民族、学历、何时入党、何时参加工作等一应情况,还问他是否恋爱,有多少异性朋友,与异性朋友关系怎样,最后问到他什么时候到逸安村任职,跟逸安村妇女肖小琳什么时候认识,是否经常来往,是否有暧昧关系等情况。原来县纪检会接到举报,说常欣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破坏军婚。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常欣越谈越觉得放松,因为自己跟肖小琳的关系清清白白,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东西。他跟肖小琳是来自同一个乡的高中同学,从读高一开始就经常来往,经常坐同一班客车回家,同一班客车返校,饭后几个同学一起到河边散步,大休日不回家时就一起到教室复习功课,偶尔还一起出去郊游。寒暑假有时也约几个同学到双方家里走动,享受双方父母的热情款待,但仅限于同学之情,朋友之谊,从来没有非份之想。高中毕业后,肖小琳以十几分之差落榜,复习一年再次失败,就南下广东打工,经人介绍嫁给了逸安村的一名现役军官。这名现役军官跟他们都是校友,比他们早两届毕业,在部队考的军校,现是某部少校副营长职务。常欣考上大学生村官到逸安村任职,离老家十七八里,一个人吃住在村部,偶尔到老同学家串门,帮她干点重活、累活,她公婆对他非常客气,做什么好吃的,经常喊他过去打打牙祭,仅仅如此而已。村支两委部分同志、肖小琳所在组组长及她本人和她的公婆也一一接受了调查组的调查,证明常欣的谈话属实。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县纪委调查组刚刚撤回县里,县纪委信访室又接到市纪委转来的省纪委批件,说逸安村几名村民联名举报常欣一是作风败坏,破坏军婚;二是拉帮结派,破坏团结;三是套取经费,中饱私囊。要求利川县纪委严肃查处。县纪委不敢怠慢,立即安排一名纪委常委带队,原调查组成员全部参加,还专门从县审计局抽调一名审计人员,重新进驻文川镇逸安村开展信访调查。这次调查组不再跟镇村领导提前招呼,只要求镇纪委书记担任联络,一来就兵分两路开展工作。一路查村部财务凭证,到镇农商银行和邮政储蓄银行对账,看常欣是否领了大额现金,或者有大额资金转入他个人帐户。另一路拿着民主测评表挨家挨户散发,对村支两委班子成员德能勤绩廉情况进行综合测评。然后要村部提供居民花名册和各组组长花名册,由调查组人员抽样谈话。同时,带头的常委还单独走访了文川镇的十几名党政领导和相关站所领导,带着一名同志到市县文体局、团市(县)委调查。还按照举报信上的署名走访了相应的村民。他们要么根本不承认联名举报的事实,要么说自己在外地打工,什么人要举报小常书记,连梦也没送一个给他。关于联名举报,基本可以否定。调查结果证明,关于常欣作风败坏、破坏军婚的举报不实,关于他套取经费、中饱私囊的举报不实,关于他拉帮结派,破坏团结的举报不实。群众民主测评,共计54人参加,常欣的优秀票名居村支两委班子成员首位,村主任鲁明位列第二,村副主任小李排在第三,支部书记老刘倒数第一,还有三票不合格、九标基本合格。调查组如释重负,老刘书记接受提醒谈话。

这期间,庆阳市逸安村移风易俗工作牵头联系人鲁柯胃溃疡住院。有人说他劳累过度引起旧病复发,有人说他听到堂外甥常欣接受调查,害怕引火烧身病倒,还有人说他得病是假,规避纪委调查是实。他那么热心搞移风易俗,鼓动那么多人参加乡风文明建设,今天跑文体局,明天跑希望工程办,后天又跑新农村建设办,还不是图名图利想捞两个?老鲁懒得理睬。庆阳的老乡前来探望,他微笑着安慰他们。逸安的老乡来了,他要老伴热情接待。幸亏胃溃疡发现得早,恢复得也快,老鲁住了一个星期后就霸蛮要求出院。

原以为关于常欣的调查一个星期至多半个月能够了结,没随想,搞了一次,又来二次,拖了一个多月都没了清。老鲁急得口舌生疮,也拿到毫无办法,只得耐心等待。现在调查工作尘埃落定,老鲁的身体也基本恢复,他的心里又痒痒难忍。筹备工作正要重启锣鼓,才茂镇突然传来特大消息,镇党委书记李茂时荣调县民政局局长,党委副书记常亮被提拔为党委书记,逸安村大学生村官常欣时来运转,担任了镇文明办主任。鲁克喜不自禁,急忙召集张扬和鲁琳连夜赶回了村里。原想到村部开一个碰头会议,没想到一大群村民在桥头热情迎接了他们。乡亲们簇拥着小车,七嘴作舌议论了半天。最后王大爷又一曲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真喜欢——”逗得大伙彻底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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