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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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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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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高考季

二O二二年六月七日,从九点开始,我的儿子乐乐在位于北京科技大学附中的考场迎来高考第一个科目语文的考试。中午十一点,虽然距离考试结束尚有半个小时,科大附中校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接孩子的家长。

我站在人群中,发现很多妈妈都不约而同地穿着旗袍。不知从何时起,旗袍文化植入高考文化,据说旗袍有“旗开得胜”之意,因此旗袍广受“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妈妈们青睐。

此刻,站在我身前、身后、身侧的妈妈们都身着隆重的旗袍。看得出来,妈妈们精心准备了今天这身“送考服”,从面料到做工、花色、款式设计,无一不经过近乎严苛的挑选。可是,在我的视线里那身隆重的旗袍并没有增添她们的美丽指数,反而是,她们脸上那中年人的疲惫、憔悴、焦灼在这六月明媚的阳光下,在这身崭新旗袍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刺目,那么一览无余。可在她们眼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是的,我也穿着为高考准备的梦幻紫色缀蕾丝边满梅花印花的改良旗袍裙。在我逝去的青春里,囊中羞涩的我对这样一件心仪的裙子根本无力问津,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买下它、拥有它,我的脸上却不再有青春的光彩。

科大附中的校门外,不断有神色紧张的家长加入我们的队伍。恍惚又回到十年前,我等在中关村三小的校门外,抻着脖子,目光努力穿过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的缝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那个小小身影。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豆包”走出校门,可焦急的我还是没有接到我的“小豆包”。直到我的脖子抻得发麻,眼睛睁得发酸,戴着红领巾的乐乐才出现在校门口。我急忙跑过去,牵住他的小手往家赶。家倒是不远,因为那时候,为了儿子上学近,接送方便,我们租住在三小附近的万柳社区。时间已经很紧迫,我要赶快把乐乐送回家,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单位,在我平凡的岗位上还有层出不穷的工作等着我去应对。不料,刚走几步,我发现手里只余空气,乐乐已经不见踪影。我只好返回去,到三小马路对面的小店一家挨一家寻找,我越找越急,越找越气,情绪不可遏制地变坏,用“气急败坏”四个字形容实在毫不夸张。就在这时乐乐从一家小店门口冒出来,小脸蛋上还残留着章鱼小丸子的新鲜酱汁,嘴角挂着一抹笑,蓦然迎上我的目光,眼神变得怯怯的。我一把抓住他,一个字没说,狠狠甩出一个大耳光!彼时,如果那个哭泣的小孩手里有一支画笔,他一定会把他的妈妈画成一只暴怒、凶恶、咆哮着的非洲大草原上的母狮子。

十一点三十分,是高考语文考试结束的时间。陆续有考生在家长期待的目光中走出考场。这一次我没等太久。自然,从学校大门走出来的不是童年版的乐乐,而是高考考生版的乐乐:他穿一身地质大学附中的白蓝相间的校服,一米八二的个头,肩宽背阔,眼睛清亮,唇边已经长出毛茸茸的青草似的小胡须,眉宇间有种超越十八岁年龄的坚定和沉稳。

语文考得怎么样?发挥正常吗?写作文的时间够用吗?一见儿子,我迫不及待要问出一连串问题,又小心翼翼地全部咽了回去。我提醒自己要字斟句酌,切勿因为自己的话引起乐乐的情绪波动,进而影响他之后的考场发挥。

“老妈,我觉得考得还不错,发挥基本正常。尤其是作文,上次模拟考试我的作文才写了不到七百字,您记得吧?这次考试,如有神助,洋洋洒洒,我越写越有感觉,肯定一千字还得多。”儿子解答了我的疑问——知母莫若子,虽然我不曾问出口,儿子又怎会听不懂我无声的“腹语”?说到后来,乐乐的语气流露出一丝小兴奋。

“考完的科目就暂时画上句号了。现在回家好好吃饭,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蓄精养锐,准备下午数学的考试。”我叮嘱儿子。又忍不住问:“刚才考试的时候不紧张吧?”

“不紧张。感觉跟在学校做模拟考试的卷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紧张就好。”我和儿子并肩走着,不觉幽幽地说:“当年要是我高考的时候不那么紧张,也不至于……”

“嗨!要是您当年高考考好了,金榜题名了,那么您后来的人生故事里还有我老爸什么事儿?”

我瞪一眼儿子。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跟妈妈开玩笑?不过我那颗悬着的心倒暂时安放下来。

六月七日、八日、九日、十日,高考四天,我特意休了四天年假。我和先生以“高考餐”的标准做好饭菜,便一起开车去考场接乐乐。只有八日下午,因为单位临时有事,我没能接乐乐,他却劝慰我:“老妈,其实你不来,我爸一个人来接我,也行。”

“那不行”。我断然否定,“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我和你爸爸必须一起去接你。”

“好老妈!”儿子说完,轻拍我的肩。由于他和我之间天然的身高差,现在他总是习惯性地拍拍我的肩,正像十几年前,由于我和他之间天然的身高差,我总是习惯性地牵着他的手。那手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小手手”,已完全是成年人的手型,手指修长,手掌宽厚,此刻,抚在我肩头,传递给我温暖与力量。

六月十日下午五点,乐乐考完最后一个科目地理。还是在北京科技大学附中的考场外,气氛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往严肃、沉闷、凝重的空气似乎缓缓地、渐渐欢快地流动起来,和着这仲夏傍晚凉爽的微风,和着这沁人心脾的花草的馨香。有考生陆续走出考场,有的家长送上一大捧鲜花,有的则拥抱孩子,这时候气氛已经有了几分欢庆的意味。

考完了!终于考完了!考生、家长,几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很多考生在考场外拍照留念。这一刻诚可谓重要的历史时刻——无论对于考生还是对于家长,无论在每个人的成长史还是在每个家的家族史上,高考无疑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无高考,不青春!努力过,奋斗过,拼搏过,就是不负青春。先生也带来了相机,虽然用手机随手拍更便捷,不过作为资深摄影爱好者,先生更愿意用他的宝贝相机记录这一刻。

“乐乐,太严肃了,笑一笑。”我指导着镜头前站得挺拔的儿子。

乐乐笑了。先生适时定格儿子这轻松微笑的瞬间,这青春最美好的模样。

“给我也照一张吧。”我站在儿子刚才照相站过的位置,“只当是,我又高考了一回。”

于是,先生用相机,乐乐用手机,几乎是同时摁下了拍照键。父子俩对视一眼,会意,两人又笑了。

查分

事实上高考以后我轻松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在不自觉中转为焦虑。

按照乐乐自己的估计,总分应该能上五百分。可是,万一没上五百分呢?这个疑问刚一冒出头,我在心里便断然否定:不可能。然而,这个疑问再次固执地冒出头:万一乐乐的估分过于乐观,毕竟一模、二模他的总分都没上五百分,万一呢?我告诫自己不能说出这样的疑问。乾坤已定,说出来于事无补,只会破坏乐乐目前轻松愉快的状态,准确地说,貌似轻松愉快的状态——或许他只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才刻意表现得又轻松又愉快。

远在家乡的父亲连续几天打来电话,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乐乐考得怎么样?考了多少分?父亲年已八旬,近年来父亲对身边人身边事似乎越来越淡漠了。对父亲而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逝去了,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而智能手机、微信、二维码、支付宝等等那些日益深入人心的新事物、新科技、新的生活方式都让他感到如此陌生。连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我也不禁诧异,因为没料到父亲竟如此惦念千里之遥的外孙的高考。再想想,其实并不奇怪:父亲一定是因为乐乐的高考联想起我当年的高考,如果说三十年前的那场高考对我而言是铭心刻骨,对父亲来说恐怕也是终生难忘。

夜半时分忽然醒来,头脑竟异常清醒,了无睡意。我知道,我失眠了。便索性坐起来。万一,乐乐的总分没上五百分?

我幽幽叹气。思绪悄然展开巨大漆黑的翅膀,在暗夜里飞、飞、飞,飞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十八岁的我满怀信心地参加了高考。直到今天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年我坐在考场手捧考卷,突然便陷入无可救药的紧张情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紧张得更甚。手心里不断冒汗,几乎握不住笔,绝望地看着笔下的字越写越丑,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写作文时思路是零乱的,不知所云,平时解得很熟练的几道代数题、几何题,解到一半就放弃了……

结局毫无悬念,我落榜了。

那段日子,我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见任何人,每天逃跑似的“逃”出家门,骑车去偏远荒凉的水库。在家乡这片干旱的土地上,水是稀缺的,这座全县唯一的水库也不过是一片颇为袖珍的水域。十八岁的我生于斯长于斯,未曾见过大湖大江大海,因此在我眼里水库就是碧波荡漾的湖、波涛汹涌的江、烟波浩渺的汪洋大海了。坐在水库岸边,看着瓦蓝的天空下水平如镜的水面,无需酝酿,没有铺垫,刹那间我已泪流满面。那时候我确信自己的躯体不再由骨骼、肌肉、皮肤、皮下组织等等物质构成,构成这具躯体的只有一样——眼泪,这晶莹的、苦涩的、卑微的、仿佛是永远流不尽的液体。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那滚滚波浪已经将我年轻的身体卷走了,卷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

纵身一跃的确需要勇气,而每次我的勇气总是欠缺一点点。天快黑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有时是在去水库的路上,有时是在从水库返家的路上,我总是遇见父亲。看到父亲,我并不说话(那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失去语言能力),父亲也只是默默地注视我。很多年以后我才读懂了父亲眼睛里那深刻的担忧,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了解,我和父亲并不是不期而遇,事实上父亲早察觉到我神色有异,一直在暗中“跟踪”我。

此后年复一年,我总是在梦境中“高考”复“高考”。有时是在梦里突然传来消息,通知我去参加高考,我欣喜异常:一切都可以重来,多好,这一次我一定能考好。有时在梦里,我又坐在高考考场答卷,我全神贯注地写卷子,卷子上的题无穷无尽,我永远都写不完。有时在梦里,还是在高考考场,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头发晕,手发颤,考试结束的铃声就要敲响,我的卷子上还一片空白,怎么办?怎么办?……

偶尔读到一篇文章,其中关于高考记忆的描写如此详实,又如此熟悉:高考时因为紧张发挥失常、与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此后多年反复做与高考有关的梦……兀自心惊,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芸芸众生中有这样一类人,高考对她们的影响如此深远,如此长久,很可能是整个生命的长度。这类人数量不多,她们隐藏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例如我,例如那篇文章的作者。

说来奇怪,乐乐高考以后我再没有做过高考相关的梦了。难道是,时隔三十年,冥冥中乐乐替我重新考了一次,我终于走出了高考的梦魇?

六月二十五日,高考成绩可以到网上查询了。整个上午,我都扎在厨房,不厌其烦地洗碗、洗盘子、洗碟子、洗锅、再洗碗。天知道我其实心不在焉,我的心思全在倾听书房里的动静。此刻,在书房先生用电脑,乐乐用手机正登陆北京教育考试院网上查询系统,查询乐乐的高考成绩。

如果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诗句用在此时此地,可以改为:近分情更怯,不敢问网络。是的,我是没有勇气亲自去查询的。

“我没登上,估计这会儿登陆的人特别多。乐乐,你登上了吗?”

“我也没登上。”

“再试试。”

我以洗碗的名义一字不漏地倾听他们父子的对话。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像是一道光骤然划破我周围沉寂的空气,从书房传来乐乐兴奋得已经变调的声音:“五百——四十——三!”

我扔下手里的碗,一步就跨进书房。是的,一步。事实上从厨房到书房要经过客厅,虽然客厅面积并不是很大,不过也需要走上N步,而绝非一步,如果是一步跨过去,只有一种解释:不是走,而是飞。当然,在逻辑正常的现实社会里,一个人突然飞起来不但违反科学规律而且容易造成混乱,因此实在不值得提倡,不过鉴于这一刻是我一生中最惊喜的一刻,没有之一,如果不发生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是不是简直不可思议?

我一眼看见电脑屏幕上的数字:543!

惊喜!太惊喜!要知道,这个成绩比一模的考试成绩至少提升了六十分,比二模的考试成绩至少提升了七十分。

我完全忘记了作为资深妈妈应该表现出的成熟与持重。我跳了起来,并且,跳了又跳。“高兴得跳了起来”,这个句子作为一种夸张的描写,因为已经被很多作者写进很多作品里,因此有些泛滥,缺乏新意。不过现在,“高兴得跳了起来”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动词,伴随着我热气腾腾的呼吸,伴随着我快节奏的心跳,伴随着我和乐乐此起彼伏的欢呼,伴随着乐乐脸上绽开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录取

七月一日本科志愿填报完以后,我基本上是“高枕无忧”的状态了。是啊,以乐乐的高考成绩和他的成绩在北京市高考成绩中的排名,应该是妥妥地上了“一本”的录取分数线。填报志愿的时候,提前批录取的大学及专业虽然名额不多、希望也不大,不过凡是能填的也都填了,而普通批录取的大学及专业,最多能填三十个,也都一个不少地填报了,当然,还选择了“服从调剂”。因此,剩下的事儿就是等着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送儿子上大学了。

唯一的问题似乎是:我送儿子上大学的时候穿哪条裙子更适合?是不是可以借机再买一条新裙子?

那时候,只要有时间,先生开车,我们全家便去乐乐填报的大学实地“考察”。当然,到外地“考察”显然不现实,而在本市所谓“考察”也不过是在大学门口看看,到周边环境瞅瞅。在去往北方工业大学的路上,乐乐给我科普了何谓“服从调剂”。原来服从调剂是指高考分数达到所填报院校的投档线,但未达到所报专业录取分数线,同时该校仍有专业未录满可以录取你,这样你服从调剂了便会被未录满的专业录取,简而言之,服从调剂就是从所填报院校中满足的专业随机挑选一个专业,前提是你必须填报了这所院校。

这显然与我此前的理解大相径庭。我一直笃信有那样一只仁慈的负责调剂的手,当你填报志愿出现失误,或者录取分数线较去年发生异常变化,或者无论什么缘由,总之你所填报的院校都没有录取你,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为了避免你陷于无学可上的可怕处境,那只负责调剂的手就会动动手指,将你调剂到某个与你的分数相匹配的大学和专业。而我臆想中的仁慈的手其实并不存在。

长知识自然是幸事,“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在某个特定时刻,烦恼恰恰来自于长知识。被乐乐科普以后,我对“服从调剂”的认识实现了从“糊里糊涂”到“明明白白”的飞跃,而我的心态也从“高枕无忧”断崖式地转变为“极度焦虑”。

是的,这一阶段我的焦虑更甚于前一阶段等待查询高考成绩时的焦虑。

我开始一遍遍地追问乐乐:“托底的志愿托好了吗?确定托好了吧?”先生曾以他一贯的胸有成竹的语气跟我谈过他填报志愿的规划和思路:他所填报的院校分为三类,第一类属于“冲一冲”的,录取分数线稍高一些,万一运气好,也可能被录上;第二类属于“基础型”的,占的比例也最大,与乐乐的分数相匹配,如果不出意外,录取还是挺有把握的;第三类属于“托底型”的,万一出现意外,比如今年的录取分数线比2021年“水涨船高”,我们也报了分数线稍低一些的,如此便可确保万无一失。而现在,我的期望值无疑已经降到最低,在三类志愿里我最关注的反而是最后一类了。

“放心吧,老妈,肯定托好了。”为了加重语气,乐乐低下头,用脑袋轻轻碰了碰我的肩,做了一个“顶”的动作。这个动作总能唤醒我和他共同的记忆:在乐乐还小的时候,他总喜欢像个小猴子似的从我身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翻筋斗”,更喜欢用他的“大铁头”用力顶我,顶得我又疼又笑。

“老妈,每个志愿都是我和我老爸一起研究、商量着填的,难道您不相信我们?”

“我当然相信你,相信你爸爸”,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家里书桌上砖头一样厚的北京市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铺天盖地的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的相关资料、先生的笔记本上那些自创的密密麻麻的图表,还有唯有他自己才能“破译”的“密码”似的各种数据。客观地说,先生为此也算做足了功课。“可是……”

后面的话我硬生生咽了回去。乾坤已定,再说什么再问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乐乐的压力。

然而,仅仅时隔半个小时,我又忍不住问:“乐乐,托底的志愿托好了吧?”

七月十四日是本科提前批录取的最后一天,我对提前批录取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把全部希望放在之后的普通批录取上。

下午五点,快下班的时候,我忙里偷闲地扫一眼手机,看到在“我们仨”的微信群里乐乐刚刚上传了一个截图。

我那颗跳动了四十余载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点开那张截图,是北京教育考试院二O二二年北京市高招录取结果查询的截图。赫然看见乐乐的大名,以及一个个关键词:“本科提前批普通B段”、“北方工业大学”、“工商管理(互联网物流)”,等等。

一路风驰电掣般骑车回家,骑到学院桥路口,正要过桥,与同样下班回家的先生不期而遇。这个人当然不再是当年我与他初遇时的模样,岁月这把雕刻刀不曾放过滚滚红恋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过他走起路来依然像当年一样健步如飞。我和他一起走总是赶不上他,他便半开玩笑地说:“你啊,跟了我二十多年,还是跟不上我的步伐。”此刻,我骑着自行车,他则大步流星,我和他倒是实现了步调一致。

“等乐乐考上大学……”我们租住在万柳的时候,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租住在皂君庙的时候,我经常说这样的话,自从三年前我们租住到学院路现在的房子,我更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此刻,我和先生急急忙忙往家赶,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其实在心里两人却说着同样的话:乐乐真的要上大学了。

回到家,乐乐兴高采烈地向我们通报了录取的具体情况:他被北方工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录取,是“双培”生,“3+1”培养模式,也就是说他将在北京交通大学读大一、大二、大三,再到北方工业大学读大四。听着先生和乐乐你一言我一语地“复盘”当时报志愿的诸多考虑、比较和选择,我确信这样的录取结果对乐乐而言是最理想的。

我分明看到一道金色的光温柔地笼罩在乐乐身上,使乐乐整个人都微微地发着光,我确信,那是幸运之光。我分明嗅到空气中溢着类似于蜂蜜气味的甜香,我确信,那是幸运之光独有的味气。

我也确信:今后无论谁在朋友圈晒出孩子考上北大或考上清华或考上剑桥或考上哈佛或考上其他什么名校,我不会有一丝羡慕,我只会真诚地祝福他(她)们。因为,对我而言,我这平庸的一生但有这一刻的快意,夫复何求?

是,快意!像阴雾弥漫黑云翻滚的天空乍现一轮朝阳,晴空万里,碧空如洗;像浊浪滔天惊涛汹涌的大海乍然恢复平静,广阔无垠,波澜不兴,白帆点点;像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不毛之地乍吐新绿,绿染山川,生机盎然;像冰封百亿年的悬崖绝壁上乍开出一朵花,冰融雪化,花开似锦,果香四溢……

我急忙拨打了父亲的手机。这些日子远隔千里的父亲一直密切关注着高考事件的进展,总是问我乐乐上大学了吗,上了哪个大学。父亲的听力已经日渐衰退,又不肯用助听器,因此想让父亲听清楚一句话,即使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往往也需要大费周章,而且往往还是以失败告终。今天也不例外,“北方工业大学”的“北方”两个字,无论我怎么说,父亲始终听不清。每当这时,父亲便开始怀疑他的手机出了什么毛病,而每当父亲埋怨起他的手机,丝丝悲凉便涌上我的心头。

最后,我只得告诉父亲:“乐乐上大学了,上了个好大学,卡(很)好卡(很)好的大学。”

大学

九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在位于西八里庄的家里收拾东西。

是的,我们已经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租房生涯,搬回自己的家。大约一个月前,乐乐正式入学,成为一名大学新生,我们再无需追随着乐乐的学校举家搬迁了。斯是陋室,惟吾心安。不用再搬家,不用再经历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再到“天下大乱”的循环,往后余生可以心安矣。

收拾一会儿东西,总是不自觉地停下来,又回想起“送行”那天的情景。虽然时隔一个月,一切都历历在目。

其实对于“送行”我总觉得有些遗憾,欠缺一点仪式感。主要是因为北京交通大学距离我们家并不远,即使把堵车的因素考虑进去,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又对乐乐细说当初:“当年我去邯郸读书,你姥爷送我,那个年代交通不便,火车都是慢车,你一定想不到我们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我扳着手指计算起来,“我和你姥爷在张家口倒车住过一夜旅馆,在石家庄倒车又住过一夜旅馆,也就是说你姥爷送我送了三天两夜,才终于把我送到邯郸,这个过程是不是挺隆重?”

如何增强为乐乐“送行”的仪式感?我提出一个合理化建议:“咱们开车先绕着北京三环路跑一圈,再奔北京交大,这样好不好?”

说实话,我既不知道北京三环路全长多少公里,也不知道三环路上开一圈需要多长时间。不过先生和乐乐对于我的不求甚解和突发奇想早已习以为常,父子俩对我的建议一致投了赞成票。

八月二十三日早八点,我们出发送乐乐去北京交大。先生并没有执行我的“合理化建议”。没办法,方向盘在他手里,问题是如果方向盘在我手里,这辆车根本跑不了。

不到半小时,我们便顺利抵达目的地。就这样,《送行》由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散文浓缩为一首寥寥数行的微诗,虽是微诗,亦简约,亦精髓,亦隽永。

北京交通大学门前已经拉开欢迎大学新生的红色横幅,有老师和学哥学姐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负责迎接来自祖国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们。按照学校有关规定,送行的父母、家人都到此止步了。我便站在校门外,目送乐乐朝着校门走去。

走进有“亚洲最高拱门”之称的主校门之前,乐乐转过身朝我挥手。我也微笑着朝乐乐挥手,笑着,笑着,没来由地眼角竟湿润了。

“我已在佛前为你点亮一盏灯/母亲的爱是永不熄灭的灯火/启程吧,前面是坦途/或许有坎坷/总有光明照亮你脚下的路/总有温暖驻留你心头/总有彩虹升起在风雨后……”这些诗句就在这时划过我的脑海。今年二月,地质大学附中为乐乐他们这一届的高三学生举办成人礼,也是高考百日誓师活动,按照活动安排,每个家长给自己的孩子写一封信,孩子也要写一封回信,在成人礼上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家长与孩子交换信件。当时我写给乐乐的那封信最后就附了这首即兴的小诗。

此刻乐乐已经走进北京交大校门,渐行渐远,渐渐走出我的视野。我却没有离开,依然朝着校门的方向凝望。渐渐地我又看见他了:他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高,那么强壮,竟有几分魁伟了,他正迈着青春有力的步子走进八月繁花盛开的红果园,走进属于他的黄金时代。

“快看微信群。”先生一句话打断我的思绪。一向低调的他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快乐和骄傲。

我点开“我们仨”的群,是乐乐加入了校学生会,还有一些其他的好消息。随后,我在微信群里发了三个字:兔崽子。后面是两个点赞的“小手”。

那一刻我终于做出一个关乎我和乐乐未来的重大决定:是时候兑现我对“大学生”的承诺了,从今天起我不能再乐乐长乐乐短地唤他,我得叫他的大名儿。至于乐乐的大名儿,现在,暂时,还是得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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