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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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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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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磁器口

没来重庆之前,一直以为磁器口只是瓷器交易之所。想是商贾云集,市侩相争,人语嘈杂,少有幽静之趣。

初来重庆,穿梭于高楼与丛林之间,在高低起伏的街道上溜达,感受到的竟是一种别样的韵致。游兴渐浓之时,来到了沙坪坝磁器口。脚步靠得越近,目光愈发地专注,似走近了都市中的世外桃源。那独树一帜的渝派建筑在山水丛林间若隐若现,以及扑面而来的古朴、沧桑、粗犷之风,恍若回到了唐宋明清。

天色尚早,我站在古镇入口处的牌楼下,仰望头顶上“磁器口”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我迫不及待穿过牌楼,只见古老的渝派小楼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排开,鳞次栉比延伸开去。人未深入,心已溜进了古镇深处。

脚踩着密密麻麻的青石板,恍若叩击着时光密码,回到了前朝岁月。

街道不宽,约三四米,最仄处,仅两人并行。街两旁,清一色的砖木房舍,顺着地势排开。房不高,一层居多,两层也不少,三层凤毛麟角。房虽小,名字却很大气,叫做“吊脚楼”,非要以楼相称,小中求精,整出点大名堂。虽是小房子,但做工精密,匠心独具。砖是灰砖,瓦是绿瓦。建筑不分大小,皆自成风骨。翘角飞檐、雕梁画栋,窗扇小巧,栏杆精致。走过磁器口,一砖一瓦都在静静地细诉着悠悠古韵。

沿街行走,最引人注目的是店铺里的金字招牌,字体各异,风格迥然。作为吃货的我,仅餐馆的名号就已按耐不住。有抒情的“小酌馆”,有搞怪的“重庆怪味汤”,有江湖气十足的“码头会”,还有中规中矩的“蜀人烤肉”、“码头火锅”、“重庆老火锅”、“毛血旺”等;小吃摊叫“鸡丝豆腐脑”、“软烩千张”、“叫花鸡”、“陈建平麻花”、“手工香米酥”、“狼牙土豆”、“椒盐花生”、“棉花糖”等;还有卖布的叫“南诏布衣”,卖针织的叫“蜀绣馆”,卖香粉的叫“谢馥春”,卖药材的叫“良药鸡血藤”……。招牌林立,堪称景致。我伫立街头,也融入到古老的景致当中。于是,赞叹盘旋迷丽之重庆,竟有如此朴华饶趣之闹市。

喜欢上眼前的景致,便喜欢刨根问底,得知磁器口背靠歌乐山,面倚嘉陵江,乃大重庆古老的水陆码头。

瞧这水陆码头,果然名不虚传,人潮如织,摩肩接踵,往复穿梭。人潮中,有餐馆的揽客声,川腔十足;有捶打香酥的木锤声,低沉而浑浊;有冰糖葫芦的口哨声,时断时续;有披着蓑衣叫卖小面鱼的汉子,扯着沙哑的嗓子;有旅客的询价声,或高言或低语,或硬气或羞怯;还有茶楼里的说书声,喝彩声,彼此呼应;似乎还夹杂着寺院里的锺声、木鱼声……。

各种声音的碰撞与融合,将磁器口名副其实的水陆码头地位渲染得淋漓尽致。

拐个弯,街道更仄,两边楼挨着楼,门对着门。想必在木楼上打个喷嚏,对面楼里的人也能感受到震感吧!想必一家烹煮美味,整条巷子都流口水吧!两楼之间形成一条巷街,顺势延伸,通向幽远。

顺着木鱼声传来的方向,行走逾百步,来到一座寺庙前。但见大理石门楼上镌刻着“宝轮寺”三个字,两旁石柱上刻有一联:“佛刹隐禅机且喜光明随心至,寺门通大道何忧风雨阻客来。”读罢此联,神清气爽,似乎受到了点化和鼓舞,心跟着沉静下来。

沿石梯登寺,来到了山门下。但见山门上方隐约镌刻着“龙隐禅院”四个字,苦思冥想,不知深意。下方有一联:“到此已为无俗虑,上来自觉有天然。”反复品嚼,似有所得。登上山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院内古树参天,香火缭绕,宝轮寺建筑布局一览无余。

寺中布局讲究,上殿冠名:“大雄宝殿”,下殿冠名“天王殿”,两侧为观音堂、文殊殿、禅房、斋房等,后面为药师殿。院两边植树颇密,以银杏、桂花为主。院中央,有焚香台,台上插满高香。善男信女伫立台前,表情肃穆,祛灾祈福,寻求神灵的护佑。

我是无神论者,到了佛门圣地,虽不曾行跪拜大礼,但也仪态庄重,慎言慎行,生怕冲撞了佛家清规。

来到上殿,见那“大雄宝殿”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浑然天成。一问得知,乃赵朴初先生所题,顿时肃然起敬。此时殿内木鱼声渐起,两位僧人盘坐于蒲团上诵经不止,殿中央供奉着释迦牟尼金身塑像。殿中两桩刻有盘龙抱柱,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左右有一联:“肚大能容容天容地于人无所不容,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字若珠玉,浸润于心,我等凡夫俗子,似乎有所顿悟有所了然。

这隐于闹市中的宝轮寺,据说还与明朝皇族扯得上关系。明初,太祖朱元璋之孙建文帝朱允炆被叔父朱棣追杀,削发为僧隐避于宝轮寺修行,“龙隐禅院”便是其中含义。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古老的磁器口,因为朱允炆的隐入而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在磁器口游玩,有一个地方不能不去,那就是隐藏于闹市里的茶馆。

如果说宝轮寺是重庆人的膜拜之地,那么遍布古镇的茶馆就一定是人们的消遣乐土!

在磁器口,开设茶馆的地方,一般都是留存久远的老宅子。清一色的青瓦房,石条为基木为墙。小窗开阖自如,门庭座无虚席。格局不大,格调不凡,柔柔地彰显着渝派建筑的艺术特质。

来茶馆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高雅之士,也有庸俗之辈;有正人君子,也有龌龊小人;有纯粹的品茶闲谝听书者,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徒……。过去水路顺畅时,有水手、袍哥大爷、地下党、特务、以及闲杂人等光顾茶馆。一入茶馆,便是普通一客。任你上天入地,在这里就是一喝茶的。重庆土著,喜饮沱茶、老荫茶居多。除了喝茶,还可以听戏、听书,吃零食。十桌八桌之地,常常座无虚席。

历经光阴的演变,磁器口的茶馆里,唱戏的几乎绝迹,说书的也很难见到。但喝茶的人依然很多,茶馆的生意时常爆满。来茶馆里消遣的人,除了喝茶,还可以品尝精致的小点心,椒盐花生、南瓜子、葵花籽、香酥……。虽然茶馆减少了,但茶叶的种类越来越多。除了喝本地茶叶,还可以喝到山南海北的茶。不信你点龙井、普洱、大红袍、铁观音、还有我大紫阳的毛尖试试,照单全收,通通呈上,看你能喝几壶。

茶馆本是人们消遣的地方,来这里的人多为找乐子,打发日子。然而在抗战年代,磁器口的茶馆又是地下党员活动极为频繁的地方。

七十年前,一位叫做许建业的青年,就曾多次到磁器口的茶馆里喝茶。

爱喝茶的许建业,英气风发,胆识过人,一生致力于川东工人运动。因为工作需要,他经常出没于磁器口的茶馆,与组织接头,打探消息,传递讯息。可以想象,当英气逼人的许建业穿一身青衫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茶馆里,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革命者气场又怎么会不牵动别人的目光呢?

当最后一次踏进茶馆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悠然自在的地方,早已是杀机重重。又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只因任务在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最后,他被潜伏在茶馆里喝茶的特务抓走,带进了歌乐山中,便再没有下来。

七十年前,还有一位叫做陈然的文学青年,也到磁器口泡过茶馆。

他就是《彷徨》、《挺进报》的负责人,在重庆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他以纸媒为战场,以笔为武器,在山城里发出了铿锵有力的革命之声。

多少个阴雨笼罩的日子,陈然孤身一人来到磁器口。走进茶馆,要一壶沱茶,听一段精彩的评书。每次喝茶,总能获得几条重要的消息。在这喧闹的茶馆里,没有人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挺进报》的主笔。

当一夜之间《挺进报》传遍大街小巷的时候,国民党当局恐慌了。

在白色恐怖笼罩的山城,怎么会容忍不同的发声?陈然的命运可想而知。他最终被特务带进了歌乐山……。

同样是在七十年前,一位外号叫做“小萝卜头”的男孩,跟着母亲来过一趟磁器口,当时在茶馆门口停顿了很久。

这位机灵乖巧的小男孩,大名叫宋振中,他的父母皆为中共地下党员。“小萝卜头”小时候跟随母亲徐林侠到歌乐山看望父亲宋绮云,结果也遭到了国民党特务的扣押。魔窟深似海,小萝卜头跟随母亲在歌乐山上度过了漫长的七年。那天,他陪母亲去磁器口看病。由于长期的严刑拷打,母亲的腿肿得特别厉害。经过狱友们的艰苦斗争,特务才同意母亲下山看病。他不明白,为什么生病的母亲还戴着脚镣手铐,还被锁在严严实实的轿子里下山?

抚摸着泪流满面的“小萝卜头”,母亲安慰他说:孩子,忍忍吧,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相信光明和自由很快就会来临!

这次下山,“小萝卜头”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透过缝隙,他看见了田野、村庄、马路、商店,这使他兴奋不已。来到磁器口,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穿戴与关在白公馆里的叔叔阿姨有着天壤之别。街上的男人们穿着整齐的长衫,或时髦的中山装;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旗袍;也有不少人穿得破破烂烂,挑着担子,流着汗水。路过一家茶馆门前,他甚至听到了里面的说书声、喝彩声……。

“小萝卜头”多么渴望外面的自由世界,而这一切仅与他一帘之隔。

母亲被带到一家草药店,特务指使郎中草草地给她看过病,又将母子俩锁进了轿子里。他们把轿子抬到茶馆外,派人轮流看守,剩下的人都钻进了茶馆……。

轿子中的小萝卜头紧紧地依偎着母亲,茶馆里的喧闹声不断传来。说书的讲的是杨家将保家卫国的故事,小萝卜头听得入了迷,不停地向妈妈问这问那。毋庸置疑,那个灰色的日子,是小萝卜头晓事以来受到教益最多的一天。

残忍的国民党反动派终是没让小萝卜头看到光明和自由到来的一天。在重庆解放前夜,将小萝卜头一家残忍地杀害在了歌乐山中。小萝卜头一家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解放抛头颅,洒热血,舍身取义,宁死不屈,堪称满门忠烈!

七十年前,还有一位从歌乐山下来的“疯老头”,他经常跟随特务到山下的磁器口来买东西,陪特务到茶馆里喝茶。

有谁知道?这位疯疯癫癫的老头,同样是歌乐山上的囚徒。这位一度打入国民党“蓝衣社”的地下党员,曾截获了敌人大量的情报,让国民党当局恨之入骨。因此在歌乐山中吃尽了骨头,不到四十已是小老头模样。

他,就是出生于打虎英雄故里的又一位孤胆英雄------韩子栋。

“疯老头”韩子栋虽然经常进入茶馆,但他喝的都是特务们喝剩下的茶水。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逛街”和“泡茶馆”的过程中,他摸清了磁器口的全部地形。

一九四七年秋初之际,韩子栋跟随看守卢照春去磁器口买菜。韩子栋开始实施他的逃跑计划。趁着卢照春打麻将的机会,假称内急,佯装而去。刚离开特务视线,“疯老头”的病瞬间好了。他健步如飞,穿街过巷,挥汗如雨。赶到嘉陵江边,跃上小木船,迅速隐入到了秋雾笼罩的嘉陵江上。

子栋逃了出去,他带着歌乐山的秘密逃了出去。当他把歌乐山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时,更加剧了蒋家王朝毁灭的步伐。

多年以后,韩子栋故地重游,磁器口的一景一物恍若隔世。只是街道更加繁华,茶馆生意依旧火爆。记忆里的阴晦、恐惧、危机之感荡然无存,朗朗乾坤多了一份祥和、自信、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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