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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树-刘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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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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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属于他

刘人云

春天来了,初春的缕缕阳光融化着江堤旁的积雪,绿茸茸的柳芽欣喜地绽开了嫩叶。1977年,中断了11年的高考竟然恢复了!而我和许多老三届学友一样,竟然圆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学梦!我们正是苦尽甜来,万般喜庆啊!

但是,也有许多人由于种种原因失去了这宝贵的机会,这是多么遗憾和痛心啊!

我默默地穿行在江堤下的柳树林中,寻找着小肖,远远就看见他坐在江岸的石块上,全神贯注地捧着一夲厚书在读。我的脚步猛地刹住了。呵,我可爱的朋友,我将带给你的不是春天的喜讯,而是冬天的噩耗!今天上午,我和爸爸接到了中国科学院B所的研究生通知单,其上写道,尽管肖建国此次考的成绩为该所全国考生第二名,但体检查有神精分裂症而不予录取!要知道,他为此已奋斗了十年甚至二十年!

春天是来了,但她是从严酷的秋冬中来的。秋冬所摧毁所夺去的那些,却永远再也不能享受新春的温暖和欢乐了!

我悲痛,我流泪,我哀号,我为小肖,为我自己,也为那许多正直、善良、富有才华而永远不能再享受春天的欢乐的人们!我要向世人展现我珍藏在箱底的十年前的日记一我控诉,我控诉那个万恶的冬天!

1969年9月10日

自我一个月前从省卫校分到江南N市郊区这所精神病医院以来,今天看到爸爸第一次破格收了一个病人,不过这的确是位特殊的病人。

晚上,我草草地收拾好房间,就躺到床上去读鲁迅先生的《伤逝》,灯光昏暗,窗外是荒山僻野,尽在一片黑暗幽静中。小说末尾道:“我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让谎言和虚伪作为我行动的先导。”我读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我放下了书,不久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大约是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忽然被哗哗的雨声惊醒。一看,窗外墨黑墨黑的天空,狂风暴雨充斥天地。我赶紧爬起来找到雨伞雨靴,给还在门诊部值班的爸爸送去。

我绕过两憧楼,奔进门诊部的走廊时,忽然看见四五个农民冒着风雨抬着一付担架进了门诊室,我跟了进去。只见带头的一个满腮胡子的农民,抹着额头眉尖的雨水,气喘吁吁地向爸爸说:“求求老医师,帮我们找一下彭院长。”爸爸正要答话,坐在一旁的张鹏鉴却幸灾乐祸地说:"他现在不是院长了!"

那个满腮胡子便拱手央求爸爸说:“老医师,请你救救这位小伙子吧!……”“救救他吧!"其它几个农民都哀求道。

爸爸走到担架边来,用手电筒在这个人脸上身上照着。那个人仰面躺着,头发乱长,面色灰白,眼睛凹陷,前额宽阔,嘴唇两边仿佛陷着两条深沟。他瘦长的身体全部湿透,裸露的双脚伤痕累累,已经人事不省了。倏地,爸爸象被电击了一样,身体猛地往上一缩,直楞楞地盯着病人那苍白的脸,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才象从梦中醒来似的,用一种旁人难以觉察的颤抖声音问道:“他叫什么?是从哪里来的?……”

听了农民的介绍,我们才知道了情况。原来,这些农民是离这里四十多里路的山区的。前几天,他们发现一个年青人流浪到村里来讨饭,看他那副呆里呆气的样子,大家很同情他。白天,他就在附近几个山上转,还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嘴里叽叽咕咕。割草打柴的孩子用石头掷他,他也毫不理会。山上的玉米红薯也不见他偷吃一个。后来“满腮胡子”(就是原任生产队长)怕发生意外,就把他带回自己家。谁知他一到家,却变成了一个头脑清醒的“工程师”,大讲怎么对附近几个山头进行综合利用,哪里可以挖水库,哪里可以造电站,哪里可以开竹园……边讲还边用茶杯碗筷摆脱。他眼睛发亮,滔滔不绝,把大家都吸引住了。正在这时,村里的专政队队长闻讯提着红白相间的棍子跑来了。他厉声斥问这个年青人来自何处,年青人啊啊地讲不清。赵队长把桌子一拍,要专政队员把他绑起来。他脸色刷地白了,喋喋不休地说:“我不是坏人!我妈妈也不是坏人!你们做错了! ……”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忽然,他见到生产队的牛棚,便悲恸地大哭起来:“放我妈妈回家!快放我妈妈回家!她不是牛!她是一个人!”忽然不小心一脚绊在青石上,昏过去了。老队长只好喊了几个农民把他送到医院来了。

爸爸听完后,轻轻地叹了一囗气。这些曰子来,送来的尽是这类病人。他连忙给病人打了针,吩咐农民把病人抬进病室。不料,张鹏东将袖子一捋,把笔往桌上一搁,冷冷地说:“老彭,我看这个病人不能收,沒查清来历,可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

爸爸头也不回的答道:“他首先是病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其他情况等到了解后,再决定吧!”

“哼哼,”张鹏东从鼻孔里挤出两声冷笑,悻悻地说:“老彭,我这是为你好,你现在还处在审查阶段……”他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却老练的惊人,仗着文化大革命中混上了医院革委会副主任,平时嚣张得很。

爸爸皱起了眉头,眼睛也痛苦地眯起来,但是一看到病人神色立即坚定起来,他把手一挥,毅然道:“我是值班医生,我负责!”

“钱呢,总得有人付吧!”张鹏东抖着身子翘翘地说。

“我先付!”爸爸的声音斩钉截铁。

就这样,这位来历不明的年青人被收下了。

当时我也想劝阻爸爸,可看他那异常坚毅的神色,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回家后,我怨怪爸爸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可爸爸沒有象往常那样骂我啰嗦,却感慨地说:“你是个孩子,你不懂!丷

说完,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心事重重地依靠在籐椅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那风吹雨打的天空,沉浸在痛苦的思索中。我夲想顶爸爸几句,但我突然发现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心便软了。他的两鬓变得斑白,歡骨也突出来了。他死劲地抽了几囗烟,然后从囗袋里掏出那夲《诊断日记》,而桌上却放着那份只写了个题目的检查。

夜里,那个年轻病人的悲惨故事,像电影一样从我脑际映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又引起爸爸如此激动和特别关怀呢?……

1969年9月11日

清晨,我们进行了一场抢救病人的紧张战斗。病人额头滚烫,嘴唇烧裂,双目紧闭,面如死灰,浑身微颤,心跳微弱。我们赶紧给他打针,吊盐水,一直忙到他安静地睡着了。

下午,我们走进他的病室时,他已醒了。室里静悄悄的,秋阳通过宽大明亮的窗子柔和地照在红漆地板上,照在病人的床上。他的眼睛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好像是木头做的。

他发现了我们,眼里突然射出两道恐惧的光来,呼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爸爸夲能地往后一退,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情况,却不料病人浑身战栗,向墙角退去,又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口里嚷道:"我不是坏人!我妈妈也不是坏人!……"还不时地向衬衣囗袋里窥视着什么,好象里面藏着十分要紧的东西。这立刻引起爸爸的注意。为了尽快查清病因,爸爸决定釆取强制手段,从病人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我们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原来这竟是敬爱的周总理和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的握手照。那位女的约摸四十岁,教师模样,端正清丽的脸上露出纯真的微笑。照片上端写着:"出席1964年全国妇联代表大会畄念。"大概是经常翻看的缘故,照片四边都起毛了。

爸爸看看照片,好象心里已经猜到这位病人的身份,但他没有说,只是把照片还给他。他把照片紧紧捂在胸前,悄声地哭了。他那变得又黑又亮的眼睛闪着真切、衷痛、感人的泪花,好像是从心上溅出来的。我也不禁拭着眼睛。

爸爸自悟地点点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给病人注射了氯丙嗪,迫使病人安静下来睡眠。

傍晚,沿着石头路,我踩着黄绿错杂的落叶回家去。天,铁青着脸。秋风掠过一排排红墙灰顶的楼房,嗖嗖呜响,高大的白杨树落叶纷飞,残缺的花台上花草凋零。

记得几个月前,自己与许多同学一样,厌透了批来斗去的“革命",急于走上工作岗位,如今,参加工作也有一个多月了,天天接触的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和忧伤的形形色色的精神病人,而且,听大家说,自文革开始以来,病人大幅增加。我应该,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与其祈祷春天,我倒更愿祈祷暴风雨!我渴望雷的金鼓和雨的长鞭一起震碎与冲刷这个令人郁闷的世界!我还渴望在闪电的光炽中看清前方大地的道路和方向!

也许,鲁迅先生的《伤逝》浓厚了我心头的阴影,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从子君和涓生的痛苦上跨过去,我们应该去开拓新的广阔的有意义的生活!……呵,为什么眼前却出现了那双闪着真切而哀痛的泪花的乌亮眼睛?这眼睛在拷问我:你所渴求的生活到底是什么?

1969年9月12日

今天,那个不知名的年轻病人始终睡着,很安静。好像是一个失落在大海中、多日与海浪搏斗而精疲力竭、濒临死亡的人,突然被海浪冲上了一座孤岛的沙滩上,昏迷不醒。

下午,我陪父亲去检查三个新来的病人。我们一走进女病区11号病室,一位年轻、苗条而俊美的女人光着脚,披散着乌黑的头发,笑嘻嘻地迎上来,毫无愧色地自我介绍说:“我是七仙女,真的!……不相信?我跳给你们看!我在我们黄梅剧团是反动权威……”说着,就缩起手臂用手指拎着袖口扭起来了,声音竟是那样的优美动人。爸爸叹了一口气,吩咐了护士几句,就离开了。

八号男病室住着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公社中学教师,他正伏在床沿写《郑重声明》,我走近一看,写的是:“我热爱毛泽东思想,我删去学生作文中一段用得不当的语录完全是必要的!必要的!!必要的!!!”

另一个是某市档案室的机要员,他跪在角落里,双手作合,睁大惭愧而痛苦的眼睛在忏悔,大意是:我不该顺从别人的强迫泡制假材料,害得一个老干部家破人亡。爸爸铁青着脸,给护士开了药。

回到护士值班室,我忙着煮洗针具,分装服药盘。爸爸匆匆进来,样子有点激动,他悄悄地对我说:“我反复考虑了,这张照片上的女人 很可能是这位病人的母亲。现在要了解他的身世,还得从这张照片入手。"

“那也不好办。”

爸爸用右手托着下颔思索道:"我们慢慢来想办法。"

晚饭时,爸爸告诉我说,他已托人去翻拍那张照片。

“爸爸”,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想问为什么要特别关心这位年轻人,可话到嘴边却改口了,“你最近的心事太重了!”

“是吗?"爸爸掠了一下鬓发说:“解放初期,我曾到北京开会,看了老舍先生的名剧《龙须沟》,印象很深,”爸爸停了一下,我静候着他,“那剧里写道旧社会有个叫黑旋风的恶霜,硬是把一个姓程的艺人逼成了疯子……”

“爸爸,你的意思是一一"

“新社会跟旧社会是夲质的不同,可大潮至时,沉渣重新泛起。今天,我看到了一帮面目可恶的'红旋风',又在把人逼疯。我作为一个神经病医生,怎么能不愤慨不痛心呢?!可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说完,他把手指埋进头发里,面孔十分憔悴。

呵,我亲爱的爸爸,你是为老百姓的苦难而揪碎了心肠,你不知道这也揪碎了女儿的心肠!可悲我们今天只能象涓生一样,因真实而痛苦,只能"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

我感谢爸爸,他给我解了惑,像是在黑漆的夜里亮起了一道闪电!

1969年9月13日

爸爸几次向年轻病人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但病人只是重复几句老话:“我不是坏人!我妈妈不是坏人!……"爸爸诊断,病人属于心因性反应症。若能尽早得到积极有效的治疗,则有好转的可能,否则,以后麻烦就大了。

爸爸把看护病人的任务交给我,并叮嘱再三,要求我"处处让他感到人生的温暖,并仔细观察了解他,以便对症下药”。爸爸说,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不管什么旋风阻挠,他都要顽强地工作,竭力用爱去温暖那一颗颗被冻僵了的心,一定要把这位年轻病人冶好。但愿如此!我也决心按爸爸的要求去做。

我认真地执行护士的职责,打水,扫地,打针,送饭,还带他去理发洗澡。我经常下午带他游览整个医院,花园,球场,娱乐室……他一直默默地不说话,好象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两只眼睛仍然呆滞无光。不过,有次他脸上有了一些轻松的表情,我领他进阅览室,他瞥见了那高高的满满的书架,突然眼里放出他像山羊见了青草一样兴奋地奔向书架,抽了一本《物理学》便坐下来潜心读起来,仿佛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存在。

看他那样子,我心里既激动又高兴。为了不干扰他,我悄悄地离去了。两个小时后,我来找他。他看见我来了,便合上书,伸了一个懒腰。我看他那样子,年青英俊的样子,心里很高兴,便带他回去。可是不料刚走到门口,忽然他看到门上贴着一张勒令彭世平(我爸爸)彻底交待检查的标语,脸色大变,一手捂着胸口装着照片的口袋,一手挥动着大声叫道:“我不是坏人!我妈妈也不是坏人!你们搞错了!…….”说完,他掏出照片,对着它轻轻地哭起来。我只好请了两位“班长”(我们医院里病情已得到控制的病人)把他送回病室。

晚上,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爸爸。爸爸脸上竟然绽开了几丝笑容。他夸我做得很好,认为除了药物医疗以外,我们还开始找到一条新的治疗途径,看来又有了希望。这时,我便向爸爸提出了盘桓在我心里好几天的那个疑问,就是为什么要冒险收下他?又对他特别关注呢?

爸爸点了一支烟,靠在藤椅里,陷入了深沉的回忆:

“我真没想到,那天晚上那个年轻病人被送来的情景,与二十四年前的那幅情景十分相似!那是1945年的冬天,我当时在昆明一家医院当医生。有一阵,传说昆明市许多大中学校学生,在西南联合大学举行反内战时事座谈会,却不料被国民党反动派包围了会场,他们竟然叫特务往人群里扔手榴弹,当场炸死炸伤许多人。那真是白色恐怖呀!记得那也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几位工友抬着担架偷偷来到我家,我一看担架,大吃一惊,原来那位伤员就是我大学关系密切的同学、后来留校当助教的肖翔川!他那被暴风雨淋湿的瘦棱棱的全身,蒼白的面孔、微凹的眼睛和浸透了鲜血的胸前,跟我们前几天收的这位年轻病人一模一样……”

“后来呢?”

“当天夜里,他就死了,据讲还留下了妻子和婴儿。临死前,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老彭,他们……是千古的罪人!只可怜了我的妻子幼儿!拜托你照顾好——’话未说完,就手一松,头一偏,眼角浮上几丝惨笑,闭上了双眼,两窝泪水淌下了他的双颊……”

“后来呢?”

“后来,我曾帮助过他的妻儿,记得他妻子的长相,跟现在这位病人带的照片上的女人很像。解放初,她们就离开了昆明,不知去哪里了。好像是不愿我再继续帮助他们。现在这位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儿子!”

“啊!”我失声叫出来,又捂住嘴,咬着嘴唇,强压着从心底泛起的阵阵哀痛。窗外,几缕乌云游过珠盘般的明月,暗绿色的树梢头悉悉作响。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狂风暴雨的呼啸声,眼前浮现出他的面庞……

1969年9月17日

经过这些天的精心治疗,他显得安宁多了。昨天,我跟张鹏东争吵起来,为的是他把标语贴在图书馆门口。他有点怕我,把标语揭了,但是却贴到父亲的办公室去了。于是,我便把小肖带到图书馆去,还好,他又找到那夲《物理学》读起来,津冿有味。我的心很舒畅。

今天是星期天,我和父亲轮休。父亲决定请小肖到家里来吃饭,早上我自己去买了几样好菜,又把家里仔细打扫了一番,在桌上铺上蓝底白花塑料布。还摆上了一瓶红色的山茶花。村民挤进阳光温暖花香袭人。

爸爸亲切的招呼他坐下,谈天气,谈山茶花,好像是跟一位老朋友说着开心话。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的朋友,我给你准备了两件礼物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套《高等物理学》。他一见,两眼闪光,手脚轻捷,接过书连声道谢。

突然,窗外的鸽子咕咕的叫起来,引着他奔向窗口,他双手扶在窗台上,欣喜地看着它们愉快地抖动着翅膀,咕咕的叫着。鸽子飞过闪烁着碎金般光芒的白杨树梢,飞过此起彼伏的金色稻田,飞过白帆片片、碧波荡漾的清水江,飞往远处,飞往蓝天白云之间……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伸出右手,胸略向前倾,热情奔放地朗诵起屈原《天问》的译诗:

“这浩茫的宇宙有没有尽头?

那时混混沌沌,天地未分,可凭什么来研究?

穹隆的天盖高达九成层,多么雄伟壮丽!

太阳和月亮高悬不坠,何以能照耀千秋?…….

啊,我日夜追求真理的阳光,

渔夫却笑我何不随波逐流?”

他又转过身来对爸爸说:“彭医生,面对这千姿万态、浩淼无限的宇宙,我们怎能不惊叹大自然结构的雄伟壮丽,严整精致!大到银河系万千星斗,小至原子核基本粒子,复杂如妙不可言的生物构造,简单到日日可见的高山大海:自然界的这一切,都遵循着自身的发展规律在不断地运动。这些规律不仅可问,而且可知。它是人们认识自然的钥匙,改造世界的武器。我要掌握这把金钥匙,为人类打开幸福的大门。”

他嘎然而止,若有所思,那神态真像是一座生动的雕像!令人惊羡!

“好哇!"爸爸热情地赞扬他,并拉他坐下来说:“你是个有才华的好青年,还要继续好好学习,为我们国家和人民做出贡献!是吗?"

“是的!”他兴奋地点点头。

爸爸又拿出了第二件礼物,那是一个精美的相框,上面嵌有小肖所珍爱的那张照片。小肖一见,立即捧着它哭起来。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妈妈是好人,你是好人。你看周总理对你妈妈多好呵!”

“什么?”他全身颤抖,表示着疑问。

我便把爸爸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他才慢慢地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悲哀地反问道:“我们是好人?我们是好人!……”他不断地喃喃,昏过去了。

我们把他扶到床上,靠床背坐着,他把相框紧贴在胸口,嘴巴抖动着。爸爸叫我不要作声,看他还会说什么。没想到,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他的母亲在运动初期就遭到造反派批斗,脖子上挂着二十来斤重的大牌子,跪在高台上,皮鞕扯碎了她的衣服,血肉模糊,头发全白了,眼里充满血!……

小肖捧来母亲写的十几夲学习马列、毛选的笔记,跟造反派说理,却遭到他们的拳打脚踢!…..

晚上,昏暗的灯光里,母子俩相拥而泣。母亲摸着儿子的头哭诉道:"孩子,妈没脸活了!他们强迫我喝痰盂里的脏水呀!……"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上,嘴边流出了乌黑的血,两眼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是死不暝目啊!

“我要控诉!我要控诉!我妈妈,东陵大学哲学系讲师谢兰,决不是坏人!我爸爸,肖翔川,昆明一二•一惨案遇难的烈士,决不是叛徒!我,肖建囯,清华大学六七届毕业生,决不是狗崽子!我们是被冤枉的!我妈是无罪的!我要控诉!……”

小肖的声音微弱了,昏迷过去了。

我和父亲都陷入了无尽的悲哀中,世道竟混乱到如此地步!竟可以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随意将人置之死地,尽情地侮辱他,折磨他,害死他,这是什么革命?这是哪家王法?这又是怎样的世界啊!

爸爸也很气愤,觉得这一切太反常,不可思议了!这场大革命太疯狂了,已经失去了理智,也象是患了神经病了!而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写到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十分了。窗外,秋风在山冈上怒号,江浪在轰鸣。我不知道这场灾难何时才能结束!

1969年9月18日

昨夜写得太晚,沒有睡好,今天上午请假睡了半天。

吃中饭的时候,听父亲回来说,他上午与金陵大学取得了联系,得知了新的震惊人心的情况。原来小肖的母亲是所谓反对林副统帅“顶峰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上个月挨批斗后,“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而自杀。小肖是上半年大学毕业分配到白湖农场。爸爸又跟白湖农场取得了联系,证实了他就是肖建国,其母自杀后他便失踪了。父亲要求将小肖留在医院治疗,农场答应了,还同意将他的工资按月寄来。

写不下去了,我的头痛。

1969年9月23日

自从那天小肖在我家做客后,他的病情逐步好转。而且,他很听我们父女的话,很依赖我们。我要是去他病房迟了,他就很失望的样子。昨天下午,我到他的病房去,见他正低着头,缩着肩,忧郁的沿着墙壁来回走动着。阳光把他那瘦长的身影投在地板上,好像一个灰暗的幽灵。房间里才撒过消毒药水,和着医院里特有的酸碱气味,更增加了幽秘的气氛。

他一见我来,顿时眼睛发亮了,连忙迎上来,我叫他坐下,给他服了药。奇怪的是,他不象往常那样服完药就沉默了,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个幽灵突然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的人!

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学习是班上的尖子,特别喜欢文学,但他讲的内容,我一点都听不懂。他广证博引,口似悬河,还夹带着英语,特别棒!记得他自己说过,他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同学们称他是考研究生的“准将”,难怪如此!可惜!…….

今天爸爸叫我送他一对鸽子,他非常喜欢,老是把它们抱在怀里,还向我要玉米喂它们。鸽子很快就喜欢新主人了。他一直不舍得把鸽子放下来,我告诉他,可以放它们飞往蓝天去玩,一会儿它们还会回来的。他听了很惊喜,立刻到窗边把鸽子放往蓝天,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我的心却不知被一阵疼痛揪住了!

1969年9月30日

我是多么高兴啊!小肖的病好了一大截,两颊竟然有了红润。医界爱说,妙手回春,爸爸就是回春的妙手。不过,我的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让小肖重见春天!

晚饭我烧得早,有意先吃,为的是想跟爸爸好好谈一谈。目光锐利的爸爸很快就猜到了我的用心,晚饭后,他筷子一放,嘴一抹,点支烟,就问我:“小静,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爸爸谈吗?”

“爸爸,你真是——”

“嘿嘿……”爸爸笑起来。

我的脸不知怎的红了。我拿出两份三年学习计划,一份是我的,一份是小肖的。小肖的计划是三年内自学完研究生的课程,我是完成高中和大一的课程。当然,我是要靠小肖帮助的。

爸爸翻了翻,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嘴上却说:“可以,很好嘛。现在有的是时间,浪费了真可惜。”

可我却只听到爸爸的一叹,爸爸是不是内心里不同意,或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担忧?

我知道爸爸在担忧什么,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爸爸,你说老实话,小肖的病能够彻底治好吗?”

爸爸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慢步踱向窗口。窗外,天已经黑了,秋风像长号一样呜咽着,大树折腰了,电线发出凄厉的呼声,雨珠突然猛地撞碎在玻璃窗上。我看见爸爸微微的摇了摇头。

“爸爸!爸爸!”我突然大叫起来,“爸爸,你为什不不能创造奇迹呢?!你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刚才,我还把你想象是回春的高手!”我控制不了自己,挥动着双手大声狂叫着,眼泪顺着双颊不自主的流了下来……

爸爸连忙走过来抓住我的双手,连声道:“别激动别激动!冷静冷静!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爸爸给我倒了一杯水,等我坐下来安静了才说:“你想,老鹰的翅膀被齐根斩断了,他尽管还是老鹰,尽管可以安上假的翅膀,但他已经再不能在蓝天上飞翔了!”

“不过爸爸,”我反驳道,“不是这样!他现在已经能进行正常的思考,每天都能读几个小时的书,而且跟我讲高中数理化头头是道,还有,他已经能跟我进行正常的交流,像个常人一样呀!”

“你说的不错,他的病情已得到很大的好转,”爸爸猛抽了一口烟说,“在抽象的科学理论高原上,他可以像一头骏马自由驰骋;在不引起对他的记忆有任何刺激的地方,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但只要他一旦遇到能刺激他旧时记忆的情况,哪怕是瞬间,他都是一只羸弱的随时可以病倒的羔羊。”

“啊!”我大叫一声,瘫倒在椅子里。爸爸呀爸爸,你不知道这些话对你的女儿来说,就是三九寒天里的冰霜!

爸爸用手轻抚我的肩膀,我明显感到他的手指在颤动。爸爸低沉而悲愤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如果说活人世界是‘第一世间’,死人世界是‘第二世间’,那么这些精神病人,即使暂时治好了,也只是属于‘第三世间’的了。我从选择这个这个职业开始,就无比憎恶这个‘第三世间’的制造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制造人类悲剧的魔鬼!”

爸爸站起来,脸色铁青,走向窗口,左手握成了拳头:“小静,你会看到,春天总是要来的!尽管春风将吹不进这可怜的‘第三世间’了,但他们起码可以少受惊扰,可以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了!”

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满了我的双颊,我还是强忍着悲痛说:“爸爸,那你准备将来把小肖怎么办呢?”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说:“象小肖这样受过严重刺激的人,是不能根治的了。前天我就想好了,我要把他当作我的儿子看待。我想以后找机会把他留在医院图书馆里工作,这样可以与社会隔开,也是一个‘桃源’吧,使他的病少犯甚至不犯。至于再以后怎么办,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嗯,”我很感激爸爸,便擦擦泪水说,“爸爸,我同意。不过,春天到来的时候,也许能小肖能进一步好起来……”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我又想起了《伤逝》,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愤怒和悲哀,为小肖,为自己。

秋风的巨翼掠过窗外的田野、山岗、河流和村庄,轰鸣着,肆虐着,妄想征服一切,但是,春天总归是要来的,春雷一定会在天空中炸响!我期待着这一天!…….

1981年1月初稿

2017年8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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