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昌平文艺》的头像

《昌平文艺》

内刊会员

小说
202404/28
分享

飞越电影院

李迎兵

 

 

 

 

那年的孙武娘刚刚六十出头,身子骨还很硬朗。县城工农街的老居民都能隔三差五地看到孙武娘每次上湫水河滩砸石子,总是一手一个拉着一对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都晓得这是孙武娘的两个小孙子。

大孙子叫孙大胜,已经八岁的人儿了,但长得还没有快要七岁的二孙子孙二胜个头高。远看孙武娘的两个小孙子像一对双胞胎,但近看就会发现很多差别——孙大胜的头很大,皮肤很黑,身体瘦弱,而且前额很突出,被别的孩子称作笨颅;孙二胜长得很白净,眼神特别伶俐,连大院里德高望重的、曾经跟随着孙武爹一起南下打过很多仗的曾荣祥伯伯都说,孙二胜这猴儿(孩子)很脱滑(精干)。这两个孩子手里都拿着一把砸石子用的、有着很长木把的铁榔头。

当孙武娘听到曾荣祥说孙二胜很脱滑时,就站下来笑了。曾荣祥那时是县城惟一的国营糖业烟酒公司的经理,深得大院里孩子们喜欢的主要原因,大概是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总装着给孩子们散不完的水果糖。每到曾荣祥下班回来的时候,孙二胜就滴溜溜地小跑过去,喊一声曾伯伯,就会得到一颗水果糖。而孙大胜则在曾荣祥掏糖的时候羞羞答答,结结巴巴,连一声曾伯伯都叫不出来。于是,曾荣祥把原本给孙大胜的水果糖给了孙二胜,然后摸摸孙二胜的脑袋说,还是咱二胜脱滑啊。有了两颗水果糖的孙二胜,毫无疑问地拥有了一笔难得的意外之财。不过,孙二胜没有独吞。孙二胜把曾荣祥给自己的那颗水果糖藏好,然后把另外一颗意外所得的水果糖剥开糖纸,随即对着糖块一咬,咬下的一半分给了孙大胜。孙大胜高兴地双手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块糖填进嘴里边,品尝了很久,才不情愿地咽了下去。孙大胜意味犹尽地央求着孙二胜,说把刚才剥开的那张糖纸送给他好不好?

孙武娘迎面碰到曾荣祥,赶紧对着两个小孙子说,快叫曾伯伯!曾荣祥就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掏水果糖。可是,真不巧,今天出门时刚换洗了衣服,小梅她娘把水果糖都掏走了。曾荣祥是小梅姑姑的爹。

孙大胜直愣愣地盯住曾荣祥,结结巴巴地竟然说了一句:俄(我)……额……和小梅姑姑上次……要……要到过——奶,奶糖糖……

孙二胜则拉住曾荣祥的手,曾伯伯长曾伯伯短的,小嘴可甜啦。曾荣祥乐得合不拢嘴,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咱二胜快要七岁的人儿了,将来比这八岁的大胜一定有出息。

是啊,大胜已经八岁了,该是入学的年龄,就是身体不好,就等明年吧,明年让他和二胜一起去上学。

紧接着,曾荣祥问孙武娘,孙武啥时回来呀?孙武娘是一个很开通的人,虽然孙武爹死得过早,死时才五十多岁,但一个人的她绝不拖儿子孙武要求进步的后腿。孙武要到几百里门外的太原工作,这是好事,她坚决支持。那时,孙武刚结婚三年的小媳妇在生下大胜、二胜之后就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孙武因此很受刺激,就不想在这个吕梁山的小县城里呆了。那时,正好省里土产公司的书记是孙武爹当年抗战时期的老战友,根正苗红的孙武就先借调过去了。孙武娘很硬气地说,孙武回不回来在于他。孙武一个大男人就是回来也带不了这两个猴儿(孩子)。俄(我)反正没多少事,身体还很好,带两个孙子没问题,也不影响到居委会开会嘛。

曾荣祥感慨这两个没娘的孩子,但幸运的是有了孙武娘这个当娘娘的女人。县城里的所谓娘娘,实际就是奶奶的意思。曾荣祥这时就岔开了话题,接着说,晓得不?南门外东峁大桥工程,可得要修建一年的。冬天干这砸石子的活计,就没夏天好过了!

孙武娘说,有困难也要克服困难,毛主席老三篇里的愚公就是七老八十了,不也带领子孙们移山吗?这个修大桥砸石子的活儿,是咱力所能及的贡献。俄(我)一个孤老婆子能做的就是砸砸石子罢啦!为人民服务的事业就是要好好干,要有必胜的信心,俄(我)们的子子孙孙是无穷无尽的。

孙武娘的觉悟高,是大院里出了名的。记得当年大军南下时,曾荣祥曾经给孙武爹当过警卫员。人们都说,钻过山圈窑窑打过游击的孙武爹是老革命了。那时,曾荣祥让孙武娘站在街角等一等,然后走到不远的工农街小学门口一个卖冰棍的小车那里买来了两只冰棍,并分别递到大胜和二胜的手里。

 

 

孙大胜的半块水果糖早就吃完了,而他看着孙二胜开始剥那块刚刚藏好的水果糖。孙大胜流着口水,禁不住啵啧着嘴,没办法了,只有转移视线玩耍别的吧。孙大胜就把孙二胜给自己的那张彩色糖纸对着头顶的太阳,然后向上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瞅了起来。

孙武娘拍拍孙大胜的脑袋说,小心阳婆婆刺瞎猴儿(孩子)的眼睛!

孙大胜就用糖纸对着前面不远的露天电影院固定在新窑院大门口的预告栏看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不识字。他们只好问刚刚用白广告色写字的贺来元。

听说,贺来元是西首村的人,来县城国营电影院工作好多年了。贺来元长得很瓷实,对没钱买电影票的猴鬼(孩子)总是一脸凶相。孙大胜胆子小,一见贺来元就往开躲。而孙二胜则不然,一步跳过去,先喊了一声,贺来元叔叔,然后就问:今黑间(晚上)放啥打仗电影呀?

贺来元并不理睬孙二胜,走了很远,才回头看着孙武娘,慢条斯理地说:想看电影找伢(你)娘娘(奶奶)买电影票吧!接着,就说了电影的片名——火红的年代。

孙大胜抬起一向没精打采的大脑袋,突然来了精神,说:二胜,火……火红的年代……肯——定——肯,肯,定,定……是……打仗电……电……影……

孙二胜也来劲了,嘴里突突突地模仿机枪的扫射。

孙大胜的两眼一亮,嘴里也是突突突一阵,哒哒哒一阵,然后再嘎嘎嘎一阵。再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掌,把大拇指抬起,食指一直指着前方,剩下指头弯曲,做出手枪的造型,叭咔叭咔叭咔地紧接着又来一阵。

今黑间看电影好不?

孙二胜灵机一动,转向孙武娘说了一句:娘娘(奶奶),给俄(我)一毛钱。

伢(你)要一毛钱作甚呢?

看电影。

娘娘(奶奶),俄(我)和二胜一起去看呢。

是的,和大胜一起去看呀。

不能吃,不能喝,电影有啥好看的。在家听听伢(你)爸爸出门时留下的话匣子(收音机)吧。话匣子里的打仗故事也不老少的……真是猴丫丫不懂事……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伢(你)俩帮助砸一天石子也挣不了一毛钱……

娘娘(奶奶),这次是最打仗的,最好看的,这次要了钱,以后看电影再不和你要钱了。真的,就这一次了。

孙武娘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一瓶醋才九分钱,看电影就要一毛钱啊。大桥照看工地的罗老三,说砸石子虽然是为建县城大桥做贡献,没有工资,但是有伙食补助,一个月八毛钱,两斤粮票。这样,总比呆在家里强吧。孙武娘再不搭理两个小孙子了。

到了湫水河东峁建设大桥的工地,只见那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攒动。一阵抬石头的号子传了过来,来往的翻斗车在河滩的土路上纷飞。孙武娘看到无数颗戴着草帽的人头在拉着平板车搬运石料。城关居委会组织的榔头队专门给工地砸石子,都是清一色的老婆婆。孙武娘找了一棵绿茵茵的大杨树,在树底下安顿下来。一块很平坦的龟背石做了砸小石子的垫石。大胜二胜给她从远处运来料。河滩里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各种石头,有拳头那么小,也有南瓜那么大,太大,太难砸的石头就弃置一边了。

孙武娘屁股下坐着一块工地看门人罗老三给的草垫子,然后聆听一番罗老三的演示后,就开始把大小不一的石头敲砸成枣核般的碎石子。据说,这些敲砸成的碎石子先在周围码好,然后专门有人来一方一方地量,计算每个人的工作量,最后依序拉走,作为了混凝土的主要配料。

大热的天气,孙大胜和孙二胜一样光着屁股满河滩疯跑,为孙武娘运送砸石子的原料。孙大胜初先搬动石头时,还穿着衣服,弄得刚换的背带裤都脏了。虽然,孙武娘在干活前给这两个孙子脖子前面都戴了吃饭才用的遮挡布牌,但还是不很管用。孙大胜的裤子的两条背带断掉了一根,孙二胜还好,背带完好无损,只是呼哧呼哧,累得满头大汗。

娘娘,几点了,肚子饿,咱们啥时回家呀?

孙武娘赶紧让两个小孙子喝着带来的瓶装凉白开,然后说,这会儿不用搬石头了,你们先去耍吧,别到河里耍水啊。

太阳偏西。天也不那么热了。小梅姑姑竟然来看望他们了。小梅姑姑长得很美,梳着一条大辫子,穿着一件曾荣祥伯伯穿过的男式旧军装改做的紧身褂子,腰里扎一根宽皮带,下穿一条的确良的绿军裤,脚穿着一双解放牌胶鞋。

小梅姑姑在东峁大桥工地不远的东风中学里上学。下午没什么课,她顺便去妈妈所在单位的汽车站跑了一趟,然后就来到这里的工地。

孙武娘背对着小梅姑姑正在聚精会神地砸着石子,并没看到她的到来。而孙大胜在远处的河滩里就瞭到走过来的小梅姑姑了。于是,他先向小梅姑姑跑去。

孙二胜见此情景,也跟着跑了起来。

小梅姑姑的军装口袋里鼓鼓的,不晓得装着什么?

小梅姑姑,你的口袋里装着啥好吃的?

孙武娘抬起头来说:哼!成天到晚就晓得好吃!

小梅姑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比窝头稍微大一点的甜瓜来。孙大胜惊喜地从小梅姑姑手里刚刚接过甜瓜来,就冷不防被身后的孙二胜抢了过去。他们两个互相推搡了一阵。

孙二胜响亮地骂了孙大胜一句:你这个大笨颅!

孙大胜盯着孙二胜,也想骂一句啥,可是想不起来该骂啥。很久,他才嘟囔着孙二胜是啥的——玻璃脑筋。因为,远在外地的父亲孙武最喜欢孙二胜这个儿子,说这猴儿(孩子)的脑袋堪比玻璃脑筋!孙大胜听了则不以为然,一直想不明白玻璃那么易碎,玻璃脑筋能有啥好的?

这时,小梅姑姑说,谁也别抢啦。

孙武娘说,别抢,再猴弹(调皮),积攒着让伢(你)老子回来敲拆伢(你)一件子!还不先去河里洗洗再吃!

这一下,小兄弟俩嗷地一叫,抱着甜瓜直奔不远的河水而去。洗完甜瓜,两人先掰开一半,然后孙二胜说:给小梅姑姑和娘娘(奶奶)留一半吧。于是,另外一半,他们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到了孙武娘和小梅姑姑跟前,孙大胜说,还给你们留着呢。而旁边的孙二胜把另一半掰开分别递给她们两个。

小梅姑姑,今黑间一起看电影吧。

孙武娘也在这时突然慷慨起来,费了老大工夫,才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两毛钱来递给小梅姑姑,说:带猴儿(孩子)们去看电影吧。

小梅姑姑说她有钱的,但最终推脱不过,还是答应了孙武娘的这个要求。

 

 

县城的露天电影院,一年四季都会放电影。除非下大雨,或者停电,才会关门大吉。否则,差不多每天晚上那里都很热闹。

孙武娘总说孙大胜和孙二胜是母猪找到萝卜窖了,一天到晚地站到露天电影院的门口一动不动。小兄弟俩如同把门人贺来元忠实的跟班,一直自始自终地守卫着每场电影的观众进场和退场。

露天电影院居于县城西北角依着山势的一处高坡上。

孙大胜每次从家里出来,就要穿过隔壁还未启用的新修大礼堂,然后迎着新窑院旁边的一面坡向上爬一会儿,再经过招待所、武装部等单位的大门,然后就看到露天电影院作为放映墙那个刷了白灰的高大后背。北后侧院落一孔圆拱型窑洞的木格子窗口就是买电影票的地方。旁边院落的两扇漆了红油漆的木板门常常只开着一扇,是贺来元为了严格管理着众多持票进场的观众。那两扇木门发散着褪色红油漆的蒿草味道。进场大门南侧向东的一面墙上,则是挂着琳琅满目的电影海报的玻璃橱窗。

玻璃橱窗前面有一块狭长的空地。由于地势较为高端的原因,站在那里就能够望到多半个县城的风景。靠近售票口不远的后墙有两棵几十多米高的大杨树。再往后面是处于低洼地带的圪垛院了。小梅姑姑常到那里走平衡木,总让孙大胜去给她拎衣服。孙大胜觉得小梅姑姑在平衡木上行走自如,芭蕾舞蹈动作不亚于白毛女。难怪,小梅姑姑的体型那么好看,两条腿格外地长。

这时候,等排队买票的空隙,人们有时会向东瞭望。孙大胜就说,县委大院就在那儿。说着,想那里奋勇地一指。孙二胜也对圪垛院的孩子王炮子说,看,就是那儿。当年,俄(我)爷爷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卫员。炮子撇撇嘴,说:吹牛皮,尽瞎吹!孙大胜就不和炮子争论了。他争不过炮子。再看这儿!另一边的武装部让孙大胜记忆犹新,在北门的湫水河里玩,他们兄弟俩曾在水底摸到过几十发步枪子弹。他和孙二胜一起把摸到的步枪子弹送到了武装部。那时,曾荣祥还在武装部工作,对这小哥俩捡到这么多步枪子弹感到不可思议。哪儿捡到的?当然,炮子还是不以为然。捡到几十发步枪子弹,有啥了不起,俄(我)还捡到一挺重机枪呢,一个人拿不动,武装部来了十几个人才能抬得动……

天快黑了。小梅姑姑带着孙大胜、孙二胜弟兄俩来看电影。他们来晚了,售票口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买不到票。

孙二胜挠挠头,把摘下的帽子递到小梅姑姑手里,然后一猫腰,就从后排大人的腿旮旯里钻进去了。等了好一会儿,孙二胜又挤了出来,无奈地说,售票窗口太高,小孩的手探不进去。没有办法,孙大胜随着孙二胜一起挤了进去。

到了售票口,孙大胜让孙二胜骑到自己肩头去够那售票口,还没等他站起,就觉得站立不稳。孙二胜太重了,瘦弱的孙大胜无法扛起他来,终于草鸡了。孙大胜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下,而头顶的孙二胜一头栽下来,摔了一个跟头,嘣的一声,额头在墙上撞起一个包。

孙大胜惊慌地看了孙二胜的额头,说:求求你回去别告诉咱娘娘啊,好不?

孙二胜倒是很爽快,一点也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是《打击侵略者》里的小豆豆,抑或《渡江侦察记》里的周长喜。孙二胜把钱给了孙大胜,说还是我来扛你吧。他扛起孙大胜来探那售票口。

孙二胜在下面问,探得着吗?孙大胜说刚刚能探到,再坚持一会儿。孙二胜扛着孙大胜已经是脸红脖子粗了,也有些微微打颤,但总算挺了很长时间。

大笨颅,快呀!快进来呀,电影就要开演了!

孙大胜给小梅姑姑买了一张票,他和孙二胜则只买一张,剩下一毛钱还能买两根冰棍。孙二胜觉得这个主意好,但是把门人贺来元一向铁面无私,根本不放过他们。

贺来元说,这是怎么回事?两张票怎么能进三个人呀?

贺来元正要抓孙二胜,孙二胜一猫腰就从大人的腿旮旯里跑进去了。而孙大胜见势不妙,也挣脱了贺来元的手,沿着孙二胜的胜利足迹想跑,却被抓了一个正着。

大胜!孙二胜在电影院里依旧喊。

小梅姑姑面红耳赤,一时间进退两难。

贺来元高声亮嗓地喊:吆——,糖业烟酒公司经理曾荣祥的闺女也要逃票哪?

小梅姑姑低下头,拿票的手在抖索着。当着孙大胜的面,她补了一张票,然后慌乱地看看四周的人,匆匆地进场。

这个时候,《火红的年代》开始放映了。

 

 

结果,让孙大胜孙二胜小兄弟俩大失所望的是,《火红的年代》这部电影竟然一点打仗的意思也没有,完完全全是炼钢工人的日常生活。虽然,电影里也有好人坏人,但还是让他们觉得太过于平淡无奇了。一点也不过瘾!

孙大胜在电影场子里很快就睡着了。孙二胜后来推他醒来,说:快下雨了,梅梅姑姑要带俄(我)们回家啦。

孙大胜则不想走。他觉得自己一定能等到最后打仗胜利的到来。后面肯定有打仗的,不信就打个赌!

而这个时候,电影里的于洋扮演的赵四海正在挥舞毛主席视察炼钢厂的喜报,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大段的话:四年来,当我困难的时候,它给我力量;顺利的时候,它使我清醒;看到它,天塌下来我不怕;想到它,再大的风浪我也敢闯……

头顶滴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点。小梅姑姑早就不想看了。她明天还要赶到学校出早操,就站起来要走。孙大胜拉住她的手,央告说:小梅姑姑,再等等,很快就要来打仗的(戏)了。

于是,小梅姑姑与孙二胜又坐在了带来的小板凳上。孙大胜则一屁股坐在地下,紧紧盯着放映着的大墙。他不敢再睡了。

开始下雨了。电影也快收尾,依然没有出现枪炮声。孙大胜就纳闷了,没有打仗,怎么就叫啥《火红的年代》呢?

散场了。孙大胜闷闷不乐地走在最后。小梅姑姑过来拉住他的手,远远看到孙二胜向大礼堂旁侧的巷口跑去。

大礼堂巷口那儿站着来瞭望他们的孙武娘。孙武娘满怀期待地问孙二胜,电影好看吗?孙二胜没说好看,但也没说不好看,只是让孙武娘再去问小梅姑姑和孙大胜。孙大胜不晓得怎么了,这个时候显得很慌乱,对这样的问话不理不睬。突然,他带着哭腔叫喊了起来,让大家都很意外。

大胜,你怎么了?

娘娘……娘娘……小梅姑姑……小梅姑姑……俄(我)屁眼里爬出来……又爬出来一根蛔虫虫……

小梅姑姑看到孙大胜眼泪都要快出来的模样,不由得被逗乐了。孙武娘则说:好么,还好吃不?猴七祖,再好好地往肚子里做添(多吃)吧!

虽然,孙大胜吃的水果糖没有孙二胜多,但是,他经常偷吃孙武娘保存在柜顶竹篮里的白砂糖。一大纸包白砂糖,几天工夫就让孙大胜给偷吃了一多半。他每次把用小勺偷来的白砂糖装在孙武娘废弃的纸烟盒里。孙大胜假装上茅房,实际是偷吃白砂糖。结果,他的肚子里经常疼。

孙武娘带他到妇幼保健站去找那个一向说话和气的吴秋生大夫去看。吴秋生大夫说是肚子里蛔虫闹的,给开了两盒打蛔虫的糖宝塔。这不,有那么几次,蛔虫就被糖宝塔打出来了。有时,孙大胜拉屎的时候,蛔虫从屁眼里爬出来半截。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孙大胜就会吓得面如土色,早已经六神无主了!

孙大胜没命地喊着娘娘,娘娘!孙武娘在窑洞里听到院门道茅房里孙大胜那杀猪般的求救声,一边埋怨说这猴鬼仔仔(孩子)是不是当哈(马上)就一哈(下)死了,一边就从炕褥子底下抽出一张剪鞋样用的旧报纸,赶紧让孙二胜去帮助解决那根从孙大胜屁眼里爬出来的蛔虫。孙二胜总会三步两步地跑到茅厕为孙大胜解燃眉之急。

这次,孙武娘就让孙大胜在巷口不远水沟边翘起屁股,让孙二胜去救急。孙二胜捏着鼻子,把手纸垫在手上,然后一低头,敏捷地就揪住蛔虫尾巴,一下一下就给他强行拉了起来。孙大胜只觉得屁眼里被拉动时的发烫,甚至还有点痛。

二胜,轻一点,再轻一点!

也就是用了一时三刻,孙二胜把长长的一根灰白色的蛔虫拉了出来,随即往远处的沟渠里一扔,这就更让孙大胜担心了。蛔虫被二胜拉出来了,孙大胜依然用两手把开裆裤的后摆挑起,显得十分夸张。这是孙武娘告诉他们兄弟俩拉屎要领——学会两手拉开开裆裤的下摆,然后再翘起屁股拉屎,以免弄脏他们的裤子。

娘娘,娘娘,蛔虫会不会再从水沟里爬上来呀?

孙武娘就一连几个呸呸呸声,然后说:俄(我)猴儿(孩子)把心放得平坦坦的,不要怕!

小梅姑姑也不敢看从孙大胜屁眼里拉出的蛔虫,甚至有些恶心想吐的感觉。

孙大胜则感激地望了孙二胜一眼。孙二胜这个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害怕,说是蛔虫再爬出来,就再来找他帮忙吧。孙二胜拍拍小胸脯,很是十分自豪的样子。

 

 

孙大胜至今都能够记得孙二胜快要三岁时的小模样。孙二胜戴一顶孙武娘缝制的老虎帽。帽檐上是老虎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两边是老虎耳朵,后边还有一条老虎尾巴。那时,孙二胜戴着老虎帽经常在炕塄畔上爬来爬去,腰里栓一根长绳以免他掉下去。

一次,孙武娘抱着孙二胜在院门道乘凉,就见曾荣祥下班从院门进来了。

孙武娘说:二胜,看看院门口谁进来了?

戴着老虎帽的孙二胜刚刚从孙武娘怀里挣脱出来,正沿门前喝茶用的青石板向窗子上爬。一听大人在问话,他竟然一激灵,抬起小脑袋来,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随后答了一句:

黄鼬……黄鼬……回来了……

曾荣祥听到孙二胜这话,哈哈哈大笑了。他四顾周围的人,看到光着身子的孙大胜拿着小铁铲在下院里学大人种树呢。

大胜,你说说,伯伯是不是黄鼬?

孙大胜正在弯腰屈背气喘吁吁地热心于种树的事业,突然听到曾荣祥的问话,竟然不知如何应对。他站在那里呆住了,许久,才很不肯定地摇摇头。

伯伯不是黄鼬吧?

孙大胜仍旧在摇头,不停地摇着头。

那就是黄鼬了?

孙大胜还在摇头。

大胜,快说,这次有糖吃。说啊。伯伯是啥呀——?

孙大胜突然站立身子,挥舞铁铲,大声说:伯伯……伯伯……是糖……糖……爷(业)爷(烟)舅(酒)……酒酒(舅舅)……经理……

曾荣祥又是仰头哈哈哈大笑,然后说,大胜这次说对了,行,先给你一颗水果糖吃!

孙二胜高高抬起一只小手,也要水果糖。

不给,二胜不是说伯伯是黄鼬吗?黄鼬最喜欢吃二胜这样乱说话的猴鬼(小孩)呢。

孙二胜不仅没能和曾荣祥要到水果糖,而且曾荣祥还吓唬黄鼬要来吃他,他一把就摘下老虎帽一扔,腮开嘴巴,扬起小脑袋,呜哇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曾荣祥再给他水果糖也赌气不要了。

孙武娘就说,大胜,把你手里的水果糖给二胜吧。孙大胜早已跑到下院,剥开糖纸,一下把糖块填进了嘴里,腮帮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曾荣祥见此情景,赶忙抱起孙二胜来哄一哄,便说:猴儿(孩子)不哭,黄鼬不敢吃猴儿(孩子)了。

小龙叔叔从茅厕刚尿完尿出来。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半真半假地说:二胜,再哭把真武山上的猫鬼神招来了!

孙二胜从小就很警觉,立马就不哭了,瞪大着眼睛从曾荣祥肩膀上向大门口望去。

曾荣祥就假装慌乱地喊:大胜,把咱院的大门关上吧,小心猫鬼神偷偷溜进来!

孙武娘也虚张声势地说,快去关大门!

孙大胜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大门一响,吓他一跳。他躲避不及,竟然与拎着书包跑进来的小梅姑姑撞了个满怀。

孙二胜的眼里还有泪,却是突然天真地笑了。他指着小梅姑姑说,猫……猫……猫鬼神……回来了……

谁是猫鬼神?

小梅姑姑刚从圪垛院的体操队走完平衡木回来,一看上去就显得更加英气挺拔。小梅姑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又问大家,谁是猫鬼神?满院子正在吃饭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比小梅姑姑大好几岁的小龙叔叔端着饭碗站在上院,晃晃碗边的筷子说:你问谁?回家问伢(你)爸爸去吧!

哼!小梅姑姑一向不爱搭理这个整天热爱拳脚功夫的小龙叔叔。她没好脸色地直奔家门而去。

 

 

孙二胜比孙大胜胆子大。孙武娘在湫水河滩砸石子的时候,这小兄弟俩总喜欢在附近乱转悠。一次,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快到东门那儿了。他们听到公路一侧的电线杆顶端发出嗡嗡嗡的蜂鸣声响。

和飞机的声音一样。孙二胜说。

是飞机飞过来了吧?

孙大胜抬头看天,啥都没有,看来只是电线杆上的电线在响。

俄(我)如果能够有一架飞机,就一哈(下)子飞到电影院里了。

孙大胜觉得他们能够有一架飞机的话,以后看电影就不用买票了,看他贺来元怎么办?他来抓,孙大胜就开着飞机上了天,让他抓?

再走不远,他们看到一个坑坑洼洼的废弃石灰池,里面竟然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大麻子。

孙二胜说,一起哈(下)去吧。孙大胜试了试,不敢下去。他怕下去上不来。孙二胜说,看到了吗?他们都不认识是大麻子,孙二胜就认为那是一种好吃的果子。孙大胜又说,像咱爸上次从太原带回来的糖炒栗子。说着,孙二胜就沿着池壁一步步向下攀爬。刚刚爬了几步,脚下一滑,人就掉了下去。孙大胜吃了一惊,但再转头一看,孙二胜在池底没事人似地拍拍屁股已经站起身来了。

孙大胜就这么干看着,说:俄(我)敢肯定,一定是糖炒栗子!好吃的话,给俄(我)也留上几个果子。

孙二胜答应了。他把两只手做喇叭状,还很欢畅地喊了一嗓子。

啊——,啊——,啊——呀——呀——!

孙二胜在池底活蹦乱跳的样子,让孙大胜羡慕。可是,孙大胜没有胆量从池壁跳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二胜剥开大麻子果实的外皮吃起里面的果瓤瓤来了。孙二胜跟着砸石头快一天了,早饿得饥肠辘辘。孙大胜也很饿,但他只能呆看着孙二胜大快朵颐。

二胜,快上来吧!

孙二胜吃了很多这类从未吃过的果子,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随即,他还又摘了好多个果子,说是带回去让孙武娘和小梅姑姑她们都尝尝。

让娘娘她们也尝尝,真好吃!

刚刚过了没一会儿,孙大胜突然就发现孙二胜的脸色涨红着,一时间显得很疲倦。他竭力从那个废弃的石灰池底向上爬,怎么用力也爬不上来了。孙大胜就伸出手去拽他。孙二胜就又一次溜下去了。他在池底一次次地往起跳着。

孙二胜的眼睛突然很红很红,站到池底对着上面的孙大胜说,俄(我)……俄(我)……想……睡——躺在这里睡一会儿……

孙大胜急了,喊:不行的,天快要黑了,娘娘过一会儿就要回家的呀。不行的,二胜,你还是快上来吧!二胜,你快上来!

孙二胜把摘得剩余的果子放在口袋里,然后又向上爬了几次。孙大胜则在上面拉他。终于,孙二胜从池底爬上来了,却趴在一边狂吐起来,吐出的都是墨绿色的汁液……

孙大胜背着他,背了几步远就摔倒了。孙二胜太沉,背不动。孙大胜连忙对趴在地下的孙二胜说,你别走开,俄(我)去南河滩大桥工地那里赶紧叫娘娘来!

孙大胜满头大汗地沿着河岸飞跑。当孙武娘听到这一消息,马上丢下砸石子的工具,把一天的量方任务交给了旁边的赵二婶。孙武娘很快随着孙大胜来到了废弃的石灰池那儿,就看到孙二胜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口吐白沫,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二胜,二胜,你这是咋地啦?孙武娘转头去问孙大胜,这是咋地啦?你把他咋地啦?

孙大胜很着急,可是越着急,说出的话越是颠三倒四,混乱不清。

你拿石头打他了吗?

孙大胜急得直顿脚。他实在没办法,就指了指旁边的石灰池,指着里面的大麻子,说是那上面的果果,孙二胜吃了那上面的好多果果。

孙武娘一摸孙二胜的口袋,发现装满了好多个大麻子的果子。

孙大胜这才突然说了一句:这是不是俄爸爸上次带回来的糖炒栗子?

嗨呀!这是啥的糖炒栗子啊?这是大麻子啊!这可咋办呀?大麻子是有毒的,根本不能吃的呀!

当得知孙二胜是吃了很多个大麻子的果子之后,孙武娘连忙毫不犹豫地背着孙二胜迈开两只小脚就跑,裹脚布都从脚脖子那儿脱散开了……

孙武娘背着孙二胜很快就跑到糖业烟酒公司那儿。一辆工具车停在了孙武娘跟前,车门打开了,是曾荣祥跳下车。曾荣祥正要去太原连夜进货走呢。

孙武(价)娘啊,二胜这是咋地了?

大胜……大胜……说他吃大麻子中毒了……

啊!曾荣祥大吃一惊,连忙对车里的司机小龙叔叔说,快,这都是咱们邻里邻家的,快送二胜到县医院最当紧!

18岁的小龙叔叔在东风中学刚刚毕业,曾荣祥就让他给糖业烟酒公司开了车。小龙叔叔一见孙二胜这个样子,连忙让孙武娘把二胜抱到车上,大胜随后拽着孙武娘的衣襟也上了车。小龙叔叔把工具车开得风快,直奔国螺广场西北角百货公司旁边的县医院,直接开到急诊室的门前。

当晚,小梅姑姑也来医院看往孙二胜。她是抱了一个大西瓜来的。那个时候,孙二胜正在浑身不停地冒着虚汗,说是躺在病床上,就能看到对面墙上在放(映)着电影呢。

孙二胜说:俄(我)……看到……好多人在跑……好多羊在跑……好大的一座山呀……还有狼在吼呢……娘娘……山上在……在流水……是山水(洪水)……滚来很多的西瓜……还有甜瓜……

孙二胜拉着孙大胜的手继续说:墙上还在放(映)电影呢。接着,他艰难地抬起手一指,说是对面的墙上又开始放(映)起了打仗电影……有好多的解放军,有好多的枪炮和子弹,还有好多的马儿在跑呢,嗒嗒嗒地在跑呢……看啊……快看……飞机飞过来了……飞机的唔唔唔声真大……开着飞机在天上飞呀飞……看到月亮,快到月亮上了啊,月亮真大真亮……

孙大胜圆睁着双眼,向对面的墙上看,可是啥也看不到。可是,孙二胜这个时候竟然能够看到这么多孙大胜看不到的事物,不由得不让他心里一阵害怕。

孙武娘说,二胜,想说啥就说,别憋着,好好都说出来。不要怕,这里有娘娘在跟前呢。只要有娘娘在,俄(我)猴儿(孩儿)就一定能够平平安安……

孙武娘在背过身去擦眼泪。

孙二胜就说,娘娘,俄(我)想看电影,看打仗的电影!

孙大胜很激动地问,二胜,你还看到啥啦?

孙二胜笑得很腼腆,说了一句:俄(我)开着飞机飞进了电影院啦!俄(我)长出了很长很长的翅膀,一哈(下)就从电影院的后墙上空飞了进去!贺来元急得在跳,在喊,在骂人呢……

真的吗?电影院的后墙可是很高的,大概有五个人那么高的,反倒是前面的放映墙那里反倒低一点,有两三个人高吧。

真的,是真的,俄(我)展开大翅膀,比咱家的那盘炕还要大,就这样一扇翅膀,人就一哈(下)飞进了电影院……

说着,孙二胜就很费力地又一笑,很幸福,也很甜蜜。

娘娘,俄(我)想吃小梅姑姑送来的西瓜!

小梅姑姑则在一边眼泪汪汪。孙武娘刚刚用小匙子喂了两口,孙二胜就头一歪,又在医院的病床上沉睡过去了。

后半夜,孙二胜醒来了。他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眼睛异常明亮,精神气十足。旁边陪伴的孙武娘很惊喜地握住他的手。

二胜,你醒了?好些了吗?肚子还疼不?

娘娘,全好了,一点也不疼疼了。

孙二胜骄傲地拍拍小肚皮,而孙武娘赶紧把被子给他盖好。小心再着凉!

娘娘,俄(我)刚才做梦、梦梦了?

梦见啥了?

梦见大桥工地的罗老三爷爷被翻斗车压死了……

孙武娘就呸呸呸几下,说:别瞎说,罗老三爷爷刚刚——也就是昨日个儿吧,还在大桥工地好好的呢。收工那会儿,他还送咱家一个他自个儿编的柳条筛子。

娘娘,俄(我)真的梦到罗老三爷爷了,穿一身圪匝新的黑衣裳,还有好多的翻斗车,把咱家砸好的几堆小石子全都拉走了……嘟嘟嘟,娘娘,俄(我)长大也要像小龙叔叔那样开汽车……

 

 

孙二胜在县医院梦到罗老三被压死在翻斗车下的那个晚上,罗老三竟然真的出事了。

第二天一早,孙二胜精神抖擞地抱着小梅姑姑送来的吃剩的半只西瓜,在亮堂堂的初升朝阳中跟在孙武娘身后蹦蹦跳跳着出院回家。孙大胜昨晚则在孙武娘的另一侧没睡醒,只是昏昏沉沉地跟在孙二胜的屁股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

回家后,孙武娘安顿好小兄弟俩,让孙大胜看护好孙二胜,不能惹事生非,然后就把家门锁好,一个人去了东峁大桥工地。刚到工地就见人们神色凝重,议论纷纷。

出啥事啦?

旁边已经开始砸着石子的赵二婶,一向晚来早走,今日可是来得特别早。这时,赵二婶停下手中的活,悄悄伏在孙武娘耳边神秘地说,罗老三昨夜黑天嗒墩(意思即容易摔打)的,他一个照看工地的老汉,竟然去帮助人家推那陷在淤泥里的翻斗车。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后来怎么了?

谁也没有料到负重拉着一翻斗车的袋装水泥全部倾覆下来,正好把罗老三压在了下面。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了压在罗老三身上的一翻斗车袋装水泥。当时,抢救出来的罗老三躺在工地门房的板床上还能说话,但是等把他拉到县医院,人就眼睛一瞪,两手发冷,两脚一蹬,脑袋一挺,立马就死了。

啊——,那现而今死人呢?

这还用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嘞。

孙武娘叹了一口气。唉!这人哪!活得个啥意思啊,说没就没了!昨日这个罗老三,还送俄(我)他刚刚亲手编好的柳条筛子呢。这不,俄(我)还给他带来一对鞋样子……

罗老三死的那会儿,刚刚出院的孙二胜正好与孙武娘孙大胜一起回家。孙武娘突然觉得孙二胜昨夜那个梦太过于离奇了。这个梦竟然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能够提前预知,说与赵二婶听,赵二婶都不信,说是一向觉悟高的孙武娘怎么也有了这封建迷信的落后思想?

 

 

 

孙大胜能够看出来,曾荣祥很喜欢小龙叔叔。要不怎么会让小龙叔叔给他开车呢?不过,小梅姑姑不喜欢这个自作聪明异想天开的家伙。记得有很多次,小梅姑姑站在院门道与小龙叔叔争吵的面红耳赤。孙大胜则看不明白其中的究竟。

小龙叔叔挺好的呀,爬梯子上窑顶掏鸟蛋给大胜小兄弟俩玩,还给咱院子里被外面小混混欺负的猴鬼(小孩)撑腰主张正义呢。

小梅姑姑无法容忍的是鸟妈妈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一直不走,一直凄厉地叫着。鸟妈妈对小龙叔叔偷走小鸟的行为提出坚决的抗议。小梅姑姑站到鸟妈妈这边,威胁小龙哥哥赶紧释放笼子里的小鸟。如果不释放,她就要采取行动了。

小龙叔叔提着鸟笼子满院子疯跑,小孩子们跟在后面叫喊着直追。小梅姑姑抬起头来望望头顶上可怜的鸟妈妈,就更加愤怒之极了。

能把小鸟放掉吗?

小龙叔叔头一拐,然后看也不看小梅姑姑,说了一句:凭啥呀?

俄(我)不管,让你放你就放!要不然,就把你养的鸽子也要都放掉!

小龙叔叔就是不放。那些家养的鸽子就是放掉,也不会飞跑。小龙叔叔只要打一个呼哨,大大小小的十几只灰鸽子就全都从天上飞下来,飞到了他的肩膀上了。不过,小龙叔叔还是举着鸟笼去征求孙大胜和孙二胜。这小兄弟俩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别放——鸽子更不能放,都留着还能给解放军送信呢,打起仗来用处可大啦!小鸟也别放,小鸟没了,鸟妈妈还能再生呢。

小梅姑姑望望头顶那伤心欲绝的鸟妈妈,急得直墩脚,差点也要哭了。

孙大胜看到小梅姑姑这样,就有些犹豫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小龙叔叔说:要不然听小梅姑姑的话,把小鸟放了吧?

还没等小龙叔叔说话,孙二胜就不答应了。他说不能放,小鸟养大了,和鸽子一起送给解放军叔叔,还能立功受奖呢。

这个时候,小龙叔叔就朝着孙大胜瞪了瞪眼睛,说:大胜一看你就是意志不坚定的叛徒,还是二胜了不起!

小龙叔叔领着一群孩子向院门外跑。孙二胜早跑没影了,孙大胜看看小梅姑姑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也追赶他们而去。

在院门巷口外新修大礼堂对面,是一座巨型的、石头砌成的照壁。照壁前面是伟人在天安门城楼上招手的彩色画像,而彩色画像下侧则书写着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照壁的底座离地面差不多有一人高,孙大胜看到孙二胜两手掌展开来贴近照壁在沿着底座行走。

小龙叔叔问:二胜,你在这儿干嘛呀?

二胜一边在高处走,一边向下面提着鸟笼子的小龙叔叔说:俄(我)在飞檐走壁呢。

孙大胜一听孙二胜竟然能够飞檐走壁,就自己也爬上照壁一边的矮墙,爬上了一人多高的照壁底座。然后,他鹦鹉学舌地也和孙二胜那样展开胳膊,用手掌贴近照壁,在狭窄的底座上来回倒换着脚,向前行走起来。

孙二胜走到照壁中间,然后就握住伟人彩色画像的巨手。挥舞在头顶的那只巨手太高了,探不着,他只能摸到放在胸前的那只离照壁底座很近的巨手。

孙二胜惊喜地对众人说:俄(我)……俄(我)……摸着毛主席爷爷的手手啦。

孙大胜力不从心地在孙二胜身后喊:俄(我)也要摸。

小龙叔叔喊:大胜也和二胜一样能飞檐走壁了?

孙大胜的额头上虚汗直冒。孙二胜顺利撞关。他沿着矮墙开始围绕整个照壁走了一个来回,都易如平地。孙大胜则刚刚走了没几步,就不敢走了,想蹲又蹲不下,想继续走,腿肚子直打颤,头顶直晕。那么,退回去吧?退回去看不清路,不好退了。

孙二胜站在照壁底座中间,一边摸着伟人的巨手,一边叫了一声:毛主席爷爷啊,求求您老人家保佑保佑,让俄(我)爸爸过几天就从太原调回来吧,好不?

孙大胜处于边缘。他虽然总是无法探着伟人的巨手,但也学着孙二胜嘟囔:毛主席爷爷啊,求求您老人家保佑保佑吧,让(俄)天天能看上不花钱的打仗电影好不?别让贺来元把门啦,撤了贺来元的职吧,好不?

孙大胜又向前挪动了一步,就悬在那里不敢动了。

妈呀,这可怎么办?

小龙叔叔说,快呀,继续走,绕个圈就回到出发的矮墙那儿了。小龙叔叔不用绕照壁旁边的矮墙,直接照着照壁中间向上一窜就登上了一人多高的底座,然后伸出手竟然轻轻摸到伟人举着的那只巨手。

孙大胜和孙二胜谁也不能那样,就向小龙叔叔投去崇拜的目光。

走不动了,怎么也走不动。孙大胜一直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走啊,不走,俄(我)们都回家了,留下你一个人呆着吧!

孙大胜带着哭腔,就是不敢动。

那就从那儿往下跳,有俄(我)护着你!

孙大胜不敢跳,只好孙二胜再次爬上矮墙,从反方向再绕到他前面。孙二胜牵着他的手走,刚刚走了两步,他就又不敢走了。

就这个怂样儿,还想当解放军的侦察兵,快回家盖上八层大被子梦去吧。

孙大胜望望下头的地面,感到直眼晕。站在照壁中间那儿再不敢动弹一步。后来,侧面刮来一阵风,他摇摇晃晃起来,然后身子向外一偏,人就从照壁上飞了出来。孙大胜太遗憾了,最终没有摸到伟人的巨手,就昏头涨脑地摇摇晃晃着栽下来。

小龙叔叔要扶孙大胜起来。孙大胜呲牙咧嘴的样子,说是一只胳膊不能动了。

哪只胳膊不能动弹了?

孙大胜说是左胳膊。刚才落下地面时,是他的左胳膊在下面撑着,不仅小胳膊那里擦破皮,而且还不能动弹了,似乎一动就没命地疼。

来让叔叔给你看看!

孙大胜的左胳膊只能半抬在胸前,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刺啦啦地疼半天。孙二胜刚住过医院,显得颇有经验。

大胜,俄(我)背你去医院吧!

腿倒是不疼,用不着背,就这么走着去吧。

走了没多远,刚到露天电影院那儿,孙二胜就微微笑着对孙大胜说,再过两天,俄(我)练得飞檐走壁的本事,就能翻过电影院的后墙了。

孙大胜似乎忘记了疼痛,傻乎乎地望着孙二胜,感觉到孙二胜就要成了腾云驾雾的神仙一般。后墙太高,从前头那个电影院茅房那儿翻过去更容易一些吧?

孙二胜学着孙武娘也呸呸呸几下,说:茅厕那里太臭,不从那里翻进去。到时候,你看吧,大胜——俄(我)会带着你从后墙那儿大杨树的树杈上飞。你看过那本小人书《孙悟空大闹天宫》吗?

孙大胜一时语塞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俄(我)又不是孙悟空孙大圣,飞不起来呀!会飞的话,也不会从照壁上摔下来。你看咱家的芦花大母鸡,从垴畔顶上忽闪着翅膀就飞下来了。关键是要有两只翅膀——可是,二胜,你有翅膀吗?

走过露天电影院,孙二胜原本要带孙大胜去国螺广场的县医院治胳膊的,但是路过了离露天电影院不远的妇幼保健站大门,就去妇幼保健站找上次给孙大胜开过打蛔虫药糖宝塔的吴秋生大夫了。

 

 

吴秋生大夫正在与刚刚从吕梁卫校毕业的一个小护士在门诊室的里屋关住门聊天。这个新来的小护士名叫贺红红,刚刚十七岁,是露天电影院把门人贺来元的小女儿。贺红红从小在西首村里长大的,一脸纯朴可爱。他没有贺来元凶巴巴的,反倒一笑就两个小酒窝,露出里面白格生生的牙齿,美极了!

贺红红那生动撩人的笑声,让吴秋生大夫根本无隙关注门诊室里孙大胜和孙二胜的深切呼唤。

过了很久,孙二胜把脑袋探进了里屋的门。孙二胜看到吴秋生大夫正在揭起贺红红的前头袄襟子,不晓得是在干啥?那时,吴秋生的后脑袋难看地歪扭来歪扭去,而且还一直趴着腰拧在贺红红的胸脯子那儿,不断地发出滋儿滋儿滋儿的响声,像那刚会哭的猴娃子在咂着妈妈的奶似的。而贺红红一直向上扬起白净的脖子,那秀丽的嫩脸蛋正好对着门口,一看到门被人推开就逼得更加通红了。她在呼哧呼哧呼哧着,拉风箱般地直喘气。这个当口,背对着门口的吴秋生大夫遽然间也听到了门响,一转头见孙二胜一头撞了进来。

吴秋生大夫很生气。

干啥呀?这是在干啥呀?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啦?

孙二胜理直气壮地喊:看病!

吴秋生大夫不认识孙二胜,大喝一声:哪儿来的猴儿猫鬼神,滚哪儿去,别再这里耽误俄(我)们的正经工作?

贺红红则说,别和猴儿(孩子)斗气,这才多大的猴儿(孩子)啊?有7岁吗?

孙二胜拍拍小胸脯说:俄(我)是大人了,过了年,俄(我)就8岁啦!

好大的口气,离过年还早着呢!等过了年再来吧!

孙大胜怯生生地从孙二胜背后出现了。他又怯生生地说:吴大夫,上次你给俄(我)开过打蛔虫的糖宝塔,可……可……管用了……

吴秋生大夫假装不认识孙大胜,但一听说他开的药管用,马上就挠挠头,说:哦——,想起来了,你是原来县土产公司孙武的大儿子吧?——啊,听说伢(你)老子现在调到太原工作了,是吗?哎——,对了,上次是伢(你)娘娘带你来的吧?你叫大胜,老二叫二胜?今年几岁啦?

八岁。过了年就能上一年级啦。

过了年就九岁啦,才上一年级呀?

娘娘(奶奶)说俄(我)身体不好,过年才让上学。

家里还有啥人?

孙大胜支支吾吾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他。

这次是又怎么了?哪个地方又有蛔虫啦?

不是蛔虫,这次是胳膊摔坏了。

是不是又爬到城墙上向底下的人扔土疙瘩啦?

吴秋生大夫明察秋毫,曾在街上偶然一次看到这小兄弟俩爬在东门那儿高高的土城墙上,向下边卖西瓜的摊位扔过土疙瘩,被他义正词严地大声喝住了。

还扔土疙瘩不?

再也不敢扔了。

正在走神的孙大胜刚刚想事的当口儿,就看到了贺红红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

贺红红刚准备要给孙大胜摔得不能动弹的左胳膊擦红药水,就被吴秋生大夫拦住了。吴秋生大夫干咳了两声,然后公事公办地问这小兄弟俩个,带钱了吗?

孙大胜慌了,没带钱。

这时,孙二胜则不慌不忙,屈着身子伸出一只小手在裤兜里摸掏了老半天,才费劲地掏出了一分钱的两个硬币。

这两个脏兮兮的硬币,都是孙武娘让孙二胜去打醋时积攒的。每次拿着醋瓶,孙武娘给一毛钱,剩下一分钱就是对打醋人的奖赏了。孙二胜的远见卓识,使他有两次打醋剩下的一分钱都没买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吃,而是未雨绸缪地积攒起来。果然,关键时刻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还有吗?吴秋生大夫的声音很严厉,让一边的贺红红多多少少听出了一点装腔作势。贺红红觉得他有些好笑,更有些小题大做,是在故意刁难这两个可怜的小孩儿。

这时,吴秋生大夫的呵斥,让孙二胜有些犹豫。但他又理直气壮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香烟纸盒叠置的那种纸元宝,然后说,这些都是他嬴来的纸元宝。

俄(我)……俄(我)……从好多大院里的猴儿(孩子)们那里赢来的……小龙叔叔说,这些纸元宝也能当钱用的,是小龙叔叔亲口告诉俄(我)说的……

孙大胜眼眶有点湿润,真没有想到孙二胜这个时候这么慷慨,为了给他治胳膊贡献出了全部财产。

那你去找你的小龙叔叔吧!

为此,吴秋生大夫很生气,说是开啥子玩笑,两分钱的硬币就想看病买药?这些香烟盒叠置的玩意,怎么会是元宝?滚,赶紧滚,回找伢(你)娘娘要钱去吧!

贺红红拦住吴秋生大夫,说别和孩子们治气了,这两个孩子俄(我)真的见过——对啦,常在露天电影门口见他们,买不起电影票,差不多天天晚上就站在那里的。爱看电影的两个猴儿(孩子),真恓惶,唉……

你认的,你认得的人多啦,不能养成假公济私的恶习,就是认得天王老子也不行!你看你老子贺来元,在咱县露天电影院多年的把门工作,早已经让他闻名遐迩。他的铁面无情,两袖清风,值得俄(我)们好好学习。那次,咱县革委会的温高梁主任要进去看一场电影,都得先买票才能进场。假如,俄(我)们本职工作都能像伢(你)老子贺来元这么做的话,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一定会兴旺发达,俄(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一定会更加繁荣昌盛,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也一定就都能得到拯救。尤其,俄(我)们妇幼保健站的规章制度,既然制定了就要坚决地执行,病人一手交钱,大夫才能一手看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然俄(我)们吃啥喝啥?俄(们)个人都要服从妇幼保健站的大局,要有全局意识,大夫和护士要拧成一股绳,团结广大能团结的病人,力争全站一盘棋,争创全县的优秀标兵单位嘛!

听了吴秋生大夫这么一番高屋建瓴的演讲,贺红红也就没有办法去帮助这小兄弟俩了。她只好送出他们来,目送两个幼小无助的小背影远去。

 

 

 

 

其实,吴秋生大夫指责小兄弟俩扔土疙瘩情有可原,但这一切其实是事出有因。孙大胜记得上次卖西瓜的老汉嫌他和二胜俩捡吃客人的西瓜皮影响生意。有几个运输公司的小后生刚刚出车回来,让卖西瓜老汉就地打开几颗大西瓜,沙瓤瓤的,红艳艳的,直羡得大胜和二胜流口水。

孙二胜一向嘴甜,大胆地走到蹲地上吃西瓜的小后生们身旁,不停地央求:叔叔,吃完的西瓜皮别扔,给俄(我)们吧!

这几个小后生见状,挥挥手,嘟囔着,让他们这两个穷要饭的赶紧滚,别给他们明后天出车带来啥的霉运,不滚就小心老子们不客气了。

孙二胜辩解着,又说:叔叔,俄(我)们不是讨吃要饭的。

孙大胜也跟在后面附和着说:叔叔,俄(我)们不多要,就要你们两块西瓜皮,俄(我)们就走!

一个凶霸霸的赤膀汉子坚决地说:不给你们,宁肯喂狗也不给。

过了一会儿,站在一边的孙大胜快要哭了。他拽拽孙二胜的胳膊,说:二胜,咱们走吧。孙二胜很犟,就是不走,一直站在那里不动。

另一个和善一点的、穿着学生蓝制服的高个子俊后生,推推那汉子,示意他们别对猴儿(孩子)这么凶,然后把吃剩的小半块西瓜递到了大胜手里。大胜如获至宝,不由得感激涕零,抱着又传递到二胜手里了。

卖西瓜老汉就不干了,认为这小兄弟俩给他带来霉运,不断地骂他们两个猴娃是猴怂破月子,哪来的滚哪儿去,跌(滚)得远远地。朝门倒(意即从门口滚)!——卖西瓜摊搭着篷布,哪来的门啊?

卖西瓜老汉胡乱骂个不停,还拿出西瓜刀威胁他们,并立马要对这俩无法无天的小兄弟俩开肠剐肚!

孙二胜则抱着那小半块西瓜,敏捷地爬到西瓜摊背后的土城墙的顶端,大喊:你敢!让俄(我)爸爸回来打你!说着,一颗土疙瘩凌空而下,把卖西瓜老汉的草帽一下子打到污水沟里了。这一下,惹恼了卖西瓜老汉,赶紧就揪住跟前不远愣头愣脑的孙大胜。

孙大胜急了,直喊:俄(我)又没用土疙瘩打你呀?

反正一样,逮住你,也就逮住伢(你)猴兄弟了。让你们猴儿兄弟俩再扎糟(淘气)啊!

这时,曾荣祥刚到所属的门市部转了一圈,之后,顺便就转悠到卖西瓜老汉的摊子跟前,就问:怎么回事?和这些猴丫丫一般见识的,闹啥呀?

卖西瓜老汉认得曾荣祥,连连叫着:曾经理!曾经理!接着,他的心一虚,紧抓孙大胜的手就放开了。

孙大胜赶紧飞跑,也爬上了对面的土城墙的顶端,与孙二胜在那里胜利会师。

孙二胜对孙大胜说:那小半块西瓜抱回家,等黑间娘娘回了家一起再吃吧。他们津津有味地啃吃早先捡到的几块西瓜皮。

曾荣祥见卖西瓜老汉不依不饶,就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实话。

晓得咱县里原来的那个兴修水利的老县长不?

晓得啊。老县长不是三年前病死了,唉,那一定是累病的……

这小兄弟俩就是老县长的孙子……现而今没人亲,前两年没了妈,只剩下一个娘娘,一直在东峁修大桥的湫水河滩里干着砸石子的活儿,也经由(看护)不了这俩猴弹(顽皮)的猴(小)孙子……

 

十一

 

孙大胜一直记得有一年快到八月十五了,孙武娘打制了满满一脸盆的月饼,放到窑洞后掌的大瓮里面。猴(小)孩儿们就是揭开大瓮盖子,也根本没法探着的放月饼的地方。

那年,孙二胜顶多有四岁,但已经开始长得比孙大胜高了。孙大胜尽管比他差不多大两岁,但在个头上就像朽木一般显得更加老气横秋。尤其,孙大胜自从看了《渡江侦察记》之后,就经常学老战士吴老贵讲强渡大渡河的故事,比划手势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一把年纪的教书老先生。他装模作样地给院子里的几个吃屎玩尿的小屁孩讲:大渡河的水,哗啦哗啦哗啦的;河两岸的崇山峻岭高过云天,大风呜哇呜哇呜哇的。孙大胜的模仿赢得了小龙叔叔的喝彩。

再讲一遍!

小龙叔叔让孙大胜再讲一遍,孙大胜就有点扭扭捏捏的,一副孔夫子读书上不了台面的小模样。逼得没办法,孙大胜只好又讲了一遍,但很多人听上去没有第一遍那么精彩了。人一旦开始了造作,就会显出很多虚假来。往往纯真,总是不经意地自然流露出来的,有意识地培养反倒俗不可耐了。

孙大胜讲完强渡大渡河的故事,就想回家拿小板凳出来再和孩子们玩耍开汽车。他们总是骑着小板凳满院子疯跑,嘴里则学着汽车的呜呜呜声,还煞有介事地不停嘀嘀嘀着,按响喇叭。

孙大胜从院子亮处进了家门,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窑洞里的暗淡光线。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通常放在门口炕塄畔下的小板凳。他只好继续往后窑掌子寻找,渐渐看清眼前的孙二胜站在小板凳上,揭开大瓮的盖子,鬼鬼祟祟地不晓得在干啥呢。

二胜,你在做啥?快给俄(我)板凳!

你要板凳做甚呀?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吧!孙大胜走到大瓮跟前,发现孙二胜滴溜溜转的眼神,紧接着闻到大瓮里刚打制月饼那扑鼻的麻油香味,突然地有些心猿意马了,也不再想抱着小板凳出去开汽车了。

探到月饼,一人一个。可是,怎么也探不着啊!

孙二胜从小板凳上下来,走到窑洞门口找到一根很长的粗铁丝,然后又去大瓮口,伸进去粗铁丝扎月饼,果然让他扎住了……

这小兄弟俩偷得吃月饼,孙武娘一直闷在鼓里。直到有一次,孙武从太原回家,带着大胜二胜去县城国营第二人民食堂里吃炒肉面,二胜不小心才说出了这件事情。

孙大胜记得那是他和二胜第一次到国营食堂吃饭,感觉很新奇。以往在家吃饭,孙武娘总是吃捞面时,熬一锅山药蛋、南瓜、豆角、粉条、豆腐等熬菜,捞起面来,放好盐辣子老醋葱蒜等调料,再来一勺熬菜,就这么吃。很多时候,孙武娘应孙大胜要求熬一锅稠稠的小米粥,熬差不多了,再拌上玉米面,然后一直熬一直用勺子搅拌,最后熬成黏糊糊的干饭,被孙武娘称之为玉米面糊糊。盛在碗里,然后在糊糊的顶端挖开一个坑儿,倒入有很多调料的老醋蘸着吃,很好吃的。有时,来不及,就在稀饭锅里煮玉米饼,味道也很不错。

而孙大胜和孙二胜第一次跟着孙武去国营第二人民食堂吃炒肉面,真的是第一次,因为孙武娘从来没有给他们做过这种炒肉面。

真香!

孙二胜便说比今年刚打的月饼都香,孙武一警觉,就问他是不是偷吃大瓮里的月饼啦?

后来,孙武娘都有些不太相信,他们小兄弟俩根本探不到大瓮里的月饼啊。

这是怎么回事?

孙大胜一看到孙武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深邃眼神,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了出来。

月饼是……二胜……二……胜……用……用……铁、铁……丝……一个个地扎出来的……

孙二胜有些看不起孙大胜,就指着他的鼻子骂:大胜——大笨颅!你这个叛徒!软骨头!

 

 

十二

 

那时候,孙大胜抬着那只受伤的胳膊灰溜溜地从妇幼保健站门诊室走出来。他更加显得郁郁寡欢了。

二胜,怎么办呀?俄(我)的这只胳膊快要痛得断掉了?

说着,孙大胜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孙二胜说,别怕,大胜!俄(我)还有好办法呢!你别哭,只要去想,有得是办法!

娘娘没钱,胳膊成了这样,娘娘晓得了,肯定要打俄(我)呀。二胜,人们都说你是玻璃脑筋,快点想想办法呀……

孙二胜灵机一动,说:要不然,找小梅姑姑吧。小梅姑姑有个小药箱!

说着,他们又来到了东风中学大门口。门房老汉拦住他们不让进,问他们找谁?他们说小梅姑姑。门房老汉说,快走开,这里没有伢(你)们的小梅姑姑!无奈,两人绕到东风中学的后墙。那里有一个东风中学的男生们经常翻进翻出的豁口,孙二胜就从那里翻了进去。

大胜,快翻进来呀?

俄(我)的这只胳膊不能动弹,翻不进去。

那等等吧,俄(我)去叫小梅姑姑!

小梅姑姑正在操场上的队伍里行进着,操练国庆活动的方阵呢。小梅姑姑身穿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头戴一顶崭新的绿军帽,背着一个小军挂包,腰里扎着宽皮带,脚踏一双崭新的解放鞋,甩着戴着红袖标的胳膊,正在队伍里昂首挺胸地踏着大步子行进着。

小梅姑姑!小梅姑姑!

孙二胜在操场边的围墙豁口下,把两手做成喇叭状,不停地喊着。小梅姑姑听到喊声,先和队列前面的体育老师请假,然后就一溜小跑过来了。

小梅姑姑,大胜的一只胳膊快要断掉了……

小梅姑姑一听,就和他一起翻过那个豁口,然后带着孙大胜一起从正门那边进了学校大门。这次,有小梅姑姑带着他们,门房老汉没有拦阻。然后,他们来到小梅姑姑那空荡荡的教室,在她的课桌里找出小药箱给孙大胜治疗伤胳膊。

小梅姑姑只是把红药水和紫药水不停地涂满了孙大胜那只不能动的胳膊。然后,她问他,还疼不疼呀?

不动的话,还不很疼。一动,就特别特别疼!

小梅姑姑说,二胜,你先和大胜一起回家吧。等俄(我)放学后再好好看看!别害怕!胳膊肯定断不了!

孙大胜听小梅姑姑这么肯定的语气,就松了一口气。他就与孙二胜一起先回家去了。

在东峁大桥工地砸石子的孙武娘还未回家呢。小兄弟俩没精打采地在路上走着。

要不然到河滩找娘娘去吧!

娘娘说是这两日不让他们去河滩找她,怕下雨发山水出危险。山水经常就把不听话的猴孩儿推走了。

门上的钥匙就在二胜的裤腰带上拴着呢。他们就回家了。只是走到新修大礼堂那儿,孙大胜又停住不走了。

孙大胜哭丧着脸说,二胜,俄(我)的胳膊肿起来了!

孙二胜就来看他肿起来的胳膊。

小梅姑姑的红药水和紫药水,根本就不起作用!

是不起作用。可是,小梅姑姑是好心。

小梅姑姑是好心。

这时,小龙叔叔出现在他们面前,问大胜,胳膊治好了?

孙大胜说,妇幼保健站的吴秋生大夫说没钱,不给治。

孙二胜委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香烟纸叠置的纸元宝,说:小龙叔叔,吴大夫说,这些纸元宝不能当钱用,你不是说能当钱用吗?

小龙叔叔笑得快要岔了气,说:香烟纸怎么能当钱用啊?俄(我)那是和你开玩笑的。说着,他走到孙大胜跟前,查看那只胳膊。

这是谁涂得红药水紫药水?

小梅姑姑!

伢(你)们的小梅姑姑会治病吗?

小龙叔叔又是一阵狂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笑得流出了眼泪。等笑得差不多了,他把孙大胜拉到自己身边,然后说:俄(我)来治吧!你这一定是脱臼了!

孙大胜有些生小龙叔叔的气,就赌气不让他动胳膊,往后退了好几步。小龙叔叔又撵过去,一只手抓住孙大胜受伤胳膊的上端,一只手把住肘部,然后先向里后向外地这么来回用力拧了两下。小龙叔叔拧的速度很快,孙大胜几乎还还没来得及感到疼,就觉得受伤的胳膊竟然一下子被拧好了,伸出去也能活动自如了。真是神奇啊!

小兄弟俩怀着钦佩的表情看着小龙叔叔。他们以后想跟上小龙叔叔练功夫,可以不?小龙叔叔说,好啊,那就天天早上太阳不出山就得起来,先跟上俄(我)练长跑呗。

 

 

十三

 

星期天了。孙武娘一早起来觉得身上有些疲乏,而且右腿每到天阴就酸痛酸痛的,就想歇一天,不去河滩里砸石子了。她让孙二胜到县城西门外找赵二婶家捎话,说是今日腿疼不去工地了,让她去给工长捎个话。

孙二胜揭开门帘子如同猫鬼神般一钻就跑了,而孙大胜则蜷缩在窑后掌大瓮角落放着的一只小人书箱里翻找着什么。一本本小人书都是孙武给他们小兄弟俩在县城东门口惟一的那家国营书店里买的。孙大胜掏出一本《一支驳壳枪》翻看了起来。背后写着定价一毛二。小人书里有老地主藏着一支驳壳枪想变天的画面,幸亏被警惕性很高的小主人公发现,并及时报案,最终让老地主落入法网。

孙大胜正在翻看到最后两三页时,孙二胜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对孙武娘说,他和赵二婶给她请假了。说着,孙二胜走到孙大胜跟前,一把就抢过《一支驳壳枪》。

大胜,怎么随便翻俄(我)的小人书?

小人书是抢过来了,但封皮给撕下来了。

孙大胜急了,喊:二胜,这是咱爸爸给俄(我)买的,——你赔!

孙二胜不仅不说赔,而且还说《一支驳壳枪》不属于孙大胜的。

孙大胜拿着那张被撕下的孤零零的封皮,很不服气。

玻璃脑筋,你赔俄(我)的小人书!

孙二胜见孙大胜先叫自己的绰号,也就生气了。他就喊笨颅,大胜大笨颅!然后,还滔滔不绝地念起了顺口溜:

 

天上天上,刮风风了!

地上地上,哈(下)雨雨了!

大胜大胜的大笨颅翘起来了,

伢(你)出门走路用不着打雨伞了!

 

正在前炕窗玻璃下搓麻绳的孙武娘哈哈哈笑了,说:弥(我)二胜孙子会编顺口溜了,谁教你来着,听上去真让人失笑嘞?

孙大胜把手中那张封皮扔掉了,然后往地下一坐,就蹬蹄踏脚地在后窑掌子上大声嚎哭起来。

孙武娘没好气地一边搓麻绳一边呵斥:嚎丧呀,伢(你)娘娘——俄(我)还没死嘞!一大早嚎丧啊?——让伢(你)老子回来好好惩处(圪)吧!

孙大胜不依不饶,一头冲上去,像犀牛般去顶孙二胜的肚子。不料,孙二胜早有准备,脚底一踢,一下就把他撂倒在地了。孙大胜又一扑,这下子竟然把孙二胜扑倒了。他刚刚骑到孙二胜身上,还没能及时享受到一丝胜利者的喜悦,就又被孙二胜翻了过来,压在底下。孙大胜不断地挣扎着,脸上一时间浮现出的则是失败者的绝望了。

孙大胜被孙二胜压在下面之后,只能用嚎哭来表示自己的反抗,以至于嚎哭声越来越铺天盖地,越来越愤怒嚣张了。

这一下,让孙武娘无法清净了。孙武爹死之后,孙武娘也抽起了香烟。她总让两个小孙子给她去买五分或者六分一包的廉价香烟,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她骂孙武爹是啥的死鬼老汉,二胜就问:啥是死鬼老汉呀?孙武娘就会暗自落泪。

现而今,孙武娘听到孙大胜的嚎哭就更烦得受不了,忍无可忍,从门旮旯里操起那根孙武专门从太原给她买回来的刷了黑油漆的龙头拐棍,一边向后窑掌走过来,一边对孙二胜说:

二胜,把大胜的屁股给支到小板凳上!

孙大胜哭得已经是一波三折余音绕梁,最终惊动了院邻。星期天一大早,小梅姑姑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馒头,正要一个人去圪垛院里练平衡木的走功,就听到了孙大胜一咏三叹式的、快要岔了气的哭喊。

小梅姑姑就走进孙武家窑里,对孙武娘说:大娘,别打了,大胜都快哭岔气了!

孙武娘这才不打了。小梅姑姑就拉孙大胜从地下起来。

别哭,咱们不和二胜玩耍了好不?

孙大胜一边抽泣着点头,一边说:小梅姑姑,俄(我)跟你一起去圪垛院走平衡木吧!

孙二胜则说,俄(我)也去好玩的地方,俄(我)跟上小龙叔叔要练飞檐走壁呢!

 

十四

 

站到圪垛院里的平衡木前面,能够远远望到对面高坡上露天电影院那高高的后墙。紧靠着背阴的后墙,有两株很高很粗的大杨树,树梢直指着高远的蓝天。

小梅姑姑,俄(我)总有一天要爬到那根高高的大杨树上,站到树梢梢上,头就能一下子顶住天了。

小梅姑姑没有搭理孙大胜,只是亭亭玉立地挺立在平衡木上,不时踮着脚尖走来走去。她这个样子很像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走了没一会儿,她就把深蓝色的运动衣脱了下来从高处扔给了孙大胜。

孙大胜就把小梅姑姑的运动衣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掉在地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低下头闻了闻小梅姑姑的运动衣,然后把流出来的清鼻涕又吸溜进鼻子里了。

孙大胜大声说:小梅姑姑,你的衣裳,好——香——啊!

小梅姑姑露出里面水红色的低领短袖紧身的练功衣来,一个叉腿,然后又一个后滚翻,紧接着便是飞身一跃,腾空而起……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孙大胜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小梅姑姑出神。后来,露天电影院后墙那儿,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小龙叔叔,一个是左蹦右跳的孙二胜,他们竟然在爬那两棵大杨树呢。他们一人抱一棵在向上爬着。

小梅姑姑,小龙叔叔和二胜他们在爬大杨树呢!

小梅姑姑则在平衡木上突然加快了动作,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只矫健的海燕,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凌厉,让孙大胜看得越来越眼花缭乱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小梅姑姑微微喘了一口气,从平衡木上跳到他的脚边,说了一句:别理他们!

就是。他们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们呢!

对面远处的高坡上,小龙叔叔爬大杨树的速度越来越快,爬到树梢上了。而旁边另一棵大杨树上,孙二胜还未能爬到第一根树杈那儿,实在爬不动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另一棵树梢上的小龙叔叔。小龙叔叔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就见十多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鸽子飞到他的肩膀上了。那些鸽子是小龙叔叔在家里那会儿放走的,可是它们怎么能找到主人的啊?

孙二胜想不明白,而在圪垛院看小梅姑姑走平衡木的孙大胜就更想不明白了。

小梅姑姑,小龙叔叔真的会飞檐走壁吗?

小梅姑姑则撇撇嘴,一直不相信这样的事情。

孙大胜怀里还抱着小梅姑姑的运动衣,看到小龙叔叔从大杨树上下来了。孙二胜则还未下来。

哈(下)来吧,二胜!

孙二胜在第一根树杈上坐着,想往下跳,但是有两米多高,还是不敢,就抱住树身往下出溜,不防一下没能抱紧,滑脱了。人一下子掉了下来。掉到地下,刚要站起来,竟然又从高坡上栽倒圪垛院里了。

孙大胜惊得兀自张着嘴,竟然呆住了。小梅姑姑喊他过去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孙大胜看到孙二胜在露天电影院后墙高坡大杨树底下那儿,又一头冲向圪垛院,在空中连番翻了三个筋斗,竟然稳稳地站到圪垛院里了。

小梅姑姑在平衡木上转身寻找孙大胜,也一下子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她从平衡木上跳了下来,没有顾上搭理孙大胜,就先向孙二胜跑去。

二胜,你没啥事情吧?

孙二胜小脸已经逼得通红,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一转眼竟然从树杈上掉了下来,掉到大杨树下,又一头栽出去了。他没有想到能够掉到了圪垛院里做木工活留下的一堆废弃锯沫面上了。人是安然无恙,但也把他吓得脸色发白。

孙大胜看到孙二胜这个模样,也不由得吓坏了。他随后跑到孙二胜跟前,安慰说:二胜,俄(我)的小人书《一支驳壳枪》不要了,给你吧!

小龙叔叔也吓得脸色苍白,从高坡上跳到下边的一个土坎上,又从大路绕下来,从圪垛院的一排窑洞口跳到半截子高的干木工活用的木架子上,然后再一跳,才跳到了院子里的地面上。这么一连三跳,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小梅姑姑拉住二胜说:二胜,你没事吧?

小龙叔叔则推开小梅姑姑,抱起孙二胜说:二胜真是个勇敢的猴孩儿!

小梅姑姑白了小龙叔叔一眼,撅撅嘴,站到一边,没再吭声。

孙二胜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没有流出来,然后对小龙叔叔说:俄(我)才不怕呢。俄(我)还要跟上小龙叔叔练飞檐走壁嘞。

 

 

 

十五

 

孙武从太原回来了。孙武是个大孝子。由于,孙武娘的牙口不好,他就从太原带回来一挂兜专门给老人们喜欢吃的糖点心。麻酥酥的,甜丝丝的,很好吃!

这个好消息,是小梅姑姑的老妈带来的。小梅姑姑的老妈在汽车站当调度,每天从太原发过来的班车都得经过她的调度。这不,她一来是到圪垛院找女儿回家,二来是顺便把孙武从太原刚刚回家的好消息告诉了大胜和二胜。

小兄弟俩突然被这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所打动了。他们竟然手拉手向家里跑去。一大早两人因为争夺一本小人书而大打出手的事件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他们知道孙武一定从太原带回来更新的小人书了。

孙二胜主动示好,先说一句:大胜,你说咱爸给咱带回来啥的小人书了?

一定会有上次电影院里演的《小号手》,还有……还有……《敌后武工队》呀,《闪闪的红星》呀……还有……

孙二胜更加激动得欢天喜地了,以至于在新修大礼堂那儿,又差点绊倒了。孙大胜拉着他的手,紧紧拽住他,才没有摔倒在地。

小龙叔叔背后喊着二胜,让他去真武山放鸽子玩耍。孙二胜也没心思了。他骄傲地说:俄(我)爸爸从太原回来了,今儿个顾不上啦!改天再跟上小龙叔叔耍!

刚进家门,孙武娘招呼小兄弟俩到炕塄畔靠近灶火锅头那儿,说是他们爸爸带来好多好吃的太原点心。一家人围在一起先尝尝新鲜吧。

孙武从一只带拉链的上海牌大旅行包里拿出两本新崭崭的大书来。大书上面有许多彩色的图画,图画下面有很多印得相关的黑体大字。

这是啥呀?小兄弟俩都很疑惑。

能是啥?伢(你)老子说你们俩个快到上学年龄了,有时间先看看识字课本。

孙大胜有些失望。孙武没有买回来《小号手》。孙二胜也觉得这个识字课本没啥用,没意思,不好看。

爸爸,你为啥不买几本新出的小人书?

孙武说,走得急,没来得及买。这两本识字课本还是让同事从北京捎回来的。

小兄弟俩面面相觑,也就不再吭声了。

孙二胜很会察言观色,乘着孙武刚回家心情高兴,就说:爸爸,给俄(我)和大胜一人一毛钱吧?

要钱做啥?

今黑夜有好电影,是——是《战斗的早晨》……

孙武啊了一声,说这个片子很老了,太原早演过的。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不过,孙武还是很痛快地掏出钱包来,一人给了一毛钱。这小兄弟俩就手拉手一起跑出去了。

就在当晚,他们在露天电影院售票口掏出钱来去买票时,又改变了主意。孙二胜神秘地指了指身后的那两棵大杨树,说:大胜,把钱省下来吧。

省下来做啥啊?

两毛钱能差不多买两本小人书,书店里刚新到一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了可以学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呢。

好吧。听你的,二胜。

五分一张小票,两张一毛。但爬到树杈上就能够得着后墙上面了,爬到后墙的石棉瓦那上面,往旁边屋顶再一爬就能跳到里面茅厕墙上了,然后再一跳,就进入了电影院。这样就把两毛钱都能省下来呢。

孙大胜觉得是个好主意,也就同意了。他们两个一人抱一棵大杨树就向上爬去。孙大胜爬了半天,都无济于事。他刚爬几下就出溜下来了。

无奈,孙大胜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孙二胜爬到大杨树的第二根树杈那儿了。爬到第三根树杈时,起了一阵风。

二胜,爬不动了,哈(下)来吧!

高处的孙二胜没有回音,只是——这时,孙大胜抬头一看,震惊了!孙二胜吊在最高的树杈上了,只听树杈在风声中鸽子鸽子地叫着……

这是在叫小龙叔叔的鸽子吗?

可是,黑漆漆的夜空没有一点回音,风声更大了。孙大胜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只有孙二胜的那件深蓝色的小布衫后襟子在露天电影院里开映前的灯光照耀下格外招摇……

也就在那个时候,孙大胜在树下听到高空树杈传来更加恐怖的嘎巴嘎巴声响,紧接着孙二胜拽着断裂的半根树枝凌空而下……

那一刻,时间大概凝固住了。孙二胜劈里吧啦地落在露天电影院后墙顶的石棉瓦上了。石棉瓦被孙二胜的身体砸中,有几块石棉瓦又随着孙二胜落到了墙体外的地面……

这次,孙二胜远远没有白天那么幸运了。他一头栽在地面,身体斜侧着落下之后,竟然又一次翻弹起,撞回到坚硬的墙面上。再一落地时,又滚落了老远。人已经满身是血,起先还滚了几滚,最后就一动不动了……

二胜,二胜!你快醒醒!

孙二胜紧紧闭着眼睛,眉棱骨上划开了一道血口子,一只耳朵也刮破了,身上都是灰土,两个小拳头握得很紧。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任谁呼唤也不理不睬,而从那小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香烟纸叠置的纸元宝,还有两个脏兮兮的一分钱硬币,一张一毛钱。

躺在地上的孙二胜四周,被看电影的人越围越多。孙大胜则跪在地下抱住孙二胜的头,把那些个纸元宝呀,两个硬币和一张一毛钱,重新装进他的小口袋里。孙大胜又把自己的那张一毛钱掏出来,装在了孙二胜的小口袋里。

孙大胜一直在喊:醒醒啊,二胜,你快醒醒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人群里钻进来了孙武和孙武娘,随后又赶来的是曾荣祥、小龙叔叔和小梅姑姑……

孙大胜紧紧攥住孙二胜的两只小手。孙二胜的那两只小手已经没有一点血色,而且已经发青,发黑,是那么冰凉冰凉,让孙大胜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寒冬腊月那刺骨的冰窟窿。

过了很久,孙大胜抬起头来,一头就扑到小梅姑姑怀里哇哇哇地大哭。

小梅姑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着孙武和孙武娘把孙二胜那冰凉的身体轻轻地抱了起来。

旁边的小龙叔叔也一直在低着头擦眼泪。后来,他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正在抽泣着的小梅姑姑的发辫,然后轻轻拽了拽。小梅姑姑则红着眼睛,一直不断地抽泣着,好一会儿,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使劲把头和身子摇几摇,便不再理他了。

孙大胜在小梅姑姑怀里一直就这样不停地放声嚎哭着。那时,县城的夜晚,因为这嚎哭声变得更加凄厉漆黑,也更加诡谲难测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