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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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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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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尔木记事

 

 

 

我从上铺爬起时,中下铺二位同伴依然沉沉大睡,还发出呼噜声,真是佩服他们的睡眠。我口干舌燥,到水房刷牙。然后坐在临窗小座,打开帘布看外面。天仍黑暗,依稀能感觉到旷野的辽阔和苍凉。这匹烈马,奔跑了整整一夜,有些踉跄,有些蹒跚。天渐亮时,见外面的荒野连成大片。青海大地,从一个海拔到另一个海拔,让整个身心为之悸恸。古往今来,有多少诗人发出羁旅之叹啊。我想起王昌龄、岑参、陈子昂等人的诗句,莽莽原野,大马驰骋。雕弓天狼的蒙古人,似乎更自豪这块土地,曾经留下了一代枭雄的壮阔梦想。

早七点,列车到了格尔木站。下车。出站。打车到开宇宾馆,此前劲松已订好房间。八点吃罢早餐,稍停片刻,劲松的朋友小祝开车过来了。

格尔木地处青藏高原腹地,海拔2780米,是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也是去往西藏青藏线必然要经过的中转站。劲松计划上午去看胡杨林,下午到察尔汗盐湖。上午不热,胡杨林好进去。八点半准时出发。一路荒凉的莽原,一路连绵的昆仑。盐碱地、红柳、枸杞……两个多小时,到达了胡杨林所在的沙漠。踏着沙地走。我的鞋是夏季徒步鞋,漏网的,开始怕鞋子里进沙子,小心翼翼走,还是有沙子钻进鞋子。劲松说干脆脱鞋吧。几人便都把鞋脱了,放在了一丛胡杨下。放眼面前的沙漠,如巨浪涌迭,似波峰起伏,人群散落其中会瞬间迷失。四人向沙漠深处走。开始时沙地还很凉爽,进入时还挺舒服。后来忘情拍照胡杨,逐渐地忘了脚下的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胡杨树,一丛丛零落着,虽是群居,却有距离。它们各自将根深扎在沙漠里,汲取地下有限的水分。但是现在,并不是看胡杨最佳季节,这些胡杨要等到九月或十月才能见到杏黄叶子,拍照才有效果。现在见到的,是胡杨树顽强的生命姿态,像与时间激烈战斗场景:有的身体弯折,筋骨却虬劲凌厉;有的将碎裂干枯的骨殖遍洒疆场,悲壮凄惨。而无论站立,还是倒下,都以伤痕累累的身躯,顽强活着。劲松说,这里的每一棵胡杨都有故事。我恍若听见树的骨头在天地火炉的炙烤中噼噼叭叭爆响。它属于沧桑之变,也属于沉沦之殇。生命之绝美,全在槁瘦弯曲中了。

明德捡了两块干裂的胡杨木,有一块的截头有如鸟儿,艺术品啊。这时又来了一个甘肃平凉地区的女孩。她是打出租车专程来看胡杨的。甘肃女孩不惜加价,到这里拍照,并与我们每个人合影,然后急急地回返。不知过了多久,明德大喊着说感觉烫脚了。抬头看太阳,刺眼的火焰钻入了沙漠,将所有的砂子变成手执火把的小匪。赶紧回撤。瘦的还好,肥硕的快要榨出油了。每一次落脚都灼烫。踉跄而奔。好不容易到了放鞋子那里。再看脚底,灼烧成了白白的茧壳,硬如纸板。脊背和前胸,也是汗水涔涔。穿上鞋子时,热辣辣难受。

又见一路出现的丛丛红柳,在蓝色天光下格外好看。我没见过红柳,只读过劲松写红柳的作品。这次见到了。没摸到红柳的人不算来高原。这些红柳,枝枝开得旺盛,在荒芜的原野上,闪着纤美的光泽。往前,路边的青稞已经成熟,我没见过枸杞,下车拍了几棵树。中午一点多赶回格尔木市区。劲松找了一家饭店,点了许多菜。吃完饭后,回宾馆休息。

下午三点半,去察尔汗盐湖。

察尔汗盐湖是中国最大的天然盐湖,湖中储藏的盐可供全世界的人食用一千年。钾镁盐资源也极其丰富,储量达500亿吨,是国家钾镁盐的主要产地。还有30余公里长的万丈盐桥,更是壮观。到达盐湖时,天气阴郁朦胧,光线不好。若是白云蓝天,映衬静谧洁白的盐湖会更好。下车即见一块巨石般的“盐粒儿”摆放在标牌的基座上。这巨石大的吨级“盐粒儿”堪称天下一奇。仔细看上面,有细密的网状罗织,这是结晶盐分子结构。这个“盐粒儿”因为时间久远,发黄发黑。第一次见如此大的“盐粒儿”,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望不到边的盐湖,让我不知如何取景如何拍照了。路边冰层一样的结晶盐湖,如祼露的羊脂玉。手一摸,硬如岩石。下面还有液态的盐水。我用手机拍细节、远景以及与道路相衔的盐晶,都令我感慨。劲松《在察尔汗盐湖》中有这样的精致抒写:“……盐与盐在交谈,话语隐秘如梦境:/太阳灼热,只有它的手指可以找出我们!/风在搬动不明真相的云朵,一滴雨水张开潮湿的耳朵。/盐与盐在交谈。/在一滴雨水到来之前,盐的声音更低。/只有那群汗水咸涩的人能听见。/只有安静的察尔汗可以听见。”诗句唯美,入禅入境。

晚上劲松一家请我们吃正宗的青海羊肉,买了一箱子罐啤。吃得美,喝得爽。还买了好多水果和嫩核桃,在饭店吃,又带回了一些到宾馆吃。劲松说,明天要带我们去可可西里。到了那个区域,在路上,或许还可能见到藏羚羊。

昱日一早起床下楼,沿柴达木街漫步,晨光渐亮,路边杨柳下的水渠,有清水流淌。我向东边走,拐弯有个三角地,大片格桑花竞相怒放。有野外相遇的感觉。格尔木不愧为全国卫生城,街上见不到垃圾,楼房整洁,街道干净。车辆渐多时,我返回宾馆,再向北边走,站在江源南路看见一辆接一辆标有“盐湖通勤”大客经过。这些开往盐湖方向的职工班车,将要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天天如此,也是格尔木街道一景。昨天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段路,对于长期在这里生活的人来说,沿途看见的,是单调荒凉的盐咸地。乏味、枯燥。由此我对这些到生产钾盐的盐湖区的职工,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格尔木市区的绿化出人意料的好。走在这个城市,有如内地大城。站在酒店五楼,透过窗子从楼群中又能见到逶迤亘绵的山峦,那可是昆仑山脉?昨天去往盐湖的路上,一路相随的就是昆仑山啊。劲松说,在格尔木看到的山,都是昆仑山。昆仑山是站在青海高原之上高海拔的山,被誉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山。早晨我在江源路蹓跶时,曾拭图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到昆仑山下拍几张初升的太阳。我招手打车,司机是一位女士,她劝我说,那里实在太远,你这点儿时间怎么能到?我说看着很近啊。她说是啊,可是没有路!回宾馆一会儿,劲松到了,他带我们去吃“张记牛杂汤”。热的汤和刚出锅的火烧,暖胃驱凉。一碗喝尽,还可添加汤水。若是冬天来喝,更暖身、舒服。

吃过早餐,向可可西里进发。小祝已备好了两个氧气袋放在车后面。车子一路高歌猛进,出南山口一直向南,进入昆仑山地区。快到纳赤台时,有一段砂石路,灰尘四起,不得已将窗摇上。河道的水也变得浑浊起来。这河是昆仑河。昆仑山则变得愈加光裸。再行,车子逐渐进入高寒地带。临近中午到达纳赤台昆仑泉。下车进入,但见一口敞开有圆井,有清纯的泉水涌出,我将手里半瓶矿泉水喝尽腾出空瓶子,劲松为我接满带着。清澈的泉水顺水泥台地向山下白白流淌,有些惋惜。这里海拔3575米,青藏铁路第一高桥就在这里,还有三岔河大桥。昆仑河与秀河在纳赤台之北交汇。这泉水是从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以及西边不远的海拔5769米的玉虚峰那里渗流过来的。这从地下涌出的,也自然而然是带着昆仑山的养分了。这泉,水质清透,甘甜醇美,是昆仑山中最大的不冻泉。

藏族人把昆仑泉称作“纳赤”,意为“放过神佛的地方”。玉珠峰是昆仑山东段的最高峰,距昆仑山口以东10公里处。山峰终年积雪,其两侧矗立着众多五千米左右的山峰。地形特点南坡缓北坡陡,发育有现代冰川。玉珠峰是登山爱好者初次攀登雪山的最佳山峰之一,其南坡路线清楚明了。北坡路线比较复杂,沿北侧的三条冰川攀登会遇到冰壁、冰裂缝等地形。玉虚峰位于格尔木市区西南160公里的昆仑山中段,与玉珠峰相距25公里,是玉珠峰的姊妹峰,也是著名的道教圣地。在昆仑山的万千山峰中,玉虚峰耸立云端,神秘非凡。

雪山在侧,凉意明显。海拔3575的纳赤台,在二峰之北不远处闪着它卓特不凡的光亮。“最干净的石头躺在水的怀里。暴风雪的边缘,一眼泉水把那些路过的花呀草呀全都留下了。”这是劲松《纳赤台》诗句。莽原漫长的边际形成的起伏弧线,将天空和大地缝合到一块儿。天低云低,伸手可摘。没有人迹,绿地也是浅得令人怀疑那颜色是被稀释得缺失了原本的色泽。差不多好几小时或更长时间能看到的景观,也是黄褐色的山梁或原野。

昆仑山口位于昆仑山中段,是青藏铁路和青藏公路上的一大要隘,也是重要的分水岭。山口以北属柴达木盆地内流水系,山口以南的万条水流归入长江。昆仑山口是一个绝佳的拍摄之地。站在山口眺望,莽莽昆仑东西伸展,山巅之上冰雪绵延,恍若玉龙横卧。

下车拍照,劲松叮嘱我不要跑动,这里的海拔4767米,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域,氧气稀缺。我下车后就看见了索南达杰的墓碑和雕像。生命禁地,连鸟儿也不高飞,却适合藏羚羊栖身繁衍。那华丽的藏羚羊的皮毛制品走俏国际奢侈品市场,让一批又一批狂徒铤而走险,大肆猎杀。索南达杰和“野牦牛队”,是保护藏羚羊的天使。不幸的是,这位英雄却被狂徒射杀,也让可可西里成了英雄终结之地。索南达杰本该活着,如果他是庸人的话。正当劲松告诫我们别在这里跑动时,那边还真出事了:一个女孩追赶前面的同伴,跑得急些,一下子摊软晕倒,同伴抱住她。女孩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劲松见了,快速到车里取来氧气袋,迅速给女孩吸氧。女孩吸了氧,像服了灵丹妙药,瞬时缓了过来,同伴将她搀进车里休息。

在昆仑山口的可可西里,还见到了一条被土填埋了的“断裂带”,是十几年前的一次8级大地震所致。将昆仑山南部撕开了一条长达450公里的裂沟。在山口不远处有地震纪念碑。我们的车子路过看到了。车子向西攀高,一路苍凉。公路似带子般延伸。过这段,几乎很少有车再向纵深行进。昆仑山口是一道关隘,多数的人过了这个关隘就止步不前了。这些车,大多是从格尔木或西宁过来的。再行,又遇雪山。劲松说今年的雪山积雪不多,上面的灰土也多。有的峰顶云雾缭绕,劲松说那一定是在下雪。要看从那个方向流经过来的溪水是否浑浊,即可判断是否下雨雪。前面不远,有修路工人,他们是这个地方最孤独的人,也是最值得敬佩的人。莽原之上,骆驼草,浅草,碎石,让荒凉一再荒凉。由于西南季风的减弱,这里的降水量明显低于东侧的青藏铁路沿线。相对干旱的环境,决定了这里的植被类型对于高寒草原和荒漠草原的过渡区。植被的覆盖度很小,但依稀也能看到凤毛菊、点地梅、水柏枝等高原植物类群在砾土间构成了奇特的垫状植被。

过昆仑山口,劲松提醒大家进入了能看见藏羚羊地带。车子一掠而过时,我们看见了一两只距路边不远的藏羚羊。藏羚羊已过了迁徙季,这一两只恐怕是落单的病弱者。还看见了野驴和鼠兔。都惊呼。若是见到藏羚羊大迁徙场面,不定要有怎样的兴奋呢。还有那座铁路高桥下面,电视新闻无数次出现藏羚羊奔跑而过的情形。

到了自然保护站,有一趟低矮的房子。进去看,是资料馆。外面有两汪水泉盈盈而漾,只是以铁丝网搁开。厕所外墙写着“小心藏獒”四个字,警示这里豢养青藏地区最凶猛的动物。走进保护站小展览室看一些图片,之后上车回返。路遇一位磕长头的藏族青年,悠远的道路,显得形只影单。一路见有骑车的年轻人、徒步者。又看见一只黑隼停在路边一根木桩上。铁路有时也与公路“缠”在一起。这是青藏线,我虽未能看到绿皮火车,却看到了油罐火车经过,像蠕动的蛇,疲惫奔行。回返路上又见大地深切的沟壑,里面镶钳着碧绿的河流,如玉似翠。再过纳赤台,小祝说在这里能挖到锁阳。顺便也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和劲松到河谷边看看能否捡到好看的石头。那河谷,就钳于沟壑,土壁竖立,有如城垣。又似刀子切开的蛋糕。

回城的路上,劲松电话预订了一个叫“乱泥鳅”的火锅店,说晚上大家都很累,吃鱼火锅,喝啤酒,一定很爽。到了那个饭店,劲松到外面两家饭馆买了三种凉皮子带到了火锅店让我们品尝,加上风味独特的黑鱼泥鳅火锅,吃得喝得全身出汗。本来不能喝酒的劲松,也喝了多杯啤酒。餐后,他又到菜市场买了桃子和黄瓜西红柿,给大家带上车吃。这个劲松,真是心细。格尔木的黄瓜好吃,我在去往拉萨的列车上吃了,果然脆香纯正。

我几乎一夜未眠。天还未亮,劲松已到,出宾馆打车到车站,过安检,剪票排队上车。他送我之后,还要送明德上另一趟列车,晚上再送姜桦上车到西宁。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关照陪伴我们,十分辛苦。在送我进候车大厅时,我看见他在窗口前久久站立向我这边望。黑暗里的肩膀是瘦弱的。他又担心我坐错了车,发短信告诉我要下地下通道进二站台乘车。在进入车场我回身望他还在窗口那里站着,我的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孤独和失落。这个世上,除了亲人,还有什么能比兄弟般的情谊更令人难以释怀的呢?我上车。车里的人在沉睡。找到了铺位,昨夜一夜未眠并未让我睏盹,反而难以入睡。就这么听着火车咣咣当当地飞驰。

车过格尔木之后,便开始了“弥漫式”的供氧。我注意到车厢卧铺床头上,都有供氧口。到了七点半,劲松来信息问到哪儿了。我拉开窗帘,天已放亮。我望着窗外,判断车行速度、里程以及地点。我在地图上看见了青藏铁路线上的许多地名及标着米数的海拔:南山口站3081。甘隆站3309。纳赤台站3575。小南川站3832。玉珠峰站4159。望昆站4484。不冻泉站4611。楚玛尔站4495。五道梁站4636。秀水河站4570。江克栋站4778。日阿尺曲站4584。沱沱河站4547。通天河站4598。雁石坪站4712。布强格站4823。唐古拉站5068。……列车梯级攀升,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鹰,踏着一缕寒风飞翔。所有的白云,都贴着山顶浮悬、漂泊;所有的阳光,都在山巅的起伏里浪迹天涯。手机信号没有了。人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也丢在了低处。午后1点45分,列车到达了青藏线海拔最高的唐古拉站。

我知道,列车过了唐古拉之南,就是藏北地区了,列车将柔缓地跌入抛物线各站,最后到达海拔3640余米的拉萨。我的耳畔回荡起了布鲁列·库列斯的音乐,那种震撼灵魂的圣美旋律,盖过了摇晃的列车声。音乐中的圣地,灵魂的圣境,就在前面召唤我。我似乎听见了经轮的转动声、六字真言的唱祷声,以及风雪大地的头颅长叩和风马旗猎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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