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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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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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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文/常生

我头顶着似火的骄阳,怀抱一套崭新的瓦青色工作服、一双大头鞋和一顶中国红的安全帽,紧跟在袅袅婷婷的苏文绣身后。苏文绣是车间的办事员,别人都叫她苏姐,唯独我甜甜地喊一声绣姐。听到这样的称呼,她的眼睛、眉毛和酒窝就亢奋起来,并相互配合,露出了小鹿般的笑容。她穿着一件土绿色的工作服,腰腿上裹着黑色健美裤,穿着一双黑平绒布鞋,竟有种说不出的婀娜风姿。她说,走,我领着你去找你的工长。她刚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犹豫了一下,咽了回去,继而补充说,到那儿你就认识了。苏文绣说这话的时候,一侧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种表情绝不是她这个年龄惯常使用的,只能是来自一个女人终将逝去的青春。苏文绣的脸上并看不出实际年龄,岁月留下的痕迹被她的装扮巧妙地隐藏起来。只是颈部总是隐隐约约的有一两条赘肉在她说话的时候不停浮动。

我跟着苏文绣经过横空的、矗立的、椭圆的、尖尖的各式建筑,经过不绝于耳的机器轰鸣声,即将走进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工作岗位。苏文绣一路不停地对我循循善诱。我尽可能挨她更近,才会听得清。苏文绣说这工作服就是穿一个新,一沾水比油毡纸都硬。我说这鞋真够沉的,有五、六斤。苏文绣告诫我,大头鞋必须要穿,那鞋里的钢板可是货真价实的,拖拉机压上去鞋头都没事。安全帽更要戴,谁也不知道在你干活的时候是否会有天外来客。

库房在循环水池子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蹲在库房的两个货架中间找工具。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似卷非卷,五官极其特殊,仿佛每一个器官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独立存在。在看到苏文绣之后,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呆滞,好像没地儿放一样儿。他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苏文绣跟他说话的方式极其随意。她停下扭动的胯骨,轻飘飘地说,咱们车间新分来的学生,老大吩咐,给你们丙班。苏文绣忘记了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但没有忘记说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她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这是丙班工长:鳏夫。我愣了愣神儿,没听清。苏文绣却憋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她随后更正说,关富,这是关富,你的工长。关富缓缓地站了起来,说,是你生的吗?是你生的我就要。他站了起来,仍旧无视我的存在,只是盯着苏文绣诡秘地笑。是,是我生的,一共生俩,你是老大。苏文绣斜睨着一双挑逗性的眼睛,抄起一旁铁桌上的一大串钥匙,说了声,别忘记锁库房门,便抿着嘴抽身离开。

苏文绣和《围城》里的苏文纨只差一个字,这一个字的区别是风风火火、坦坦荡荡。她虽然只是车间的一个办事员,但“权利”很大。每月十六日,苏文绣会把全车间所有人的工资、奖金、保健费从分厂取回连整带零的几万元现金,然后分发给三个大班、五个小组和车间大小头头们二百多人。苏文绣的权利还体现在她手中的那一大盘金光灿灿的钥匙身上。这一大串钥匙可以打开车间的所有库房,领取各种作业的工具、各类物资,劳动保护、肥皂、洗衣粉、手电筒等等。

那个骄阳似火的夏天,蓝得纯粹,让人总想伸手去摸,去抚摸那深不见底的蓝。那种蓝和那些古老的厂房、建筑物搭配到一起,植入我的记忆,无论穿越多少年,都好似是莫奈的一堆干草,放在大脑里,挪不走。还有最难忘的,就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强迫症似的把重要的日期刻在大脑里。比如,出生日、开学日、工作日、结婚日以及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日子。而这一天,强迫症再次强迫我记住上班的第一天,记住眼前的这个人:关富,工人中的头头。他始终是一副不正眼儿看人的样子,从一旁的铁桌子上拿起一个本夹子,本夹子里夹着考勤纸,打开后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回答,李青钢。他终于开始上下打量我一米七的身材和裸露在外的两条白皙的小腿,小腿上尽是不毛之地。他说这个名字长得不像你。我立即回答,应该说是我长得不像这个名字。关富点点头,表示我纠正得对,就歪歪斜斜地在考勤上写下了李青钢三个字。然后猛地合上本夹子,背在身后,盯着我的脸很正式训话:一、干活儿要安全;二、有事儿要请假;三、对师父要礼貌。然后说,走,带你拜师去。说完,他熟练地把本夹子背在身后,一把抄起一根一米长的撬棍,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库房。

在省城读中专的时候,班里组织过一次口头问卷调查,问同学最喜欢金庸笔下的哪一位“师父”。问卷从金庸先生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作品中遴选了张三丰、风清扬、王重阳、黄药师、洪七公等五位“师父”作为选项,再另设一个“其他”选项。结果有5人喜欢张三丰,3人喜欢洪七公,剩下的37人全部选择“其他”,其中36人喜欢小龙女,居然还有一个喜欢任我行。

那是一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年代。如果单以饱暖论理想,那么现实距离理想并不遥远,不过就是最最普通的希望,希望平日里的餐食和过年一个样。所以,那时的我们似是有了最初的闲情逸致,怀着拜小龙女为师的梦想走出校园。

那一年,港台歌曲好似坐在花轿里正过门儿的新媳妇儿,一次又一次地在耳畔飘过。我们是听着《我的未来不是梦》走进青竹镇的。我和我们班另外五名男生、一名女生共七人被分配到青竹镇钢厂。这个男女比例看似情缘凋零,但若在某位作家的笔下,定会酝酿出风花雪月继而痛入心扉的故事来。我煞费苦心地给我们这个组合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武当七侠;另一个叫全真七子。但都被唯一的女生梅艳芳同学强势否定了。梅艳芳同学的否定权不容置,因为我们班有“女人花”独领风骚,导致教室的门槛曾被师兄师弟们踏破无数次。

我的名字叫李青钢,听似与青竹镇钢厂有缘,但实属巧合。原本奢望这个名字会在学校的武侠幻想中掀起一层波澜,但因为那次问卷调查,导致青钢剑比起黯然销魂掌实在是平淡无奇。我是七个同学中唯一一个被分配到一分厂的。在总厂报到后,我和所有刚刚踏进钢厂大门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样,被总厂分到分厂,再被分厂分到车间,经过多次“易手”之后,被车间分到班组。

我紧跟在关富的身后,对拜师学艺这件事充满期待,希望能有一个像小龙女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来当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师父。苏文绣在刚才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有关工长的“江湖地位”和“奇经八脉”。工长,就是工人的头儿,别看文化水平不高,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一天天和一个班儿五十多号人摸爬滚打在一起,哥们弟兄的,既像一个大家庭,又像一个小社会。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要告诉他。决断不了的,都要拿他当个主心骨。工长,又像个土皇上,平时什么活儿都不干,到处晃悠;到了关键的时候,什么活儿都要带头干,什么活儿都要会干,更能干。大班里,特别重要的活儿都要听他的指挥。要是不听他的,他就要甩脸子骂娘、尥蹶子踢人。

当工头还得壮得像头牛,还要有股子痞劲儿、狠劲儿。我没觉得关富有多痞、有多狠,只是跟在这个壮得像一头公牛的家伙后面,如同前面有一堵墙,不透一点儿风。我盯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根一头尖一头扁的撬棍,感觉压力很大。当这根撬棍被关富扔到配料室红砖地面上发出咣当当的声响时,屋里一张长条铁桌子四周围着的四男一女齐刷刷地抬起了头。他们的名字如同古老的年画,让人联想起穿着红肚兜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想起金灿灿的玉米,想起满箱的金银珠宝。配料组组长林友财,身上瓦青色的工作服已被洗成了灰白色。他是编兜子的行家里手,只要打包带足够,个把小时就能编一个结实耐用、花色有致的兜子。另外四个人是:叼着烟斗的李有鱼、龇着黄牙的肖玉贵、脸色黝黑的董宝印和女同志杨金环。看到胖胖的杨连环,我有些失望。

老孙呢?关富仿佛已经知道他要找的人不在。他没等任何人回答,就指着我对林友财说,给老孙找个徒弟,就是他,叫,叫李青钢。从这个月起,每个月给老孙做带徒费十五。然后说,这把撬棍给你用,捅溜子顺手。林友财嗯了一声,继续编兜子。杨金环抢着话说,老孙三天没来了。关富呆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又对林友财说,你先带带他,讲讲安全上的事儿,别让他乱跑。然后,关富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在这里。

组员李有鱼把烟袋锅子里的烟灰磕干净说:“这细皮嫩肉的能干啥?”

组员肖玉贵端起内壁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深喝了一口茶水,然后龇了龇大黄牙说:“多个人儿多份力量!”

组员董宝印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两根筋”背心,撩起下摆,一边扇乎一边说:“谁都能当他师父,一个月十五块钱呢!”

只有胖胖的姐姐自来就与清秀的小兄弟有姐弟缘。杨金环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特地腾出一个工具箱说,小李子兄弟一会儿帮我缠毛线啊!我赶紧回答,您可别叫我小李子,就叫我青钢吧!青钢剑,曾为曹操所有,后被常山赵子龙所得,削铁如泥。我立即换上瓦青色的工作服和沉甸甸的大头鞋,期盼着杨金环姐姐再小二十岁,再瘦五十斤。

钢厂位于青竹镇的北面,再往北便是绿水青山。绿水是青竹江。青山是龙玺山。青山遮不住,日日夜夜目送着青竹江水依依不舍地绕钢厂半周,然后滚滚东逝而去。钢厂不大不小,靠生产出来的钢材养活了青竹镇的几代人。他们看着每天从青竹镇拉出去一车一车的钢材,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楼,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住上了新房子。所以,他们感觉很幸福,很有成就感。

老孙叫孙万祥,住在钢厂北面的龙玺山脚下,那里有一片老旧的平房,是钢厂在刚刚建厂时候的家属区,经过三四十年的历史,红砖已伤痕累累,青瓦已破旧不堪。因此,这里被称之为棚户区,青竹江水正从棚户区门前流过。从棚户区走出来用不到半个小时,便可登到龙玺山的山顶。孙万祥每天都会抽空登上龙玺山,在半山腰照看他开垦的那块地。他在地里种了玉米和各种蔬菜,每天浇水、锄草,再到山顶俯瞰十里钢城和川流不息的青竹江,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今天他拉着半瘫的老伴从医院输液回来,伺候着吃了饭,喂了药,照例在傍晚时上山,忙完了地里的活计,正下山时,迎面遇见关富。孙万祥视他不见,继续往山下走。关富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婶儿又病了吗?孙万祥仍旧不搭话,身材不高,竹清松瘦,走起路来速度很快。关富有些急,说,我婶儿要是有啥事儿,看病啥的您就跟我说,怎么着我在班上找两个人不能帮帮您啊!

关富一直跟着孙万祥回到棚户区,窄小的院子里放着脚蹬三轮车。走进屋,那是一套有两个卧室和一个门厅的房子。其中一个房间里,孙万祥的老伴正在床上熟睡。床边的柜子上放着水杯、扑热息痛、抗病毒口服液、消炎药和病历本。沉默了片刻,孙万祥见关富依旧不走,就低着头小声说,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没事儿,就是有点发烧,在医院输了三天液,好多了。关富说,那就接着再输几天,巩固巩固,彻底治好了吧。我明天让班上来两个人,帮着您给我婶儿送到医院去。孙万祥再也不搭话,只顾着端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沾湿了给老伴慢慢地擦手心和脚心。关富趁孙万祥没注意,偷偷地留下了两百元钱,压在病历本底下。临走时,关富看到另外一个房间的门虚掩着,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内一尘不染,一切摆设:黑白电视机、单人床、写字台、老式衣柜似是亘古沉睡一样静静地陈列,仿佛这些家具的主人已经不再使用,但始终坚持着每天打扫、擦拭,不让一丝纤尘落到上面。关富的目光停留在写字台上相框中一个梳着两根俏皮小辫子的姑娘脸上。姑娘容貌端庄秀丽、满脸阳光,特别是两根俏皮的小辫子闪烁在两耳后面,更多了几分清纯可爱。关富在注视了片刻之间,眼睛就难以忍受地湿润起来。

关富是青竹镇第二代钢铁人。从复员转业开始,在那个傻大黑粗的钢铁年代,他靠着一股子干劲儿,一口气儿从准备车间的一个普通工人干到组长、副工长、工长。准备车间这个名字起得好。关富喜欢这个名字,如同他喜欢唱少先队队歌:“准备着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准备车间的任务是生产出富矿;富矿生产出铁水,然后用钢水铸造为坯,最后用坯轧制成材。从富矿冶炼到铁水奔流再到钢化飞溅,青竹镇一代一代的钢铁人就是百炼成钢的见证者。他们目送着一捆一捆的钢材抵达远方。远方有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有如巨龙腾飞的跨海大桥,有美丽的诗和钢铁的神话。

关富是个勇士,最难干的活儿总是第一个上。检修的时候,三十磅的铁锤普通人举起来都费劲儿,关富勒紧腰带,扎稳马步,双臂轮起铁锤砸钎连续百十来下不含糊。这个实力,谁都竖大拇指。每到这个时候,女工友们都要来端茶倒水。苏文绣和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儿站在较远的地方准备好汽水、绿豆汤和一碗一碗飘着茉莉花香的茶水,欣赏着关富抡锤的样子和闪光的肌肉分外夺目,个个都看得痴了。在苏文绣的心里,这就叫钢铁硬汉。人的天才不一定只有琴棋书画。所以,高尔基说:天才就是劳动。人的天赋就像火花,它既可能熄灭,也可能燃烧,而使它成为熊熊烈火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劳动、再劳动。那时候,港台歌星尚未露面,电影《老井》还未问世。猛然间,一个英勇的年轻人以其钢铁硬汉的形象横空出世,那种天赋中自带的洒脱和力量,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年轻姑娘们蠢蠢欲动的心。

钢铁硬汉三班倒。那个时候叫大夜班、小夜班和白班。关富的习惯是下了小夜班直接到钢厂北门外菜市场旁边的馄饨摊吃馄饨。一个夏天的深夜,下小夜班后,当关富骑着“飞鸽牌”二八自行车正到馄饨摊时,馄饨摊旁菜市场的角落里传来惊声尖叫。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吃馄饨的时候,被青竹镇地痞谢三彪带着两个小混混骚扰。男的上前和他们拼命,被谢三彪用啤酒瓶砸破了头。正当几个小混混要侮辱那个姑娘时,关富横空出现,把姑娘挡在身后。他没有和他们做多余的较量和打斗,只是把顺手从馄饨摊拎来的凳子的四根钢管腿愣生生地从木头面上拽下来,手里拿着带有螺丝的铁管和他们对峙了片刻。谢三彪和两个小混混目睹关富的神力,无心恋战,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夜中。

被关富英雄救美的就是孙万祥家里照片上的姑娘,孙万祥的女儿孙荷。那个晚上,头上挨了一啤酒瓶的青年是孙荷的哥哥孙荣。后来,孙荣有计划地向谢三彪实施了报复行动。他在钢厂的澡堂子里,趁谢三彪光着身子,脑袋上、脸上覆盖着丰富的肥皂泡泡睁不开眼的时候,走到他的身后,哆哆嗦嗦地端着一把电工刀,对着谢三彪的臀部纠结着、犹豫着。正当孙荣的内心世界激烈斗争之时,谢三彪鬼使神差地向后退了一步,电工刀刀尖神奇地刺了进去。孙荣被判了十年。他是青竹镇钢厂的电工,电工技术在厂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他曾经用电工刀刀刃围绕一根电线转一圈,电线的外皮悄然脱落,铜线上不见一丝痕迹。

我职业生涯的第一天就和杨金环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姐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杨金环姐姐都是个椭圆形的女人。她的身体是圆的,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手是圆的。特别是她的嘴不仅圆,而且闭不上,像竹筒。那些你已经知道和不知道但也不问的事以及你不知道又特别想问的事情都能像豆子一样从她的嘴里倒出来。所有的传言到了杨金环的嘴里,都是绘声绘色的。她的双手根本不停,一边从我的双手手腕上收集毛线再缠成团儿,一边絮叨着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里到外,把她所知道的所有的事说给我听。比如,她和总厂的某位大领导住在前后楼。那位领导的家里昨天晚上吃的是芹菜羊肉馅儿饺子,她从对面楼上看得十分清楚。大领导每天早晨和她肩并肩步行上班,边走边聊天,问她工作累不累,每月挣多少钱。每次说到这儿的时候,组员李有鱼的鼻子就会哼哼,一边哼哼一边用力把旱烟袋里的烟灰儿磕尽。组员董宝印拽了拽千疮百孔的“两根筋”背心下摆发出疑问,大领导步行上班?每到这时,杨金环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大声嚷着,你们不信呀!这是真的,我和他家里的是初中同学,他家里的是我们学校有名的白牡丹!到了这时,组长林友财放下编好的兜子对我说,走,上料去。老孙还没来,你就先顶顶他吧。我的职业生涯在被短暂的抛弃之后,终于在无师的状态下开始了。

人世间有一种缘分,叫师徒。老师和师父的区别是言传和身教。老师只有言传,而师父不仅要言传,还要身教。师徒关系最有可能超越其他一切关系甚至包括亲人关系,升华成为一生一世的深厚感情。我早已告别武侠世界。但是,我仍然需要一个简单的拜师仪式,不用焚香盟誓,只是真诚地行个礼,入门学习,就好像是在工作中有了一个家。我甚至连拜师的词汇都想好了,但我的师父却姗姗未至,而且连续三天未至。令人惊讶的是林有财仅用五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代师传艺任务:上料打两遍铃,按四个按钮;停料打一遍铃,按四个按钮。其余的工作需要使用铁锨、撬棍、笤帚等工具完成,有时会需要一个扳手。

三天后,准备车间接到一分厂的指示,关富接到准备车间的指示,林有财接到关富的指示,我接到林有财的指示。原料的新添加剂要“跑盘儿”。林有财把这句话告诉我的时候,头也不抬,继续编织他的第二个兜子。他的双手满是老茧,但异常灵活,几根不同颜色的打包带在他双手插、拽、抽、扽的配合下,被巧妙地编织成一件条纹清晰、花色有致的工艺品。杨金环姐姐连缠毛线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没有预料到“跑盘儿”也是个体力活。当那个沉甸甸的长方形的铁制容器装满物料后,却很难用双手顺利地从运行的设备上拿起。危险随即降临,正当惊慌失措之时,一个瘦小的老头突然出现在皮带架子上,及时抬起沉甸甸的“盘子”,安全地放到称上。我顷刻间感受到了黑暗中的一缕光。

他问:“你是谁?”

我答:“你徒弟!”

在杨金环姐姐连续不断的叙述中,我已经在心里给我未行拜师礼的师父孙万祥画了许多幅素描:略显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干瘪的身体、树根一样的手。这幅素描陪同这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一同跳到我的面前。但是,我的拜师请求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友财停下编兜子的动作。李有鱼新点一锅烟袋猛地抽了一口。肖玉贵闭上嘴,收起露在外面的大黄牙。脸色黝黑的董宝印继续拽他那件千疮百孔的“两根筋”背心,说,十五块钱能买十条官厅烟。他每天和孙万祥抽的烟一样儿,都是官厅烟,一毛五一盒。只有杨金环好像未卜先知一样,放下毛线团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人世间所有英雄救美的结局都相互类似。高中毕业生孙荷被关富英雄救美几个月后,得到子弟招工指标,到青竹镇钢厂一分厂准备车间工作,并分到了关富所在的大班。孙荷第一次参加班前会的时候,关富还是副工长。他低着头点名,考勤表上新增加的孙荷的名字是车间通知他写上的。当在班前会点到孙荷的时候,关富一抬头看到她后差点吃惊地喊出声来。而这个曾经被他拯救的姑娘,抱着工作服、大头鞋和安全帽正坐在椅子上,表情中充满渴望的看着他。

杨金环每次说到关富的时候,表情既神秘又充满使命感。她很怕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说,你猜苏文绣为啥给关富起个外号叫鳏夫?我装作不懂的样子,仰头往上看,故作沉思。她继续说,是鳏夫的鳏,不是关门的关。是那个男人死了老婆的意思,就跟那个寡妇……寡妇的意思一样。

我的师父很倔强,数次拒绝我跟在他的身后当跟屁虫。但我也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我使用了粘缠术、马屁术等多种方法,坚持要永远拜在孙大圣门下,学习各种绝技。我递上他经常抽的官厅烟,点着,给他取饭盒,沏一壶飘香四溢的茉莉花茶等等,极尽殷勤之能事,但始终未见成效。我甚至跑去找关富理论这件事,心里觉着孙万祥不应该拿着带徒费不履行当师父的责任啊!我终于在中控找到了关富。因工艺问题,窑内出现大块。关富正率领工友奋起处理大块。窑内的熊熊火焰似万条火蛇贪婪地舔着窑口,火红色的光芒映照着关富和一众工友的脸。关富一边用四米长的铁钩钩出窑内滚动的大块,一边指挥着众弟兄喊着口号用压锤将大块粉碎。我站在一旁欣赏着这幅无比壮观的场面,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觉得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劳动,这是一群对工作充满激情,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一代钢铁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最纯粹的职业素养,最宝贵的拼搏精神。这个人干得累了,那个人立刻顶上。再后来,车间主任来了,副主任来了,技术员也来了,全部加入这个团队。每个人都干得浑身湿透,手心磨出血泡,却没有一个人喊累。我至今都难以用最贴切的语言来形容他们,我觉着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师父,他们就是那个时代的钢铁硬汉。

我完全忘记了找关富的目的。在他回过头看见我的时候,我伸出右手大拇指,举得高高的。但是,他刚微微一笑,表情却又突然恼怒起来。他用手指了指我,然后拍了拍他头上的“中国红”。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刚刚急着出来时忘记戴安全帽了。我刚准备下楼时,却没想到师父那干枯瘦小的身材从楼梯入口出现,他头上戴着一顶“中国红”,手里拿着一顶“中国红”。

看来,我在短期内只能担任杨金环的织毛衣助手了。当然,这也有一个好处,我的耳边可以有永远絮叨不完的声音,让我忘记自己还有个师父这件事。但师父却有了变化,他更加关注我每天的动向,他严肃地告诫我,上现场就要戴上安全帽;他还告诫我,火车道料仓那个地方不能去,运输过来的原料都会卸到那里,那里是禁区。除此之外,他每天对我的态度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要他在,就要在他的视线里看见我,这令我想起了麦田的守望者。我竟然觉得孙万祥是不是有抑郁症。但杨金环却告诉我,说,其实你师父是很在意你的。

电工刀事件以后,青竹镇再也见不到谢三彪等小混混的身影了。有人说是那一刀太过神奇,让谢三彪身体上留下了后遗症,心理上留下了阴影;也有人说,现在的社会治安成效显著,让地痞流氓无处藏身。于是,每到下小夜班的时候,关富骑一台“飞鸽牌”二八大杠自行车。孙荷骑一台二六的。两人从准备车间出发,并排着骑到钢厂北门外馄饨摊,坐在那里吃馄饨,然后再把孙荷送到家。后来,两人骑一台二八大杠自行车。孙荷坐在自行车后衣架上紧紧搂住关富的后腰,脸紧紧贴在关富的后背。每到这时,关富的身体便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再后来,孙万祥的老伴因为孙荣入狱得了急病,关富骑着脚蹬三轮车,拉着孙荷和她的母亲去医院看病。那段时间关富行如同孙荷家庭中的一员。于是,在准备车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中便开始传播,关富要当孙万祥的上门女婿了。于是,再到设备检修的时候,关富依旧率先抡锤上阵,这时在一旁观摩的就多了孙荷。她看着关富身上强健的肌肉在火光中熠熠生辉,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只是,观摩的人中缺少了苏文绣。

秋天不等人,金黄色的季节说到就到了。我在配料工作三个月后,被调到中控岗位。这是整个生产流程的重中之重。我曾经亲眼目睹关富在这里超强度的劳动展示的超能力。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抡得起三十磅的铁锤。只是没想到师父开始笑了,而且好像笑得还很开心。他嘿嘿地说,早知道你在这儿干不了几天。我说,干一天您也是我师父。他说,什么师父不师父的,年纪轻轻的。然后,他顿一顿,咳嗽几声,说,别出事就好。

秋收过后,父亲忙完了地里的一切,带了许多土特产来看我。我的家在距离青竹镇两百多公里的农村。父亲每年都会在家里制作红薯干、豆腐干、韭花,还有院子里结的小苹果、李子,沉甸甸的两大兜子。父亲来的时候正巧赶上中午时分。我那天是小夜班。我在总厂的食堂里打了饭菜,与两个舍友一同陪着老父亲吃了中午饭,喝了一些酒。我怕影响上小夜班,没有喝太多。我把父亲带的土特产在宿舍里分了分,剩下的专门挑出来红薯干、豆腐干和李子装了一兜子带到配料室要分给大家吃。没想一到配料室门口就迎面和我师父装了个满怀。他一下子就闻到了我嘴里的酒气。立刻就说,你赶紧给我滚回去,今天不许上班。我说,我没事就喝了一点酒。师父说一点儿也不行,你必须回去。我见他如此倔强,就敷衍着说,我这会儿回去头晕更危险,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等清醒了再回去。他说,那行,你不能乱跑。随后,我到主控室看了一眼,多亏没有见到关富。我喝的酒不多,大概是二三两。这对于我的酒量而言,还不至于让我失去清醒的头脑和理智。但为了不让师父看见我,我偷偷地在制球的顶楼找到了一间僻静的休息室,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里说的是师父非常爱吃我父亲送来的李子,他吃了好多好多,然后把李子核让我拿着到龙玺山山坡的菜园子栽下。因为李子核很多,他就不停地挖坑。我说坑不用太深,浅一点就行,也不是种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但是他仍旧我行我素,并且还让站在他旁边的关富、编兜子的林友财、端着烟袋锅子的李有鱼一起挖,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穿着一身带蓝条的衣服,既像病人服、又像囚服。这四个人都静静地看着我师父,一动不动,好像雕塑一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被李有鱼叫醒。李有鱼说,赶紧起来,快起来,你师父子在找你呢,都要疯了。我说,谁找我?李有鱼恨不得用手里的烟袋锅子敲我的头了。他急切的说,你师父,老孙,孙万祥。他以为你掉料仓里了,正在疯狂的挖你呢!我听了后就傻了,掉什么料仓里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的判断没有错误,师父可能真的有精神病。

一年以后,我从准备车间调到分厂技术科。在离开准备车间之前,钢厂总厂为所有的一线工人都更换了工作服,主要是工作服的颜色发生了变化,瓦青色工作服成为了历史,每人都发了一套红彤彤的工作服,与安全帽的“中国红”一样,十分醒目。在关富的安排下,我和几名工友到库房领取新工作服。苏文绣见关富没来,就说,别人的工作服都有,就没有你们工长的。并且还悄悄地骂了一声,这个老鳏夫。接到分厂的调令通知后,在工长室,关富对我说了许多话。他第一句话居然和孙万祥说的一样,早就知道你不会在这儿干太久。像你们这样靠知识吃饭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厂子更需要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把厂子原始的、老旧的工艺装备更新换代,多一些自动化的、现代化的制造流程,少一些人为的体力劳动。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让咱的弟兄们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坐在宽敞明亮的操作室里,干着体面的工作。这一天,关富说了许多心里话,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也是在这一天才隐隐感到孙万祥和关富的内心都有一种隐痛。

那个秋天的晚上,李有鱼是亲眼见到我偷偷地溜进制球顶楼休息室的。当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孙万祥突然幻觉一样看到一个人影从料仓的上方飘过,倏地就不见了。他立刻抄起一把铁锨,大声嚷着,李青钢掉进料仓里了。不知他如何就那么笃定地认为是我掉进料仓里了。然后疯狂地喊人,让人掀起篦子,疯狂地挖,并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李青钢!李青钢!实际上,在不久以前,料仓厂房破损的外墙早就已经堵住了,人根本无法过来。但是,孙万祥就像中了魔咒一样,不听任何人的劝阻。直到李有鱼带着我出现在他面前,孙万祥才停止挖掘,一屁股坐在地上。匆匆赶来的关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后来,杨金环只说了一句,老孙这是想孙荷了。

当然,我在离开准备车间之前,一定要和杨金环闲聊几句。我一直想当面问她。也只有问她,我才能知道个结果。我问,为什么苏文绣给关富起个“鳏夫”的外号。并且这也不能称之为外号。难道关富一直没结婚吗?或者……正当杨金环刚要说时,一直编兜子的林友财喊了一声,老孙,这么快就上完料了?然后冲着杨金环拼命使眼色。

到了分厂技术科之后,我的工作开始繁忙起来,完全不似在车间倒班时的轻松自在了。每天忙着画图,对数据,上现场、查标准,验质量,偶尔还要出差,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看关富和我师父。只是我能经常看见苏文绣在分厂的办公楼里出来进去。而且,她还对红娘这个第二职业情有独钟,总是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我介绍对象。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共计给我介绍了五个对象。自从与第一个见面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之后,我便经常以工作繁忙为由一一推却。这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清高,主要是觉得,第一次见面就问一个男人每月挣多少钱就如同问一个女人多大年龄一样不合适。一直介绍到第五个对象,苏文绣在电话里说,你放心,青钢,这个姑娘绝对没问题,和你一样都是知识分子,在总厂机关工作,不会一见面就问你每个月挣多少钱。我实在拗不过,都没等苏文绣说对方的具体情况就答应当天晚上去她的家里见面。我知道苏文绣的丈夫会吸烟。并且春节快到了,我用了半个月的生活费三十六元钱买了两条“山海关”牌香烟,当作初次登门的礼品。没想到刚一敲开苏文绣居住的两室一厅的楼房,就被苏文绣问了个尴尬。你买烟干什么?我说给您家我大哥抽。他说,我们家没有你大哥。我家就我一个人。我离婚一年多了。我立刻感觉很惭愧,忙着说,都怪我,都怪我。苏文绣扑哧地笑了,说,你个小屁孩,跟你有个毛关系。我立刻休得满脸通红,忙着说,我不知道您离婚这事儿,不好意思,犯忌了。她说,这犯啥忌?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九十年代了,现在离婚的多了。我们聊着聊着话题竟然多了起来,也不知怎的,不论聊什么话题,就一定会跑到关富身上。每到这时她就会滔滔不绝。直到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苏文绣才忍不住大声喊起来,妈呀,把正事儿给忘了。门一开,一位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姑娘走了进来。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几乎占领了她的脸上半部绝大部分领土。我看到她,有点惊讶。她看到我,捂着嘴低头偷笑。苏文绣愣了一下,不知所以。但是对方很大方,主动伸出手,作了自我介绍。我模仿她的样子,也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同时向苏文绣告别。苏文绣傻傻地站在原地,看似与她无关的事,她却突然变得羞涩起来。我们离开苏文绣家后,边走边聊。她说她提前就知道是我。但有些好奇,还是来了。我一下子失态地盯着她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反问,好奇?难道同学四年你拿我当空气?她继续扑哧一笑,不理会我的反问。她说她父亲是一个分厂的厂长,曾经和苏文绣的丈夫在同一个部门。苏文绣看着像个女强人,其实挺可怜的。她丈夫和她结婚十年没有孩子,所以在外面就,就有了……。我愣了一下,突然感到苏文绣的外表和内心一样强大。她继续说,她好像知道一些总厂的发展规划,告诉我,说你们那个准备车间的装备太落后,迟早要拆。我说,拆了就对了。她说厂子要发展,必须往前走,扩产能。我爸爸那一代人非常有信心,到了我们这一代,也要有信心。我本来想把刚才苏文绣送给我的那句话“你个小屁孩,跟你有个毛关系”送给她。但目睹她天真无邪的表情,便迅速地投去赞誉的目光。我临时决定和她到钢厂北门外吃馄饨。当然,这的馄饨好吃还是关富告诉我的。到了地方才发现,馄饨摊已经改成饭馆,名字叫青竹印象。我们俩相视一笑,不伦不类地点了两个凉菜和两碗馄饨,边吃边聊。从这时开始,我们聊了许许多多共同知道的话题。从在省城上学开始,哪个老师教得好,哪个老师教得不好,哪个男生和女生互定终身,哪个男生和女生在毕业后分道扬镳。就是这样一直聊着。最后,她问,马上就毕业三周年了,同学们说,计划今年夏天返校庆祝一下,你去吗?我说,你看咱们都这样了,干脆你就代表我参加吧。她说,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我立刻扭头嘿嘿笑着,一瞬间看到了北面的龙玺山在一片黑魆魆中透出一丝神秘的色彩。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刚坐在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苏文绣在电话那边劈头就问,你和梅艳芳认识?我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回答说认识,并且是在省城上学时的同班同学。这次再经您介绍就更认识了。我们准备深入地交往下去。您就期盼着我们成为一对幸福快乐的比翼鸟吧。我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被逼婚了。这时,突然看见台历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了几个字:我退休了,回家种李子,有空来吧,留言者:老孙。地址:龙玺山脚下棚户区25栋7号。

不知在什么时候,青竹镇大街小巷经常飘来飘去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换成了《小芳》,或者《一封家书》。日子过得很慢,如同一辆长期负重的脚蹬三轮车,每天都在重复着简单而又繁重的任务。这让我对每个日子的真相产生了怀疑。是不是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有所不同,这使得一个特别熟悉的人会突然变得陌生。但那些陌生的人又怎样进入你的生活。事实上,这对一个家在外地的人而言,前者如斯,而后者竟是一种难得的奢望。所以,如果生命中的小芳迟迟没有出现,也只能通过一封一封的家书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我把这种情形定义为孤独。但就是在这种思维模式下,我成为了第二个关富,把工作当成了自己的唯一挚爱,似乎只有拼命地工作才可能忘记孤独。

参加工作四年后的一天,我被提任为一分厂技术科副科长。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孤独了。工作任务日趋繁重,每天不但下班没个准时间,而且还经常上夜班到各个车间检查。每个车间的检修我都会到达现场,根据我所负责的检修内容,跟踪推进,检查质量,保证安全,完成任务。在这个过程中,偶尔会到配料室看一眼师父们,只是每到一个时期来一次,就会发现继孙万祥之后,一次一次的,董宝印退休了,杨金环退休了,熟悉的面孔只剩下林友财、李有鱼和肖玉贵。但令我绝对崇拜的是,我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经常遇见关富。要么是在生产战场目睹他的风采,要么是站在橱窗前欣赏他身披绶带、胸戴红花的优秀形象。关富几乎每年都是先进,要么是劳动模范,要么是优秀党员,要么是先进工作者。他总是挺拔着桀骜不驯的身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履行着一名钢铁硬汉的职责和使命。

事故发生在一个秋雨蒙蒙的上午。我刚刚从准备车间的检修现场回到办公室,电话声急切地响起。接通后依旧是苏文绣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她一反常态,话筒中甚至带着哭腔,老鳏夫,不对,老关,关富挨砸了,已经被送到钢厂医院急救。我立刻放下电话,下了楼,骑着自行车疯子一样往医院跑。到了医院,走进急诊室,看到病床上的关富。他是在检修中处理窑砖时发生的事故。依旧是一副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的样子,抡起三十磅的锤子几十下仍然铿锵有力。但是,不幸发生了,由于震动过大,上部的窑砖毫无征兆地掉落了七八块,其中有三块正好砸中了关富。只是目前还不清楚到底是砸中了什么要害部位,导致昏迷不醒。除了关富的父母因为年事已高暂不告诉之外,关富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分厂的工会主席,安全科的,准备车间主任、副主任,安全员,主控室的工友、林友财、李有鱼和匆忙赶来的苏文绣都围在病床周围。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头部有轻微脑震荡,脊椎有多处骨折,其中一处骨头如同被铁锤砸在一块瓷砖上,呈现出不规则的多处断裂,很可能会造成终身瘫痪。不幸中的万幸是多亏戴着安全帽。目前的昏迷只是暂时的。因为一分厂要马上召开事故分析会,这次更换窑砖的项目也是我负责的。所以,我要先回去开会。临走时,我塞给关富大哥两百元钱。

在分厂的事故分析会上,厂领导高度重视此次事故。厂长认为,关富同志年年都是先进,年年都是优秀,不是劳动模范就是优秀党员,这样的好同志、好党员,分厂必须全力以赴协调医院救治。钢厂医院治不了,就到市里的好医院,市里的医院治不了,就到北京的医院去治。总之,一句话,全力以赴、想尽一切办法让关富同志站起来。在分厂的周密组织和大力协调下,关富在昏迷了十八个小时之后终于醒来,并立即邀请了北京的专家会诊。会诊之后,按照专家的治疗方案,在伤情稳定以后,将被送往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治疗。分厂专门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准备车间安排三人轮流护理,大大减轻了关富家属的负担。经过半年时间的治疗后,关富转到一家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性治疗。

一年之后,改革的春风继续在江南江北、神州大地上吹拂,在吹绿了拂堤杨柳、锦绣了万里河山之后,乘势往北直达燕赵腹地。青竹镇钢厂正式更名为青钢集团公司,并即将晋升为省级先进企业。按照公司要求,第一分厂全力准备接受省里的检查验收。一段时间里,每个车间的所有岗位休息室屋顶墙壁粉刷一新,桌子椅子粉刷一新,休息室内摆放整齐,窗明几净。分厂统一给每名职工配发工具箱、更衣箱、餐盒、水杯、烟灰缸等物品;无论是新职工还是老职工,每人增发一套崭新的红色工作服、一顶红色安全帽、一双硬壳大头鞋以及一个洗脸盆、一条毛巾和三条“灯塔牌”肥皂。这一年,肖玉贵结满茶垢的搪瓷缸子和他本人一起退休养老;董宝印扔掉千疮百孔的“两根筋”背心穿上了焕然一新的劳动保护;林友财再也不用给别人编兜子带饭,所有职工一日三餐都在分厂食堂。这一年的五月一日,我的强迫症强迫我牢牢地记住这个日子。我第一次被评为出席公司的劳动模范。李青钢身披绶带、胸戴红花的优秀形象出现在公司宣传橱窗左上第一的位置。但是,当我每次路过宣传橱窗驻足欣赏照片中的自己时,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倔强的孙万祥和那个英雄无畏的关富,当然,也包括准备车间那些普普通通的师父们。

从梅艳芳口中传出的消息果然货真价实。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青钢集团公司下发通知,淘汰落后工艺、老旧设备,更新装备,扩大产能,准备车间立即拆除,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一个周日的早晨,阳光如同被春雨洗过一样的干净和纯粹,我拎着两瓶沙城老窖和两条“山海关”牌香烟,骑着自行车到了龙玺山脚下25栋7号。师父家的木框铁皮门上一把生锈的“铁将军”把门。我继续向北步行登上龙玺山,才到半山腰,便看见一小片新开肯的土地上几颗李子树盛开着白色的花朵。一位六十多岁模样的老者正在那片新开垦的土地上忙碌着。我走进前去,欣赏李子树上淡雅别致的花朵。李子花开得有点像樱花,细细碎碎,朦朦胧胧,簇拥成一片片洁白,花瓣、花蕊、嫩叶生的娇小纤美,好似小家碧玉一样。老者抬起头看见我,便说,你是李青钢吧!我一愣神儿的功夫。他一边用锄头松土一边说,没想到还真让老孙这个倔种玩意儿猜对了。他说你一定会来,果真来了。我看过你的照片,戴着大红花,行啊,年轻人,了不起,好好干!我在青钢工作了一辈子,青钢啊!一定要像这龙玺山,一定要像这青竹江水,要永远的绿水青山。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是老孙的邻居,他让我给你留话,他儿子提前出狱了,把他们老两口都接走了,也没说是去个啥地方。还说,这块地让我种,等到结李子的时候给你留点儿吃。去年秋天结得多,你没来。老者干得很兴奋,汗水浸湿了花白的双鬓,但仍然很执着。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把手里的烟和酒放在地头,趁着明媚的春光,欣赏着龙玺山下的十里钢城和滔滔江水,走下山去。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左右,我独自一人出现在北京火车站。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出差到北京参加一个星期的培训。走出火车站的时候,灰白色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这雨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落到身上丝毫没有任何感觉,只有脸颊微微湿润,恍如来到了江南水乡。我在车站附近的商铺买了瓜果梨桃、牛肉罐头、奶粉等,双手拎着满满的两塑料袋,按照分厂工会告诉的地址,坐地铁倒公交步行到一家康复医院。当我走进一间三人病房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关富正半靠在最里面的病床,翻看一本《读者文摘》。算起来已经三年多未见,他的头发被剪成了板寸,这样就凸显出他微胖的脸型和身材。他爱皱眉的习惯多年未改,久而久之,眉心出现了如麻花般立体的样子。在他半躺着的位置右侧放着一个弹簧拉力器。床的左侧放着一张行军折叠床。床铺上有些凌乱。显然,护理关富的人忙着出去还未来得及整理。关富见到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倒像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用微笑和举起来的宽厚的手掌向我打招呼。他尝试着想再往起坐一坐,但被我拦下了。

我先是问了问他身体的恢复情况。他指了指旁边的弹簧拉力器,表明了一个跳跃性的态度,说现在一口气能拉五个了,进步明显。他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只要没死,就好好地活着。他的性格和脾气和我最初认识时已完全不同,像是变了一个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和恢复,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沮丧的神情,反而非常乐观,非常爱说话。我不清楚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见他心情不错,就告诉他,咱们的准备车间拆了。厂子要扩产能,前提是淘汰落后的装备。

他略一沉吟说,早就该拆,拆了就没了,拆了心里就不疼了,如同烂掉的阑尾。

我说,那些老旧的装备是要拆掉,但美好的记忆终究会保存下来,无论何时都会保存下来。

他说,什么是美好的记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些记忆确实是美好的。那些年轻时的力量,年轻时的阳光。关富开始不停地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像讲述一只雏鹰从幼年到展翅飞翔的经过。他居然会引用雨果的一句名言,“谁虚度年华,青春就要褪色。”他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孙荷……。

十年前,那次最初的相遇好似是老天眷顾给关富的一份礼物。那个夏天的晚上,孙荷是在刚刚参加完高考,临近报志愿之前,在班主任家里了解完高考志愿填报问题之后,由孙荣骑着自行车接她回家的。那次深夜的相遇险象环生、惊险刺激,让孙荷难以忘记。好像在那个理想主义的年代,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太令人心驰神往了,每个年轻人都被“侠之大者、情不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脉。她亲眼目睹了一个青年豪侠,能用双手把两条凳子的八根钢管腿硬生生拽开。实际上,关富如果不拽开凳子腿,带着一公分厚的凳子面,抡起来会更有威力。但仅此这一招,就吓跑了谢三彪那一伙地痞流氓。以致后来,孙荷诙谐并无比崇拜地说了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讲到这儿的时候,关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曾经的洋洋得意。说不清究竟是这种不顾现实的盲目崇拜,还是孙荷天生的单纯善良或情窦初开,终究导致后来当孙荷知道自己高考分数完全可以上一所大专院校时,竟然完全不听孙万祥夫妻的劝阻,毅然而决然地改变了上大学的计划,通过青竹镇钢厂招收子弟就业指标,千方百计地来到了关富的身边。关富盯着我的眼睛,好似在寻找一粒沙子,很认真地对我说:若是在现在,别人对我说有个姑娘为了爱,放弃上大学的路,打死我都不相信。但是在那个年代就有这样的姑娘,为了爱敢放弃一切。我在倾听关富的讲述中,有意无意地观察了一下他床边的折叠床。我发现折叠床上的用品颇为温馨,颜色明亮、鲜艳,床头柜上赫然摆放着类似洗面奶和润肤霜之类的护肤品。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爱情。一双人的青春燃情岁月最是一生一代的永恒回忆。当铅华洗净、青春消逝之后,余下的时光便如青竹江静静地似水流年。这使我想起了《半生缘》中的那句话:“对于一个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那么,既然是一生一世,重逢又在何时呢?

关富和孙荷的青春燃情岁月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夏天,始于那个春雷唤醒、大门敞开但物质诱惑尚未侵入人心的时期。在那些思想初绽、朦胧而又渴望的日子里,一台“飞鸽牌”二八自行车在艳阳高照和风风雨雨中成为了他们爱情的见证。在准备车间里,一到吃饭的时候,关富和孙荷打开两个经过车间蒸饭箱加热的铝饭盒,整整一饭盒盛着二米饭、一饭盒盛着蒜台炒肉、麻婆豆腐、烧茄子,香味四溢。这都是孙荷每天在家里做好后装进铝饭盒,用林友财编织的兜子带来的。两个人似乎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就是每天在心里的彼此惦念,彼此牵挂。那时候没有人会使用恋爱这个在文学作品中才会出现的词汇。用关富的话说:我们那个时候叫搞对象。而且,孙荷虽然放弃了上大学,但是,她始终没有放弃学习,她坚持通过自学考试提高学历。

什么是一生一世呢?一生一世是多长时间呢?关富把头扭向窗外,表情开始凝重起来。我不清楚他是否读过《麦田的守望者》,或者孙荷读过。他竟然说出了一句那个得了战争恐惧症的犹太人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说过的一句说,“我只想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想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原本关富和孙荷商量好了,春节过后就结婚。结婚后,他们俩人暂居在孙荷的家里,便于照料孙万祥半瘫在床上的老伴。等到孙荣出狱后,他们再搬出来。进入腊月,天气更加寒冷,只要是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会有如同针刺般的透骨之寒。这样的天气是钢厂最不愿经受的,不仅生产受到严重影响,并且各种事故频发。这个时候,关富当上了正工长。腊八前的一天,准备车间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故,一条五百米长的皮带运输机失火,关富继续扮演着身先士卒的角色,他带着十多名精兵强将成立抢修突击队,连续加班抢修,在车间奋战了一天一夜。下班回到家的孙荷就在关富加班的晚上,给他包了牛肉大葱馅饺子,还提前告诉关富要给他送去。

讲到这里,关富的眼角湿润起来。他说,我可以用很多种拒绝的话告诉她不用给我送饭。我可以说,我吃过了;我可以说,我今晚上回去吃。我可以说车间已经给订饭了,等等等等。可是可是,我偏要说,这么冷的天不用送了,送到地儿也凉了。这时,关富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师父为什么那么疯狂的挖你吗?我睁大了眼睛回答,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此时此刻,关富的讲述变得语无伦次,他说,抢修都要结束了,要准备生产了,卸料的火车刚刚离开,就有人大喊,有人掉进料仓了,有人掉进料仓了。起初没有人相信。虽然都知道料仓厂房的墙壁早就有破损之处,人可以从那里抄近路过来。只是那料仓上面有篦子,人不可能掉进去。但是,那个大声喊叫的卸车工坚信他没有看错,就是有一个穿着黑棉袄的影子。他仿佛还听到了一声女性的惊叫。关富说,知道后,起初他也不相信。但是,直到他到达现场,发现了停放在料仓厂房破损的墙壁外面停放着的“飞鸽牌”二六自行车后,他急了,全然失态了。当原料工检查发现料仓篦子有破损之处后,关富几近崩溃,他从来没有那样的心急如焚,从来没有那样的怒吼咆哮,从来没有那样的歇斯底里。当天晚上,分厂、车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吊车、铲车、翻斗车开过来。人工拆斗子,挖原料,争分夺秒。一个斗子的料,几百吨啊!关富的泪水终于倾泻下来。两个小时过后,关富首先看到了黑色的棉袄,是那种在黑夜里极难发现的黑色。接下来他看到了林友财编织的兜子,兜子里放着一个保温桶。这个装着保温桶的兜子仍然被口鼻中沾满黑色物料的孙荷紧紧抱着。当保温桶被取出,打开盖后,关富流着泪说,饺子,饺子还是热乎的。

我给关富扒了一根香蕉。他摆了一下手,然后用这只手抹一下脸上的泪水。病房很静,静到了极点。一根针掉到地上都会听到声音。天知道古希腊的那位天生双目失明的诗人是怎么计算的,“对人来说,不幸要比幸福多两倍。” 这次,他停顿了许久,突然再次拿起弹簧拉力器连续拉了五下,放下后说,讲出来了,虽然心会痛一次,但比永远憋在心里好受一些。送走孙荷之后,你师父几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不用我关心他,也不用我照顾他。但是我仍旧坚持着,车间每次分来的实习学生,我都要让他当师父,只是为了让他每个月能多拿十五块钱的带徒费。实际上配料那个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岗位根本不需要安排像你们这样的学生去实习。我趁机告诉他,孙荣提前出狱了,据说在外面做得很好,他把老两口都接走了,您尽管放心。关富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护士走了进来,抽了血,留下了器皿,交代好验尿的事情。然后,关富长舒了一口气,好似多年积郁的隐痛一下子消失了。他说,在后来,我想忘掉一切。我想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忘记所有的一切。我不追求活得有多么高尚,我只想成为一块好钢,不想当一块废铁;我只想活得对家庭有责任,对厂子有贡献,对社会有价值。如果是为值得爱的人活着,那么就应该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有的价值的爱。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的那句话: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这时,从病房外面传来一声非常清晰又极其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带着坦坦荡荡、风风火火的味道,直接撞进我的耳鼓:老鳏夫,今天我给你包的馄饨,你快尝尝这味道,不比你在钢厂北门外馄饨摊儿的味道差!(完成于2024年3月28日,修改于2024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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