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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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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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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


 

十二楼

 

二丫躺在被窝里,皱巴巴的印有大团大团红色花朵的床单从她的身下露了出来,脸上反扣着本翻开的《故事会》。俺猜,这书不是他大哥的,因为她大哥不念书;也不是她大姐的,因为她大姐也不念书;也不是她弟弟的,因为她弟弟根本就不爱看书,虽然已经在念小学四年级。那这本书到底是谁的?俺想,一定是她二哥的。她二哥比俺高一年级,正念初三。估计是他晚上在牛屋里睡觉的时候顺手丢在这,但二丫她没念过书也不识字能用这干嘛呢?也就只能遮遮光吧。

俺侧身坐在二丫的床边,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支撑着身体,两条腿在床下晃荡。二丫就这样在俺的胳膊与右手之间。虽然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当俺左手从被角伸进去的时候,看到二丫的耳朵边已经有了汗,密密的,细细的,看到被角因针线脱落而露出的棉花絮就像一张大嘴里的黄牙在对着俺呲笑,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俺的感觉,温暖,柔和,饱满,甚至坚挺,特别是当俺的手滑过二丫的小腹往下的时候,俺明显感到二丫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栗,一时让俺手足无措......

“小跳,小跳,吃早饭啦!”“小跳,小跳,回来吃早饭啦......”突然,俺娘那拖着长长声音的叫唤声从窗外传来,俺爬将起来,看到床边的老牛正瞪着一双牛眼看着俺,甚至停下了咀嚼,俺悻悻地在它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两脚,于是它不再看俺,也恢复了咀嚼。走出门外,俺背上粪篓,拿上粪耙,转过屋角,回家吃早饭。俺娘以为俺是在庄子里捡粪呢!确实是捡粪,但不知什么缘故,让俺摸进了二丫家的牛屋,摸进了二丫的被窝。

你说什么?俺为什么叫小跳?这不奇怪,好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俺。因为这个名字,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确实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如果俺告诉你,俺爹叫郭大跃,一看这名字,你或许就能猜出个大概,知道他是哪个年代的人了。俺娘讲,她嫁给俺爹后多年才发现,俺爹也没什么“大跃”的迹象。于是,俺一出生,俺娘就决定要给俺起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说别再指望有什么大跃了,能有个小跳什么的就不错啦。于是俺就成了郭小跳了。一不留神,这三个字就跟随了俺四十多年。后来,俺娘跟俺讲:怎么样,名字起对了吧?兄弟姐妹几人,也就你有点出息,跳出农门了。俺娘说这话的时候,特激动,一脸的骄傲,完全像一个高小毕业的,而事实是,俺娘一个字也不认识。

也许你会说,这些都是老古董了,没什么新意,而且与二丫也没什么关系。是的,俺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像过去,家具是旧的,新娘是新的;而如今,家具是新的,可是新娘差不多都是旧的。仅此而已。

扯得有点远,还是说二丫吧。二丫家跟俺家是邻居,隔壁,从小俺就和二丫光着屁股一道长大,有时甚至都忘了性别,她是个女的,俺是个男的。就像夏天的某个傍晚,双抢正忙,呀,什么叫双抢?抢收抢种!如果你还看不明白,百度好使,肯定能满足你的求知欲望。俺从庄子西南边的水坝里洗澡回来,光着身子,赤着双脚,一手抓着裤头,一手拎着能够露出脚趾的破布鞋,碰到正好从田里插秧回来的二丫。“丑不丑小跳,都多大了还光着屁股”,二丫笑着说。“怕什么,又没人看见。”二丫说:“俺不是人呀?”“那能咋的?”“你不怕?”“不怕!”“好!”二丫边说边走过来伸出右手,狠狠地把俺鸡鸡和蛋蛋攥在手里,而且还轻轻地揉了揉,捏了捏。俺感到她的手很粗糙,很潮湿。“你丑不丑?”俺说。二丫没说话,红着脸,快速地跑开了。

转过屋角,走到旱粪池边,俺把捡的猪屎、狗屎啥的一咕噜倒进去,看到俺娘阴着脸:“怎么拾到现在,就那么点?”还没等俺说话,俺娘接着说,“遭贼呢!你那两泡屎也抵不上两只鹅!”俺这才知道,昨晚关在厨房和堂屋夹角巷子里的五只鹅不知被谁给偷走了两只。

俺家的堂屋是两间茅草房,坐北朝南,两间厨房在右手,门朝东,中间有个两米左右的缺口,把主屋与厨房外边的空档一围就正好是个相对封闭的小天地,五只鹅每天晚上就关在里面,白天由弟弟赶到南面的塘埂或小山泡脚下。俺娘说:“这肯定是熟人干的,否则,大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大黄,是俺家的那条狗。

吃完早饭,因为是星期天,俺娘让俺陪她上街,买点塑料薄膜,准备育山芋秧子。公社在庄子东北,大概有三四路这样。屋东就是去公社的一条土路,比较宽敞,南来北往的赶集下集的乡亲们走得都是这条道。往北,过了刘坝,有条小沟,上面有座桥,过了桥一直往北,就到了滁天公路,再往东就到街上了。而在这座桥旁,往右,有条小道,顺着它走上三五百米就到了条小河,下坡,踩着河中间铺着的石头跳过去,继续爬坡,过一片庄稼地,绕过一个水坝,再过道小渠,便到了街上。可别小瞧这条小河,看着它挺温顺的,而当夏天一来它就像发怒一样,那个水呀能够铺展三四十米宽。为啥?因为上游就是龙潭水库,那个水库的坝子就在滁天公路北侧。一发洪水,不能说翻江倒海,也可以称得上波浪滚滚。

这样一来,上学是不能再走这条道了,但也有乐趣可找,或许,也可以说是危险吧。怎么说呢,应该是危险和收获并存吧。俺记得十四岁那年夏天,一场大雨,水库里的水便翻过坝奔腾而下,许多村民或蹲或站守在河道边,为啥?因为有鱼呀,而且都是大家伙,它们是过坝的时候摔昏了,所以就一直翻着肚皮顺着水往下游飘,时隐时现,有眼尖的乡亲,大多是年轻小伙子,不时跳入几丈深几十米宽的急流中,将已经摔昏的鱼儿捞上来。那天,俺和弟弟一道,也像乡亲一样守候在河道边,主要是看热闹。突然,俺发现一个隐约的白点,乘着岸边的人还没发现,想都没想,纵身跳进河里,因为是顺水,毫不费力地游过去,抓到它,然后俺的右手从鱼的腮里穿过去,挂在胳膊上,往回游。可能是俺身体瘦小,也可能是泳技不高,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流冲出近千米,弟弟在岸上一边追着俺跑,一边在大声地哭喊:哥哥,哥哥......眼看无法游上岸,这时,水中的俺开始有点怕了,赶紧甩掉胳膊上的鱼往回游,游啊,游啊...... 俺嘀个娘呐,总算艰难地游上岸,保住了这条小命。接着,俺就看到双柱哥迅速地跳进水里,不一会,便将一条十几重的鱼拎了上来。

“眼看到手的鱼还扔了,真可惜!”

“能够安全游回来就不错了,弄不好连命都搭上。”……

乡亲们议论纷纷。

俺擦去弟弟脸上的泪水,默默地站在岸边。

就他妈的这点破事,突然让俺明白一个道理:人嘴两块皮。翻过能讲,翻过去也能说,可以把死人给讲活了,也能把活人给说死了。人呀,都利益的动物,要学会出击,但更要学会选择和放弃。命都没了,一条死鱼值几个鸟钱!

恰巧,在过河的时候,看到后庄的刘婶走在前面,俺娘就带着俺紧走了几步赶了上去打招呼。“老王,”俺娘姓王,乡亲们都这样叫她,“昨晚你家遭贼了吧?”俺娘一脸好奇:“他刘婶,你是咋知道的?”“咋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亲眼看到的!”“是谁?你跟俺讲,俺不告诉别人!”刘婶撇撇嘴:“那还能有谁?”“那个该千刀的,尽干断子绝孙的事!”

好了,这下俺娘有事干了!赶集回来,俺娘就搬条小板凳坐在门口,说,今天上午俺啥事都不干了......于是,俺娘就那么坐着,一声接一声,跟说书似的,抑扬顿挫,起转承合,声嘶力竭,畅快淋漓地骂了一上午。唉,有用吗?没用,还累得要命,中间俺还用豁了两个口子的吃饭碗从水缸里舀了两次水给俺娘端过去,俺娘咕咚咕咚喝完,接着骂,一上午,整整一上午。

“没用,没用俺也要骂那狗日的!”俺娘边喝水边说,“解解气!”

俺们村庄也就三四十来户,一百多号人,谁干得这事,俺娘清楚着呢!尤其是经刘婶这么一说,俺娘更有底气了。

俺知道,这事肯定不是二丫干得,二丫小,跟我一般大,她没这个胆量,但她爹有这个胆量,而且还不止一出,甚至因为这还被关过禁闭。听俺娘讲,二丫她爹当年因为偷生产队的豆子,被生产队长给抓到,如果承认错误或认个怂什么的,估计也不会较真。说白了,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为了活命,尤其是为了糊孩子的嘴,估计大家都没少干过这门活。但问题是二丫她爹态度不好,还跟生产队长干了起来。不要拿生产队长不当干部!生产队长生气了,后果挺严重!告到大队。告到大队二丫爹也不怕。为啥?大队书记是二丫姨夫,亲的,嘀亲嘀亲的那种。

二丫外婆没儿子,五个女儿。大女儿嫁到江苏宿迁,二女儿嫁给大队书记,三女儿嫁给生产队长亲弟弟,四女儿在家招了女婿,生了二丫,还有她大哥、二哥、姐姐和弟弟,五女儿就嫁在离俺庄六七里路远的王集乡。

所以二丫爹不怕,一万个不怕,有靠山,靠山硬着呢!一万个不怕,是的,但任何事情就怕万一。结果,生产队长告到大队,大队书记桌子一拍:“他娘的,反了,抓起来!”后来,俺懂事了,就咂摸这句话,觉得这话好像有点是在骂自己,“他娘的”就是二丫的外婆,不也就是大队书记自己的丈母娘吗!结果,真的抓起来!关在大队部一间杂物房里,门上挂上锁。“书记,这能关住吗?”大队文书好心提醒书记。“怕什么?他敢跑?!跑了抓回来,判他!”书记狠狠地说,“你跟他讲,关五天,叫家里送饭!”

这下好了,这下书记可惹了马蜂窝了。先是老四找到大队,又哭又闹,又喊又叫,不中!接着找二姐那个哭诉,不行!接着,老太太亲自出面,不照!结果,晚上,老太太把二女婿堵在家里,一顿那个骂呀!就差点用棍子擂他了。书记也不吱声。看看老太太越来越不像话了,书记开话了:别吵了,俺马上让人把他给放了,这事如果捅到公社被抓起来判了刑,你们可别再来烦俺,好吧!

这时,一家人才明白,原来书记这是在保护妹婿呀!看大家都不吱声了,书记声音就有点高了:“哭,喊,自己干得那点事,你们都以为人家不知道呀!今天偷这个,明天偷那个,生产队长告到大队,那也是看俺面子,要不然,他到公社吱一声,估计吃不了得兜着走!”看看,果然是领导吧!一级领导一级水平!“都回去,出来后,给人家队长认个错!”

于是,一屋子人都散了。

于是,上学放学的路上,俺就看到二丫有时用个篮子拎着,有时用块毛巾包着,里面装上饭菜给她爹送去。

二丫她爹出来后,认没认错,俺不知道,也没听俺娘俺爹说过,但俺知道,两家是结下梁子了。为啥?因为后来二丫她姐跟生产队长家老三(生产队长家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搞起了对象,自由恋爱的那种,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是个比较新鲜的事物,是件值得肯定、值得提倡的事。比如,俺念高一时,上半学期,人还没认全,结果还没到春节,就有俩同学自由恋爱--回家结婚去了,叫什么名字,俺至今都记不得。那时念书好像就两目的:跳农门,找老婆。完成一个,都是个了不起的事,都是个很有成就的人!不,是人物!很有成就的那种。但二丫姐不中,生产队长家老三也不中,事情很简单,二丫爹不同意,打死都不同意,生产队长为了这事还托了好多人来说,不中,说不中就不中。一句话:俺家女儿就是扔到火炕里也不说给你家!爹不同意并不代表二丫姐不同意。暗地里,俩人还是偷偷摸摸地搞在一起。结果,有天晚上,二丫爹把她姐给逮了回来,用绳子捆起来吊在房梁上打,一个字:还跟他好,今晚就打死你;如果不再来往,今天就放你一条生路。结果,全庄的乡亲们都听到二丫姐那凄惨的哭嚎声,救命呼喊声;结果,根本没人去理睬;结果,二丫姐终于屈服了。但结果的后果是,二丫的两个哥哥、弟弟后来在找对象的过程中,比生产队长家老三还要艰难,那不是一般的艰难。说句不好听的,俺家当年就两间茅草屋,乡亲们都不怕,主动把什么侄女呀、外甥女呀讲给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什么、怎么比,有时也是种小幸福!

二丫不像她姐,老实。每天天一亮,就提着个篮子,拿一把镰刀,到地里割猪草,经常看她一手捉个蜻蜓一手挎着篮猪草,回来后就在门口地上铺上块塑料薄膜,把猪草给辗碎倒到猪圈里喂猪。人小,不能下地干活,但做家务是把好手,经常给她外婆打下手,烧锅做饭,涮锅洗碗,洗衣服,瓣玉米,喂鸡打狗,麻事都利索得像个小大人。农闲她不闲。有天放学,刚从大队部后面转出来走到往家回的田埂上,就看到她一手拎着个篮子,一手拿根竹竿。

“二丫,你这是干什么?”

“要饭呀!”

“要饭?”

“是呀,要饭!不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呢。”

俺再一看,她包装得确实像个要饭的。头上包着个已经变色的花毛巾,上身穿着件夹袄,一看就是她二哥穿过的破旧衣服,下面裤子的两个膝盖还都打着补丁,左侧屁股下方也有块补丁,脚上穿着双布鞋,右脚的大脚趾还露在外边,袜子,没有,那时大家都没袜子,多贵呀?谁穿得起?!“还真像个要饭的。可要到了?”

二丫把篮子给俺看:“屁,麻也没要到,差点把俺给饿死了!”

俺看到篮子里面躺着三块山芋干。二丫顺手拿起一块:“给,今天的收获,尝尝,甜不?”

俺把它放进嘴里,“咯嘣”一声:“甜!”

二丫就看着俺咯咯地笑。

春天,栀子花开,一庄子的人都闻得到。含苞欲放的时候,二丫就把她们一朵一朵摘下来,养在水里,开了,香气扑鼻。大清早二丫用个小篮子拎着到街上去卖,五分钱一朵,卖到最后,二分钱一朵她也卖,好赶紧回家,而且她自己还舍不得戴,只看着街上那些老太、姑娘们一朵两朵地买去,插在头上,别在衣领上,捉在手上,放在口袋里,香。

其实庄子里也就五株栀子花。生产队长家有一株,二丫三姨家有一株,俺家有一株,后面刘婶家有一株,还有,前庄的唐叔家有一株,而且都栽种在水塘边,都栽种在菜园里。

二丫家没有栀子花。但这并不影响俺喜欢二丫。真的。

俺再见到二丫的时候,她正敞着怀在奶孩子,也不避着俺,白花花的,直晃眼,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毕竟,那也是俺曾经......

 

2021.5.25 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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