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腈肉外传

湘中资水河畔的江南小镇，古色古香，风光迤逦，物华天宝，人才辈出。版图面积不到3平方公里的偏僻一隅，居然有官至副部级的政界要员，有将星璀璨的军队首长，有身价上亿的商界精英，有在媒体上、屏幕上经常现身的作家、演员、教授，甚至还有一位在联合国总部上班的小镇后裔......这些名人，无疑是小镇的骄傲，但他们都已离开了小镇，与小镇居民关系不大。小镇居民最关注的只有与他们的生活紧密相关的两个人：一个是小镇的“街长”（居委会主任），另一个就是小镇的环卫工人贾腈肉。

贾腈肉非小镇土著，是小镇的大茶商——“两仪茶号”的老板王两仪先生于解放前从河南捡回来的一个流浪汉，并且还是一个聋子。贾腈肉是小镇人给他取的外号，其大名叫贾聪睿，与著名战斗英雄董存瑞的名字谐音，但其形象与英雄相差甚远。上世纪80年代，我到小镇读初中时，贾腈肉已年过花甲，每天拉着板车收垃圾捡废品，另外还帮助居委会干一些杂活。贾腈肉是一个鳏夫，终身未婚，据说年轻时曾收养过一个养子，但受不了其艰苦的生活跑了。“腈肉”一词，是小镇人对瘦肉的称呼，有两层含义：一层意思是其本义；另一层意思是形容人呆板耿直、爱认死理、脑筋不转弯的意思，这类人小镇一律称之为腈肉子。贾腈肉虽然姓贾，但其为人处世却是真腈肉，其事例不胜枚举。

除了打扫卫生、拖运垃圾这一主职之外，贾腈肉还兼任市容市貌、市政设施、交通秩序、治安联防、救火抢险、年关打更、张贴标语等一系列杂务，小镇人戏称其为“十品护卫，江南总督”。贾腈肉做的事多如牛毛，级别却很低，比七品县令还低两级，因为上面还有镇长、居委会主任，可以说级别不高，责任不小。贾腈肉衣着邋遢，外表和几年前的网红“犀利哥”类似，一年四季不管天晴下雨，身上仅穿一条脏得看不清原色的齐膝盖的六分裤，脚穿一双用汽车轮胎皮改制成的凉鞋，长发齐肩，皮肤黝黑，身体半裸，不管是数九寒天还是炎炎夏日，贾腈肉都是在河里完成洗沐。平时，贾腈肉也很少与人交谈，因为他是聋子，打雷都听不见。贾腈肉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习惯，每当学校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只要国歌声一响，国旗徐徐升起，贾腈肉就默默站立，表情庄重得如天安门的卫士一样。在街上遇到警察、军人等穿制服的行人，贾腈肉经常啪的一个标准军礼，样子滑稽，吓得人家一愣。不过，听老人们讲，贾腈肉唱得一口好听的民歌小调，其口音隐晦难懂，不知是何方乡音，仅能听到其优美的旋律。于是，小镇人又给贾腈肉取了第二个外号：贾癫子。

人们说，父母取的名字不一定是名符其实的，但江湖给的外号一定是名符其实的，这个结论在贾腈肉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贾腈肉被小镇人视为怪物，甚至一度成为小镇的网红，除了其外表异于常人，他还有很多和这两个外号高度吻合的特色。

一是力大无比。那时，小镇的运输主要靠水运，到码头搬运货物成了小镇居民补贴家用的重要来源。100斤一包的水泥，一般人一次只能扛一包。而贾腈肉牛高马大，一次能扛2包，而且还是以左右腋下各夹一包的方式搬运，爬100余米的上坡路仍然健步如飞，大气不喘。当然，他的收入也是人家的两倍。他的这身功夫，大家唯有叹服，自愧不如。

二是工作认真。不管是居委会安排的张贴标语、疏通下水道、清理化粪池、年关打更、火灾扑救、维修公物、除四害等本职工作，还是居民求助的搬运重物、清理卫生死角甚至是为亡者沐浴更衣等肮活、累活，贾腈肉都是随喊随到，从不叫苦，也从不推辞。主家愿意给点报酬，贾腈肉就愉快地收下，主家没有给的，贾腈肉也从不主动索要。因此，贾腈肉又有了第三个外号：方便哥。

三是执法严明。每天上午、下午拖完垃圾后，贾腈肉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市容市貌和秩序的维护，还兼治安联防。一个印有“治安联防”四个黄字的红袖章，贾腈肉随身塞在裤口袋里，遇到紧急突发情况，就立刻拿出来执法。贾腈肉执法严明，不徇私情，威信很高，人皆敬畏。小摊小贩占道经营，贾腈肉一脚就将货物踢出老远，秤杆没收；门店老板在店前搭个临时棚架，贾腈肉见了一铁锹就将其铲倒；有车辆在街道上乱停，贾腈肉见了，就用一根小铁丝将轮胎的气放掉；小镇赶集时，有小偷和扒手前来谋财，如果一不小心被贾腈肉发现，保证一顿老拳打得他星光灿烂，等派出所闻讯赶来，嫌疑人大多已倒地不起。最著名的一件事是小镇有名的批发部老板周剥皮不交卫生费，居委干部去了数次还是拒缴，于是只好安排贾腈肉去收。那天一早，贾腈肉就拖了一板车垃圾倒在周剥皮店门口。周剥皮知道贾腈肉的厉害，只好乖乖地缴清了卫生费，还给了一包烟、一瓶酒请贾腈肉将垃圾运走。因此，贾腈肉又有了第四个外号：贾所长，意思他是小镇编外的派出所所长。

四是爱酒如命。闲暇时间，白酒就是贾腈肉唯一的寄情伴侣、亲密伙伴、消愁法宝。因此，贾腈肉身上经常散发出一股酒气和汗酸气复合的难闻的气味，令人望而远之，不敢接近。但居民家有红白喜事，都喜欢请贾腈肉去帮忙。因为他做事卖力，为人可靠。同时，也是看他可怜，让他顺便改善一下伙食，挣一点外快。贾腈肉主要从事烧火、劈柴、放铳、挖井等相对简单的活计，身边放一瓶散白酒，把酒当茶，开怀畅饮，一天要喝一斤多，但从无醉意。平时，贾腈肉参加红白喜事宴会，随身携带一只二两左右的不锈钢杯子，不管同桌的人如何劝酒，贾腈肉也只喝一杯，从不加添。贾腈肉爱酒不酗酒，这可能是他年事虽高但身体依旧健壮如牛的原因之一。

让小镇人对贾腈肉刮目相看、惊讶不已的，是一场露天电影之后。那时，小镇的信息还很闭塞，外面的信息主要靠报纸、电影、信函、摇把子电话来传播。每到放电影的日子，学校操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记得那天放映的是《戴手铐的旅客》这部影片，放映前按惯例先放一部新闻纪录片。当银幕上出现某中央首长的光辉形象时，贾腈肉突然站起来，狂叫道：“首长，你还在呀！真的是你吗？我是贾大个啊”！周围人听到他的这番疯话，个个哈哈大笑，但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大家对贾腈肉发癫已习以为常了。贾腈肉的这个举动，却引起了一位新来的政府干部的注意。经过这位干部手势加书写的仔细询问、调查，终于揭开了一个惊天的内幕：平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贾腈肉，解放战争时期竟然是这位中央首长的警卫员！于是，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向北京去函求证，情况完全属实。原来，贾腈肉是湖北通山人，抗日战争时入伍，成为首长的部下，立过功，受过奖。因枪法、功夫精湛，解放战争时期成为首长的贴身卫员。某次攻坚战打响后，首长不幸身负重伤，是贾腈肉扛着首长一路奔跑几十公里才让首长转危为安。后来，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中，贾腈肉被敌人的大炮炸成重伤，紧急处理后送到后方老乡家养伤，伤好后耳朵就聋了，神志也有点不清了，部队只好让他复员回乡，不知怎的就流落在河南，幸亏被两仪茶号老板王两仪先生带回小镇。很快地，中央首长派人将贾腈肉接到北京去了。很快地，贾腈肉落实了政策待遇，每月的补贴收入居然比县长还要高。从北京回来后，贾腈肉还是贾腈肉，照常收垃圾、捡废品，照常当贾癫子、方便哥、贾所长，工作依旧，作风依旧，唯一改变了的是开始穿衣服了，不再半裸了。一到冬天，贾腈肉就穿上一件军绿色的将军呢大衣，那件衣服据说是那位中央首长送给他的。一个着将军服的环卫工人屹立在街头，成为小镇一道奇特的风景。

拿破仑曾说：“黄金埋入沼泽，依然还是黄金；士兵脱下军装，依然还是军人；将军拿把镰刀，眼睛里依然还有战刀的杀气”。贾腈肉又何尝不是这样？对他，小镇少部分人有点怨恨，有点惧怕，有点藐视，但大部分人都是喜欢他、佩服他、尊敬他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佩服、尊敬。到了90年代中期，贾腈肉这棵野蛮生长的长青树终于在异乡凋谢了。据说，贾腈肉的葬礼是小镇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闹的，县里的领导亲自致悼词，小镇的居民还有腰鼓队、舞狮队、舞龙队、器乐队都自发前来送葬，鞭炮声、锣鼓声、乐曲声响彻云霄，队伍绵延几百米。人们将贾腈肉葬在龙形山那块风水宝地的阳坡上，坟头朝北，那是贾腈肉老家的方向。坟前立着一块高约丈许的青石墓碑，上刻“荣军贾聪睿同志之墓”九个楷体大字，上方一颗红五角星熠熠生辉。这位历经战火洗礼的功勋老兵，这位命运多舛的小镇怪人，这位褒贬不一的十品护卫和江南总督，带着他的传奇与故事融入了莽莽青山，只留下了四个外号。小镇江南这个异乡，其实已成为了他的故乡。

如今，小镇江南已成为A县茶旅文康产业的重要窗口，游人如织，商贾云集，产业兴旺，欣欣向荣，但镇区街道秩序有时也变得“一片繁荣，一片混乱”。这时，很多小镇居民就深有感触地说：“还是贾腈肉那个时候管得好，街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规规矩矩、清清爽爽的，如果他还在就好了！贾腈肉姓贾，但为人处世从不假，贾腈肉真滴是个好人，是个真好人呐！”。

后记：这是我的小镇江湖人物系列散文的第四篇。主人公是一位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战火洗礼的环卫工人。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人物原型是我在小淹镇工作时听人传说的功勋老兵陈钧。陈钧前辈是外省人，参军后随部队南下来到安化，后在小淹一区办企业退休。他曾经是国务院副总理、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顾委主任陈云的警卫员，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落实离休待遇。

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浮躁，八面玲珑的以唱赞美诗为荣的聪明人太多了，象本文的主人公贾腈肉一样守初心、担使命、认死理、葆本色的腈肉子太少了。反思一下，推动社会变革、改写人类历史的，不正是这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腈肉子吗？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那些讲大话、空话、套话甚至是假话、谎话、鬼话说的所谓大咖、大师、大V们，靠得住吗？

向腈肉子们学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