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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胆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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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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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妈

旧时,在湘中梅山地区,女子自嫁入夫家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一切包括身体、自由甚至名字都成夫家的私有财产了,民间有“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的说法。例如,我祖父大名陈凤仪,我祖母嫁到陈家后,年轻时人称凤嫂,中年时人称凤婶娘、凤伯娘,老年时人称凤妈(梅山人称祖母为翁妈),她的本名就渐渐地被人遗忘了。直到祖母去世那天,我看到灵牌上写着“陈母王氏月娥老孺人之灵位”十二个大字,我才知道祖母原来是有名字的。但桑妈就不一样,她丈夫的名字中就没有一个桑字,算是小镇江南的一个特例。据小镇老人传古,桑妈这个称呼的来历有点特别。桑妈的娘家是湘西桑植县的,苗族人。八年抗战期间,战火纷飞,庄稼歉收,民不聊生,桑妈的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来小镇逃荒讨米。饿得实在不行了,桑妈的母亲只好忍痛将年仅十四岁的桑妈以两斗米的廉价卖给邓家码头打豆腐为生的邓岩砣家当童养媳。桑妈当了祖母后,小镇人就叫她“桑妈”,也有叫“双妈”的,意思是她的娘家是桑植县的,是邓家以两斗米的价格买来的。

俗语云:讨吃谋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这个行当名列三苦之一,可以想象其辛劳之程度。打豆腐的人家,一早起来泡好黄豆,夜里寅时就要起床,开始磨浆、滤渣、烧浆、点卤、上匣、压箱。豆腐做好后,天刚亮,就要挑着沉甸甸的豆腐担子去卖豆腐。卖完豆腐后,一般已快到中午,此刻早饭还没吃。匆匆忙忙扒口饭,又要捡黄豆、清洗工具、整理场面,卖不完的豆腐还要及时烘烤成豆腐干。周而复始,一年到头昼夜连轴转,人无闲时。桑妈嫁到邓家,那真应了小镇一道名菜:苦瓜炒“苦鳖死(一种味道苦凉的小鱼干)”——苦上加苦。

豆腐这道美味据相传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在两千多年前偶然发明的。刘安在安徽寿县八公山铸鼎炼丹,可惜事与愿违,仙丹没有连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却让他偶然发明了豆腐,让这道美味流传至今。所以,古时豆腐又雅称淮南子。邓家的豆腐以原料道地、工艺考究、口感嫩滑、久煎不烂而闻名小镇。所用的黄豆,是本地老种小粒黄豆,石膏是四川产的半透明石膏,家传九道工艺一道不减。最核心的商业机密是磨豆腐的用水,非小镇后垅里的那口古井的水不可。每天十几担用水都要用大木桶一担一担地从一里之外挑来。如果改用江水,豆腐就变得老硬不爽口了。上学后,我读过元代诗人郑允端写的一首题为《豆腐》的诗:“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五食勿与传”。我觉得,这首诗就是对邓家豆腐的真实写照。

我到小镇读初中时,桑妈已是古稀之年。一身青衣,脚步稳健,腰弯背驼,身材矮小,满头的白发经常用一条黑头巾包裹,看上去与小镇许多老翁妈无异。唯有那锅盖般大的盘头围饰显得与其他老翁妈不同,有着显著的苗家风格。那时,邓家豆腐店还在经营,桑妈的公公、婆婆、丈夫均已过世,豆腐店由其媳妇陈婶主理,桑妈已退居二线。每天,邓家豆腐店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来客中来买豆腐的倒是少数,大部分是来找桑妈看病的。据说,桑妈的父亲是一位会武术、精苗医的苗家汉子,桑妈从小也耳濡目染地学得了一些家传技艺。给小孩收吓、治妇科崩漏带下、跌打损伤、小儿积食是桑妈的四大绝技,疗效比正规医院还要好,且用药都是桑妈自采自制的,药费也随患者心意给付。遇上患者一时手头拮据,还免费治疗。因此,桑妈是小镇的“活观音、活菩萨、活华佗、活白求恩”。老人家德高望重,名声在外,名下的义子、义女不计其数,保守估计也有上百人。甚至还有人在镇东的象形庵给桑妈立了生位,终日不断接受信客的香火。

桑妈的孙子邓勇与我是同班同学。某天,我打篮球时不慎扭伤了踝关节,邓勇就扶着我来到他家找桑妈医治。桑妈拿起我的踝关节捏了捏,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我立刻就感到止痛了。桑妈又拿出一个装有棕色液体的玻璃瓶,要我喝一点药酒,又倒出一点涂抹在脚踝上,揉了揉,休息十几分钟,我就能行走自如了。桑妈的医技,真是名不虚传!

邓勇亲口告诉我,别看他的祖母桑妈貌不惊人,矮小干瘦,却有一身惊人的武艺。那还是桑妈刚到邓家时,桑妈初来乍到,年幼懵懂,再加上语言不通,对豆腐加工工艺也不熟悉,经常遭到公公、婆婆和大他四岁的丈夫的打骂。但桑妈总是忍辱负重,默不作声,沉闷低调如一个木菩萨。某天晚饭后,桑妈给丈夫倒洗脚水,她丈夫故意找碴子,说水太烫了,还顺手打了桑妈一巴掌。这次,桑妈母老虎发威了。她抓住丈夫的手,轻轻地一摔,竟然将她丈夫一下子摔到几米外的门旮旯里,半天动弹不得。这下,全家都知道桑妈的厉害了。这个看上去小巧玲珑的苗家婆娘惹不起,还是个隐世高人。难怪,后来邓家被小镇人称为“豆腐把式”(梅山地区称练武之人为把式),都对邓家敬畏有加,估计邓家后人都得过桑妈武术的真传。

桑妈的医术名扬资水之畔,那还是解放前的事。那时,小镇最大的茶号“宏利久”的老板王五行先生的二姨太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求医问药访遍名医无数,甚至还远到汉口看过病,均断不了根。万般无奈之下,以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找到桑妈帮忙。桑妈望、闻、问、切之后,爬上海拔1000多米高的八斗米山,采来落新妇、益母草、当归、熟地、仙鹤草等二十几味野生草药,患者内服外用一个多月后,斩草除根,再不复发。桑妈——这个默默无名的民间土郎中,却治好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瘴痼疾,这个新闻一时在梅山医界传为神话。为了表示感谢,王五行先生不但送来了66块光洋为酬金,还专门请了一个戏班在邓家门口唱了三天三夜的花鼓戏。并请名家刻了一块上书“妙手回春,鲍姑再世”八个描金大字的匾额高悬在等邓家门口。后来,我查《辞源》才知,鲍姑(约公元309-363年),晋朝人氏,名潜光,中国古代四大女名医之一,是我国医学史上第一位女针灸学家。至今,这块历经70余年风雨的匾额还悬挂在邓家老屋门口,成为宣扬桑妈这位民间土郎中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的广告牌。

中医产生于原始社会,与巫术同源,都是以阴阳五行学说解释人体的生理、病理现象。桑妈是个文盲,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成千上万种草药的名字、形态和药理她是怎么记住的?至今我不得而知。特别是她那无需用药,仅靠几道符讳和一碗神茶来治病的巫医之术,更令人费解。香港回归前夕,我年仅一岁多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夜间经常啼哭惊醒,醒来后直说“我怕,我怕,吓人!”。我找镇医院、县医院的医生都看过了,没有一点效果。于是,我又来到桑妈家里。桑妈抱着我女儿,观起元神,在我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地拍了三下,说“乖宝宝,不怕,不怕,老奶奶给你赐碗茶就好了!”。说完,桑妈倒了一碗茶,口里念念有词,左手端着茶,右手食指在碗口划了几道莫名其妙的符讳。然后,喂了我女儿几口茶,又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茶水涂抹在女儿的额头上,自信地说:“你们回去吧,保证茶到病除,一觉睡到大天光”。我半信半疑带着女儿回家了。那天晚上,女儿真的睡得象小猪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夜哭过。

唐代诗人苏拯写过一首《医人》的诗:“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不知怎的,桑妈在小镇无证行医几十年,却没有一家政府部门前来查处过,反而有几位科班出身的医生主动前来拜师学艺。其中一位女医生得到桑妈的真传后,成为了资水之滨闻名的妇科和小儿科名医,后来上调到省城一家大医院成为骨干医生。

新世纪千禧年的早春二月,桑妈这株盛开在异乡的腊梅花终于凋谢了。老人家寿高耄耋,四世同堂,仁者福德。桑妈的子孙后代和义子、义女们齐聚一堂,孝服如雪,葬礼隆重,热闹非凡。可惜的是,桑妈远在桑植的娘家却没有人前来吊唁。老人家孤身一人远嫁小镇,靠磨豆腐为生,为人处世也象豆腐一般洁白无瑕,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自己在苦水里谋生的同时,桑妈还以医术造福乡邻,不求任何回报。如此女中人杰,理当高寿无疾而终!

哦,还忘了交代一件事。桑妈芳名麻淼露(淼露,苗语的意思是月亮),湘西桑植县洪家关人氏,与贺龙元帅是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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