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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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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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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的图木舒克

本来年前说好了十一过来,但是初十下午四点半,小舅就到了我们小区的楼下。

他把定好的车票退了,带着小妗坐新华的车从老家先到洛阳玩了一天,然后从洛阳直奔这里。

我和大姐二姐赶紧下楼前去迎接。

出了楼门,就看见一行人在那里张望,我的眼神不太好看不清,但是我知道,那就是他们,赶紧快步上前。

小舅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袄,我一眼看过去,发现他老的厉害,面部消瘦黑黄,两只眼睛深陷,因为老了,以前挺拔的个子似乎也变矮了几分。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但我没有握手,而是伸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我的小舅,二十多年未曾相见的小舅。

他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因为没有想到我会抱住他。

金龙长高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呵呵,我都五十岁了,还怎么往高长?忽然之间,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我松开双臂,笑着说:不是我长高了,是你老了,变矮了。

人老了,眼窝会变浅,个子似乎也会真的变矮。

年轻时的小舅个子挺拔身材匀称,面目清秀,年轻时的小妗也很漂亮,圆圆的脸盘,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有神。姥娘在世之时,时常夸赞小妗俊的很。可是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若不是站在小舅身边,走在大街上,即使对面相逢,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来,这是我的小妗。

小妗,冷吗?天气说变就变,阴云密布,看着就要下雪。

不冷,不冷。她笑着说,我才发现,她的左眼红红的,似乎是受了伤。她走路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右腿不得劲,轻微有些瘸。因为整日辛勤劳作,她的腰腿都受到损伤,又加上风湿病,十根手指也有些变形。几十年不见,面对我们,小妗的眼神里,充满了陌生感。

年轻的时候,小舅时常来我家,来时经常带着照相机。我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小舅给照的。我那年也就四五岁,坐在自家正房前的台阶上,穿着花棉袄,咧开嘴傻笑着。我第一次学加减法,就是小舅教的。小学一年级的那个秋天,每天下午放学后,他给我出十道加减法的题目,做对一道给一分钱。八十年代初期,小孩子能有几分钱,已经是很骄傲的事情了。我第一次去姥姥家,是小舅领着我去的,十岁那年春节,他带着我回老家,坐车坐船到茅津渡过黄河,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刀刻一般的印记。几年前,我带着母亲和儿子去山东,还专门到三门峡停留,到以前的茅津渡寻找几十年前的记忆。然而人物两非,始终未能找寻到当初的记忆。我人生中饮的第一杯酒,是小舅给我的。那年回到老家,到几个舅舅家做客,吃饭时,小舅递给我一杯白酒,笑着说男孩子要学着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辣得嘴唇都觉得发麻。

小舅的小名叫运头,但这个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好运。成家之后的许多年中,他几乎没有做成一件事。一样的生意,别人做就赚得盆满钵满,他做就一定会赔钱。他就像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做什么赔什么。

母亲常常说小舅太实在了,心眼太少了。老实头子,总是被人骗。不错,相比较精明的大舅,小舅的确有些老实了。兄弟两个稍微匀乎一下,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到黄河对岸的陕西大荔贩卖西瓜,中间出了一点问题,来我家求助,匆匆来,匆匆去,我们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没有意外,那一次贩瓜,小舅也赔了很多钱。大约在此后不久,他就去了新疆。此后二十多年,我再也未曾见过小舅。

进了家门,母亲和姐姐早就做好了一大桌子饭在等着小舅。因为懒得怕挪动餐桌,一家人就围坐在茶几上。我特地打开了那瓶放了两年的二十年汾酒,给在座的几个男士都满上,笑着对小舅说:小舅,来,敬你一杯。小舅饮完一杯酒,满脸歉意地对他说不能喝了,一喝酒就上脸上头。我听了瞬间感觉懵了一下,不会吧,小舅竟然不喝酒了?随后不由得在内心感慨原来小舅是真的老了。唉,可不是嘛,快七十岁的人了,可不是老了嘛。

吃了饭,所有人都围着坐在客厅内,说着闲话拉着家常。二十多年未见,一时半会真是说不完的亲热。小舅靠在沙发上,眼神之中含着笑意。但是那种笑,和以前明显不同,有些僵硬,有些木然,饱含着岁月的痕迹。

我细细观察,发现小舅是真的老了,他的脸色昏暗,眼睛已经混浊了,脸上的皱纹就像刀刻斧凿一般深刻,二十年来戈壁滩的风沙,在他的脸上堆起了数不清的沟沟壑壑,每一道沟壑,都是一篇岁月深沉的日记。小舅真的老了,他不像年轻时那样谈笑风生,说话的中间,他偶尔咔咔咳嗽几声,听起来像风吹过沙堆一样的嘶哑。

上次小舅来我家之时,父亲还健在,还可以陪着他跑前跑后,而如今父亲已经大去将近十九年。那是我不到三十岁,而现在,我也快五十岁了。小舅当年也就四十八九,现在已经将近七十岁,眼见着就要进入垂暮之年。

岁月就像穿梭在河水中的银鱼,转瞬即逝,只给人留下一道美丽而又伤感的幻影。

我们总想把岁月紧紧攥在手心,却不料一张手,就成了随风而逝的灰尘。

今年正月的前几天,天气晴好,阳光暖暖地照着。初九天气骤变,大风呼呼刮了一天一夜,阴云四起,寒气逼人。小舅来的第二天早上,天上零星落起了雪花。新华还有事,孩子还在家,怕下雪大了就要滞留于此,简单吃了点早餐,就带着妻子走了。

送走新华后,雪还在继续下,而且越下越大。我们都围坐在沙发旁,和小舅他们聊天。我感觉自己有好多事情要问小舅,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小舅,你们现在种了多少地?

五十亩。

比以前少多了。

是比以前少多了。太多了也干不动了。

都种的枸杞?

都种的枸杞。

新疆的枸杞没有宁夏的枸杞好吧?

药用价值没有宁夏的好,但是比宁夏的甜度高。

小妗说:南疆的啥都甜。同样的砀山梨,南疆的就比咱老家的甜。

小舅家在安徽砀山,砀山梨是全国有名的水果品种。

小舅笑着说:那个梨含糖高,吃完一个梨,都粘手。气候和地理的原因,他那个地方,白天热得很,一到晚上,他就凉。昼夜温差大……还有枣,冬枣,特别甜。

新疆竟然还有冬枣?

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冬枣是我们临猗的特产,没想到新疆也有冬枣。

有啊,当地的特产。还有小灰枣,特别甜,口感好。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呢?

有很多其他的枣冒充新疆灰枣,外观一看很像,吃起来却不如真的好吃。假的灰枣知道自己是假的,他就使劲压低价格,外人不知道啊,这么一来,把新疆灰枣搞得始终卖不上价。

劣币驱逐良币,在市场行为中屡见不鲜。不是小舅说起,相距几千里的我们哪里能够知道,新疆的灰枣还有这么一段伤心。

大舅也在南疆吗?

他在北疆,石河子。

离得远吗?

那可不近,一千多里。

我又一次惊讶了。多年以来,只知道两个舅舅都在新疆,没料到相距这么远。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知道小舅在新疆,但是究竟在新疆哪里,没有细问。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新疆分为南疆和北疆。我转头就专门查了百度,知道了天山山脉以南就是南疆,以北就是北疆。北疆有乌鲁木齐,也有大舅所在的石河子。大舅留在石河子是因为会做卤菜,他靠着手艺在那里买了房子,又把一儿一女和几个孙子全部迁到了石河子。一家人过得很是滋润。

小舅没有手艺,所以就来到了北疆种地,那一年,他将近五十岁。五十岁的工人或干部,快到了退休养老的年纪,而小舅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新疆种地讨生活,这一种,就是二十多年。

刚开始,他和小妗给别人干活,积攒了一点资金后,就自己就包了一二百亩土地。当年新疆的土地面积太大了,而人口稀少,所以对前来种地的农民政策非常优惠。小舅种植棉花,种植砀山梨,种枣,种枸杞,在老家折腾了三十年一无所获的小舅,终于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也是一片年轻的土地,这是一片荒凉的土地,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也是一片熟悉到可以亲吻的土地,在这片邻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戈壁滩上,小舅第一次坚定了自己人生的信念,原来汗水真的可以变成黄金!

谁也没想到,以前干啥赔啥的小舅,竟然在南疆站住了脚跟。二十多年来,他回故乡的次数很少。他肯定时常想念遥远的故乡,那里有池塘柳树老屋还有姥娘的坟茔,但是,为了生活,他只能把当年所有的记忆,都藏在梦里。默默无闻地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耕耘。

树挪死人挪活。他在南疆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也在这里积攒了人生满满的收获。回忆起这些,小舅感慨地说:在南疆二十年,虽然苦点,但是收获的远比当初在老家的要多的多。二十年来,他在老家盖了两座院子,给三个表弟都成了家。大表弟新民跟着他来到南疆,把户口落在了那里。新民的三个闺女,都是在新疆长大,在那里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毕业之后都找到了工作。

新疆太大了,人太少了,要是她们在关内,不一定找到工作,可是在新疆,找的工作还不赖,工资高,还都是吃财政的。

小舅特别强调最后四个字,语气中满是自豪。以前他老是担心新民,三个丫头,一个男孩也没有,咋办!现在看看,还数他过得最好。

现在的社会,男孩女孩都一样。小舅感慨地说。

小舅老家在安徽砀山,芒砀山,那是刘邦樊哙的故乡,那个地方的人喜欢吃肉,尤其喜欢吃狗肉,喜欢养鹌鹑玩,喜欢斗殴,喜欢生男孩,男孩多了能打架,也能传宗接代。谁家有几个男孩,走在街上那都是抬头挺胸自豪满满。可是快七十岁的小舅,观念是彻底变了。现在看来,南疆的风沙,南疆的土地,不仅能聚财,还能开明人心。

我照着百度词条问小舅,南疆这么多地方,你在哪里呀?

喀什。

喀什市区?

不是,喀什下面的一个县级市。

他说了一个名字,我没有听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这才听清了。

图木舒克。

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我在地图上寻找着这个名字,终于在地图上喀什的东边,找到了图木舒克。

图木舒克,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的绿洲地带,周边与中亚五国临近,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也是新中国对中亚南亚西亚开放的前沿。其实小舅说错了,图木舒克现在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直辖县,不隶属于喀什。

图木舒克设市才二十年,是一个年轻的城市,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之前。这个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地带,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没有动物的死亡之地,人要在这里生活,更是艰险异常。汉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班超奉命远赴沙漠,竭力经营西域各国和汉朝的友好关系,他带领军吏驻扎在图木舒克山,停留整整十七年,为胡汉关系和新疆的开垦,做出了巨大贡献。将近一千九百年之后,王震将军带领着将士们,来到新疆垦荒。军垦人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用青春和汗水把一片片鸟雀野兽都不来的荒漠变成了果木成林良田成片湖水荡漾的绿洲。

跨越将近两千年的两代人,都成了闪烁在这片土地上空的星辰,他们用微笑的目光,抚摸着亲吻着着这片曾经荒芜的沙漠,俯视着千秋万代之后的子孙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小舅生活的地方,就在距离图木舒克二十里左右的夏河镇。这里是当年农三师五十团所在地。小舅说夏河的羊肉膻味很小。维族人煮羊肉的时候,不像内地人,放很多作料,他们只放一把盐,清水煮熟了,但是吃起来别有味道,真的是肥美鲜嫩,香气四溢。

我们运城人也喜欢吃羊肉,一到秋冬两季,大街上最火的就是羊肉馆。运城的羊肉泡要加上作料遮掩羊肉的膻味,羊肉要切的薄薄的,汤要熬成乳白色,做的有点人为的精细,还是新疆的羊肉吃法别具一番豪爽。

我问小舅图木舒克干旱少雨,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是不是很不舒服?

小舅又说:气候是干燥点,习惯了就好了。而且,那里的庄稼也不喜欢下雨。

我听见后半句话,惊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会有庄稼不喜欢雨水?

见我一脸疑惑,小舅解释说:因为日照的时间长,新疆的棉花,那是最好的棉花,绒很长,做出来被子还暖和还轻。棉花苗小时候,最不能下雨。一下雨,棉花苗就死了。南疆那个土地,碱性太大,一下雨,泛碱,棉花苗就烧死了。棉花盛开的时候,更不喜欢雨水,一下雨,棉花就黄了。枸杞也一样,一下雨就烂了,收都收不起来,全都糟蹋了。

不下雨,那庄稼靠什么生长呢?

浇水啊。

那里有水源?

有,不过节约用水,都是滴灌。

我查了一下百度,发现图木舒克不仅有河流,还有水库。叶尔羌河,从昆仑山直流而下,滋润着两岸的万顷良田。叶尔羌河是塔里木河的一个源流,维语的意思是土地宽广的地方。小海子水库是西北地区最大的平原水库,依山而建,引入叶尔羌河水,水面开阔,风景秀美,水鸟成群。当年来自五湖四海的军垦人用自己的热血和青春,用了几十年,才修建了这样一座沙漠中的水库。我碰巧搜索到一个作者的抖音,视频中,碧绿的水面,翻涌的浪花,阵阵鸟鸣,简直不能相信这里是印象中荒芜的新疆。

实话实说,我们这里浇地,都是井水或者黄河水漫灌,我还没有见过庄稼地怎么滴灌。一方水土一方人,聪明的南疆人,在几十年的实践中,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农业种植技巧。

吃水呢?你们也吃着河里的水吗?

小舅说:不是,河水碱性较大,现在都是自来水。我们住在团部,都有自来水。

房子是自己盖的还是租的?

以前房子是公家的房子,免费住。去年甘肃地震后,南疆所有的土坯房子全部推翻,公家给盖了平房,一年掏点钱就可以了,不多。房内的设计也是三室一厅,有卫生间,有厨房。还有个院子。

那还不错,条件挺好的。

虽然整体环境还比不上关内,但是已经很好了。

连续几天的谈话中,小舅说了好几次关内,这应该是新疆人的一个口头语,应该是指嘉峪关以东。

小舅,你住的那里维族人多吗?

多,但是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风俗。一到夏天,就有一个月白天不吃饭,只在晚上喝水吃饭。他们都信宗教。

他们和回族人一样,都信仰伊斯兰教。我插话说。

我的姥娘就是回族人,从来不吃猪肉。她来我们家,每次我们吃了猪肉,她都要把锅洗上好几次。我曾经笑着问她:姥娘,我们家的锅里有啥?洗了又洗。她皱着眉头,用眼睛瞥了我一眼,轻轻用安徽话骂上我一句:奶奶。姥娘看起来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夏天的时候,会和回族人一样戴上那种黑色的头巾。

印象中,维族的男女都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一个个都像天使一样可爱。明星迪丽热巴就是维族人。前段时间迪丽热巴的舞蹈惊艳了全世界,也叫外国人重新认识了新疆--这块中国古老而神秘,年轻而热烈的土地。

小舅说:维族人深眼窝,高鼻梁,一看就和汉族人不一样。二十年前,那些老维人很朴实,很热情,他们很多不识字,连秤也不认得。你到集市上买东西,他都不称斤卖,论堆卖。现在不行了,都学精了,都会做生意了。现在年轻的维族人,都要上学。那些维族小孩从小学到中学,不但免学费,连生活费都免。孩子去上学,家里不花一分钱,国家全负担了。国家对他们是真好,他们也知道国家对他们好,所以也很少闹事了。

汉族人多吗?

汉族人也不少。九几年的时候从河南移民过去很多人。那里的土地太那么多,总要有人种。维族人不太会种地,汉族人过去之后,才把一部分技术带过去。现在更好了,科学发达了,种地就是不一样,全部都是机械化操作。

你当年怎么想到去新疆呢?

我就是因为同村的一个人的亲戚在那里,跑过去打工的,都说到新疆打工挣钱多,谁能想到,就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小舅笑了笑,有些小感伤。

二十年,就是二十个三百六十天啊,谁能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小舅曾经有过多少次的迷茫和感伤?可是我相信,我要是问小舅后悔不后悔去了新疆,他肯定回答说不后悔。

你住的地方,距离沙漠远不远?我忽然之间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小妗笑着说,那本来都是戈壁滩,我们种的地就在一个洼地下面,再往上面就是沙漠。

那里有骆驼吗?有胡杨林吗?

有。你要是去,就能去看看大片的胡杨林。好看的很。

小舅对胡杨林的描述只有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可是我却仿佛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大漠,苍老遒劲的胡杨林,骆驼群缓步而行,听到婉转的鸟鸣,听到悠扬而苍凉的木卡姆的吟唱似乎从天那边隐约传来。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元素在一瞬间就撩拨了我还没有完全被生活磨灭的一丝浪漫情怀,我立刻就想去那里看一看。

在小舅艰难寻找生活的地方,我却想寻找浪漫。假如我处在小舅的境地,我更多地会关心什么?假如小舅也喜欢写点文字,他一定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么,这二十年生活给他的素材,将会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

小舅在我家一共住了七天,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强烈要求住在阁楼上。他的理由是下面暖气太热了,他总感觉闷得慌。我知道他在说谎,他就是想到上面自由地吸烟。我们说话的空闲,他就会走到楼道里吸烟,然后再回来和我们聊天。

小舅是姥娘最小的孩子,姥娘对他疼爱有加。自从三十年前老娘生病住院之后,小舅就喜欢上了吸烟,一根接着一根。

我知道那种感觉,在父亲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偶尔也会一个人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边流着泪,一边吸烟。至今依旧如此,一遇到烦心事,我就会一个人吸烟。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话的人太少了,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更少。何况,小舅将近五十岁,不得已才去了新疆讨生活,那种伤感,那种孤独,那种屈辱,那种无可奈何,我都能想象得到。几年前,当小舅第一次把自己的照片发在微信上,母亲和几个姐姐看到后,立刻就泪流满面。照片上的小舅站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腰背佝偻,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远方有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照片上的人,分明就是一个流浪的老农,哪里还有半分小舅当年的影子?从那时起,从照片上,我就读到了小舅的艰辛与孤独。

吸那么多烟不好,我们说。

小妗笑笑说根本说不上,他习惯了。

小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平时干农活的时候,也不吸烟,因为忙,想不起来吸烟。但是一闲下来,就想吸上一支烟,缓解一下疲劳。他们的枸杞地距离住处六七里,早上去,晚上回。地里没有吃的水,所以去的时候就要用水桶带上水,地里也有自己盖的小屋,可以休息,可以做饭。他们就像两匹孤独的骆驼,日复一日,守望着这成片连陌的土地。无人可说话的时候,吸烟自然就成了解闷的一种手段。

然而长期的辛勤劳作再加上吸烟,已经损害了他的健康。来我家的第四天早上,他告诉我说从新疆回老家的路上咯血了,一连好几天痰里面带着血丝。到了老家,又没有了。看得出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我赶紧安慰他没事没事,吃过早饭就带着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八九点的时候,天上又开始纷纷落起了雪花。因为地表温度渐渐升高,所以地上并没有积雪。我叫上杨通开车带着小舅,来到县医院去看病。杨通是我三姐家的孩子,研究生已经读完,现在广西上班。来到门诊,我先向服务台的护士简单询问了一下,然后给小舅挂了一张CT号,专门检查一下胸腔。

拍好片子,等待了四十多分钟,杨通帮忙把片子打印出来,然后我带着小舅,找到门诊的大夫咨询一下。门诊室里有好几个人,小舅前面还有四个人,都是中老年。坐在床上的两个老年男子,挪了一个位置给小舅,热情地招呼他说过来吧,坐这里。

女医生很耐心。给每个病人解释着每一个问题。轮到我们的时候,医生问了小舅几个问题,我在旁边代为解释。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问。

我是他外甥。

他儿子呢?

他从老家来看我妈妈,感觉不舒服,我就带他过来检查一下。

你这个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医生说。

那现在就检查好不好?

不可能。这个需要住院,医生需要提前准备。还要空腹,要验血。

他后天就要去新疆。来得及吗?

不能。有些检查不是一两天能够出结果的。

本来我以为,片子上的肺气肿什么的比较严重,结果医生告诉我,不是那里,那个都没问题,是这里。

我感觉问题可能有些严重。就低声告诉她,他是外地人,有什么问题还是告诉我。就用咱们的土话。因为我怕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医生说出来,小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医生用我的手机把电脑上的一个动态图拍下来,说到了新疆,可以叫那边的医生看一下这个动图。他们也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医生又指着动图的一个部位,给我说就是这一块肺叶有问题,但是还需进一步确诊究竟是什么原因。

会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是痰液,也可能是其他,说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医生没有明说,但是她这一句说不好,就包含了许多情况。小舅站在一边,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所以就猜想情况不乐观。回来的路上他问我,医生到底说了什么。我笑着说没有啥,就是些炎症,医生也不能确诊。需要进一步检查。只是,你不要再吸烟了。

他连连点头:不再吸烟了,不再吸烟了。

回来之后,小舅明显情绪有些低落,时不时长吁短叹。我劝他说小舅,没事的,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到了新疆,住院好好检查一下,配合医生治疗。不要没有什么病,自己先把自己吓着了。你们也七十岁了,那片地,能种就继续种,感觉精力不够,就卖了。回到老家养老,要是愿意在新疆,那就继续停在新疆。反正有新民在,也是个照应。

小妗说,再等几年吧。他们现在还不想回老家,就在那里,二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能干点就干点,总比伸手给孩子要钱要强。

我知道,图木舒克的草木和风沙,已经镌刻进他们的记忆中,成为他们人生重要的组成。图木舒克,那个遥远的地方,已经是他们割舍不下的第二个故乡。我知道小舅还有一个私心,他想趁着还能干动,再多攒点钱,或许,孙子们以后结婚还能帮上点忙。老家的彩礼太重了,娶个媳妇,光彩礼就要五六十万。他以前是为新民的三个姑娘发愁,现在却转过头为留在老家的几个孙子打算起来。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几千年来,谁又不是如此呢?

小舅临走前,我特地带着他来到县城里最好的羊肉馆,吃了一碗羊肉泡,我问他好不好吃,他连连说好吃好吃。就在当天夜里,他带着小妗走了,坐上了西去乌鲁木齐的火车。这次分别,再一次相见,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就在今年,或许明年,真的可以去那里看看,看一看小舅口中心中念念不忘的图木舒克,看看连绵起伏的沙漠,看看虬曲苍劲的胡杨,看看碧蓝高远的天空,还有他劳作了二十年的那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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