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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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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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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娘

女儿巧玲和秀荣不一样,和姥姥也不一样。她从来不怕和任何人吵架。她的烈性子就像一堆火。

像谁?哑巴?不是!可哑巴连话都不会说啊。

婆婆活着的时候总喜欢说这家伙就像她的老姑奶奶,尤其是眉梢眼角,真是活剥皮。老姑奶奶就是公公的妹妹,婆婆的小姑子,舌尖嘴快的一个妇人。婆婆一辈子都不喜欢。

巧玲心情不好的时候,和谁都要吵几句。

八九岁的时候,因为爷爷骂了她,她就拿着一个小本本跑到爷爷面前,说爷爷,来,咱们算一算一年的账。把老头气的都笑出了声。

奶奶有一次抱怨秀荣不好,她立刻反驳:嫌我妈不好,那你找好的去伺候。我大娘没伺候过你一天,也没见你多嫌她。你就是看人下菜碟,欺软怕硬。气的奶奶只骂她:这个死女子,和她老姑一模一样,就是我的命中克星!她倒不恼,风轻云淡地说:我妈不在家,没有我这个克星,你连口茶水都喝不上。

奶奶拍着床沿说你迟早要把我气死。

她说那不可能。这锅我可不背。

秀荣斥责说不能那样和奶奶说话。

她反驳说:那怎么说?说皇太后吉祥?可我也不是格格呀。

奶奶说老田家命中注定了一辈人只有一个丫头,还都是那么胶嘴粘牙。

她撇撇嘴说不胶嘴粘牙,早就被你们逼的没活路了。

两个儿子,小虎从小踏实,虽然没有上什么学,可是肯吃苦。小龙从小就淘神,长大了照样不叫人省心。

这个娃,总是不叫人省心。

他总是笑嘻嘻的给秀荣说:妈。你看着吧,以后老了我养你。

秀荣高兴地脸上开了牡丹花。虽然她知道儿子下半句话就是妈再给点钱,我这次肯定能挣下大钱。

秀荣说:干个小买卖,能养家糊口就好了,挣钱不容易。你看看你阳娃叔,能的能把玉皇大帝都卖了,可是这几年还不是乖乖干地里活?

小龙鄙夷地一笑:他知道个啥,他那个时代早都过去了。以后你看看我,一定能到城里给你买个小别墅。妈,你没见过小别墅吧?南山根好几排,三层小洋楼,还有小花园,气派的很!

秀荣表面上听得满心欢喜。但她知道,这个儿子心比天高,可是运气一直不好。

秀荣其实并不知道儿子究竟在做什么,但她想他肯应该不敢胡来。大不了拿几个钱到城里大吃大喝一下,男孩子嘛,总要交几个朋友。身上怎么能少了钱。也是没有办法,现在的社会,抬步动脚,哪里都需要钱。

那个死丫头就不愿意了。她尖着嗓子大叫:凭什么?我难道不是亲生的?

秀荣知道她的病根在哪里。

可是这个死丫头,她就不知道,就这一点钱,还是她抽空到集市上摆摊卖凉粉攒下来的。一碗凉粉,能挣几分钱呢?都把手伸得像簸箕一样,都以为她的口袋就是聚宝盆,都以为她的两只手就是摇钱树。

不但女儿不愿意,大媳妇也不愿意,不过她拿的是软刀子。每次赶集回来,她就会站在门口,抱着刚会说话的儿子,笑着对孩子说:叫奶奶,赶紧告诉奶奶,你今天想吃什么了?

要不是亲孙子,秀荣真想骂一句吃吃吃,吃你妈个狗屎。可是面对亲孙子,她满脸是笑:来,奶奶给我孩买好吃的。

大媳妇紧接着就会唠叨电费不够了,浇地的水费不够了,孩子的奶粉没有了。

唉!没有办法。能挣十块钱,最后能在口袋里留下一块就算是老佛爷们开恩了。

大儿媳一找秀荣要钱,巧玲就摔盆打碗,小声唠叨都分家了,还要这么死皮赖脸。难道自己没长手?

秀荣说,你不能那样说你嫂子,她带着孩子,不容易。

女儿反问说:活在这个世上,谁容易?你容易?我容易?庙里的菩萨每天睁开眼都要上班,她可好,生个孩子成了娘娘了。

秀荣知道,女儿是怨恨自己当时把她打工挣的钱,全部给小虎娶了媳妇。可是家里不是马上紧张么?她生气地说说以后会还她。女儿说我不叫你还,我就要我的钱!

你的钱上难道还刻着名字?难道我养你二十多年的花销,还不够那一点钱?

秀荣这样一说,她就气鼓鼓地走了。

秀荣总感觉这个丫头小时候还机灵一点,长大了脑子跟浆糊一样,也不知道像谁。她曾经背诲她说你这脾气要改改,说话要想着说。你把娘家哥哥嫂子得罪了,以后我们没了,你还怎么进这个家门?可是人家长长一笑:你们在我都不想回,你们没了,我还回来干啥?分家产?有家产吗?

一句话噎得秀荣生了半天的闷气。

话说回来,大儿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表面上是个一团和气,其实是个笑面虎。她总在背地里说女儿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长得又挫又丑,没人要。秀荣听见了,也只能当做没听见。心里还直念阿弥陀佛,千万不要叫那丫头听见。不然,那可真要大闹天宫。

姑嫂两个人虽然针尖对麦芒,但好在不住在一个院子,还能多少省点心。否则的话,大罗神仙也受不了天天这么吵吵。

可是怕鬼偏有鬼。今年腊月根,大儿媳妇正在巷子嘀咕小姑子又矮又丑,可巧就被走来的巧玲听得真真切切。那丫头当即脱了鞋就朝着嫂子扔了过去,一边口里骂道我叫你再骂我!大儿媳一看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溜烟跑回家把门关得死死的。任凭巧玲在外边怎么叫骂,一不应声二不开门。

丫头骂的没劲了也就回去了。

这可把秀荣愁坏了。一个年都没过好。

以前过年团聚,秀荣做了满桌子的饭。大儿媳有时说了一句妈,菜里边盐有点淡。巧玲立刻说白吃枣还嫌核大,白吃就不要说话,嫌淡就不要吃。大儿媳只好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也要把饭吃完。

可是今年,大儿媳自知理亏,新年没来这边吃饭,还专门叫小虎送过来一块肉。秀荣知道,这块肉是鱼饵,就赶紧把自己准备的过年食物叫小虎每样带走一份。

一个好好的年,过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开了年,女儿跟着村里一帮人去苏州打工。她说她不想在家里呆,看着就心烦。秀荣只好由她去了。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倒是清净了许多。但是,闲暇的时候,秀荣还真有些想她。不知道她在那里过的怎么样,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坏人拐跑。她每天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打电话多了又怕人家心烦。于是就只好掰着指头数天,三天打一次电话。她生怕自己忘了,每打一次电话都专门在日历上画个对勾。

画勾的时候,秀荣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娘的暗淡的面容,花白的头发。她想,当初她远嫁到这里,娘大概也是这样日夜想着自己吧。只可惜,当年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娘就算想她了,也只能闷在肚子里。

娘一辈子没走出大山,想一想秀荣就觉得难受。

可是难受有什么用呢?娘都走了多少年了。

转眼就是夏天。秀荣的日历上也是标注的密密麻麻。

她仍然在闲暇时到街上卖凉粉,哑巴有时做个帮手。但秀荣不喜欢他在跟前转悠,听了半辈子啊啊啊,听得有些心烦。她心里再怎么苦闷,他都不会安慰自己哪怕一句。她有时候朝他大吼两声:滚滚滚。来回转的人眼花。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能听见。不管秀荣如何恼怒,他只是笑一笑,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比划着,说要等一会给秀荣送饭。

哑巴不在跟前了,闲下来的时候,秀荣又在想,假如自己早没了,哑巴就可怜了,儿女都不喜欢他,他以后连口热饭恐怕都吃不上。你看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眼前就像堵了一面墙。

女儿一走,大儿媳展的像马齿菜一样,三天两头来收“租子”。说辞还是那一套:不是娃想吃水果了就是娃的奶粉快没有了。小娃就是遮羞布,又遮吃嘴又遮懒,又遮睡觉不睁眼。秀荣心里不愉快,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自己生了三个娃,也没有这样展手向老人要过钱。可是,现在的媳妇都金贵,稍微不顺心,跟着别人就跑了,就这样糊涂着过吧,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次,秀荣终于忍不住说我不能给你太多,小龙到现在还没说媳妇呢。

儿媳妇诡异的一笑,叫秀荣心里一下子钻出一股森森凉气。她隐隐觉得肯定有啥事瞒着自己。

很快她就知道了。

小龙整天在街上晃荡,对象说了一个吹一个。眼看着二十六七了。前些日子,听说又和四队的杨寡妇混在了一起。杨寡妇是谁?那不就是村里有名的公共汽车嘛,偷养的汉子能组成一个加强连。小龙还是个童男子,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秀荣气恼了好多天,想来想去没办法说,只好叫大儿子旁敲侧击一下,谁能想到,老二这个混球,竟然说老大:你管好自己。

秀荣那几天气的眼睛都是花的,好好的一个娃,一上了那个骚货的床 ,就变成了六亲不认了。她可不想以后自己没了,叫那样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跪在自己的灵前。那简直把田家几辈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公公亏是死了,婆婆亏是也死了。他们要了一辈子面子,要是活着,也能被气死。

秀荣生气,生气哑巴不能当个人,自己也是该死哩,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么多天,来来去去,叫村里镇上的人都把自己笑话成啥了。她难受的不知道该给谁说,只好咽在肚子里,不甘心,悄悄吐出来看看,又无可奈何地咽回去。她连着几天没有去街上,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流泪。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一个现世宝,可是把老田家的老脸丢尽了。

秀荣躺在床上好几天,她哭她恼,没有一个人来劝说。小龙自知做了亏理的事情,早已经好几天不回家。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啊,着急的满脸是汗。最后还是大儿媳过来,和她坐在一起,拉着她的手说有些是不能太当真,一当真就真的成了真的了。不当真,过一段时间,自然就没这回事了。小龙比那女人小七八岁,能看上她什么?不过就是玩一玩,你现在就等于是给他亮明态度了,他肯定也会来回想,过不了一两个月,他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秀荣想,也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自己干着急也没用。世上的男男女女,就那么回事。那婊子是个见了男人就想岔开腿的不要脸,小龙可不是糊涂人。静观其变,静观其变。

秀荣想着,儿子过几天回来了,再和他说说。可是,儿子回是回来了,拿了几件衣服,转身又走出去了。

秀荣喊道:小龙。

小龙说:你们要是同意,我就回来,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永远不回来!说完转身就走了。脸是冷冷的,声音更是冷的像加了冰。

世上还有比这更伤人心的话么?秀荣坐在院子里,木然地看着狠狠摔上的大门,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傍晚,秀荣才缓过神来,她站起身,想洗一把脸,扭过头却猛然间看见娘竟然站在身后的镜子里,满面愁容看着她。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一句娘,镜子里的娘也叫了一声娘。她才在恍惚中有些明白,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像娘当年那样老了。

她的头发花白,脸上没有一点活泼的模样,眼神竟然也像娘当年那样。唯一的强处就是嘴里的牙齿还在。一个也没掉。

从秀荣记事的时候起,娘就是个老人了。

她花白的头发很长,随随便便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根桃木棍。她的背已经驼了,从后面看去,半个脑袋似乎藏在两个肩膀中间。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她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一说话唇齿之间就漏风。所以,她在更多的时候选择了沉默。即使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尽量用半是木讷半是讨好的微笑来答对。

小时候,秀荣总觉得这样的娘是一个耻辱。就像很多年后,她的儿女以自己为耻辱一样。生命的轮回,有时候竟然是惊奇的相似。

许多年之后,秀荣想起当初,就不觉内心一阵难受。她会不由自主想起娘小心翼翼的眼神,讨好一般的笑容,还有那张漏风的嘴。

也是许多年之后,在街上卖凉粉闲暇时坐下来休息,秀荣才忽然想起来,在她记事的时候,娘其实才不过三十刚出头。远远没到衰老的年龄。可是,她就像一株没有营养的树一样,还没来得及伸枝展叶,就过早地开始枯萎了。

谁都知道这个女人命不长。不仅仅是人和鬼,就连地上奔跑的昆虫,天上飞翔的麻雀都知道。它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个行尸一般的女人,生怕她倒霉的那一刻,会连累到自己。

枣树下的瞎子总是说秀荣娘走过去带着一股子酸臭的死人味。他使劲摇着大蒲扇,好像要把这个女人带来的晦气扇走。可是没过几年瞎子早早就死了,这个浑身散发着死人味的老女人还是顽强地又活了二十多年,在她五十八岁那一年冬天,穿着早就做好的老衣吊死在自家的院子里的枣树下。

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她经常说她早就活够了,活的够够的。现在女儿也出嫁了,儿子也结婚了,孙子都有了。她也就无所牵挂了。

她说她一辈子都没有活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她说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她还说死后不想以后和男人埋在一起。她不喜欢他的驴脸,也不喜欢他的狗脾气,更不喜欢张家的任何一个人。她不想和张家的人埋在一起。

她还说了很多,可是秀荣都忘记了。

他们总以为这个可怜的老女人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谁知道她竟然真的做的这么决绝。面对母亲的遗体,秀荣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出来。

母亲一辈子从头穷到尾,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最体面的衣服也就是死的时候穿的这身老衣了。那是她前几年就开始做的。黑色的衣服,看着就叫人心情压抑。不知道为什么,娘竟然在她的老衣的上领子,绣了两朵红艳艳的腊梅花。

娘五十岁的时候,背驼得更厉害,牙齿几乎掉光了,嘴巴使劲向里瘪着,两只眼睛呆滞无神。打个照面,任谁也看不出眼前的女人其实才五十出头。

水利娘八十多了,牙口还是整整齐齐。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是卫生局局长,一个儿子是村长。水利娘整天打扮的体体面面,坐在躺椅上,满面红光,一双眼睛含着笑看着过往的行人。

都是山里人,同人不同命。

秀荣想起了,娘在水利娘面前从来就没有抬过头。从来没有。水利娘笑意盈盈的眼睛里似乎有刀子,扎得她不敢抬头不敢睁眼。

她偶尔说上一句大娘好之类的语言搭讪,水利娘笑得满脸都是牡丹花:这娃,牙都漏风成啥啦。大娘都能说成大狼。

娘于是就尴尬一笑。她一笑,坐在门口的奶奶要是看见了,就会瞪着两只眼睛,吐着唾沫骂她:笑你妈个X,胎带的穷命,还好意思笑!

奶奶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剩下的披散在瘦小的脑袋上,她瘦弱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身上的皮肤松弛着,两只奶子干瘪地耷拉在胸前。可她还是倔强地活着。像一根枣刺,像一颗荆棘,扎在一家人心灵的最深处。她总是骂娘是穷命,可是她自己难道不也是穷命么?

她一见了娘,眼睛里就露出了凶光,像狼狗一样。

她总是嫌弃娘见了人就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可是她见了水利娘,不也照样是低眉顺眼么?

秀荣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不仅奶奶,全家似乎都讨厌娘。虽然她给全家洗衣做饭,虽然她每天喂猪喂鸡,虽然她每天早出晚归到地里干活,虽然她舍不得多吃一块瘦肉,多穿一块新布。可是大家还是不喜欢她。

就算她在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大家还是不喜欢她。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以前似乎一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不语,如今瞅准了时机,一下子排山倒海全推到秀荣眼前。

那天,秀荣正在看到自己女儿的一双小脚丫,门外阳光灿烂,猛然间就从门缝里看见了当年掠过自家院子的所有尘埃。

可是,直到现在,秀荣也没想通,自己当初为什么讨厌自己的娘。

当初有多讨厌,现在就有多怀念。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纠缠到生人和死者都身心疲惫。

听说,娘年轻时候也长得很俊,就像一朵凤仙花,水灵灵的。

听说,她是定的娃娃亲。穷人家的孩子娶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嫁给穷人家的孩子。

听说娘本来不愿意,可是杀猪的姥爷一瞪眼睛,她就害怕了。

姥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杀猪的,老了得了病,天天窝在床上哼哼。可是他眼睛一瞪,还是很吓人。两只眼睛黑少白多,竟然真像两只猪眼睛。

受罪享福,那都是你的命!我不能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娘含着眼泪嫁进了张家的门。

爹天生一张驴脸,总是黑黑的,沉沉的。就像世上所有人都欠了他二百斤麦子。娘不喜欢。娘天生喜欢唱歌。娘唱歌也好听,像白灵鸟在叫。

可是从记事开始,秀荣就没有听娘唱过歌,从来没有。

听说她只要一唱歌,奶奶就会跳着脚骂她发骚,奶奶一骂她发骚,爹的巴掌就会拍上去。一次,两次,三次,娘终于不唱歌了。奶奶却依旧找着茬骂。

她骂娘是水蛇腰。

她骂娘是狐狸精。

她骂娘是扫把星,要绝他们家的后。

娘从来不会反抗,所以选择了沉默。可是奶奶又会骂她呆头呆脑,就像个死人。

无论奶奶怎么骂,娘还是选择了沉默。时间久了,那些以前驻足在枝头上,听娘唱歌的麻雀喜鹊布谷鸟都纷纷飞走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又听说娘前面生了好几个孩子,都没养成。一到一岁多点,娘就会梦见一个白衣女人。慈眉善目,笑眯眯的。

给我抱抱你的孩子吧。女人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叫人不忍心拒绝。

叫我抱抱你的孩子吧。女人笑着说,一次又一次。

不出几天,孩子就会夭折了。

那几年,爹每年都会用篮子提着一个死去的婴儿,扔到后山里。

娘哭着说我的孩子。

爹一言不发。

奶奶嘴里像连珠炮一样,像是在谩骂,又像是在祷告。

娘后来吓得不敢睡觉。连着好多天,她睁着眼睛一直坐到天亮。两只眼皮一个劲打架,她实在困得受不了。可是她不敢闭眼。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白衣女人走了过来。

她吓得大叫着,两眼无神,手舞足蹈。

活见鬼!奶奶依旧恶狠狠地骂道。她端来粪水往娘身上泼,拿着枣刺往娘身上打。娘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倒是爹后来有些不忍心,挡住了枣刺,挡住了粪水,告诉娘说不要怕,不要怕,我这就到你的梦里,就是十个白衣女人,也抢不走咱们的孩子。

这大概是这一辈子,爹唯一的一次护着娘。

娘给秀荣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羞涩。

娘死后,秀荣心想,娘说她不愿意和爹埋在一起,那都是气话。不能当真。再说了,不埋在一起埋哪里?谁家愿意叫自家祖坟地里埋两个孤坟?说出去都是笑话。

娘说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梦里她果然见到了驴脸的爹,她说她梦见爹把那个白衣女人杀了。那个女人变成了一堆白骨,很快就烂掉了,成了一堆灰。一堆比干了的狗屎还要恶心的灰渣。

秀荣不信,可是又不得不信。因为她活了下来,弟弟也活了下来。都活的活蹦乱跳。

奶奶不叫娘带弟弟,她把弟弟拉在自己房间。奶奶不喜欢秀荣,秀荣也不喜欢奶奶,可是秀荣却时常讨好奶奶。奶奶喜欢听什么样的话,她都知道。

她说错了话,奶奶就会用棍子打她的手心,弟弟说错了话,奶奶反而眉开眼笑。从那个时候开始,秀荣就知道,男女不一样。但是,她后来如法炮制对待自己的儿女时,女儿巧玲却愤愤不平地朝她大声吼道:凭什么?

你是女人啊。秀荣有些奇怪。女儿冷冷地反问她说:难道你不是女人?什么时代了,还抱着那些老古董!

女儿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像泼妇一样。秀荣心里一阵厌恶。就像她以前厌恶娘的沉默讷言。

这死女子,哪里还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秀荣再次出摊的时候,就发现旁边的人鬼鬼祟祟的笑容。

原来他们早都知道。

老王的油糕摊子上的戏匣子照旧放着戏曲,几十年前的老戏曲,他是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似乎永远听不够。秀荣有些心烦,可是她又不能叫老王把戏匣子关了。她坐在那里半晌,基本上一言不发。

旁边卖菜盒子的胖女人闲暇之余,拿起一本《圣经》念诵。秀荣知道,她只是在装模作样,其实一个字也不认识。

胖女人信教,平时总是把主挂在嘴上,把仁慈有爱挂在嘴上,把忍让和贤惠挂在嘴上,可是和人吵起架来,就像一只下山猛虎。嘴巴里的脏话真是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不但对方本人妻儿,就连死去多年的先人她都要拉出来骂个遍,恶毒的很。有一次一个男人被骂急了,挥手打了她一下,好家伙,足足讹了人家一千元。

秀荣怀疑,就是这个胖女人,给别人传播闲言碎语,说小龙和那个婊子,说她是那个婊子的准婆婆。

可是她又没有证据。

虽然胖女人偶尔还是像以前那样朝着秀荣笑一笑,但是都被秀荣直接忽视了。她虽然不看她,但在心里已经使劲骂了几十遍信教的没有好东西。

像娘一样,秀荣就信观音菩萨。她专门在堂屋内贴了一张观音画像,初一十五总要拜一拜。虽然看来不怎么灵验,但她虔诚依旧。她这辈子,好歹比她娘强那么一点点。饭能吃饱,衣能穿暖。不像娘,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一辈子没看过电视,一辈子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这都是观音老母保佑的。

奶奶恶毒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信上教了。

东头巷的几个老太婆整天来找她,絮絮叨叨好半天,说是不信教就上不了天堂。信了教灵魂就可以永生。永生就是长生不老。你看妖怪为什么都想吃唐僧肉?还不都是想要长生不老?

天堂里有美酒,有好肉,每天不用干活,还可以穿好的,比皇太后都美。

虽然日子苦的像是搅了黄连,但是秀荣的奶奶还是期盼能够到天堂吃肉喝酒,像皇太后一样,期盼着能够长生不老,像神仙一样。

她整天神神道道,还劝秀荣娘也信教。

秀荣娘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心里面有一杆秤,她说我信了几十年观音菩萨了,难不成还要半路还要改了?

秀荣奶奶就骂:你个憨女人,每周到镇上做礼拜,还有免费的饭吃呢。能给家里省一点难道你还不愿意?

奶奶一骂,娘就不再吭声了。

奶奶说主啊,原谅这个有罪的人吧。

秀荣回家看娘,娘对她说你奶叫我信教哩。我不信,我就信观音。观音菩萨给我托梦说来世叫我做一条狗,就在水利那样的人家,天天不愁吃。

娘边说边笑,秀荣听的心里像刀子挖了一样难受。

秀荣娘上吊死后,奶奶骂她死了都要下地狱,还要被阎王爷狠狠惩罚。她一边说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有一次回娘家,秀荣去教堂找奶奶,听见最后一排的两个老婆婆在念诵经文中低声八卦。

主啊,你知道吗,东关的王寡妇和他小叔子不清白。

主啊,不会吧?

主啊,两个人都被堵在被窝里了。

啊呀主啊,那可太丢人了。

左边一位插嘴说:主啊,你们知道今天中午啥饭?

中间那个摇摇头:主啊,不知道。

左边那个嗅嗅鼻子:主啊,是连锅面。我都闻见了。

秀荣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赶紧低着头跑开了。奶奶出来后,没有骂秀荣,反而说主也要吃饭啊。

娘死后没几年,奶奶也没了。奶奶死的时候,秀荣哭的稀里哗啦。

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不是在哭奶奶,是在哭自己的娘。

秀荣想,奶奶要是早死几年,说不定,娘也不会自杀,还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可是,这世上的人,命是定的。

五十八岁,注定了就是娘的艮头。躲也躲不过去的。

前两天出摊,秀荣还有些心虚。

大儿媳说:娘,怕什么,咱又没有杀人又没有放火,怕啥?秀荣一想也是,姻缘这个事,谁能说得清。只有自己先镇定,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屎干了不臭。时间一长,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秀荣于是像以前那样坐在那里,不悲也不喜。连着出了一个月的摊,好像再没有人窃窃私语这些能淡出鸟来的事情。

大街上照旧人来人往,太阳照旧东升西落,风照样从这边刮来那边吹走,刮过来的味道都没有改变。城管的那帮坏怂照旧每天拿个小喇叭驱赶那些没有固定摊位的农民。老王的戏匣子照旧唱着小仓娃离开了登封小县,胖女人照旧闲暇的时候拿着《圣经》叽里咕噜念诵。

一切似乎从生下来就是老样子,几年几十年从未变过。

然而,烦心事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未了一件又起。

老天爷大概看着秀荣太不顺眼了,所以又给她添了一个堵。

到了暑假,女儿领回来一个小伙。个子不高,精瘦乌黑。

女儿说,娘你老皱眉头做啥?

秀荣冷冷地说,我有点不舒服。

她心想,怪不得这几天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点,原来是应验在这儿。

秀荣皱着眉头,说一块黑炭,你看上他哪里了?

女儿说黑怕啥,只要对我好就行。男人么,又不是选驸马,长得再好看有啥用?

秀荣不说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秀荣又问:这才多长时间,你对他知根知底?

巧玲说: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这还用你叮咛?

那他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家在东山里边,家里还有爹娘和一个弟弟。不过现在山里条件也好了,路都是柏油路……

秀荣一听这话,感觉不对劲,赶紧问:你去过他家了?

巧玲说对啊,我们先去的他家,然后再来的咱们家。她故作镇定地想要轻描淡写。

秀荣一听,脑袋里面轰的一下,像是开了锅。

娘你不知道,山里的景色可好了。满山都是树。他们家的窑洞是新修的,真是漂亮。这么热的天,住在里边一点也不热。

巧玲还在叭叭说个不停,秀荣脑子里像是装了几架搅拌机,嗡嗡直响。她只看见巧玲嘴巴一张一合,她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清。隐约间,她听见窑洞两个字,眼前猛然就出现了小时候自家的那个破窑洞,还有院子里的几颗枸桃树一颗枣树,她看见娘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她,没牙的嘴依旧漏着风。

她没等巧玲吧嗒吧嗒说完,就严厉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巧玲一下子着急了:为什么为什么?

秀荣不回答。

巧玲拉下脸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看不起他,你看不起他是山里的……你不也是山里的吗?为啥还看不起人家?

也不知道为什么,秀荣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一个巴掌就照着女儿的脸扇了上去。

屋里屋外,都能听见那清脆的一声响。

哑巴赶紧跑进来,拉着女儿的手啊啊啊啊,巧玲啜泣着,一把推开父亲,走到屋外,拉着小伙就往大门外走。

秀荣平静地对小伙说:小子,你先站住,好好听着,没有你这样做事的。你和我女儿谈可以,最起码先要叫我知晓,我们同意了,你才能进我家门,我们同意了,你才能领着去你们家。这叫礼数!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山里人,就算是玉皇大帝,他都要遵从礼数。我也是山里人,可是我知道礼数。你呢?你可倒好,先斩后奏,你今天来这里,不是和我们商量,是给我们示威来了。我还告诉你,要走你自己走,巧玲只要今天出了这个家门,我就立马报警说你拐骗妇女。我看看到时候是谁难堪。

这几句话,一下子把就要跑出去的巧玲给镇住了,把那个小伙也镇住了。

这是巧玲长大后,秀荣第二次打她。第一次都在好几年前了。

娘去世时,秀蓉哭的眼泪哗哗。女儿那时候还小,抱着她不住地哽咽说:娘不哭,娘不哭。

女儿那时候刚刚两三岁吧?你看那时候多好,又乖巧又听话,还勤快。哪像现在,自己的房间乱得像个猪窝。以前还能和你说上来回话,现在一说话就太抬杠,像吃了枪药一样。唉!和她说个话比唐僧取经都费劲。

现在的女孩子难道都这样?秀荣说不上她,男人是个哑巴,连话也不会说,着急了只会啊啊啊啊。

女儿有一次竟然偷偷骂他爸爸:啊啊啊啊个屁,哑巴!

秀荣一巴掌就呼了上去,女儿自知理亏,哭着跑了,秀荣当时眼泪就大滴大滴掉了下来。

这个小畜生,以前太娇惯了。哑巴也是你叫的?没有这个哑巴,哪里来的你们?二十年了,哑巴对你千般疼爱,却没有换来一个好脸色。

秀荣一阵心寒。是为哑巴,也是为自己。

这一次,为了一个外人,轻贱自己,轻贱自己的爹娘。秀荣真想不明白,这女子的脑袋是被驴踢了。虽说社会开放了,但是一个女孩子不自重,还能指望嫁过去人家会高看你?

女儿一直和她闹别扭,好几天根本不说话。

可是事情总要解决。秀荣只好放下身段,尽量平心静气地对她说我已经打听过了,从咱们镇上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到平安县,从平安县才能坐车到你说的那个地方。没有五六个小时,根本到不了。路上再有个啥意外,这一天就搁到路上了。

巧玲还是不说话。

秀荣只好接着说你嫁这么远,万一有个委屈,谁来帮你呢?娘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娘还算幸运,从大山里好歹走出来来到这里,可是你现在却要再回到大山。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我知道山里的好坏。

巧玲生气地说了一句山里早都变了!外边有的山里照样有。

秀荣说我这几年也去过你舅舅家,你也看见了,山里有啥。交通是比以前方便了,百货是比以前多了,可是要和山外比,还差着好几截呢。你从小任性惯了,受不了那个罪的。

我受不受罪不要你管!

巧玲生硬的口气就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砸的秀荣脑瓜子嗡嗡的。

秀荣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是为她好,可是现在反而落得个蛤蟆跳门槛,蹲尻又伤脸。难道非要以后碰到枣刺了,才想起回头了,那不就晚了么?

她不再多说什么,长叹一口气,走了出去。

不错,秀荣是从山沟里嫁到这里来的。

她家里很穷,去她家里说媒的王婆给下洼村的人说,一个院子,两间破窑洞,炕上铺了半炕草,家里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门槛上都被磨出了一道凹槽。家里最值钱的还数猪圈里的那头猪和拴在树下的一只羊。

听王婆说话的人再给没有听过的人详说。说的时候,免不了添盐加醋。

秀荣不嫌弃别人说,因为自个家里是真穷。

秀荣姐弟两个,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只有在出嫁那天,她才第一次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红嫁衣。红的像火,艳得像晚霞。

她的脸也是红红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眼圈红红的秀荣没有哭,娘一再叮咛说出嫁的眼泪会把福气都冲走了。女人出嫁是喜事,要笑。可是秀荣也笑不起来。

她后悔吗?不后悔。女人的命,还不都一样。弟弟眼看着就要说亲了,可是家里实在没有彩礼,女孩子嘛,迟早要嫁人,就当给弟弟攒了彩礼了。

当时,王婆满面堆着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人家老汉在铁路上,啊呀呀,那可是富得流油。再说了,田家的老二除了是个哑巴,再也没有其他毛病。

哑也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生病烧成那样的。他除了不会说话,心里明镜一样亮堂着呢。

嫁在这样的人家,你还能吃了苦?常言说得好,天下老,都偏小。你姨我常年在外说媒,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咱可不像有些没有道德的媒人,胡吹乱扇,有天没日头地瞎说。

秀荣还没动心,她爹娘先动心了。

后来秀荣才想通了,不是爹娘动了心,是大门上悬挂的那个穷字在嘀嘀咕咕念叨。

其实,王婆真没有说谎,在那个年代,田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田老汉在火车站上班,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但是那个年代,火车站专管南来北往,油水还是大大的。田老汉每次回来,都会带着一个专用的公文包,里面总会装着乡下孩子见不到的东西。他婆娘每天头发梳的光光的,坐在村口和邻居们聊天的时候,满脸都是自豪。

小儿子虽然是个哑巴,但是田家老两口还想给儿子娶个全乎人。这可就难办了。谁家好好的闺女,会嫁个残疾?平时再怎么滋润,那都是给别人看的。田老汉毕竟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不是铁路领导。所以,到了老二的婚事,所有的短处都显出来了。

两口子着急的喉咙里面都能冒出火来。光着急有什么用呢?

田老汉放出话来,谁给儿子的婚事说成了,一定大礼重谢。

所谓的大礼,下洼村的都知道,是指一个猪头,十斤猪肉,十斤羊肉,十包点心,一条好烟,再加一瓶好酒。几个媒人摩拳擦掌,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个美差拿下,最终都垂头丧气走了。只剩下王婆,气定神闲地对田老汉说:放心,一定把好媳妇给你娶进门。你只管准备大礼就是了。

王婆从来就是个女光棍,她不像那些同行一样,眼睛只在周围三个村五个村转,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穿过云层打到了遥远的山根。战略高度决定了战争的最终的结局。

其他人只能是无可奈何地拍着大腿跟,在心里面骂了王婆几十遍:这个老卖X,也不知道有多少老相好,哪哒都能摸到。

秀荣嫁过来,娘家只陪了四床被子。出嫁的前一夜,她娘拉着她的手哭的眼泪直流,这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老妪是心愧没有给秀荣好的陪嫁,怕婆家人看不起她,但又不敢给女儿太多陪嫁,给女儿陪嫁的多了,留给儿子的就少了。

秀荣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爹娘一辈子也不容易,她不恨他们,恨都恨不起来。在她周围,所有女人都是这样。何况,弟弟要是一辈子娶不到媳妇,他们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她是家里的老大,她不为爹娘分忧,谁又能够呢?

她嫁到田家,送亲的只来了爹和弟弟两个人,看着孤孤单单,好不落寞。临走的时候,弟弟只是抹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亲人走后,秀荣看着陌生的一切,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但是她没有叫眼泪流下来。出门的时候,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婆家门,要学会开口笑。千万不要拉这个脸,有啥心事,憋到肚子里。娘家太远了,没人能帮上你,只有你自己帮自己。娘没有别的本事,几十年了就学会一个字忍。忍得了要忍,忍不了也要忍。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娘还是心疼她的,虽然不及心疼弟弟那么厉害。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人还算厚道。但是婆婆就不行了,她说话喜欢掐尖,有时候好像故意似的,什么话难听她说什么。秀荣知道,天底下的婆婆似乎就是这样,自己望眼欲穿高高兴兴娶进门的儿媳妇,似乎一眨眼的功夫,从第二天开始,就成了外人,成了坏人。

那个时候,秀荣想她以后要是成了婆婆,保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秀荣只记住娘说的一个字,忍。婆婆再恼,她也不恼。

她见了人不笑不说话, 时间一长,一条巷子里都夸新媳妇真好。

这句话算是帮助秀荣在这里站住了脚。婆婆逐渐也不再那么苛刻。

后来她接连给哑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全乎乎的,一样不多,一样不少。老大六七个月的时候,秀荣只担心会不会像他爹一样,也是个哑巴,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后来发现,小孩机灵着呢,对声音特别敏感。当孩子咿呀学语,叫出第一声妈妈的时候,秀荣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公公在的时候,还能给家里一些补给,还能在村里给这个家撑腰。公公一死,天就塌了。

都说村里人厚道,厚道个屁。埋葬公公的时候,家里乱哄哄,一团糟。不知道是谁,趁机把秀荣家的一摞新盘子给拿走了,还有那个尺八的蒸馍铝箅子。

乡里风俗,人死了,男请舅家,女请娘家。这就是上客,他们不发话,没人敢把死者入殓,没人敢给棺材盖棺。

公公的舅家人来了,几个表叔非要数落秀荣的不孝。秀荣很委屈,可是她又不会辩解,也不敢辩解。一到关键处,她的嘴就像娘的嘴一样,比棉裤腰还要笨。

娘的嘴其实不笨,娘的嘴会唱歌,秀荣的嘴只会吃饭。

几个表叔不敢数落大哥和嫂子,因为大哥接了公公的班,端着公家的饭碗,在铁路上混的风生水起,大小还是个芝麻官官。可是秀容的丈夫只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谁能瞧得起呢?

没有人。

秀荣和哑巴跪在那里,听几个表叔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后来还是婆婆给她解了围。

婆婆说:他伯他叔,你们不要作难她了。她一个儿媳妇,不容易,尽心了。

就冲着这句话,秀荣对婆婆很感激。

婆婆后来瘫痪在床,秀荣一把屎一把尿伺候,每天洗涮,房间里没有一点味道

大嫂一年之内偶尔三两次次回到村里看看婆婆,也不过是在房间内稍微坐一坐,拉一些可有可无的淡话,从百货大楼能说到女人的头发,可从来不提赡养老人的事情,更不说钱。

婆婆暗地里说她是驴粪蛋表面光。

可走到外边见了外人,人家总是笑眯眯乐呵呵,见到人打招呼的那个做派,真是官太太。秀荣几辈子也学不来。人家本来也是农村妇女,命好,跟着男人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又成了领导的婆娘。两个儿子说的媳妇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像秀荣,现在还这样狼狈。

人和人真是没法比。真是没法比。

这都是命!

秀荣只去过大嫂家一次,还是哑巴的大侄子结婚的时候,秀荣感觉在人家家里,都不会走路了。他们家老二结婚的前几天,秀荣的脚不小心扭了,肿的像水蜜桃一样,她就没有去。只有哑巴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回来后丫头沉着个脸,问啥也不说话。秀荣就知道,肯定是受了什么气了。但是既然自己没去,也就不愿意再张嘴多问。

过了几天,大嫂领着新婚夫妇来看她。一进门,话说的都像抹了蜂蜜一样。大嫂惯会这一套。秀荣心里明白的很,人家主要是领着新媳妇认家门看婆婆,顺便来看她。两件事并做一件事。大嫂在她的炕沿上坐了几分钟,新媳妇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秀荣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热情地招呼巧玲,赶紧给你大娘和嫂子切西瓜。

她喊了几遍,才发现巧玲不在。她尴尬极了,可是嫂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一脸笑眯眯地说一家人不要那么客气。

大嫂走后,婆婆说这家伙能得很,几件东西就办了两件事。你还搭赔二百元红包。你看看那些东西能值二百么?

秀荣说,都是一家人,不争那些。人家能来就是把脚步走到了,我给了新媳妇红包才觉得心安。

你太老实了。婆婆叹息着说,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以后可咋办?

秀荣说:你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再说了,天下还能有过不去的桥?两个男娃都大了,眼看着就能顶门立户了。我害怕别人欺负我不成?

烦心的事情,有时候就像羊拉的屎蛋,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秀荣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弟弟来了。

他往院子里一站,还没开口,秀荣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她看见娘站在弟弟后面,一脸愁容。那张没牙漏风的嘴闭得紧紧的。两腮上的肉塌陷下去,一双眼睛紧紧看着秀荣。

家里活忙完了?

没有。我就想来看看。

秀荣心疼弟弟的苦,但是又不得不开始算计起自己手头能够匀出多少钱。他知道,不是为钱,弟弟不会亲自来这里一次。上次他打电话说儿子定亲了,想着这次来应该是为了彩礼的事情。多少年过去了,水涨船高,如今山里的彩礼行情也是节节攀升。普通人家,娶个媳妇是真不容易。可是,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娘家,总不能看着娘家断了烟火。

你是为建强的事情来的吧?秀荣说。

不等弟弟回答,她又说:我给你一点,多少你也别抱怨,不够自己再想想办法。你也知道,小龙也该说亲了,所以我手头多少总要留一点。

弟弟不做声,只是低着头吸烟。秀荣叹了口气说:先这样,你先坐着,我给你做饭。

哑巴不在家,跟着几个人到街上栽树去了。巧玲还在自己的房间,始终不出来。就连舅舅来了,也没有出来打个招呼。秀荣没有心情和她闹别扭,也不想叫弟弟知道这件事。所以就没搭理她。

和面的时候,秀荣想了很多。虽然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但是,现在的秀荣真的不是孙猴子,没有芭蕉扇,也没有七十二般变化。

吃饭的时候,弟弟一言不发。放下饭碗,他整整吸了一支烟才对秀荣说:姐,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能借的都借了。这次我只要三万,事情过后我一定想办法先还这笔钱。

秀荣心想,你拿什么还呢?这么多年你还过吗?可是她没有说出来。毕竟对面是她的亲弟弟。这么多年,自己不知道帮了多少次,遇到正经的大事了,总不能看他们笑话。可是自己又拿什么去帮呢?自己的手头,真没有那么多。

她一言不发。

弟弟又说姐。声音充满了乞求。

看着弟弟渴求的眼神,秀荣的心立刻就像刀割了一样。

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一回头,秀荣就看见娘坐在门槛上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

她生气地对她说:娘,你不能这样,你看我够难的了。你要是再来逼我,我可也就没有活路了。

娘叹了口气,身影一闪,就消失了。秀荣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她知道娘这一走,不知道多上时间才会再来。

娘家当年是真穷。娘这辈子活着过秀荣家。有一次她想来,但是因为心疼路费,没来成。攒了半年的鸡蛋钱,全都给了儿子和媳妇了。

秀荣第一次回去看她的时候,她拉着秀荣的手,哭了笑,笑了又哭。秀荣也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娘死的那天夜里,秀荣梦见娘来了,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小声呼唤着秀荣。

秀荣披着上衣出来一看,天上还有星星呢。

娘你咋来了?

娘笑着说:我是闻着味来的。娘没说闻着什么味,但是秀荣发现娘说话唇齿不漏风了。

娘你补牙了?她惊讶地问道。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竟然也舍得补牙了。

娘张开他的牙齿几乎掉光的嘴巴,呵呵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笑着笑着,就成了哭音。

她哭着说:秀荣啊,我的妮。娘想你!

她的哭声凄凄惨惨,嘴巴里流出了血。

秀荣心里一惊,就醒了。

有了孩子,秀荣才知道娘当初有多难。她总想着有时间回去,多陪陪娘。可是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

娘一辈子命苦。婆婆不喜欢,儿媳不爱见。老了老了,竟然自杀了!

娘当时为什么会上吊,秀荣隐约猜到一点,从她看到跪在娘的灵前使劲磕头的弟弟那一刻起,她就猜到了。可是她不敢说出来。有些话,大家都明白,可就是要烂到肚子里面,一旦说出来,就是杀人的刀。

秀荣害怕,害怕自己说出来了,会砍断了娘家的路。娘家的路断了,秀荣就成了在风中飘舞的蒲公英。

这次,秀荣要是不帮着弟弟渡过难关,恐怕娘家的路真的要断了。那样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地下的娘。

看着姐姐哭,弟弟一下子也慌了。他说:姐,不为难。我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好半天,秀荣才开口说:你总要容我想想办法。

秀荣想要是巧玲也找了家,就会有一笔彩礼来解一下燃眉之急。可是她又实在不愿意叫女儿嫁到山沟里。这条路走不通,根本走不通。

不知道为什么,她头脑中却想到了那个婊子。

那个该死的婊子,千刀万剐的婊子!

她有三十几了?这个骚货应该还能生孩子。有时候想一想,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不管高矮胖瘦黑白美丑。斜对门的王三婆娘倒是长得白净,可不会生孩子,被婆婆骂了几十年“雪白的母鸡不下蛋”。那骚货应该不会骗小龙吧?唉,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是让一个婊子给自己服丧,那也是死后的事情了,死后的事情,自己还管得了吗?后巷的刘婆那可是标准的妓女出身,不一样生了五个孩子,活的好好的。唉,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可是,自己总不能去找她,说你要嫁到我们家,先给我一笔钱。这话听着就叫人笑话。

怎么办?

巧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她看着舅舅叫了一声,然后缓缓说舅,大人的事情按理我不该插话。

那就别说!秀荣两只眼睛瞪着她。

我偏要说!

秀荣脱下一只鞋就砸了过去。

巧玲连忙躲开,可是说出嘴的话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过来。

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的?

你以为我妈是存钱罐?

住嘴!秀荣的另一只鞋更加凌厉地飞了出去。可是站长着翅膀的话更快地飞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你们家大事小事,我妈是出钱出力。

秀荣光着脚跳过去。抄起一个脸盆想要砸她。

巧玲还在喋喋不休:可是落了什么?连我舅妈的一个笑脸都换不回来。你算算我妈给了你多少钱?你还过吗?我们家不欠你的。这么多年,你只要来没有别的事,就是钱钱钱,我们家钱是大风刮来的?这么多年,你想过我们家没有?我二哥还没结婚呢,你问过一句吗?我妈辛苦攒的那些钱,都给了你,我们全家怎么办?喝西北风?

秀荣气的浑身发抖,她想要扑上前去,堵住这个死丫头的嘴,一个踉跄,却差点扑倒在地。可是巧玲一关房门,再也不出声。秀荣气的在门外破口大骂。

弟弟满脸羞愧尴尬,他低声说姐,我先走了。

秀荣赤着脚跑过来,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叫姐想想办法,叫姐想想办法。

弟弟挣开手,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荣顿觉身上像是抽了筋一样,软绵绵的,连追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喊,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泪眼朦胧中,她就看见娘在院子里流着眼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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