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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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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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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阴影


上篇

      小镇西头儿靠近通往县城的公路,孤零零一幢红砖房子。房顶上褐红色的瓦片被世间的尘垢玷污,夏天一场接一场的雨也不能还原它的清白,看上去一点都不干净。墙壁由一块块赤裸裸的红砖垒积,灰黑色的水泥填充在砖块之间的空隙里,横着竖着一条条一块块看着还挺整齐。墙壁正面侧面没添加任何装饰,砖块直接面对明晃晃的太阳。

房子东面的空地上,竖插插地立着十几根用来拴牲口的木头橛子,一边高的木头橛子齐刷刷排成一列。房子前边四根木桩分成两组结结实实楔入地下,每组木桩上面分别固定着一根横木。这类似于学校操场边上木头双杠的装置,是用来束缚牲口的,四根木桩和两根横木规范出来的空间,仅能供一个牲口容身。兽医给牲口看病,得先把它们栓到这里边。

房子正面没悬挂标牌,哪怕是用白灰刷在墙上的大字也找不到。标牌之类的东西对小镇上的人来说似乎没有必要,就是刚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子也知道这里是兽医院。

远处的大河裂开一道缝儿,缝儿弯弯曲曲延伸到兽医院房后,又照直往东去。从大河里漏出来的水灌到这条缝儿里,形成一条小溪。溪水静静地流淌,小溪两边一人来高的大蒿子,长得水汪汪绿葱葱。

牲口不光选择晴天生病,阴天下雨也有牛马毛驴子前来就医。兽医院前的黑土地被雨水一浇,全和成泥。兽医们穿着大靴子在房前来回地踩,混合着牲口粪便的稀泥地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靴子印儿。

又破又脏的兽医院里,有一个白白嫩嫩模样俊俏的少女。这少女叫小雪,小雪顶父亲的职到兽医院上班。没人给她分配具体事做,扫地擦桌子,隔十天半月擦一次玻璃,闲下来就站在房前看兽医们给牲口治病。

临近中午,几个兽医换下工作服准备下班。一个赶着毛驴车来给毛驴看病的老头儿,眼睛盯着正要往屋里走的小雪不放。小雪白嫩嫩的脸被盯得通红,浑身上下好不自在,她想转身进屋。老头儿几步过来横下一只胳膊:“闺女,别走!我看你这面相少见。”

小雪犹豫一下停住脚,红脸对着老头儿。

老头儿郑重其事:“长得俊搁下不说,单说你这眉眼,柳叶弯眉杏核眼用过去的话说这是娘娘相。新社会没有娘娘这一说,可你日后的婆家不是镇干部也得是大队书记。还有你这嘴,嘴角往上翘,一辈子天天笑。闺女,你命好!”小雪不待老头儿说完,一步跑进屋里。她的脸滚烫滚烫的,十八岁的小雪对老头儿的话半信半疑。她想象过未来的婆家,也想象过未来的那个人,但是将来的一切究竟什么样,她不知道。

老头儿不过是兽医院一个匆匆的过客,再没来。

雨过天晴,小雪给几个兽医刷靴子。三天两头儿就下雨的夏天,木头橛子插到地上都能长出叶子来,何况耐旱抗涝生命力极强的大蒿子。从兽医院房后到小溪几十米宽的蒿草丛,被小雪踩出一条小毛道儿。三双沾满泥疙瘩的大靴子装在柳条筐里,筐梁沉甸甸地压着小雪的胳膊。小雪不紧不慢地在小毛道儿上走,蒿子叶儿搭在她肩膀上。

清亮亮的溪水里有蓝色的天还有白云彩,有大蒿子还有小雪自己。小雪把三双带泥疙瘩的大靴子放到水里,蓝天和白云彩都没了,大蒿子和小雪自己立刻混沌不清,眼前是泛着黑沫儿的脏水汤子。小雪折蒿子杆抠靴子底上的泥,泥抠净了再拿刷子刷。靴靿靴子底全刷干净,连个泥渣都不留下。三双挂着水珠的靴子,静悄悄地立在蒿草丛里。那双最破的靴子是张兽医的,靴靿子上沾着好几块红胶皮补丁。

张兽医的脸就像下雨前布满乌云的天空,一天到晚总黑着。朝外翻卷的厚嘴唇子把一张嘴闷得溜严,从早到晚听不到他说话。张兽医没事总是歪在椅子上脸朝着窗外,胳膊肘往桌边一支,手指头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

兽医院里算小雪总共才四个人,另外两个兽医背地里议论张兽医,小雪听见过。张兽医两口子感情不好,媳妇瞧不起他。说他天天给牲口看病一身牲口粪味儿,啥时候闻啥时候臭,要跟他离婚。张兽医媳妇在公社卫生院,是个穿白大褂脖子上挂听诊器的大夫。

兽医院西房山兽医们自己动手挖出一小块菜地,菜地里的蔬菜只有一个品种,那就是一棵挨一棵水灵灵的大葱。遇到下雨,中午三个兽医不回家。把摆在一起的四张办公桌拽出来一张,拿出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从家里拿来的大酱。大酱装在玻璃罐头瓶里,薄铁罐头瓶盖锈迹斑斑。西房山的大葱,是专门为雨天的午餐预备的下酒菜。三个兽医大葱蘸大酱喝酒。酒喝得没完没了,酒喝不完,酒桌上三个男人的嗑唠不完。

兽医院里的酒局小雪不参加,她在屋里找个靠边的地方坐着。小雪饿得肚子咕咕叫,叫过了一阵又一阵。饿小雪也得忍着,她还有任务,等兽医们喝完酒小雪给他们煮挂面条。

张兽医话少,前前后后放在一起也就那么一句:“连个孩子都养不出来,还他妈嫌乎我!”他抓住酒杯的手不松开,嚼着大葱唠着嗑手也粘在酒杯上。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酒,仿佛酒杯里根本不是又苦又辣气味呛人的白酒,而是无色无臭透明的白开水。另外两个兽医一边唠着磕一边喝,脸不变色嘴说话也不走板儿。

张兽医这边眼珠子迟钝不愿意动弹,眼皮懒洋洋地耷拉下来。张兽医硬邦邦的眼皮慢慢合拢,手把见了底的酒杯推在一边。朝外翻卷的厚嘴唇闷到一起,一眨眼功夫就呼噜声大作。歪在桌子上的脑袋和佝偻在椅子上的身体阻碍了喉咙里的气流,张兽医的呼噜声一会儿“嗷嗷嗷”震天响,似乎要把喉咙鼓破;一会儿“咕噜噜,咕噜噜”在嗓子眼儿里咕噜,好像马上就要憋过气去。

“咕噜噜”的声音小雪听着害怕,心想,这要是一口气上不来死在那儿可咋办?另外两个兽医对这情形熟视无睹,吃、喝、唠嗑都在继续,根本不理张兽医。

喝完酒吃过小雪煮的挂面条,另外两个兽医到里屋炕上睡觉。小雪一个人听着可怕的呼噜声,守着张兽医。小雪更加害怕,外面下着雨,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张兽医真要是憋死了,自己就得吓得不会动地方。她想把张兽医弄到里屋炕上去,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大力气这恐怕办不到。小雪壮着胆走到张兽医跟前,两只手搬住张兽医脑袋朝一边挪,想把他的脖子抻直了。张兽医乱蓬蓬的头发擦着小雪手脖子,痒得小雪一阵阵恶心。张兽医的脑袋就像一块粘在桌子上的大石头,小雪搬了半天,也没挪动。张兽医依旧佝偻着身子,打着吓人的呼噜。

小雪觉得张兽医可怜。

一连下了三天雨,天好不容易放晴。小雪挎着一筐靴子拐过西房山,从一棵棵水灵灵的大葱旁边走过,再穿过房后的小毛道儿来到小溪边。张兽医在小溪里,他“哗啦啦、哗啦啦”地趟着水正朝小雪这边走。他挺着脖颈眼皮不往上挑也不往水面上落,蓝哇哇的目光射在半空里。似乎一面黑沉沉的墙壁横空立在溪水边,把小雪、蒿草丛还有兽医院水渍斑斑的后墙都挡住了,他的眼前只有这面黑墙,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张兽医衬衣没穿,搭在光溜溜的肩膀上。胸脯子上硬邦邦的肌肉把胸口撑得溜鼓,胸窝一撮漆黑的长毛乱七八糟地散站着。他裤角挽过膝盖,毛乎乎的腿肚子上青筋暴露。青筋弯曲盘旋,好像一根根大黑虫子爬在肉皮上。他的脚“哗啦啦、哗啦啦”地在溪水里搅合,被他搅浑了的溪水翻着黑泥汤子。

小雪放下筐啥也没干,就看张兽医了。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看了这么长时间,又看得这么仔细,小雪心里后悔。张兽医光着的膀子还有胸口上的那撮黑毛,让小雪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在此之前,小雪没见到过脱光了上身的男人。爸活着的时候从来穿戴整齐,晚间上炕睡觉身上的长袖线衣不脱。夏天热,爸顶多把半袖衫脱掉穿里面贴身的背心,没见过爸光膀子。张兽医这副样子比他不顺畅的呼噜声可怕多了。小雪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张兽医故意把脚往高里抬,被他搅起的黑泥汤子溅到小雪干干净净的布鞋上。他没跟小雪打招呼,从小溪里上来走过小雪身边的时候,把眼睛朝小雪斜了斜,朝外翻卷的厚嘴唇严严实实地闷着。张兽医光着脚“吧嗒、吧嗒”地上了小毛道儿,拐过西房山不见了。没看见他穿鞋,不知道他的鞋是丢在小溪里了还是压根就没穿出来。

被张兽医搅起的黑泥汤子好久才沉淀下去,等小溪里的水清亮小雪开始刷靴子。张兽医把她的心搅得七上八下,她手里的刷子慢腾腾地落在靴子上。

雨天天下,铺在兽医院房顶上的瓦片湿漉漉的,总也不见干。一阵急雨过后,瓦片上的水顺着瓦楞,越过房檐子滴落到裸露着砖块的墙上。墙壁表面这一汪那一片,黑乎乎的水渍接连不断。两组带横木的拴马桩,还有房东竖插插专门用来拴牲口的木头橛子,都糊上了稀泥脏得没法看。几个兽医整天在掺着牲口粪的稀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溅在靴靿子上的泥点子一层摞一层。湿泥点子蹭得哪都是泥,干泥点子边缘爆裂泥渣子可哪掉。

等天晴,还得刷靴子。一想到刷靴子,张兽医光着的上身和胸口的一撮黑毛就出现在小雪眼前。小雪的心立刻被一根细绳吊起来,上不去也下不来,那个难受劲儿说不出口,小雪眼睛看着天,不愿意再往下想。

天晴了,云彩走得一丝不剩,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上。中午下班走出门去的几个兽医,在门口踟蹰片刻又退回来:“这么热,不回家了,喝酒!”

桌上三样东西,一把大葱,一碗大酱,装了大半瓶白酒的大肚子烧瓶。小雪弄不明白,单调寡味的几样东西有什么魔力,活生生把三个大男人吸引住?兽医们不回家小雪也不能走,等着几个兽医喝完酒,给他们煮挂面条。

张兽医的手上好像抹了胶水,酒杯牢牢地粘在手掌心,他的酒杯一会儿都不从手上离开。他把酒杯口摁在朝外翻卷着的厚嘴唇子上,酒杯底冲着棚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酒。他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桌面上,不看对面的另外两个兽医,也不看一旁的小雪。张兽医的眼皮很快就直了,眼睛拢成一条缝,直挺挺的眼皮慢慢地合上。张兽医歪在桌子上的脑袋很快传出呼噜声,呼噜声“咕噜噜,咕噜噜”依旧不顺畅。

另外两个兽医吃过挂面条进里屋睡觉以后,小雪到兽医院前面公路旁的老榆树底下坐着。她没管呼噜不顺畅的张兽医,这回就是张兽医一口气憋过去死在那,小雪也不会去管他。公路上本来就包不住水分的碎石和沙粒,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刷拉拉地干。一辆挂着铁犁杖的小四轮拖拉机,大概是为了趁晴天赶紧镗地,“哒哒哒”地从小雪眼前驶过。车后扬起一团沙尘,呛得小雪睁不开眼睛。

从小镇开往县城的大客车载着满满一车人,从东边过来在小雪眼前开过去。车走得不算快,昏黄的沙尘像条长拖拖的尾巴紧随其后。这趟车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两点,小雪猛然记起该去刷靴子。

还没有前来诊治的牲口,拴马桩、木头橛子都空着,兽医院门前冷冷清清。屋里没有动静,几个喝了酒的兽医大概还在睡觉。小雪轻手轻脚地把三双大靴子装到筐里,挎着筐拐过西房山,看着一棵棵水灵灵的大葱,踏上通往小溪的小毛道儿。

小毛道儿两边绿葱葱的大蒿子,比小雪的肩膀头儿还高。有的大蒿子从底根到顶尖巴掌大的绿叶子密密层层,有的大蒿子水嫩嫩的茎上盛开着一串串粉色碎花。两只白蝴蝶扇动着好看的翅膀,绕着那些碎花翩翩地飞。大蒿子里边夹杂着一簇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叶子往上支穗却朝地下垂。身材单薄的苦麻子,淡紫色的小花甜滋滋地笑。

小溪水好清亮,刚才还瓦蓝瓦蓝的天上不知从哪飘来一片片白云彩。小雪不忍心把沾满泥疙瘩的大靴子往溪水里放,她手提着靴子眼睛看着水。

耳边“啊哦、啊哦”两声,那声音就像来兽医院看病的毛驴发出的叫声。但不是,小雪能听出来那是有人在喊叫。小雪循声望去,小溪的另一侧她的正前方不远处,一个白花花一丝不挂的人站在水里,挂着水珠的肩膀子让太阳照得发亮。压在下巴颏底下的胸脯撅得老高,胸窝明晃晃一撮黑毛,肚子下面还有黑毛,一大堆……

仿佛冬天家里支在房檐外面的铁炉筒子倒了,里面的黑煤灰“呼啦”一下冒出来。大片大片的黑煤灰在小雪眼前乱飞,小溪里的蓝天和白云彩都看不清了。黑煤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而且一面面地往小雪脸上忽。小雪眼前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一口气“呼”从心底里窜上来,跟井管子里喷出来的水一样想压没压住。可是窜到嗓子眼儿又有一只大手把井管子捏住,水就憋在那,憋得小雪直张嘴。小雪憋得难受,用了好大劲儿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小雪扔下手里的靴子,沿着长满大蒿子的小毛道儿跌跌撞撞往回跑。

身后又“啊哦、啊哦”两声,紧接着又喊:“你跑啥呀,小雪!”即使那人不喊她,小雪早就认出来,他是张兽医。喊完了还叫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的“小雪”两个字听着真恶心。小雪牙关紧咬,身子抖成一团。

小雪哭着拐过西房山,地里一棵挨一棵水灵灵的大葱她根本没心思看。鞋跑掉了顾不上提,拼了全身的力气才跑回屋里。屋里喝过酒睡足了觉的另外两个兽医,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他俩看见这副模样进来的小雪一齐问:“哭啥呀,小雪,你咋的了?”小雪什么都不说趴在桌子上哭。小雪想把刚才的事告诉另外两个兽医,让他们俩到房后去看看。可是张兽医那白花花光溜溜的身子,小雪怎么也说不出口。小雪趴在桌子上,脸埋在绞在一起的胳膊里一个劲儿地哭。

小雪心灵纯净的天空罩上了阴霾。晚上关了灯,小雪不敢闭眼睛。她妈只好依她,悬挂在纸棚上的电灯泡整宿亮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水里站着个白花花的人,那人张牙舞爪怪叫着往小雪身上扑。小雪钻到她妈被窝里,后背紧贴着她妈胸脯不算,还得让她妈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好不容易眼睛闭严实睡着了,水里白花花的那个人又浮现在小雪眼前。小雪再不敢闭眼睛,后身紧紧地贴着她妈胸脯,眼睛睁得老大直到天亮。

粘满泥疙瘩的几双大靴子和装靴子的筐,扔在兽医院房后好几天,小雪不敢去拿。再次下雨要穿靴子,兽医们自己拿回来。靴子没刷,兽医们带着泥疙瘩穿。再刷靴子,小雪不怕累,站在井台上摇着小辘轳打水在房前刷,再也不到清亮亮的小溪边去。

张兽医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下雨天中午照旧不回家,跟另外两个兽医喝酒,喝完酒照旧歪在桌子上睡觉。小雪别说见到他,就连回到家里一想到他的名字,心底里的气忽地一下就上来,堵住喉咙。看着歪在桌子上打着不顺畅呼噜的张兽医,小雪恨不得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碎,再把脸上的肉撕下来扔到外面去。这只不过是小雪在心里想,这么一想小雪立刻两腿发软浑身发抖。她下不了手,小雪身上没有力气,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张兽医跟在公社卫生院当大夫的媳妇离了婚。另外两个兽医站在张兽医这边,替他抱不平:“那娘们不一定是什么好饼,说不定背地里跟着谁。”小雪解恨,心里暗骂;“活该!”

中午还不等下班,张兽医就把酒瓶摆到桌子上,桌子上大葱、大酱什么都没有,连酒杯都省了,张兽医手把着酒瓶子“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倒酒。张兽医两只黑洞洞看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把着酒瓶的手掌又脏又黑,手指头紧靠着瓶口,往嘴里倒酒的时候手指头触到嘴唇上。喝着酒的张兽医实在不招人看,小雪懒得看他,下班回家往外走。

随后出来的另外两个兽医说:“张兽医这样也不行啊!”

溪水里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像个魔鬼似的不管小雪愿不愿意整天在她身边缠着。白天还好,太阳照着即使害怕也能坚持。天黑下来,小院房屋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黑暗中,可就不行了。开门刚走到外面,就觉得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在身后跟着。于是加快脚步逃命似的跑,似乎不这样张兽医就会一步追上来把她抱住。晚上,小雪不仅哪也不敢去,夜里睡觉还得钻进妈的被窝。

此时偎依在妈的怀抱里,小雪才完全放松。妈是小雪的依靠,妈的被窝啥事也不能出。小雪把横在妈额前的一绺头发撩起来掖到耳朵后,仔细端详妈的脸。妈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皱纹,在不知不觉间延伸,眼看快连到头发上。妈平时连雪花膏都不擦,脸皮却出奇的细嫩手摸在上面十分光滑。要不是额头的皱纹,跟妈一起出去说不定别人还得以为是姐妹俩。小雪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妈,妈笑了,笑得那么好看。妈嗔怪小雪:“哪有那么比的,咋年轻我都是你妈!”

搂着小雪的妈今天话多,说二姨家的小鸡一个月前就不下蛋了,可是今天早晨你二姨打开鸡窝喂鸡,鸡窝里有两个鸡蛋。新下的,真是新下的,你二姨都拿给我看来的。还说小镇东头儿中学校那边,有个退休老师六十五岁,找个老太太重新组织家庭。俩老人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小雪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妈的话还不停下。

妈说:“小雪我有事跟你商量。”小雪没放在心上,迷迷糊糊眼睛没睁开。等妈把要商量的事说出来,小雪骨碌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妈,你说啥?”小雪浑身发抖声音发颤。

妈也坐起来,眼睛对着小雪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你王叔和你李叔(兽医院里另外两个兽医)要把张兽医介绍给我,他们要给你找个爸爸。”

小溪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立刻出现在小雪眼前,耳边紧接着响起“啊哦,啊哦”毛驴一样的怪叫。小雪忍不住,她大声喊:“不,我不让!他不是好人!”

小雪喊出来的声音老高老高,把悬挂在纸棚上的电灯泡震得直摇晃。这完全出乎她妈的意料,对着小雪的眼睛惊慌失措。小雪嘴唇发青,身子抖成一团。她妈张开双臂把小雪抱住,抱得紧紧的。她妈感觉怀里的女儿冰凉,并且有冷汗从冰冷的皮肤表面渗出:“孩子,你这是咋的了?”小雪呼呼地喘着粗气,让张兽医给自己当爸爸,就是死了小雪也不能答应!

妈没听小雪的话,跟张兽医领了结婚张,还买回来带金凤凰的红被面。小雪拿剪刀把被面剪个口子,两只不停抖动的手顺着口子把被面一撕两半。金灿灿的凤凰自胸口断开,脑袋身子分在两处,金光闪闪的羽毛满屋子乱飞。小雪跟她妈喊:“他不是好人,你咋就不信呢!”然后就哭,再问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小雪下班回来,家里没有妈。院门房门都虚掩着,锅灶冰凉,铁锅里只有一汪清水压在锅底上。妈从来都是做好了饭菜等着小雪,小雪一进门,妈放桌子捡碗端饭盛菜。

小雪的眼睛在空屋子里扫视。炕上并排摆放着两只木柜,太阳已经转到房西,屋里没有直射的光线投射进来,木柜上的油漆泛着暗光。木柜上的棉被垛棱角分明整整齐齐,外罩鸭蛋青色印花床单。印在床单中部的几朵蓝色牡丹花,看上去庄重而大气。地下的三屉桌上,用做摆设的几个腐乳罐、玻璃罐头瓶子擦拭得锃亮。

小屋里没有妈藏身的地方,小雪确信妈不在屋里。

小雪家房前不大的菜园,菜园周围圈着柳条篱笆。柳条篱笆上繁衍出来的柳条梢密密层层,把菜园遮挡得严严实实。粗柳条棍钉制的篱笆门开着,小雪走进菜园。小雪妈恨不得让小菜园的利用率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小菜园完全被葱茏覆盖,连巴掌大的空地都看不到。两只装满水的水筲安安稳稳地立在门边,木扁担横搭在两个水筲之间,扁担钩一个悬空提着一个掉进水筲里。

小菜园一览无余,这里也没有妈。

小雪想转身出来,目光再一次落到两只装满水的水筲上。布满裂口的木扁担浸润着尘埃,显得很肮脏。铁扁担钩表面一层厚厚的铁锈,假如谁用手一碰,铁锈马上会大片大片地剥落。也许妈不硬朗的双肩禁不住扁担的重压,妈平时浇菜用一只水筲,手拎着水筲,腰板吃力地往起拔,沉重的水筲在脚面上方缓缓地向前移动。妈极少用扁担,母女俩吃水,都是妈一筲筲拎进屋倒进水缸。

水筲右前方几棵樱桃树,中间一棵最大。枝叶茂密的树冠像一个绿色大蘑菇团,扣在矮墩墩的树干上。左右几棵大小不一,极像是大樱桃树养育的孩子。樱桃成熟的季节早过了,可樱桃树上仿佛有甜丝丝的樱桃味飘过来。小雪是吃着这些树上的樱桃长大的,她循着甜丝丝的樱桃味走过去。

小雪踩着垄沟里松软的土粒,脚下发不出一点声响。

绿色大蘑菇团一样的树冠下,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小雪身上的血立刻从脚后跟冲到脑瓜顶,脑袋涨得嗡嗡叫。小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搂抱在光膀子男人双臂间的女人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妈。转瞬之间小雪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拔地而起的旋风卷走,没了依靠没了根儿,在昏天黑地里飘摇。小雪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妈的头伏在男人脖子底下,前额擦着男人黑漆漆的胡茬子。不用看,小雪就知道那男人是张兽医。妈的下巴颏底下就是张兽医的胸窝,他胸窝下那撮乱七八糟的黑毛,也许正触着妈的嘴唇。一股浊水从小雪嘴里涌出来,“哇”地窜到地上。

妈的身子猛地一耸,挣脱张兽医的臂膀。似乎一张蘸了水的大红纸飞在妈的面颊上又迅速掉落,红渍把妈细嫩的脸印得通红。面对小雪马不知所措,说出的话结结巴巴:“小……雪,浇完……白菜你张叔……请咱俩……下饭馆。”

光着膀子的张兽医垂手站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对着小雪。小雪的胸脯一起一伏,心“咣当,咣当”地跳。小雪返身回去,几步冲到水筲跟前。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劲儿,没看见她犹豫,一只手“刷”把满满一筲水拎起来。

妈和张兽医两个人四只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小雪。拎着水筲的小雪直冲张兽医过去,光着膀子的张兽医没躲闪,垂着的两只手握成空拳头。小雪手一抬,一筲水“哗”浇在张兽医身上,水顺着他光溜溜的肩膀往下流。

站在一旁看傻了眼的小雪妈扑向小雪:“小雪,你这是为什么?”

兽医院里另外两个兽医劝小雪:“你都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了,啥道理都应该懂,替你妈想想。”小雪果断地摇头;“不!”

那天,兽医院里只有小雪和张兽医。张兽医朝小雪这边走,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朝小雪眨,从他嘴里吐出的“小雪”两个字亲切而柔和,可小雪听着胃里的东西直往上反。不等张兽医走近,小雪转身冲向门口,她“嗷嗷”地喊着,头也不回地跑到门外去。

由于小雪横着,她妈和张兽医没结合到一起。

张兽医洗澡淹死在兽医院房后的小溪里,从水里把他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那时早过了立秋,天气一点都不热。兽医院里另外两个兽医议论他:“洗凉水澡,自己糟践自己,不争气!”坐在一边的小雪咬着牙,心里狠狠地骂:“活该!”

      下篇

      站在溪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常常浮现在小雪眼前。这事始终藏在小雪心里,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小雪说不出口。晚上,小雪家悬挂在纸棚上的电灯泡依旧整宿亮着。即使这样小雪还是不敢独自睡觉,依旧跟她妈睡一个被窝。

小雪在北安农校进修两年,回来成了站在拴马桩前给牲口看病的兽医。

新分来个大学生,人长得高高瘦瘦,嘴边一圈毛茸茸的黑胡须。另外两个兽医挺看重他:“人家八一农垦大学毕业,纯粹考上去的,四年本科。”

大学生坐张兽医那张办公桌。尽管坐在桌前的大学生文质彬彬,可是看到他小雪不由自主地想起张兽医。仿佛看见张兽医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桌面,手把着酒瓶子喝酒;又仿佛看见张兽医歪在桌子上打呼噜,那不顺畅的呼噜声似乎就响在耳边。想着想着小雪身子发抖胸口憋得难受,她恨不得“嗷嗷”大喊几声。

大学生家不在本地,吃住在兽医院。大学生人随和,中午下雨另外两个兽医回不了家,他们一起喝酒。每到这时,大学生都披着雨衣到公路对面的小卖店买些油炸花生米和油炸小虾回来,偶尔还带回一卷干豆腐。这样桌上下酒的菜肴不再是大葱和大酱,单调枯燥的酒桌丰富多彩起来。

大学生人勤快,扫地擦桌子啥活儿都干。中午喝过酒煮挂面条这份差事不再专门属于小雪,大学生让小雪歇着,他给大家煮。兽医们沾满泥疙瘩的大靴子,大学生也抢着刷。几双靴子在井台边放好,小雪垂下双手笑模笑样地站着。大学生摇着小辘轳打水,打完水找个刷子跟小雪一起刷。

大学生手上忙着不耽误跟小雪聊天。大学生说洗衣服刷鞋这类活儿,好多年前他就自己动手。从家里出来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才十六,洗衣服不会,把衣服浸在洗手盆里揉巴揉巴就拿出来。后来慢慢地学会了,有时还帮别人洗。大学生不紧不慢地聊,小雪笑呵呵地听不插话。

时间久了,两个人的接触越来越多。高高瘦瘦嘴边长着一圈黑胡须的大学生,渐渐替代了张兽医留在小雪心灵中的阴影。凝视着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前的大学生,小雪再也看不到眼睛黑洞洞手把着酒瓶子喝酒、歪在桌子上打呼噜的张兽医。小雪把那张桌子从前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

晚上小雪独自睡觉,不再跟妈一个被窝

天上大块大块的黑云彩从四面八方往兽医院房顶上聚。黑云彩缓慢地聚拢,晚上下班的时候聚成老大一块,不仅把兽医院盖住,也把整个小镇盖在下面。小雪跟妈刚吃完饭,雨就开始下。雨后天放晴,小雪和大学生刷靴子。暑伏天雨来得勤,靴子刷完晒干几个兽医刚把干净靴子穿在脚上,黑云彩又把天盖住,不一会儿大雨点子又铺天盖地落下来。

小雪和大学生一起刷靴子,“小雪!”从大学生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清清爽爽,没有浊气杂质混合在里面,小雪听得心里甜。大学生若有所思的样子:“房后的小溪水清亮,白天太阳晒着水热乎。这井水凉冰手,往后咱俩到小溪刷靴子去。”小雪的脸立刻变了,手里的刷子“啪”往地上一扔:“愿意去你去,我是不去!”小雪的脸变成一大块黑云彩,那块黑云彩压得很低,似乎马上就有大雨点子“噼噼啪啪”地浇到大学生头上。

大学生停下手里的刷子看着小雪,眼前的小雪他不认识了。笑呵呵不多言不多语的小雪,转瞬之间成了这副模样,大学生一脸迷茫。只说要到房后的小溪里刷靴子,小雪就急眼了?

再刷靴子大学生旧话重提:“到房后的小溪里刷靴子不用打水,这四双靴子咱们得打多少水?井水冰凉,小溪里的水有热度。”小雪的脸刷地煞白,她的眼前立刻出现站在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嗷嗷”地大喊几声,还想扑上去抓大学生的脸。小雪不糊涂,面前是没做过一点错事的大学生,她忍住了。小雪嘴唇哆嗦着:“愿意去,你去!”

小雪不去,大学生是不会一个人提着靴子往房后走的。雨过天晴,两个人还和以前一样,摇着小辘轳打水在房前井台上刷靴子。

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另外两个兽医不打扰。靴子没刷完,有牵着牲口来看病的,另外两个兽医赶忙朝他俩摆手;“你们俩慢慢刷,有我们呢!”大学生格外听话,真的就不动,继续跟小雪刷靴子。

中午小雪提前来上班,跟大学生两个人在屋里看书看报纸,或者什么都不做在各自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如果没有急等着要做的事,另外两个兽医不进屋,到房前公路边的老榆树底下看过往的车辆,把屋里有限的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小雪妈也许知道了什么,用小片花布拼成好看的图案,缝制成两个一模一样的椅垫。很少登兽医院门的小雪妈亲自送来,亲手把椅垫放在小雪和大学生的椅子上。大学生红着脸给小雪妈让座、倒茶,腼腆地说:“谢谢阿姨。”

闲下来小雪和大学生到室外散步,他们不往远走,就在兽医院左右。大学生诚实,把他以往的经历告诉小雪。他在大学里交了女朋友,女朋友家在邻县。毕业分配,女朋友在县城当干部的父亲,把她安排在县畜牧局,于是大学生和女朋友的缘分就尽了。叙说着这些的大学生没有怨恨,他深情地看着小雪:“多亏我到这儿来了,要不的咋能遇到你!”

小雪不说话,避开大学生的视线,低下头美滋滋地看自己的脚尖。

小雪和大学生散步历来并排走,小雪嘴抿着,嘴角很俏皮地翘着,那神情既甜蜜又可爱。有时听大学生给她讲外面的事情,有时大学生什么都不说,两个人默默地走。兽医院房东十几根竖插插用来拴牲口的木头橛子那边,满是大堆小堆的牲口粪,他俩不往那边去。在兽医院房前,在公路旁的老榆树底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两个人走得有滋有味。小雪的手轻快地垂下,大学生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大学生老成持重很有气派,像上级领导到下边视察工作。

信步走着两个人不知不觉拐过西房山,目光在水灵灵一棵挨一棵的大葱上短暂流连之后,朝房后走去。好几年没到小溪边刷靴子,通往小溪的小毛道儿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脚底下是软绵绵的绿草,踩在上面感觉好舒服。快赶上小雪肩膀头高的大蒿子,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小溪水静静地流淌,没有波浪没有声音。溪水里面一片片雪白的云彩轻飘飘地浮在蓝天上。

大学生脱口而出:“这么美的地方,咱俩头一回来!”

小雪一怔,心一下子缩紧了。她看见溪水里站着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胸窝上一撮黑毛,肚子底下还有一大堆黑毛……听见张兽医“啊哦,啊哦”地朝她喊。小雪“嗷!”地一声喊出来,掉头往回跑。小雪腿发软,脚歪歪斜斜地踩在软绵绵的绿草上。仿佛一丝不挂的张兽医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双肮脏的黑手马上就抓到她脊背上。冰冷的汗水从毛孔渗出,刚跑几步小雪的衬衫就湿透了。

大学生傻了,他看着小雪跌跌撞撞地拐过西房山,看着小雪惊惶失措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大学生痴痴地站在原地,他努力检讨着自己的脚、手,还有可以动弹的嘴。他冥思苦想了好久,也不曾回想起有过半点越轨行为。自己只说了那一句话,就惹得小雪那样?大学生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晚上小雪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看见站在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黑暗中睁着眼睛的小雪看见张兽医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桌面,手把着酒瓶子喝酒,又看见张兽医歪在桌子上打呼噜,还能听见不顺畅的呼噜声。小雪接连不断地翻身,怎么也摆脱不掉张兽医。

终于迷迷糊糊睡着,却梦见站在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朝她跑过来,身前吓人的黑毛好像被狂风卷起的枯草,“呼啦啦”在眼前飘落。在小溪里跑着的张兽医,把溪水搅得全是黑泥汤子,他的腿抬起来老高,黑泥汤子溅到小雪身上。小雪“嗷!”地一声喊出来,然后“哇哇”地哭。

妈打开灯,知道小雪做了噩梦。安慰她:“梦里的事都是假的,你别怕!”

小雪一身冷汗,她浑身哆嗦成一团钻到妈被窝里。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憋在小雪心里,憋得真难受,小雪想把这事告诉妈。小雪搂着妈的脖子,嘴里呼出的冷气扑在妈脸上,迟迟疑疑不知从何说起:“妈,张兽医……”说到这,小雪舌根发硬再也说不下去。

小雪妈长长地“咳……”了一声:“张兽医那人挺好。”是的,因为自己在中间横着,妈和张兽医没成,张兽医死妈还流过眼泪。把这事说给妈,妈是不会信的,小雪闭了嘴。

此后一连多少个晚上,小雪都钻在妈被窝里,把后背贴着妈的胸脯,让妈紧紧地抱着自己。要不这样,小雪不敢睡觉。

兽医院左右再也见不到小雪和大学生并排走的身影。小雪不理大学生,除了工作上有事非说话不可,小雪不跟大学生说话。做完本职工作,小雪就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中午下雨几个兽医喝酒,小雪打着雨伞回家,不再等着给他们煮挂面条。

雨后天晴起来,小雪把沾满泥疙瘩的四双大靴子摆在井台边,摇着小辘轳打水。大学生过来帮忙,小雪的脸就像数九隆冬的天气,让大学生不寒而栗。再看小雪的眼睛,一双好看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微微颤动的井绳,不看大学生:“我自己能刷,一边歇着去吧。”大学生没走,高高瘦瘦的身子直直地站着。小雪的手只顾刷靴子,眼睛落在靴子上。

大学生心不改,请了假去县城,给小雪买回衣服、鞋,还有能折叠的花雨伞。大学生把伞递给小雪说:“中午下雨你不愿意在这,就打这把伞回家。”那伞蓝底带白色小花,折叠起来能放进挎包里,小雪很喜欢。本来就没有一点儿过错,啥事也怨不着他,自己不该这么对待大学生。小雪和大学生重归于好,他俩又成双成对在兽医院左右并排走。

中午下雨,大学生和另外两个兽医张罗喝酒,小雪不留在这,她含情脉脉的眼睛在大学生脸上轻轻飘了一圈,然后把头埋在蓝底白花的折叠伞下面,打开门走进雨里。目送着花雨伞下脚步轻快的小雪,大学生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

另外两个兽医正式做媒,大学生的爹妈从外地过来,跟未来的儿媳、亲家见面。又按照小镇风俗在饭馆里摆了酒席,小雪和大学生正式订婚。大学生的爹妈离开小镇准备回去,他们对小雪母女说:“等秋后打完场卖完粮,就给他俩完婚。

阴雨天结束,四双粘满泥疙瘩的大靴子需要刷的时候,大学生抢先跑到井台边,手握着辘轳柄把小辘轳摇得飞快,水打好两个人一起刷。大学生智商没问题,不愉快的事当然不会忘记,他没再提起到兽医院房后的小溪里刷靴子。

公路表面铺的是沙石,沙石底下累积着经年累月被车辆压实成了的黑土。宽度大约一米的两条排水沟,辖制在公路两侧并与公路相伴始终。夏季雨大,公路上的泥沙和雨水掺合在一起,道路泥泞车辆通行困难。排水沟被浑浊的雨水灌满,车辆滑到沟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遇到阴雨天,往返在县城和小镇之间的大客车不通。

另外两个兽医,一个是党员一个是入党积极分子,去县畜牧局参加组织培训。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另外两个兽医被隔在县城回不来。小小的兽医院留给大学生和小雪。好在是雨天,前来求医问病的牲口不多,大学生和小雪还算能应付过来。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一串串从天而降的水滴交汇成灰蒙蒙的雨幕,悬挂在天地之间。雨幕遮挡了远处的田野,也遮挡了近处的房屋。兽医院前公路边的老榆树也遮挡在雨幕里,树枝树叶模糊不清,似乎比实际距离远得多。

站在窗前的大学生和小雪却从未有过的近,两个人的胳膊紧挨在一起,大学生身体里的热量传递到小雪胳膊上。极其有限的一点热量到了小雪这边迅速裂变,很快通过血液传遍小雪全身。小雪身上带着热量的血液飞快地流淌,小雪的心仿佛包裹在电热毯里面,既温暖又舒服。尽管此时的兽医院阴冷潮湿,可是小雪一点都不冷。

雨水打着绺自房檐向下倾泻,粗壮的水柱在大学生和小雪眼前奔流不息。小雪直面窗外,眼睛里满是雨。她猜想,大学生的姿势跟自己不会两样,他同样注视着窗外下不完的雨。小雪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正好是大学生头部的侧面。高高瘦瘦的大学生耳朵出奇的肥大,肉乎乎的耳廓甩着厚重的大耳垂,看着可真逗。

小雪憋不住笑,但只是吐了吐舌头,没发出声音。小雪希望大学生的头转过来,把嘴边一圈毛茸茸的黑胡须拿给自己看。小雪眼巴巴地期待着,可是大学生的注意力被房檐上不间断倾泻的水柱吸引去,他没转头。大学生站得很直,瘦瘦的肩膀安静地立着。

小雪晃动酸疼的脖子收回视线。没发觉大学生的脸是什么时候转过来的,小雪再一次把脸转向大学生的时候,大学生的眼睛正盯着她。四目相对,刹那间擦出一道火花。金光耀眼的火花在两个人之间跳跃,小雪眼珠发烫,大学生安静的肩膀猛地一耸。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小雪拦腰抱住,小雪身子软软的,像只温顺的羊羔偎依在大学生怀抱中。大学生干瘪的胸脯里,一颗心在“咚咚咚”地跳。大学生心跳的声音真好听,像树枝上的小鸟唱歌,像花丛中的蜜蜂“嗡嗡”叫。

小雪感觉自己坐上一只小船,小船飘飘悠悠荡漾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头顶上笑吟吟的太阳飘洒着万道金光,眼前水光潋滟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的远方,只在电影里看见过的亭台楼阁飘渺虚幻。掩映在水光里的小船,飘飘悠悠驶向看不分明的远方。

小船飘了好久好久,灰蒙蒙的雨幕不知让谁收走了,远处深绿色的田野延伸到湿漉漉的天边,近处高矮不一的房屋清晰可见,屋顶上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公路边的老榆树就在眼皮底下,房檐光秃秃不再有水柱倾泻。

雨停了,得下班回家。小雪极不情愿地从大学生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立秋以后天高云淡,阴雨天大大减少。好不容易遇到中午下雨,几个兽医正乐不得聚一顿,他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大学生满张罗,披着雨衣到公路对面的小卖店买下酒菜。大学生跟小雪说过,这张罗聚餐的本事是在大学里练的。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寝室住八个人,节假日同学们偶尔聚餐,你买酒他买菜一凑就是一桌子。喝酒、唱歌、猜拳行令,喝得老乐呵了。

小雪稍稍犹豫,还是打着蓝底白花的折叠伞走了。

雨没下多大一阵就停了,秋日雨后的骄阳曝晒着大地。泥土里的水分很快蒸发,兽医院前的地面一晌午功夫就干成一块块土坷垃,小雪踩在上面的脚硌得难受。

小雪看着钟点来上班,她来得不早,可是兽医院里办公桌充当的餐桌旁,几个兽医的酒没喝完。

远远地看见那张餐桌旁一张白花花的后背,小雪的心“咯噔”一下,立刻看见溪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小雪轻快的步子马上变得沉重,双脚向前移动的速度放慢。她心中暗想,这光膀子的人要么是王兽医要么是李兽医,绝不是大学生,大学生有文化有修养为人处事有模有样,言谈举止从来都规规矩矩。这么想着小雪已经走到门边伸手开门,她的手粘在门把手上。小雪透过门玻璃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上身没有一丝遮拦光着膀子、裸露着白花花后背的人正是大学生。

小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偏偏让自己撞上了,大学生怎么会这样!小雪的心缓缓地往下沉,他的胸窝会不会也有一撮黑毛,他的肚子下面……小雪喉咙发紧,胸脯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她想“嗷嗷”地大喊几声。

办公桌充当的餐桌上,两个一斤装的白酒瓶子都空了,几个兽医的酒杯里还有没喝尽的白酒。下班大学生和另外两个兽医张罗喝酒,小雪没有反感。此刻见到光着膀子的大学生,小雪心里的火气直往嗓子眼儿冲。大学生跟别的男人没啥两样,也是个没命喝酒的家伙,小雪的心沉到底。再看他白花花光着的膀子,瘦削的双肩瘪瘪地往下耷拉,精细精细的肋条骨包在薄薄的皮肉里。自己未来的男人就这样?往后得白天黑夜天天和他在一起?

光着膀子的大学生发现小雪进来,通红的眼睛里笨重而浑浊的目光,傻呆呆地落在小雪脸上。他看小雪对他没反应,叫了声:“小雪!”大学生被酒精麻木了的舌头,又直又硬不听使唤,嘴里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小雪沉到底的心堵得难受,她紧咬嘴唇控制住自己的喉咙,她怕憋不住“嗷嗷”地喊出来。

小雪没搭理大学生,也没理另外两个兽医,摔门走出来。小雪头也不回地朝公路边的老榆树走去。小雪背对着兽医院,在老榆树底下站了一下午。前来看病的牲口,或者套在车里或者被人牵着,从她眼前走过,她都没动地方。站在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和酒桌旁光着膀子的大学生连到一起,接连不断地在小雪眼前晃动。小雪的心憋得难受,她想,索性就喊几声好痛快痛快。却喊不出来,她的心彻底凉透了。

小雪把大学生从自己的心里赶出去,然后把心灵的大门关上。男人都一样可恶,谁也别再进来!

大学生沸腾起来。另外两个兽医下班,他把小雪留住:“我说了错话,还是办了错事?或者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小雪你说呀!我那帮同学留市里的,去南方大型养殖场的,最次也在县里谋个职位,只有我来到这只有四个人的兽医院。我能一心一意在这待着,就是因为这疙瘩有你,有你呀,小雪!我哪做错了,你说出来,我要是不改天打五雷轰!”

小雪第一次听见大学生这样大声地说话,她看见大学生的脸由白变红,又渐渐变成铁青色。小雪没有动摇,她没回答大学生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

大学生怎么也想不通,他向另外两个兽医表白心迹:“王叔、李叔你二位说说,我对小雪咋样。自从到这来,我的心一时一刻都没从她上离开过,她咋这样这样对待我,难道她血管里的血不热乎?”

另外两个兽医以长辈的身份劝大学生,越劝大学生越激动。另外两个兽医眼看着收不了场,就泼冷水:“小雪那孩子倔,当年她妈改嫁她硬是不让。这不,她妈现在还守寡呢。我们拿她也没办法。”

大学生哪会就此罢休,去找小雪妈。小雪妈直掉眼泪:“离开你,她上哪找这么可心的人去?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劝她回心转意。”

小雪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和大学生分道扬镳

       尾声

三十年过去,另外两个兽医已经退休回家安度晚年。大学生跟小雪分手后与小镇中学的一位女教师结为夫妻,日子过得美满和睦。大学生没在兽医院待多长时间就改行从政去了镇里,前不久被提拔为副县级领导。

年过五十的小雪成了兽医院里资历最深的兽医。当年的美丽早已随风飘逝,至今未嫁的她又干又瘦的脸上皱纹盘旋。跟小雪相依为命的妈两个月前去世,她孤身一人住在低矮破旧的老房子里。有时,夜里睡觉梦见站在水里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张兽医,她就打开灯披上衣服坐着,直到天亮。

现在个体行医的兽医多,小镇上的兽医院门庭冷落。盛夏雨过天晴,小雪站在公路边的老榆树下打量自己工作多年的兽医院。房顶上长了绿毛的瓦片,被雨水浇过之后更显得破旧。缺边掉渣的房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把裸露砖块的墙壁浇得精湿。房上下来的水与地上的土,在墙壁和地面的交接处和成泥,墙根埋汰得难以入目。房东头用来拴牲口的木头橛子早没了,房前带横木的拴马桩七扭八歪。

一个老头儿赶着毛驴车进来,说他的毛驴有病找兽医给看看。小雪记起了自己刚来兽医院上班那年,也是个赶毛驴车的老头儿,说自己眉眼好娘娘相,日后的婆家不是镇干部也是大队书记。想到这里,小雪笑了,笑里面渗透的苦涩只有她自己能品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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