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崔艳梅的头像

崔艳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5/29
分享

吉祥的红蜘蛛

                  吉祥的红蜘蛛  (小说)

                        崔艳梅

    庆山个头不算矮,可单薄的身板就像垄台上一棵踉踉跄跄的柿子秧,来阵大风就能把他刮倒。胳膊没有一点肉,而那包着骨头的肉皮也稀松巴几褶褶哄哄。窄窄的刀条脸黄里透着灰,好像是沾了灰尘没张脸上,使脸显得更加窄小。不管什么样的裤子穿在他身上都又肥又大,因为他干瘦干瘦的两条腿撑不起裤子来。

庆山还不会走路,她妈就离他而去长眠在北山坡那片小杨树林里。妈的影子,记忆里没留下一丝一毫。他跟爸在两间土坯房里相依为命,房子的西大山往西歪,东大山往东面鼓。房子四面透风摇摇欲坠,就跟庆山单薄的身板差不多,不知哪天来一场大雪就把它压倒了。没有女人的家可以想象,屋里头无论是纸棚还是四壁,无论炕上还是地下,都黑乎乎一片。炕梢的小被垛只垛着两床棉被,棉被又脏又破被边开线被面露棉花。窗前不算宽敞的小院子倒干净,爷俩天天扫,连根柴禾棍都看不到。

邻院是老刘家,三间大砖房很气派地矗立在庆山家两间小破房的东面,跟他家形成鲜明对比。正房侧面的仓房也是全砖到顶铁皮瓦,栅栏不是用柳条夹的,而是一棵棵手脖子粗的松木杆子。老刘家的男人当村长,儿子保权也有职在身,是村治安联防队的队长。

保权比庆山小两岁,明天娶媳妇。本来今天庆山跟屯子里的小伙子们一起过去帮忙。看见裹在生龙活虎小伙子群里的庆山,喜气洋洋的保权妈,脸上顿时有一阵冷风吹过。她冷着眼睛看一眼庆山,又冷冷地说:“庆山,啥也不用你干,等着喝喜酒就行!”然后她挤眉弄眼跟帮头忙的嘀咕几句。帮头忙的给别的小伙子一一分派了差事,唯独没给庆山派活儿。庆山心里不得劲儿,垂着两只手靠边站着。

保权妈跟帮头忙的商议,明天正日子连媳妇那边的娘家客,大约能有多少人该摆多少桌酒席,都占谁家的屋子,庆山看见帮头忙的把手往西边自己家的院子指了指:“庆山家是不是也放两桌,好歹离得不远端盘子省力。”保权妈嘴一撇:“得了吧,可别丢我们老刘家脸了,那屋里摆酒席,咋吃啊!”

庆山再也站不住了,他低着头从保权家出来,回屋一头倒在炕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眼睛望着黑乎乎的纸棚。坐在炕沿边的爸没理他,只顾一颗接一颗地抽烟。黑乎乎的纸棚上面有一只红色的小虫子在爬,小虫子不嫌棚面脏,也没在乎纸棚有多么破旧,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纸棚上徜徉。庆山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喜滋滋的目光紧跟着小虫子。小虫子红润润的身子攀着一根细丝降下来,乳白色的细丝比头发还细。小虫子颤颤巍巍飘飘荡荡垂直下降,细丝不断加长,眼看着就落到庆山的鼻子尖上,在离鼻子尖也就一寸远的时候嘎然止住。小虫子攀着细丝在庆山脸的上方,前后左右地荡起了秋千。庆山高兴地喊起来:“爸,喜蜘蛛!喜蜘蛛!”这种红色的小蜘蛛被人们称作喜蜘蛛,据说能给人带来好运气。庆山一骨碌爬起来,把这个红色的小生命接在手上,擎在手心里举到他爸眼前:“不信,你看,喜蜘蛛!”

他爸长长地出了口气:“别急,开春咱多包点地,到秋也给你娶媳妇。”庆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爸不知道自己在东院受了委屈,以为看人家娶媳妇着急了。爸这句话也给庆山提了醒,屯子里跟庆山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没娶媳妇也都订了婚,自己都让人家给落下了。庆山怕他爸再往下说,下地拧开电视。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包了一层灰,把庆山拧电视的手指都弄黑了。庆山心里说,不怪保权妈嫌埋汰,不让在我家放酒席。

庆山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电视,先用湿布擦几遍再找块干布擦,直到把电视擦得干干净净,就跟刚买回来差不多。他又拿笤帚扫挂在棚顶墙角的灰尘,擦桌子擦柜盖。他爸看庆山不停地忙活,吧嗒吧嗒嘴转身出去。

庆山家随了礼,他爸找个暖和屋子等着坐席喝喜酒去了。庆山站在自家院子里,隔着栅栏看。保权的喜事办得气派,他家门前的大道上吉普车,面包车还有红色夏利车停了一大排,都是乡里县里前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开来的。屯子里最有钱的养猪大户老邱家,儿子娶媳妇办得非常体面,也不过来一辆夏利和几辆扣了铁棚子的三轮摩托,接媳妇的红色小面包和大客车都是在乡里租的。

老邱家再有钱也是老百姓,哪有保权家结交得宽,特别是保权爸,生产队刚分家就开始当村长,二十多年了。保权家车不少人更多,屋子里大概是挤满了怕冷的女客,有多少人庆山猜不出来,只看见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这帮开门进去那帮紧接着又来开门,门不停地开很少停下。院子里的男人数不清,帽沿挂着白霜的棉帽子一个紧挨一个,院子外面还站了一大帮。

保权的新房是西屋,靠着庆山家这边。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比老邱家的大,罩上了半个窗户。大红喜字不是用黑墨汁写在大红纸上,而是用亮光纸刻的,中间刻的是喜字,周围刻的是喜鹊和梅花。保权家的屋里肯定烧得热乎,一进屋热气都得往脸上扑,一看窗玻璃就能知道,锃亮的大窗玻璃上没挂一点霜。

帮头忙的站在门口高喊一声:“新媳妇到了!”屋里的女人们都往外涌,人多又没有秩序在屋门口挤成一团。院子里的男人们开始往外去,看样子是准备出去迎一迎。接新媳妇的车队到了,前面是一红一黑两辆轿车,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辆客车。轿车是好,夏利看着有点像轿车,可是比轿车差远了。前面那辆红色轿车拉着彩绸挂着大红花,可惜轿车的玻璃太黑,看不清里面的新媳妇。保权从轿车的后门下来,弯腰伸手把轿车前边的车门慢慢打开。新媳妇盘起来的发髻上插着红花,脸埋在高高竖起的红大衣领子里。还没等庆山看清新媳妇长得啥模样,她身前身后立刻有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孩子把她围上,挡住了庆山的视线。简单的婚礼仪式结束,新媳妇被几个女孩子簇拥着往屋里走,后面跟了一大帮人也往屋里挤,庆山更没法看清她的脸了。

新媳妇进去再没啥看的,庆山抬腿打算进屋。死巴巴地站了好半天,把脚都冻麻了,他使劲儿往地上跺了跺脚,然后一步跨到门边。开门进来以后,赶紧把门关上又拽了拽门拉手,屋里本来就不暖和,他怕寒冬腊月的冷气也跟着进来。

保权家那院小伙子们正闹洞房,这边庆山爸翻白眼根嘴角淌口水要不行。等出去找大夫的庆山跑回来,他爸的胳膊腿都直了。人家排排场场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庆山却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爸到北山坡那片小杨树林里跟她妈做伴去了。

庆山一头躺在炕上几天几夜没动地方。

庆山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用了好大力气想把眼睛睁开,就像有个铁疙瘩在眼皮上放着,把眼皮压得牢牢的,怎么也睁不开。叫他名字的是个女人,声音很轻:“庆山,起来!”那声音听着真舒服,好像喝了一碗放糖的白开水,心里甜得发痒。那声音听着格外亲切,像妈妈在召唤孩子,庆山没有妈,根本不记得妈啥样;也像姐姐在哄弟弟,庆山是独生子,根本没有姐姐。这是在梦里,梦里的事用不着当真,费那劲干啥,庆山不再把眼皮往起抬。

稍稍过了一会儿,庆山觉得有只手停留在自己的鼻孔外面,停留了好久,然后轻轻地移开。又过了好一会儿,有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攥住了庆山的手指尖。一股温暖的气流通过庆山的手指尖传递到心房,庆山那颗在冰冷的被窝里冻凉了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气顿时涌遍全身。庆山顷刻之间积聚起一股顽强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压在眼皮上的那个铁疙瘩掀下去,睁开眼睛。

庆山眼前是一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脸,脸上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可真好看。庆山把自己的眼睛使劲儿眨了眨,那张脸依旧在眼前,身上崭新的红毛衣把脸映照得通红。脸上的嘴唇在动,嘴长得也好看,从好看的嘴里说出的话那么好听:“我给你拿了饺子,快吃吧。”这破破烂烂的家里哪来的女人?庆山把一副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到那张脸上。

“我来了三天,没看见你家烟囱冒烟。”庆山猛地清醒过来,对!三天,三天前爸扔下他走了,这世界上只剩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自己。

庆山“哇”地一声哭出来,从他冰冷的胸膛里发出来的哭声干枯嘶哑,一定难听极了。庆山记起来了,从爸咽气一直到用大大小小的冻土块把爸的棺材埋上,他跟在人们的后面一步三回头地回来,他都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哭不光是因为想起了爸,还因为有人给他送饺子,何况是这么好看的女人。

庆山断定她是保权新娶的媳妇,那天为了看她把脚都冻麻了,此刻她就在面前看着自己。庆山把干哑干哑的哭声止住,把头从枕头上往起挺,好不容易挺起来,可是本来就不那么硬朗的脖颈现在变得更软,脖子两侧的几根大筋怎么也拽不起沉重的脑袋。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伸过来,帮了庆山一把,庆山的头离开枕头。她另一只手把枕头靠墙立起来,庆山用两只胳膊肘支撑着把上半截身子倚在枕头上,棉被也随着身子起来,就在棉被起来的当儿一股冷气从他冰冷的被窝里冲出来,那股白刷刷的冷气从庆山的眼前飘起来,消散到四面透风寒气逼人的屋子里。庆山已经断流了好一会儿的眼泪,再次从眼睛里涌出来。多亏她来了,要不的再这么躺下去,还不得把我冻死!

庆山看见她裹在红毛衣里的肩膀抖了抖,几滴眼泪立刻挂在她的眼角。

保权家在庆山家东面不知住多少年了,庆山懂事东院就是保权家。那时保权家也是土坯房,只比庆山家多一间。栅栏跟庆山家一样也是柳条夹的,柳条栅栏里头靠着庆山家这边有棵沙果树。

可哪都是绿色的夏天,枝繁叶茂的沙果树果满枝头。早晨起来庆山就隔着栅栏看那棵沙果树,看那结满黄盈盈沙果沉甸甸往下耷拉的果树枝。想着,酸溜溜水灵灵的沙果,该有多好吃啊!有几个枝条从柳条栅栏上面伸过来,紧底下的那根枝条很矮,庆山要是伸手差不多就能够着。看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庆山终于把手向那根最矮的枝条伸过去,看上去不高的枝条他却够不着,踮起了脚尖也够不着。他从柴禾垛抱来一捆柴禾垫在脚底下,一伸手就把沙果攥在手心,让他惦记了好几天的沙果,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嘴里。他每天摘几个,直到把那根枝条上的沙果全摘光了。

保权妈来找庆山爸:“你孩子偷我沙果!”她气哼哼地拽着庆山爸的胳膊来到栅栏边:“你看那捆柴禾还垫在树底下。”

庆山爸拉过吓得躲在墙角不敢动弹的庆山,扒掉裤子张开手掌,在他没有多少肉的小屁股上,狠命地抽打。那是庆山第一次挨打,爸打得太重了,往炕上一坐屁股就针扎般地疼。从那以后只要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哪怕就在脚边摆着他也不敢动。在学校捡了同学的铅笔橡皮,还给同学,再不就交给老师。

保权媳妇跟保权妈不一样。庆山半躺半坐,把冒着热气的饺子吃了大半盘子。她走了,临出门还回过头来看了庆山一眼。这双眼睛看着暖和,庆山的心发热,全身也慢慢地暖和起来。

庆山爸给庆山留下三千块钱。这三千块钱就放在被垛底下一个长方形木匣里,一百元一张的票子整整三十张,庆山数了好几遍。爸活着的时候庆山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多钱。爸说开春多包点地,秋后好给他娶媳妇,按照爸的意思是用这笔钱包地。要是爸活着跟爸两个人多包点地种没问题,现在就剩下自己地多忙不过来。屯子里家家都以种地为生,忙铲忙割的时候就是花钱找人帮忙都找不到。庆山躺在炕上一遍一遍地想,这地到底包不包?不包地那几亩责任田再加上这三千块钱,五年也攒不够娶媳妇的钱。老邱家儿子娶媳妇花了两万多,保权娶媳妇到家将近三万。像自己这样穷得叮当响要啥没啥的,就是有给说媒的,女方也得往死里要彩礼,三万块钱挡不住。

屯子里人们传看着一张小报纸。那上面说南方有家科技公司,经销一种植物叫吴榆,果实是名贵的中药材。现在栽到地里三年以后每棵能净赚三十元。种苗可以邮购,每棵种苗邮到家成本才三块钱。如果邮一千棵正好三千,三年以后这三千块钱能涨到三万,娶媳妇的钱就不愁了。庆山眼睛看着报纸心里做了决定,不包地,就栽这吴榆。第二天庆山按照小报纸上的地址把三千块钱汇过去。庆山根据小报纸上说的行距、株距计算好,这一千棵吴榆不用野外的责任田,就往房子前后的菜园子里栽。

庆山把柳条栅栏上长出来的柳条梢割下,堵这一冬天被老母猪、牛犊子撞出来的栅栏豁口。脚踩着钢叉翻土,仔细把土坷垃砸碎,然后拿铁镐培垄,再用手拽着木头滚子把垄台压实成。钱汇出去两星期,邮递员就把到货的通知单送到庆山手里。一千棵种苗装了两麻袋,庆山把取回来的种苗浇了水用塑料布盖上。这吴榆的种苗也没啥稀奇,一根独莛比筷子还细,瞅着就跟屯子东头儿老榆树上抽出来的榆树条子差不多。

庆山往地里栽吴榆,东院保权妈跟保权媳妇都过来看。保权妈把嘴撇得像个瓢似的:“庆山你可真行啊,不知声不言语能耐不小,栽上摇钱树了。”保权媳妇自那次送过饺子以后再没到庆山家来过,平时见面总跟庆山打招呼,还说有缝缝补补自己不能做的活儿送过去,她给做。她跟保权妈并排站着,庆山似乎拿不出勇气抬头看她,干着活儿手也没停下。“听说这是南方的,在咱们这栽能行么?”声音是那么轻柔,听起来是那么熟悉,可说出来的话让庆山意外。庆山住了手抬头看她,那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似乎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跟他说话,庆山的心微微一动,不敢看那双眼睛赶紧把头低下,嘴上忙说:“小报纸上说了,全国各地都可以栽培。”

她跟保权妈离开庆山家园子,庆山傻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好像塞了一团乱糟糟的棉花。庆山索性坐在垄台上,静下心来想把那团乱棉花梳理出个头绪,可是过了好半天心里还是那么乱。他不再往下想,继续干活儿。

庆山差不多天天在园子里守着那些种苗,按时浇水,拔从土里钻出来的杂草,盼着榆树条一样的吴榆枝上抽出嫩绿的叶子。天刚蒙蒙亮,庆山把脚迈进园子里。他眼前一亮,一棵吴榆的枝上鼓起了绿色的叶包,再看别的枝上也有同样的叶包鼓起来。庆山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跑到屋里掀开水缸盖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进肚里,心里那个痛快劲儿就别说了。

大田开始播种,庆山虽然也按时给吴榆浇水,可是没时间整天守在园子里。等种完大田闲下来,庆山发现许多吴榆种苗的顶端干巴了,用手轻轻一掰就折断,断茬没有一点水分。他想,肯定是缺水。于是庆山早晨浇一遍,晚上再浇一遍,小辘轳不停地摇,自家的那眼小井都快被他摇干了。情况没有好转,几乎所有种苗的顶端都干巴了,有许多干了大半截,个别的整个枝条都干透,用手一拔就下来,根须没了踪影成了干柴禾棍儿。

庆山给远在长江边上的那家科技公司写信,问是咋回事。一天一天地盼,终于盼来回信。信上说庆山种苗没注意保水,水分散失掉,栽到地里之后肯定没有及时灌溉。庆山把那封信撕了,撕得稀碎稀碎的扔到园子里。还没到暑伏,前后园子总共一千棵吴榆种苗都变成了插在垄台上的干柴禾棍儿,三千块钱就这样被大风刮跑了。

保权妈隔着他家的松木栅栏,幸灾乐祸地问庆山:“你那摇钱树咋的了?”庆山坐在菜园里,看着满园子的干柴禾棍儿发呆,他没有心思侍弄园子。不久,伏雨下来,杂草疯长,前后园子荒得快赶上庆山家责任田边上的荒草甸子了。

庆山想起了春节前保权娶媳妇头一天,自家棚顶上飘落下来的喜蜘蛛。当时自己欢喜得就像遇到了能给他带来大富大贵的救星,以为这回该交好运发大财了。现在想来那只红色的小东西并没给他带来好运气,啥也不顶。

东院保权家出事了,保权爸被集体上访的村民告下来,停职在家。县纪委的工作组在村里住下,说等查证核实之后再宣布处理结果。以往一天见不着面的保权爸,如今脖子鼓得老粗整天在院子里溜达。有时还到庆山家这边来,嘴不张话也不说,俩手背到身后在庆山的园子外边走几个来回。把不屑的目光扔到园子里那些比着赛往高里长的荒草上,溜达一阵再返身回去。

保权媳妇常把自家园子里摘下来的黄瓜、茄子,用筐装了给庆山送过来。次数多了,庆山的胳膊迟迟地不肯往起抬,他不想再接她的筐。自己老大不小的,就因为吴榆没栽成,把园子放荒了,白吃人家的菜过意不去。她不放弃,手举着筐等着庆山接。她拎着空筐回去,保权妈很大的声音从那边传出来:“他园子荒着懒得不种,干啥白吃咱们的!”

工作组把核实的结果写在一张大白纸上,贴在村委会外边,庆山也挤在人群里看。保权爸贪污村里的钱物折合人民币八万五千元,连他家夹栅栏的松木杆子也折合成钱算在总数里。庆山的心里一阵痛快,虽然跟保权家没冤没仇,但确实痛快。不为别的,这回保权妈再不能耀武扬威嘲笑自己了。保权爸再也没到庆山这边来过,东院再也见不到他鼓着粗脖子的身影。就在村委会外边的那张大白纸贴出来的当天晚上,保权爸戴上手铐被县公安局的警车拉走,还限定保权家尽快退还赃款。

保权妈一股急火得了脑出血,不到两天功夫就咽了气。庆山听到信儿就过去,一是想保权妈虽然不怎么好,可就这么暴死了也够惨的;二是想着她——保权媳妇,结婚半年就遇到这么大的事怕她受不了。也许她还没见过死人,要是害怕啥的能给她壮壮胆。保权都蒙了,庆山跟保权俩把他妈从炕上抬下来。庆山跑前跑后张罗这个张罗那个,直到把保权妈埋到土里,才歇脚。平日里从不搭理庆山的保权,感动得拽过庆山要给他磕头。

为了退赃款,保权把家里的摩托车小四轮拖拉机还有猪圈里养的两头肥猪都卖了。这些还不够,钱差得远呢。紧接着,张罗卖房子。后来保权媳妇回娘家把结婚时过的彩礼拿回来,保住了房子。

庆山为她捏一把汗。他虽没碰过女人,可对男女之间的事多少也懂点,他总觉得保权对女人不讲究。也不知保权是仗着他爸的势力还是咋的,十七八岁就开始谈对象,屯子里长得像点样的女孩子差不多挨个谈一遍。跟他谈得时间最长的女孩叫小惠,是村小学郑老师的闺女。小惠不仅长相全屯子数第一,人品也好。屯子里的人都知道保权跟小惠不是一般的谈对象,据说小惠还去城里打过胎。可是到头来,保权没娶小惠当媳妇。她(指保权媳妇)这么实心实意地对待保权能换来他的真心么?庆山想到这儿,觉得不妥,自己没事瞎操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能尽把保权往坏处想。 

保权爸回来,已经割完黄豆打完场,收黄豆的大汽车都开到屯子里收黄豆了。保权爸没在家里呆几天,连抬带借张罗一些钱,说要到城里开饭店。没过几天,保权聚众赌博被乡派出所当场捉住,村里把他联防队长的职务撤掉。没有事做的保权,到城里他爸的饭店帮忙,留下媳妇一个人看家。保权赌博被抓可不是因为凑巧,赌博对保权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事大白天就钻到老陈家小卖店里屋去赌,过年赌得更凶,有一年三十晚上没到一宿就输了四百多块钱。

保权媳妇很少到外面来,偶尔出来一趟也是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庆山很想多看她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跟自己说话。

这年冬天雪特别大,这场雪刚收拾完,下一场雪很快就接上。保权媳妇出来扫雪,她的肚子鼓起来,身子笨重不方便。庆山过去帮忙,不为别的,就为结婚三天的新媳妇能给自己送饺子也该帮她。她冲庆山笑笑,笑得那么甜,庆山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她说:“不用,我把这雪堆到菜园子里就行,反正开春太阳一晒就化了。”她的脸就像春天树林子里盛开的山丁子花,粉中透着白,看着真好。

庆山的活儿干得利落,一口气就把扫完的雪堆到菜园子里。她始终站在那看庆山干活儿,庆山放好工具准备离开,这时她说:“进屋歇歇吧!”家里只有一个女人,庆山不能进屋。他往外走,刚走一步就把迈到门外的腿收了回来,有个问题在他心里琢磨快一年了,庆山想弄明白。庆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她:“咋想到给我送饺子?”她没回避,面对着庆山,眼睛看着庆山的脸:“听保权他们娘俩儿说你,觉着你可怜,太可怜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种完地,庆山就琢磨,怎样才能用最短的时间挣到更多的钱。几亩责任田,收入没多少干啥都不够。去年去掉种子、化肥、机耕费,还有秋天的脱粒费,净剩才两千块钱。

东院保权媳妇,腆着大肚子拎着水桶浇菜。说来也怪,就是她现在这副样子看着也顺眼,一点都不难看,特别是那张粉白粉白的脸,比山丁子花还新鲜。庆山又过去帮忙,保权媳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庆山犹豫了,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理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跟她走得太近了,让人家说长道短的不好。庆山缓缓地退回来,站在自己家这边看。她摇着小辘轳不停地打水,一桶桶地往菜园子里拎,再一瓢瓢地浇到菜苗上。腆起来的大肚子让她弯不下腰,从水瓢里淌出来的水流拉得老长。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浇地,倒像是电视里的演员在表演节目。

她浇完菜,收拾好水桶、水瓢进了屋。外面暖和屋里凉,庆山坐在外面晒太阳。不一会儿她又出来,一趟趟地往厕所的方向走,盯着女人上厕所实在难为情,庆山的眼睛再不往那边看。“庆山你过来。”庆山听见她在叫自己,脸一阵发热,摸不着头脑急急地奔过去。她靠在自家房门外边,脸煞白,额头上沁满汗珠子。“你去找大夫。”庆山没动,他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怕是要流产,你去找大夫。”庆山的脸一下子通红,再看她两眼朝下双手紧握,裤脚有鲜红的血在往下滴,庆山这才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等庆山跑回来,保权媳妇双手捂着肚子坐在门槛上。刚才额头上的汗珠子现在变得挺大,并且一颗颗地往下掉,平常整齐的眉毛现在东倒西歪立不起来。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裤脚下面汪着两滩血,鞋跟、鞋帮全让血给弄脏了。

庆山手足无措地站在她对面,想问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想上去扶她起来让她进屋上炕,怕动得不对她难受。庆山把一双急火火的眼睛往大门口看,等迈着四方步背着药箱的大夫进来,他等得都不耐烦了。大夫在保权媳妇对面站了片刻:“流产了,我也没招,找个接生婆。”说完背着药箱走了。

庆山没管走出门去的大夫,却来了主意,伸出双臂俯下身,一下子就把团着身子的保权媳妇抱在怀里。庆山没觉出她有什么不满,只听见从她嘴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庆山单薄的身板对怀里一百多斤的重量并不感到沉重,几步就跨进屋里,轻轻地把她放在炕上。庆山转身出来,猛地想起什么又回去拿了个枕头给她枕上。

庆山睡不着觉,用被蒙住脑袋让自己躲在漆黑漆黑的被窝里,不看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还是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抱她的感觉,团成一团的她那么柔软那么温顺,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喘气。庆山的衣服和手背都弄上了她的血,他一点都没觉得脏。要是能永远把她抱在怀里,就是全身被她的血泡上也行。

蒙在被里的庆山觉得气闷,他掀开被,眼睛瞪得老大。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玻璃窗上,把他家这间黑乎乎的小屋照得亮堂堂。

保权回来,庆山本以为自己应该听到句感谢话,没料到保权却满不在乎地说:“扔就扔了吧,一个丫头,下回怀孕说不准还是个儿子呢。”

屯子里停电,说是线路升级得停好几天。黑乎乎的小土屋里安静得让庆山心烦,没着没落的。他把爸活着时候听的小收音机找出来,到老陈家小卖店买了两节电池,听收音机。听收音机,听来了挣钱的门路。收音机里的广告说养蝎子能发家致富,广告隔一阵就播,庆山找个钢笔记了下来。出售种蝎的地方在哈尔滨,还说签订回收合同。哈尔滨离咱们这儿不远,庆山揣着两千块钱去了哈尔滨。

一趟房子一个屋挨着一个屋养的全是蝎子。蝎子身上长着的一大堆脚,让庆山想起了那只差点飘落到他鼻子尖上的喜蜘蛛,不一样的是蝎子头上探出两根往里抱着的触须,长长的肚子上还安了个带钩的尾巴。来买种蝎的人多,有人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发给他们每人一叠资料,说养蝎这门技术科技含量高,得先培训。那人给大家讲课:蝎子不吃草不吃料还不用喂添加剂,就吃土,土给足了就行。回收的时候一斤蝎子三百块钱。那一夜庆山高兴得觉都没睡着,早晨抢了头一份买种蝎,打好包装赶客车回家。

客车开到县城没进汽车站,停在一个叫“水月楼”的饭店门口。庆山把装满种蝎的箱子从客车货架上取下来,放到饭店的台阶上,心想反正肚子也空了到饭店吃碗面条,回家就不用做饭了。庆山抱着箱子往饭店里走,他一进来站在门口的一帮女人刷一下全往里边躲。还没到夏天那些女人个个穿着裙子,裙子短得够不着膝盖露着大腿。有几个女人一边躲着一边还啧着嘴:“哪来这么个人啊!”

往里走有个半圆形小柜台,小柜台里一个男的搂着个女人背对着大伙看电视。听到门口的动静那男的回过头来,“保权!”从保权怀里站起来的那个女人,也穿着够不着膝盖的短裙子 。庆山心里一酸,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保权媳妇。保权快步迎上来:“咋是你,快坐!”

听屯子里的人说过,城里有的饭店养小姐搞三陪。现在庆山心里明白了,原来保权开的就是这种饭店。保权解释:“你不懂,这年头不搞点花样没人来吃饭,上哪挣钱去?”保权挺够意思,庆山要吃面条,端上来的是碗饺子,吃完了给钱,保权说啥也没接。虽然白吃了保权一碗饺子,可庆山心里不得劲儿。这保权本性不改,家里有那么好的媳妇,他还搂别的女人。

庆山又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才到家,打开包装箱整理种蝎,大大小小死了十九个蝎子。从早到晚一小天,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庆山后悔不该在城里吃饭。他把十九个蝎子摆在窗台上,等晒干了回收的时候一块卖。庆山觉得这个项目选得没错,蝎子死了也不白扔还能卖钱。

庆山天天拿眼睛盯着这些蝎子,越盯越觉得不对劲儿。蝎子刚买来时的水灵劲儿不见了,没看出往大里长反倒一天比一天往小里缩。庆山到乡里去给出售种蝎的养殖场打电话,可是电话占着线没人接。那怕啥,有合同在手里攥着,合同上一条一款都写得明明白白。

庆山每天都从大箱子里面往外拣死蝎子,窗台上摆不下了。每一步都按照资料上说的去做,没做错什么,咋就不行呢。他预感到这蝎子恐怕也要跟吴榆似的,没啥指望。一个月以后蝎子死得没剩下多少,庆山索性都弄死,窗台上、炕上、柜盖上全摆满了。所有的蝎子都干透以后拿秤一称,三斤四两。按照合同上定的回收价格,值一千块钱,比上次强,好歹能收回一半的本钱。

庆山拿了合同拎了蝎子又去哈尔滨。那一趟房子还在,可是一屋挨一屋的蝎子全光了,人也找不着。庆山把蝎子拎回县城,到药材公司去卖,人家说库里存着好多,暂时不收。

那些蝎子庆山没舍得扔,拎回来。庆山几天没出门,嗓子疼得连口吐沫都咽不下去。该铲二遍地了,庆山强挺着起来。扛着锄头往外走,腿发软身子直打晃。夏天的热风把又肥又大的裤筒子灌满了,要不的,裤子贴在他干柴禾棍儿一样的两条腿上,简直迈不动脚步。

保权媳妇也铲地,晚上回来不歇着,摇着小辘轳打水浇菜园子。庆山往那边走去帮她,她见庆山过来离老远就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浇。”肚子里没了孩子,她的身板恢复了原样,脸上山丁子花一样的光彩退去了。庆山没听她的,拎起井边的水桶往菜园子里走。她急了,嗓音提得很高:“把桶放那儿,回去吧!”庆山停住脚,水桶依旧拎在手上,声音也不小:“帮你干点活儿怕啥呀,人家保权在外边……”         庆山觉得不该把事情说破,立刻闭嘴。庆山看见她微微一怔,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马上暗下来。她没张嘴,眼睛盯着庆山的脸。庆山知道她是在问:保权在外边咋的了?庆山后悔自己说走了嘴,他不忍心伤害她,这么好的媳妇,保权咋就拿她不当回事呢?忙改口:“保权在外边挺好的。”

浇完菜庆山看见她那双眼睛还在看着自己,庆山的心上下直忽悠,脸发热。她说:“你的蝎子不行了?”一听问的是这个,庆山平静下来,点点头。她接着说“挣钱的道别人都走出来了,咱跟着走呗,你看养猪的老邱家。”她眼睛看着庆山,语气非常轻。

庆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急着挣钱鬼迷心窍,直着眼睛尽往远处看,想省时省力来钱快。挣钱要是那么容易,这屯子里的人不是家家都买起轿车了么。栽吴榆那天她说的话,庆山还记得:“听说这是南方的,在咱们这栽能行吗?”是啊,长江跟咱黑龙江水土不一样,恐怕风都不是一个味儿,不怪吴榆栽不活。上哈尔滨买蝎子的时候跟她商量商量好了。

下雨天不能铲地,庆山和泥插墙搭猪圈。庆山订了畜牧兽医杂志,买了养猪方面的书,到老邱家抓了十个猪仔,还真的养起了猪。第一年没看出来挣钱,只是大猪小猪成了群,那个用泥土搭起来的小猪圈装满了猪。

保权家饭店养小姐搞三陪的事被别人给举报,公安局警车小面包车去了好几辆,幸亏保权父子俩从后门跑出来,要不都得进拘留所。屯子里的人就像亲眼看见了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保权爸没回屯子,不知躲到哪里,保权回来跟媳妇种地。

常常有摔盆子摔碗砸板凳的声音从保权那院传出来,然后就见保权喝得红头涨脸站在自家门口,嘴里大声地骂:“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指着我传宗接代。这破货愣是怀不上孩子,这不他妈的绝户了么!”每到这时庆山就气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步窜过去,揪住保权的脖领子狠狠地揍他一顿。

喂完猪收拾完猪圈坐在那,庆山一想到保权那么对他媳妇,心里就堵得难受。明个让她跟保权离婚,把她娶过来我跟她过日子,不让她再受保权的气。掉过头来再一想,自己这是咋的了,从小到大除了摘过保权家的沙果,再没干过坏事,咋琢磨起别人的媳妇了呢?庆山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其实早在她给自己送饺子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琢磨她,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三年以后,庆山盖起了四栋猪圈,用红砖搭起的猪圈快赶上庆山住的房子高了。不算养在圈里的猪,庆山养猪挣的钱足够娶个媳妇。庆山打算明年几亩责任田全部种饲料苞米,不指着苞米出钱够喂猪就行。把这两间破房子扒了,再盖两栋猪圈,一心一意养猪。

保权家的饭店黄了,可开饭店时在屯子里连抬带借好几笔债,始终没还上。一到年头岁尾总有讨债的找上门来。院子里很少见到保权媳妇的身影,偶尔出来也是一走一过从不多看庆山一眼。她脸比以前瘦,下巴尖了眼睛显得更大,肚子还是瘪瘪的。庆山多么希望她的眼睛往这边看,让她好看的眼睛跟自己说话。要不是她说了句话,自己哪能想起来养猪,说不定还得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呢。

陆续有人来到庆山家给他说媒,庆山一个也没答应。有好心人劝他,不能有了钱眼眶子就高,你都快三十了可别挑花眼。庆山笑笑也不分辨。村小学的郑老师来了,他到自己家有什么事,庆山心里能猜出个大概。郑老师把庆山的四栋猪圈挨个看了个仔细,又到房后看了看庆山的小菜园,然后站在房门口把庆山的院子前后左右打量几遍,最后进屋。

郑老师坐在庆山的炕沿上,让庆山也坐。他说,我看你这孩子不这不那走正道,正经过日子,想把我们小惠给你。庆山最怕郑老师说这事,可是郑老师偏偏往这上头说。小惠跟保权的事不光本屯子人知道,附近的屯子也都传扬得挺不好听。虽说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但是农村里仍然把女人的贞操看得挺重,小惠年纪不小了还没嫁出去。

郑老师没容庆山回答又说:“这段时间保权隔三差五往我们家跑,纠缠我们小惠,就是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们小惠也不能跟他。我来的时候问过小惠,一提你她跟我点了头。你好好想想,哪天给我回个话。我们小惠要是跟你,我放心。”保权这个王八犊子!庆山把上牙下牙使劲儿往一块咬,仿佛保权就在他嘴里,这么一咬就能把他咬得粉碎。

庆山跟郑老师摇摇头:“不行。”他不是嫌小惠被保权糟蹋过,而是心里面装着的那个人把他的心占满了,别人进不去。

屯子里保权家欠债的那些债主集合到一起来找保权,那帮人说:年前说过了年还,过了年又推到二月,现在是三月,连一分钱都没见到。保权,要不把房子卖掉,我们大伙分钱!庆山在这边看得清清楚楚,保权从屋里冲出来,三下两下脱光膀子,顺手抄起放在门边的一把铁锹冲着来人使劲晃了晃:“我爸该的钱,有能耐找我爸去。谁敢再来要钱,我跟他对命!”保权媳妇从屋里跑出来,鞋都没穿,抱住保权使劲儿往屋里推他。保权胳膊一甩,他媳妇一下坐在地上,保权紧接着抬起腿狠狠踹了她两脚。保权媳妇好半天才从地上起来,捂着脸哭着走回屋里。庆山咯嘣咯嘣地咬牙,不解恨又使劲儿往地上跺了几下脚。那些债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身离开。

庆山去老陈家小卖店买洗衣粉,老板娘跟一个妇女正说话:“保权打他媳妇真狠,不管胸脯子还是小肚子,一阵拳打脚踢。”庆山一听这话,脚立刻就站不住了。那妇女问:“你咋知道?”老板娘指了指里屋:“保权在这赌,他媳妇来找,两口子就在我这门口打起来。”庆山空着手开门往外走,忘记是来买洗衣粉的。

庆山往槽子里给猪填料,东院传来一声声闷响,他拔腿就往东院跑。眼前的一幕把庆山的心揪住:保权手里拿着一截木棒正拼命地往他媳妇身上打,保权媳妇没跑,抱着脑袋弯着腰就那么挺着挨打。庆山冲上去横在他们两口子中间,抢过保权手里的木棒,一扬手扔到松木栅栏外面。回手“啪啪啪”照着保权的脸就是几个大耳光,打得保权直翻白眼睛:“我们两口子打仗,你算干啥的?”这时,外面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挨了打的保权媳妇一定觉得她那副样子很没面子,抱着脑袋的手松开,胳膊耷拉下来吃力地想把身子站直。可是被木棒打过的身子不听她支配,腰依旧弯着,泪眼模糊的脸对着脚尖。庆山真想把她抱住,抱在自己怀里,再抱回家放到炕上,永远不让她回保权这边来。可是庆山只是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勇气把手伸过去。

保权不依不饶的:“不就高中毕业比我多识俩字么,就像有多大能耐似的,啥事还想指挥我,看人家养猪发了财让我也养。妈的,那边的猪粪味儿熏得我饭都吃不下去,让我养猪,等下辈子吧!”

保权媳妇的胳膊被保权打折了,庆山去看她。颧骨从她枯瘦的脸上凸起来,曾经会说话的眼睛里看不到亮光,深深地陷到眼眶里。下巴就像用刀子削过,显得更尖了。庆山这次来才仔细打量她的屋子,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墙角旮旯看不到杂物灰尘,她身上盖的被身底下铺的褥单都雪白雪白的。一想到自己家黑乎乎的屋子,看不出模样的破烂被,跟她家简直没法比。最显眼的,是地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摞书。她哭了,她说:“要是那年不拎水浇菜,闺女都该四岁了。”她的眼睛里哗哗地往外淌眼泪,庆山抬起手想给她擦,又觉着自己喂猪的手太脏,放下了。

庆山说:“跟他离婚,我娶你!”

“不,那样不好。”她哭得更厉害,简直是放声痛哭。

庆山真的把自己家住了多年的两间小破房扒了,又盖起两大栋猪圈。现在,从前往后整整齐齐,一共是六栋猪圈。在最后边那栋猪圈的东头,留一间空屋子,刷了墙搭铺炕,做住房。庆山把破烂被褥扔掉,让城里送饲料的小货车给捎来新的,买了手机换了新衣裳。现在的庆山腰板儿挺实,胳膊粗腿壮实,一双大眼睛精精神神时刻都在往外放射着光芒。

庆山养猪这条路走对了。猪圈里的猪滋哇乱叫,个个像庆山那么精神,存栏比老邱家还多。猪多,庆山一个人忙不过来,还雇了个帮工。

庆山养猪的事,惊动了县里。县委宣传部一位下乡扶贫的女干部,给起了名字叫庆山养猪场,又找县书法家协会的书法家,把“庆山养猪场”五个大字写上木牌子,挂在庆山家院门旁边。县里、乡里、村里总有领导来参观,相邻的村屯也常有村民前来学习养猪技术。收购生猪的农用车、大卡车这辆走了没多久,那辆又开过来。有时赶上没有出栏的猪,收猪的老客拽住庆山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下回千万给留着,先交定金也行。

庆山没有忘记那只从棚顶上飘落下来的喜蜘蛛,可是真正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的是比喜蜘蛛晚到一天的保权媳妇,是她给自己指了条来钱的正路,她就是庆山心中的喜蜘蛛。一想到她,庆山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自己的心里没有别人,可她是怎么想的庆山不知道。这么多年虽然她对自己不错,但是没听她说过一句亲热话,更没对自己有过任何表示。庆山不相信这么好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烂在保权手里?越这么想,庆山的心缩得越紧。他暗自打定主意,哪怕是等白了头发也得等她。

保权家那边还是总打仗。响晴的天别人家都铲场院准备秋收,那边两口子噼里啪啦地打起仗来。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揪住庆山的心,他停住手往东院看。保权媳妇弯着腰抱着脑袋跑出来,保权拎个烧火棍在后面追。庆山飞快地冲过去,截住保权抢下烧火棍,一双喷火的眼睛怒视着保权。保权媳妇站住,直起腰放下手面对着庆山。庆山看见她惊愕的眼睛里有一缕感激的泪光划过,庆山的心在流血,不敢看那双眼睛。

趁保权不在家,庆山去东院,跟她说:“下决心离婚,我会对你好的。”她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不,那样不好。”庆山又说:“我把后面的菜园平了,咱盖个大房子,比你这房子还要好。”她哭了,眼泪顺着脸往下淌:“欠那些钱,这房子早晚是人家的。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保权家的黄豆打下来刚入库,讨债的又上门了,这回进院讨债的是法院执行庭的小面包车。保权家的那些债主联合起来,把他家告上法庭。这回保权蔫了,俩手抱胸低头蹲在墙根。

庆山这边人忙猪叫热火朝天,东院保权家冷冷清清连脚步声都听不到,这死一般的冷清让庆山心里一颤。好多天没见到保权了,再看院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院门口放着冷光的雪地没有脚印,不曾有人走动过。庆山的心沉下去,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庆山跌跌撞撞地奔到东院,把门砸开。她穿戴整齐安静地躺在炕上,似乎正沉湎在幸福美满的梦境里,都日照中天了还舍不得醒来。身上的红毛衣,一定是当年给庆山送饺子时穿的那件,通红的毛衣领子映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庆山不顾一切地扑到炕上,解开自己的棉袄露出热气腾腾的胸脯。庆山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冰凉的脸贴在自己的热胸脯上。抱着她冰冷梆硬的身子,庆山不觉得凉也不害怕。仿佛与土炕相连的窗户上张贴着大红喜字,窗外“噼噼啪啪”迎亲的鞭炮声正响得火爆。庆山已经把她娶进家,从此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保权媳妇服毒自杀,屯子里闻讯赶来的人都骂:保权父子太不是东西,几万块钱的债让个女人挡着,这下可好,出人命了!

等了两天两夜,保权父子的影儿都没等回来。庆山把她送到北山坡那片小杨树林里,埋在庆山爸妈的土坟旁边。从此庆山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平时不张嘴,遇到人说话,也就打个招呼说个一句半句的。

像庆山这样圈养猪,必须按时注射疫苗。到什么季节该注射什么疫苗,庆山自己用格尺画了一张表格贴在墙上,以前都按照那张表格打疫苗。可是现在,帮工的一再提醒,庆山整天神情恍惚表情迟钝,心思也不知用到哪去了,疫苗就是不按时打。

开春,地上的雪化干净,六栋猪圈几百头猪全染上了瘟疫。打针吃药全不起作用,死猪成堆,用四轮车往外拉。最后,连大带小一共剩下不到四十头猪。

帮工的走了,庆山一病不起。猪没人喂,刚从瘟疫中挣扎过来的三十几条生命,哼哼唧唧挤成一团。

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模糊,弄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也记不起在炕上躺了多久。电褥子始终开着,棉被一直压在身上,庆山还是觉得冷,冷得上牙紧紧地咬住下牙,嘴咋张也张不开。

朦胧中有人叫:“庆山,庆山!”庆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庆山,庆山!”声音再次响起。

庆山的心“咯噔”一下,是她,一定是她!她又来给自己送饺子。庆山仿佛看见,装在瓷盘里的饺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她身上的红毛衣把一张好看的脸映得那么新鲜。

庆山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没有红毛衣,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鲜红的夹克衫。笑呵呵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一点儿都不陌生。同在一个屯子长大,彼此非常熟悉,站在炕边端着个小铁盆的是小惠。

庆山的心慢慢往下沉,她在北山坡那片杨树林里,陪着爸陪着妈,不可能到这儿来,眼前确实是小惠。

小惠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依旧笑呵呵:“我给你做的面片汤,快趁热喝吧!”小惠身上鲜红的夹克衫似乎能发光发热,庆山看着觉得暖和。一小铁盆面片汤,庆山一口气喝进去。面片汤真的热乎,庆山的心里有了热乎气。小惠收拾好盆碗,让庆山躺下休息,她脱下红夹克衫挂在墙上,换上从自家带来的一套旧衣服去猪圈干活儿。

庆山身体不再寒冷,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小惠的红夹克衫上。他似乎又看见棚顶上,一只能带来吉祥的红蜘蛛,攀着一根细丝荡荡悠悠地飘下来,悬在自己脸的上方,前后左右欢快地荡秋千。

接下来的几天,小惠早早地过来喂猪、清猪粪,不怕累也不怕脏。干完活儿,又骑自行车到乡里的兽药店买来火碱,把所有的猪圈都消了毒。郑老师下了班,也过来帮小惠忙活。小惠父女的实际行动,驱散了萦绕在庆山心头的阴云,庆山的身体渐渐好起来。

县委宣传部下乡扶贫的女干部来看庆山,她说,啥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眼下确实遭受了损失,但是还得坚定信心。又告诉庆山,政策刚下来,农户养猪国家给补贴。临走还强调,如果资金周转不开,她出头跟信用社联系,帮忙申请贷款。

春天的阳光一天比一天亮堂,温暖的春风在猪圈的过道间来回游荡。庆山精精神神的脸上,一天到晚挂着暖烘烘的微笑。

小惠实心实意地替庆山着想,帮庆山的忙,让庆山好感动。他看着正在给猪填料的小惠,真想像电视里那样,把小惠搂在怀里,亲她的脸。庆山赶忙把头低下,不敢正眼看小惠。他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他知道自己和小惠还没到那个地步。人心换人心,以后自己绝对不能亏待小惠,如果猪场不出大差错,再积攒两年,把猪圈后面的菜园平了盖个二层小楼,让小惠成为全屯子第一个住楼的女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