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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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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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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节气:立春

1

直到今天,我们全家都觉得亏欠三妹。

这次与妻子回绸岭老家,事发突然,可以说毫无思想准备!我们心里就像晃荡着一桶水,起起伏伏,因为我们都怕见到三妹。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可每次提起三妹,我的心里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人生就像一棵橘子树,需要承受酸甜苦辣,更需要经历风风雨雨。

1978年的秋天对于三妹来说,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冰雹,一下子将她所有的欢乐、梦想和童年纯真的记忆全部砸碎。捧着全乡总分数第一名的成绩单,三妹一个人把自己锁在西厢房里,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父亲叼着烟袋杆,蹲在老屋的门坎上,死命地吞吐着烟圈,似乎是要让缓缓升起的一个个烟圈把自己也吞没进去。母亲在厨房,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碗筷,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

  那一年,绸岭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山洪,庄稼大半被毁,我们家老屋山墙倾塌。那一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一年。哥哥在县城读高中,学杂费和生活费已经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而我参加初中会考成绩不理想,决定再复读一年,妹妹小学毕业,要升入初中,这都急等着要用钱。即将面临的经济危机,就像凶猛的灾荒一样向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奔袭而来。紧急召开的家庭会议上,所有人都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气氛极度压抑。末了,父亲果断地将烟袋杆重重地搁在饭桌上,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房梁,艰难地说出了那句让三妹彻底绝望的话:女伢子就别读了,让两个哥哥读吧!

哭了三天,三妹才从房里走出来。整个人就像变了形一样,一下子瘦了一大圈。原来那一头绸缎般的长发一根根往下脱落,最后在一个漂泊大雨的夜晚,她干脆自己用锋利的剪刀剪断了长发,留了一头假小子一样的短发。小小的年纪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三妹从此少言寡语,很少有人再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了。

 

2

那天早上,三妹闷起头来恶狠狠地吃饭,就像一匹饥饿的小母狼,仿佛要把三天来没有好好吃的食物,一次性全都吃进肚子里。母亲在一旁不停地提醒,吃慢点吃慢点,别噎着!

三妹吃完饭,挎起竹篮,就去打猪草。母亲噙着泪追了出去。父亲一言不发,拿烟袋锅死命地敲击着鞋帮。

全家人都以为三妹这下想明白了,从此对上学彻底死心了。

可是很快就知道,其实她是变傻了!

    每次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上学”,三妹马上就会像疯子一样嚎哭着冲上来,就像要玩命一样把你撕碎。

三妹的事,像一个伤疤,深深地烙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我和哥哥都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中。三妹是因为两个哥哥辍学的!我和哥哥才是罪魁祸首,而三妹只是个可怜的受害者!这种负罪的思想伴随着我们,一直到考上大学,毕业分配,走上工作岗位,以及成家有了孩子。可以说,我们越是过得好,我们心里的罪恶感就越强烈!

为此,我和哥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就像两个身怀罪孽的逃犯不敢面对自己的亲人。我们找各种理由,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三妹,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

可这次父亲提前三个月就从村委会打来了电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们必须赶回去,难道是三妹又出事了?父亲不说,我们的猜疑就越重!接下来几个晚上,我都没法正常入睡,妻子数落我说,瞧你,还没见到真佛,就先磕头了!我瞪了妻子一眼,你懂什么?没有三妹做出的巨大牺牲,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妻子吐了吐舌头,对我扮了个鬼脸,算是回答。

 

3

我一路上都在想,见到三妹后会是一幅怎样难堪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妹一定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心灵折磨,她的状况一定糟糕到了极点。虽然我和哥哥每年都给家里寄钱,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金钱永远无法弥补的!

一路上,妻子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孩子们,回老家后谁也不许提“读书”和“上学”这些字眼!谁也不许去招惹你三姑!我对妻子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内心里却想起了一首歌词,“拖着沉重的脚步,故乡路是那样漫长”。

快要进村了,我依稀已经望见了村口那棵高达青翠的桂花树。每年九月,湿润润的空气里,总是飘着桂花那沁人的香味。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常常爬上桂花树,我和哥哥折下花朵最密的花枝送给三妹,三妹灵巧地制成花环,戴在头上,衬着浓密的长发,在风中一甩一甩,不知道有多美!

在桂花树下,远远地就看见发小三柱子,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威风凛凛地候在村口。三柱子不断伸长脖子往前眺望着,见到我们后,赶忙下了车,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接应。

从省道进村的路,已经改造成了坚固的水泥路面,再也不用担心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了,而且路拓宽后不仅能走轿车,连大货车也可以自由进出了。看来老家这些年变化真是不小。

三柱子穿了一身牛仔,对着我们嘿嘿傻笑,嘴里迸出一句话来,差点没把我吓死:“二哥二嫂,你们回来了!三妹她,她——”

    “到底咋了,你倒是快说呀!”我急得脸都白了。这么多年来我的心已经机器脆弱了,已经经受不住再大的打击了。虽然我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但感情上打死了我也不会去接受!

    三柱子终于把下面半截话给说了出来:“她,她让我来接你们!”

    我长长吁了口气,狠狠地在三柱子左胸捶了一拳:你小子能把话说全了吗?她让你来接?凭什么呀?

    三柱子脸红了起来:三妹她,她去学校了!

    什么?我的心再一次陡然悬了起来。她去学校?做什么?好好的又去什么学校?谁让她去的?现在,谁只要嘴里说出读书和学校这两个词,我都会特别敏感,何况是把三妹和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多少年来,我头脑里反复出现的很多幻象又过电影一样再眼前闪现。

    三柱子见我急了,忙说:二哥你别急!三妹真是去咱村小学了!最近这些天老下暴雨,她不放心,学校图书室才建好,怕出啥毛病!

    学校阅览室跟她有一毛钱关系?我想三妹准是又犯病了!

不是,不是!二哥,三妹现在不但不犯病,相反可出息了!出息?我愣住了,你小子少来拿我开涮!

三柱子涨红了脸,连连摆着手说,你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知道咱村有多大变化吗?二哥!

 

4

我渐渐冷静下来,尤其是听完三柱子的一番话后,我不禁两眼激动地溢出了泪花。原来,三妹头几年从电视上看到有外地办养殖场致富的信息后,自己上网搜资料自学,硬是在咱村办起了一个养兔场。从当初的四对种兔一下子发展到现在四百多只。镇上还发了致富标兵的奖状呢!村小学图书室就是三妹一手捐建的!

    这太超出我的想象了!三妹还是那个从前的三妹吗?还是那个谁说学校跟谁急的三妹吗?还是那个反锁在西厢房哭了三天三夜,一个月下来头发一绺一绺往下掉的三妹吗?

我无法相信三柱子的话,于是在三柱子带领下马不停蹄赶到村小学。

站在小学大门口,还没进学校,我远远地看见,三妹戴着一顶桔黄色的安全帽,站在新修的图书室里,正和几个现场的工人在交流。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自信和从容,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三妹。

三柱子要过去打招呼,被我一把拽住了。我悄悄地走到图书室门口,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我静静地看着三妹,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5

可以说千斤重担一下子卸掉了,这么多年来的自责、愧疚和压力都像是杯细针扎破了的气球,一点点释放出来了。带着无比高兴的心情,我们回到了城里。当天晚上,我让妻子做了一大桌好菜,我头一次一个人在北京的家里,起开那瓶珍藏了多年的老酒,自斟自饮。妻子笑着说我,你这彼中了头彩还高兴啊!

我说,那是!这么多年来,咱最对不住的不就是这件事吗?如今,三妹好了,不就一切都好了吗?咱能不高兴吗?何况三妹还能做这么大的好事,我真的怎么也想不到!

就在我沉浸在持续亢奋的状态中,几天后,我接到了三柱子打来的电话,一下子又将我整个砸入了冰窟窿!

三柱子电话里,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明。原来,就在学校图书馆正式开放的那天,就在庆祝仪式上,就在教育局领导现场讲话时,三妹倒下了,紧急送往医院后,诊断结果出来,是劳累过度引发主动脉瘤!这是什么性质的疾病啊!我立即上网查看,一看,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就像被泄了气的皮球,整个瘫坐在沙发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大脑里一片空白!

妻子这是却保持了必要的冷静和清醒。她一边让我喝水保持镇静,一边安慰我说,咱马上订票,回去看看,说不定,没什么大问题呢!三妹不是一直给我们带来想不到的奇迹吗?

但愿老天保佑,但愿奇迹发生!我连夜坐火车往回赶,一路上都在想着各种奇怪的念头。

当我赶到县城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第一眼见到三妹时,她穿着雪白的病服,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三柱子,都围在病床边。所有人都在流泪。听说我回来了,三妹艰难地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这是我多少年没有见过的三妹最纯真的笑容了!

母亲含泪告诉我,再过三天你妹就要结婚了!俺给你妹亲手缝了结婚用的床单和被子!你爸托人从绸岭深山买了上好的紫檀,亲手给她做了出嫁用的衣柜!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怕自己哭出来,转过身,一口狠狠地咬在自己的左肩上。

三妹那天一直在微笑,她手里拿着学校图书室开放那天的照片,反反复复地看,总是看不够!还一个劲地安慰我们,说很快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立春以来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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