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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仁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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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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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是未曾涅槃的凤凰

——朱仁凤及其长篇小说《近水胡家》杂语


范剑鸣


从写诗跨界到小说,当下文坛大有人在,只是身边熟悉的人更容易引发我的好奇。朱仁凤不算熟悉,只是屡屡在省里的谷雨诗会中相遇,准确的说还只是点头之交,而且点头的次数不算多。最近的一次点头,却是在2021年12月的山水之城武宁。但那不是诗会,而是省里举办的小说笔会。为此,夜游西海湾回酒店的路上,闲步之际我不由得就此番跨界抛了些问题,互相交谈起来,从而不再是“点头而止”了。

当然,对朱仁凤的诗歌,我是暗地里点过头的。有一次在上饶三清山诗会上,我们还在采风的途中,就在群里看到朱仁凤的新作,题名至今记得——《在神仙谷遇见雷平阳》。如果不是这首诗,以我的忘性是不会记着“神仙谷”这个地名的,可见诗歌大有作用。朱仁凤的快手为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武宁的笔会上,我曾就小说创作的体会胡说了一通。朱仁凤在电梯上遇见时,笑着说我即次发言不错,仿佛算是彼此点头彼此扯平了。其实,这番彼此点头,是有所经历的共情,也是经验不足的相惜。但同道互勉总是温暖的。

在古代,文是包含诗歌与小说的,都是艺术创造,以区别于实用之文。为此,我一直对于诗人创作的小说,特别是诗化小说,颇为关注。真正地论起艺来,诗歌与小说原是无界的,是相通的,就像武宁的非遗——打鼓歌,今天听起来,动人之处在于它既有诗歌的深情宛转,又有小说的劳作叙事,历史感和即视感交融。我所喜欢的诗人大解、白连春、海子,都是小说诗歌写成相同的风格。当然,还有一类是诗歌与小说彼此交融,但又风貌迥然。我深知小说与诗歌,其实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特别是长篇小说,会完全打破诗歌那种“迅捷、静止”的写作气场。被小说缠住,消耗诗歌写作积蓄的能量,某种意义上是诗人的不幸。看到朱仁凤一起参加小说笔会,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一切都是个人的宿命。小说笔会上,省作协主席李晓君介绍说,他是在省作协“风起赣鄱”原创长篇小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发现朱仁凤写起了长篇小说。而朱仁凤坦言,她从未写过短篇,一上来就是两部长篇,消耗了她近年大量精力。直到读到她的电子文本《近水胡家》,我才惊讶地发现,我们不但同样遭遇了小说侵掠诗歌的不幸,而且还是在同一年,2016年。于我,于她,小试牛刀之时,一定是有段人间的故事,诗歌难以承载,而心心念念又无法舍下,散文也无法提供自由通透的空间。回想当年与一群虚拟人物混在一起,穿梭在真真假假的尘世,散而未散离而难离,难以果决地驱赶,满腹的充盈与苦楚,当然不会因为你是一个诗人而放过你。更艰难的是,她竟然持续了四五年,一直到去年才完结。当然, 更专注的、更投入,也带来更大的战绩。三十万言,而且入选“重点作品扶持”,让这场纸上马拉松终成正果。

从理论上说,每个人都是小说家。每个人都有别于他人的视角,别于他人的阅历,别于他人的体验,别于他人的积累,因此每个人的小说写作都是可以成立的,当然包含诗人。小说是对世事的梳理。朱仁凤《近水胡家》梳理的是一个女子的身世。朱仁凤珍惜地为小说女主取了一个有“凤”的名字——兰家凤。像神话之鸟一样,她虚幻而又真实。遗腹子、寄住山寺、跟随养父母、顶替工作上班,这些曲线注定了她是个有故事的人。然后她辞职、摆地摊、房地产,最后消失,活成了小城的传说,留下一个巨大的悬疑。她成了这个时代的落叶,而落叶是未曾涅槃的凤凰。

小说需要写出不一样的人物,写出不一样的人生,但这种陌生又应该是熟悉的。繁华大地,锦绣人间,有多少跟兰家凤相同的人生呢?兰家凤,这种人物当然是现实生活的萃取。每个人物身上都携带着时代。而在当下的时代,尤其是主流写作中,作为时代气象的对应,人物应该是上升的,罩着社会成功学的庞大阴影。但朱仁凤却反其道而行之,像《红楼梦》一样写梦想的破碎和消失,悲凉之雾遍被尾端,人间是否值得,显得可疑,为此,三十万字容纳的成功与失败,当然是富有张力的文本,它提供的不是砺志,而是反思。

就在阅读朱仁凤《近水胡家》之际,我看到了鲁敏推出了她的长篇新作《金色河流》。鲁敏是我喜欢的一位小说家。中年写作更趋于沉稳,同时不避沉重。恰巧的是,她的新作也是选取民营企业家晚境作为回望与观测点。白手起家、先富起来的这一代人,而今正面临着财富流变中的诸多抉择与观念碰撞,“从物质到非物质的代际相传,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向善之心,岁月流金中折射出中国式财富观的艰难进步”,这样的小说脉络,显然也是我所敬佩的。当下时代,小说家要做的恐怕不只是呈现物质“创业史”,还要深究精神“创伤史”,以挖掘人性的弹性和光芒。

当然,对于小说我更关注行文,而不只是故事及其内蕴。我不得不羡慕地说,朱仁凤的小说文本中有女性写作的细腻,比如“哭坟”一节,就是深婉的悲歌。“这是兰家凤为父亲买的第三只八哥,养了七年了,她盯着它飞走的身影,泪水很快就模糊了双眼,只一会儿就看不到了它的身影,她突然崩溃地嚎啕大哭了起来。”从哭坟到出家,步步伤心,八哥的陪衬,慧空的规劝,飞鸟和落叶的盘旋,及其触动的诗歌记忆,让兰家凤有血有肉,形象丰盈。

当然,我也有理由指出,兰家凤的消失才是小说写作的起始之处。套用一句话,“成功的人家家相似,失败的人各各不同”。也许,兰家凤的下落才是小说最要关注的地方,只是,朱仁凤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读者。同时交给读者的,还有月亮。“月亮湾的上空月亮照样升起,月缺时像一个女人忧伤的脸,月圆时像一个女人的笑脸。”悲欢离合,人间百味,实质就像月亮一样,明晦两端。

如何处理人物,如何梳理世事,是因人而异的,那是作家的性情所在,关切所在。而朱仁凤作为一个诗人,跟别人不同的是还可以为人物送上一片诗意。我曾在武宁的街灯下探问过这个话题,就是诗歌会给小说带来什么。朱仁凤说,她小说中诗歌的影子,更多是环境描述。果然,我在《近水胡家》中看到诗歌的介入。兰家凤出家被拒后,在月亮湾坡地闲坐,生无所恋,看到飞鸟落叶,感慨万端,于是想到小城交往的诗人,想起两首相关的诗篇:《幸福》和《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只蝴蝶》。两首诗看是自然事象引发的不同情意,一是生之欣悦,“幸福突然落在几只蚂蚁身边/它们围着甜枣忙活起来”;一是生之悲凉,“我还喜欢它们在坠落之前/像蝴蝶一样翩然飞翔的/决绝之美”。然而,这两种情境何尝又不能为达观者所同化和统一?!诗句反映的本是各人心志:蚂蚁的财富来得太突然,然而它们在天地间未必没有历尽劫波,“甜枣”只是命运一时的奖赏。两只麻雀在树枝间蹦来蹦去找虫子,幸福的不是虫子,而是两人在一起(这倒是回到了人生的最初,就像人们常说的“我想回农村”)。这让兰家凤感到孤独。至于落叶,飘零自是天数,不一定不是幸福。兰家凤命运变幻之中倒是悟到了什么,“做一只鸟多好呀,简单到只要解决了温饱,它们的爱情便可以在树枝上荡来荡去……”

从对诗意的体察(当然是朱仁凤自己的转借)来说,兰家凤该是一个智识女性,她的消失或许是另一种幸福的开始。按量子力学的观点来看,她的消失不过是人生的转场,从一个场迁移到了另一个场而已。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写道,“到最后,你厌倦了这老世界”(《城中村》)。我相信,有一种诗歌的思维在影响着甚至控制着朱仁凤的人间叙事。但对于作家,人物散去,舞台还在。朱仁凤借助兰家凤的人生,重温了身边的故土——进贤的人文风物在《近水胡家》成为重要元素,而且跟随人物而活动起来。这是小说写作的另外意旨,应该也是朱仁凤创作的初心所在,否则她不会礼貌地赞同我在小说笔会上的那番胡说。

记得我在小说笔会上,讲过一个“摆渡之梦”,并对头天晚上“西海湾夜游”作了一番形而上的附会,把夜游阅历解读为“理想小说”的文本结构。夜游始于普渡之舟,一路上的风土人情,欣赏了桥拱绘画,水边舞台,打鼓歌和采茶戏,诗人戴复古的爱情传说,琳琅满目韵味十足。而船闸内的等待构建了小说的叙事节奏,持续等待让我想到了徐则臣《北上》中类似的一幕(可惜他未曾作为运河叙事的重要支点),而终点复桥迷幻风景,则像小像结局的反转,让你大开眼界,瞬间飞升。或许,朱仁凤赞同的理由,就在她的《近水胡家》——它完整地呈现了这些理想文本的要素:有起伏,有节奏,有风情,有奇境。显然,《近水胡家》值得一读,正如武宁的西海湾值得一游。

作家一行说,“活着不只是为了看见,而是为了奇迹”。虽然朱仁凤没有为兰家凤安排一个奇迹结局,没有让凤凰涅槃,但也许这就是众生。而对于作家自身来说,朱仁凤从诗歌跨界了小说,这本身就是值得文友为之骄傲的奇迹。


2022年元月6日于瑞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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