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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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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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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坡连载

想起这里,满红就伤心个没完,端上来的晚饭,他一口也没吃,心疼得母亲和大哥好一番啜泣抹泪。一看到母亲和大哥落泪,满红内心就更加难过和愧疚不安,他觉得自己要坚强起来,一家人都要坚强起来,与不平的命运抗争,与艰难的生活抗争,人活一世就是要有个美好的盼头,并为这美好的期盼去顽强拼搏!

是的,生活总不能只有伤心,总不能只有沉重,记忆中开心的事情也还是有的。恍惚中,满红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的笑容,没错,他十分真切地感受过父母的开心,感受过大哥、嫂子以及老栓叔和山柱的开心……满红的心绪随即又回到了去年九月的一个清晨。

窗外,天色由暗变明,开始传来欢快的麻雀叫声。窑里,灶膛的火苗袅袅地舔着那口黑旧的砂锅,火盖上烤着几片馒头。随着缕缕腾起的热汽,一阵阵浓郁的草药味儿满窑扩散。母亲小心地挪开砂锅盖用筷子探着看了看,遂衬了手巾端锅将那又黑又苦的药汤澄在碗里。

父亲打早就起来忙着给满红收拾行李,不住地安顿母亲:“他娘你动作轻着点,叫娃再多睡上一会儿。”满红哪里还睡得着,看看这么早就开始忙活的双亲,赶紧起来了。

看着满红在地下洗完脸,母亲转身从锅台上端出碗扣碗的早饭嘱咐:“先趁热把这吃了”。满红移开上面那碗一看,原来是三只荷包蛋,只觉心头一热,顿时两滴热泪在眼眶打转……

懂事的满红终于没有辜负亲人的期望,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同时考上的还有老栓的儿子山柱。

开学临行前,父亲和老栓叔着实高兴庆贺了一番:

“不赖,这两娃们将来真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那是哩,辛苦不白下,没白下!”

“真熬出个前途来,咱这些年再苦再累都就值了!”

“都是好娃们,长脸,长脸……”

父亲那天的心情和精神格外好。

大哥特意雇了村里小卖部的“蹦蹦”车,离开村口很远的时候,满红和山柱依然看见亲人们远远地挥手送别,不少村人也出来为他们送行。这场景让满红忽然想起一首流行的歌曲: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

小米饭将我养育,风雨中教我做人,

临别时送我上路……临别时送我上路……

几多叮咛,几多期待,几多情深……

胡子里长满故事,憨笑中埋着乡音,

一声声喊我乳名,一声声喊我乳名……

多少亲昵,多少疼爱,多少开心,

啊!父老乡亲……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

一路颠簸,一路兴奋,终于能进县城的学校念书了。满红仰头看见蓝天上正飘着几片洁白的云朵,在深邃的琼宇下自在地流动,视野里显得无限空阔辽远,心情如耳边的鸟鸣般欢快。

县城的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自行车铃声、摩托的鸣笛、汽车的喇叭声交响着,道路两边绿树掩映,花坛繁盛,楼房耸立,店铺相连,不时有新潮的流行歌曲传来。但满红听不懂那喇叭里歇斯底里地唱些什么?他的耳畔始终回荡着离家时那曲婉转悠扬的歌声……

两人欣喜地东张西望,想着接下来要在这个繁华的县城里度过三年的高中生活,感觉是满满的幸福和开心。报名缴费设在学校大餐厅兼做礼堂的阔大建筑里集中进行,他们办完入学手续,正式开始了崭新的高中生活。

能念上高中,满红格外兴奋和珍惜,他非常清楚家里的艰难处境,虽然先前也曾动过弃学的念头,可内心又是多么踌躇和矛盾。要是真让他弃学回家,无异于使一只飞翔的鸟儿折了翅膀,奔驰的骏马断了双蹄,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痛楚。

生活中,他尽可能省吃俭用,绝不忍心浪费父母的每一分血汗钱。离家时唯一的那身囫囵衣裳也早已泛白,看起来不知洗过多少水,但他依然就那么整齐地穿在身上,并不在乎那些优越感十足的城里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

学习上,生性勤奋的满红一刻也没有松劲儿,他要向班上的优秀学生看齐,用加倍的努力来赶超他们。遇到一时没有弄懂的问题,他就虚心向老师和同学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满红的成绩排进了班上前十名,成为不少同学们羡慕的对象。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场面。当老师在自习课间宣读到满红的分数和名次时,那么多同学都齐刷刷地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满红开心极了。那一刻,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学生的尊严第一次十分真切地得到了别人尊重,这对他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欣喜和鼓舞。

激动之余,满红想着该回一次家了,他要尽快把这开心的事情亲口告诉父母和大哥,好给家里也增添一些喜气,叫亲人们高兴高兴,说不定父亲心情一好,病情也就缓减了。

周末,回到榆树坡的时候已是晌午,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一阵阵清爽的风迎面吹来。满红看见各家窑顶上早已炊烟袅袅,随着一阵一阵的轻风起舞飘散。村街两边的场面上,那些熟悉的身影依然连枷挥舞、碌碡滚动,忙碌着没有收工。

“满红回来了,”满仓正在街外场面上收拢打完的豆秸,见满红凑过来帮忙,急忙说:“剩不多了,我干哇,你快进家。”

“嗯,你也歇会!”满红答应着进了窑。

母亲在灶间忙活着,看见满红进来,欣喜地对老伴说:“老头子这梦还真灵,夜儿个黑夜才梦见满红,今儿就回来了!”

满红转头看见炕上的父亲一骨碌爬起来,由于起得猛了,又瘚得气喘和咳嗽,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

满红急忙上前扶住父亲:“爹您躺着就不要起来了,看这瘚得难受,唉,不是一直吃着药哩?咋还不见好?”

“唉!到底是人老就不中用了,要不早年人说岁数一大就活埋哩?”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费力地说,“看这药吃了不少也总没见好,莫非是阎王爷叫哩?”

“呸呸呸,说啥话?”母亲听着不入耳,忍不住斥责起来,“叫走你,娃们咋呀?”

“嘿嘿嘿,”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想我那娃们哩,我才不走,咋也得看着满红考上大学,引上咱老俩口逛大城市哩!”

满红急忙把期中考试的好成绩告诉父母,顺便叙说了学校里的一些开心事儿。

父母亲听着可乐坏了,大哥满仓也跑进来高兴地说:“爹,娘,咱家满红就是有出息了,您老俩口可要好好保重身体,等着将来好跟满红享清福咧!”

“满红,你给咱专心念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啊!有哥哩!”满仓一边帮着母亲往炕上端饭,一边认真地说。

“嗯!哥,我知道,可我这老不在,你们也苦重哩,爹这病也不知道咋还是不见好转,担子都在你头上,你可千万要小心身体啊!”满红说这话时看见大哥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忧虑。

“唉,是难哩,快盼着你有个出息哇,咱这个家也得跟着变一变!”满仓也边说边坐上炕来。

母亲做的莜面挺香,可父亲没吃几口就咳嗽得放下碗,满红在父亲背上轻轻地拍几下,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几个月来,父亲竟如此迅速地衰老,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眼窝凹陷,脸色苍黄,只有在咳嗽瘚得头红脖胀的时候才显出一脸血色。满红仔细地端详着父亲,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在心底陡然划过。

大哥又去院子里干活了,满红很快下地帮母亲收拾了碗筷,也紧跟着出来。

“虽说这病是有些耗人难缠,按医生说也不是治不了的病,可咱爹拖皮硬扛着,总说要节省些药钱,受苦人生个病,哪有那么娇贵,”满仓一脸忧郁和无奈,继续低声对满红说,“唉!真拿爹没办法。”

“再后来干脆药也不让抓了,嫌糟蹋钱。咱娘一看到爹咳嗽瘚得难受样儿就急得直抹泪,可也拗不过爹的性子。”满仓顿了顿又说。

没有听到应声,满仓回头发现满红眼睛红红的愣在那里,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里,满红守着父亲睡下,看着父亲咳嗽瘚得难受的样子,止不住难过地抽泣起来。虎根老俩口诧异地询问了好一阵子,满红才开口说话。

“爹,咱再去县医院好好看看开些药,可不能再扛了!”

“不去糟蹋那钱,我这是瘚着了,歇缓歇缓慢慢也能好了。”

“要是这,我也不去念书了,我要回来做营生,爹就能歇缓歇缓!”

“咋?你这娃娃,不念书咋行?你……”

“爹要总这样扛着,病就好不了,也不能做营生,我就念不成书了。”

“能念,有爹在就能念!”

“不能,爹这病好不了,我哪能念!”

“那……”

第二天,父亲终于肯再去医院看看病了。

当年轻的大夫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们诊断结果时,满仓神情异样地抽搐了一下,满红也感觉自己的心叫啥东西狠狠戳痛了,脑子里瞬间一片凌乱……父亲的病情真让他揪心,想想当天医生的态度,分明是毫不客气地指责:“你们咋能不当回事?敢这么拖着扛着,简直就是拿老汉的生命开玩笑!”

满仓分明感觉到,这次从县城回来,父亲好像受了啥刺激,总是神情木木的,两眼晦涩无光。从那以来,他老是担心着父亲的情绪变化,莫非……可医生明明当着他说没啥大毛病,只要好好配合吃药,就会好转的。父亲也当场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定好好吃药,他不能垮下去,满红不能不念书!

可他就偏偏没能如愿,越心急就越忐忑,病情就跟着加重,咳嗽越来越厉害,精神也大不如前,愈加衰老憔悴,想做些事情更是力不从心,……

满红的心情也好久无法平静下来,虽然返回了学校,但他的心却仍在家里。他对父亲的病情发展深感痛心和无助,学习时总是无法集中精力,听课也老走神,科任老师为此很生气,对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多次叫到办公室批评指责。尽管这很伤自尊,但能说啥呢?他不愿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别人。

从哮喘到肺心病到底是个啥概念?医生讲得很清楚了,可满红始终不敢相信,更不愿接受,在他看来那就是一个令人恍惚犹疑的神秘影子,永远不可能落在父亲身上。但那个无法捉摸的不详阴影却始终徘徊在他的脑际,驱赶不散,并时时冷不丁地冒出头来,怪物般扭摆着它的嘴脸……

一到这时,满红就禁不住心里发慌,一发慌就脑子疼得要命……

一天夜里,满红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父亲的病终于好了,面色也红润了,眼神也精采了,整个人看起来年轻许多。只是好像浑身戏人一样的装束,在一个真空般奇异的环境里和自己挥手打招呼。满红迎上前去,可父亲却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从身边轻轻地滑过了,满红一急,伸手要抓住父亲的衣袖,却又两手空空,这一急,满红竟伤心地哭了……

哭醒的时候,满红从梦境跌回现实。不仅自己没有抓住父亲的衣袖,所有亲人都没能抓住。父亲居然真的丢下所有亲人,向着那个没有苦难的极乐世界去了。是的,在全村人的万分惋惜中,父亲是如释重负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夜里又下起雨来,听着窗外杂乱的雨点淅淅沥沥落在院子里的声音,就像一颗颗砸在自己心上一样难受。满红想着苦命的父亲早已躺在那冰冷潮湿的地下,任由这冷湿的风雨在坟头肆虐,泛滥的眼泪哗哗地顺脸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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