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枪

暗枪

文/董刚

一

你要小心老憨！罗秀才反复叮咛儿子。看到儿子丝毫不以为意，这令他不由得忧心忡忡。老憨失踪的这一个多月以来，罗秀才早吩咐熬活的（长工）长海，天一黑就把门关了。

儿子是保长，人称罗保长。日本人在河对岸的山西虎视眈眈，从陕北到潼关沿河一线驻扎着国军精锐防御日本人，莘村的部队是刘赞先团的。罗保长和刘团长常有一些事不得不商量，这会打算出去找刘团长，罗秀才拦住了他:老憨找到之前，天黑了不要出门！

罗保长笑了，爸呀，你怎么总是要我防着老憨，我和他无冤无仇，防着他干啥呀？

无冤无仇？你忘了他两个外甥是怎么死的？！

又不是我打死他们两个，这帐怎么能算到我身上？

唉，我不知道你这保长是咋当上的？沿河吃紧，拆庙建工事，也是大义所在，还算失得其所。他两个口出怨言，固然不应该，问题是刘团长是怎么知道的？人，确实是刘团长枪毙的，刘团长为什么要枪毙他们两个？你身为保长，保什么？你不说出去谁能知道？不要以为世上的人都是傻子，我能想到老憨也能想到，这笔账人家给你记上了！

罗保长笑了:咋可能？老憨见了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罗保长，那事儿就没有放在心上，即使放在心上，也没有跟我扯上边儿。这年代，失踪就失踪，说不准在黄河里捞鱼，让日本人冷枪打死了。我发现他失踪了，您就一直紧张，您太多心了！

人家在暗处啊，你千万长点心眼。罗秀才气得直跺脚，龙头拐在地上使劲顿了几下。

好啦，我听您的还不行吗？这老憨就是个老实疙瘩，您老防人家干啥呀！

老实疙瘩？老实疙瘩你能认识他？秦家河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这个人的名字竟然都传到莘村来了，可见不简单啊。

他最近恰好在河边儿帮忙建工事，我才认识他的，以前并不认识。

这人来得蹊跷，又走得蹊跷，我担心他在背地里使手脚。他两个外甥都死了，这个人竟然和没事儿一样，这不是人之常情，他肯定是装出来的，心里早已恨得牙痒痒。

好啦，我知道啦，我要走啦。刘团长在西村等着我，我得赶紧上去。

最近部队都开到河边儿了，村里没剩几个兵，有啥事儿不安全，你就别出去了。

人家刘团长都不怕，我怕啥？走了啊！

罗秀才叹了口气，刘团长找你，不去也说不过去。你快去快回，路上机灵一点，把盒子枪带上。

知道啦！您老就放一万个心吧。罗保长拍了拍腰间别的枪，这玩意不离身！

罗秀才点点头，转身给长海说，你们两个一起去。

长海说，好的。然后跟着罗保长走出了家门。

三分钟之后，炭渣山那边儿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罗秀才用手按住胸口，面如土色，老泪纵横。夫人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罗秀才看着夫人，一字一顿地说:老憨杀了我儿！

夫人连忙说，可再不敢胡说，娃刚出门，你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年月一天把人操心的，把那保长趁早别干了，又不赚钱，还得罪人！

你不知道，咱娃小看这个老憨了，虫蚁都可伤人，何况是人，这老憨深藏不露，城府极深，有啥事不放在脸面上，杀了人家两个外甥，人家还和他结交，肯定不怀好意，不可不防啊。此人是心腹大患，迟早要做出事来，这娃不听劝……但愿那一枪打中的不是他……

话没有说完，长海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保长被人……打死了！……

二

黄河咆哮着，滚滚向南而去。老憨站在李家庄的村头，纵目向对面的山西望去。

一队日本兵在操练，老憨清楚地看到他们跑来跑去的身影，这日本人能打过来吗？恐怕不行，日落山西嘛，日本人到了山西就完蛋了。幸亏有这黄河，要不然啊，我们这边儿可也就被祸害了。

老憨！过来帮忙！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罗保长带着长海，还有十几名民工，正在卸木料、砖石，那是拆来莘村西关帝庙之物。

老憨心里一阵儿难过，为这事儿搭上了自己两个外甥的性命。罗德阳，老子饶不了你！两个外甥与自己情同父子，就这样死在这个小人手下了。罗德阳，就是罗保长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刻在了老憨的心里，时刻不能忘记。

他不动声色，堆起了笑容，呀，刚看到，我这就来。一边说一边快步向骡子车跟前跑去。

罗保长说，放心吧，给你到时也要记上工钱。

哎呀，罗保长，说这个话干啥？都是给抗战出力，还要什么工钱？这日本人真的打过来了，都得完蛋。您老辛苦了，修工事这事儿，可不等于上战场？士兵们流血，咱们流汗，把这日本人赶出去！

说得好！老憨转过身去，只见刘团长带着副官走了过来，这个人识大体，很不错，让他留下来帮忙，给把工钱算上。

老憨连忙躬身道谢，刘团长不再理他，径直向前走去，对着前面干活的人喊道，都给我用点儿心，修得牢固一点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再过两个月，黄河一上冻，日本人可就过来了！日本人的凶残你们也听过，但咱们也不是孬种，要坚决地把他们赶到河东去。丢了河防，兄弟我就自尽以谢天下。

众人齐声叫好，纷纷表示绝不敢懈怠，一定不能让日本人过来。

老憨借机说，希望能跟着刘团长，做个勤务兵。刘团长打量了一下他，蔫不拉叽一个老头儿，干枯瘦小，就对他说，你要是再年轻30岁，我肯定就要你了。

众人都笑，人家刘团长要的是年轻的兵，你一个老头儿瞎掺和啥？好好干活，就是支持刘团长。

老憨说，看着这些娃娃一人一支枪，威风的，我老汉都眼热的。

罗保长笑着说，你眼热个球，黄河一上冻，战事就紧张了，到时候都是真枪实弹的干，不等开枪都把你吓死了。

众人看刘团长笑了，也都跟着笑，老憨也笑。

刘团长平时住在莘村，不大到这河边来。天气一天凉过一天，人心惶惶，日本人的身影隔河就能看得到，这黄河结冰了，日本人一过来可怎么得了？还好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好好修工事，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

那日罗秀才领着十来个村民，带着粮食和做好的饭菜到河边慰问军队，酒饱饭足之后与刘团长在河边闲聊，猛然发现河中央有个人，一沉一浮的，不由好奇:那是谁？在做什么？

刘团长说，老憨在河里抓鱼。咱们陕西的黄河鲤鱼肉嫩鲜美，和宁夏、河南、山东、还有山西天桥黄河鲤鱼是五大名鲤，好吃得很呢！都说华阴、潼关那边河里鱼多，咱们这边我看也不少。你看老憨抓了一条！

罗秀才看到老憨手里举着木棍，棍子上插了一条鱼，看样子也就二斤左右，忍不住说:这也太小了，咱们这儿的鲤鱼能长到二三十斤。

刘团长呵呵一笑，这你就不懂了，两斤左右的鲤鱼可是最鲜美的。

罗秀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沉思了一下，对刘团长说，这个人是危险分子，您要小心。前段时间拆庙时杀的那两个人，是这个人的外甥。

刘团长说，这我知道啊，阻挠抗战就得枪毙！

那你不怕这个人留着是个祸害？

他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了，人还不是你儿子抓来的？他能怪到我头上？一个糟老头子都快死了，不足为患。

罗秀才不再说话，心里却在想，你当然不怕了，可是我怕，毕竟这事和我儿子有关系。

三

罗秀才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老憨在河里抓鱼的情景:这个老东西，小看不得啊，天气都凉了，还敢在河里抓鱼。不行，得想个办法。

天刚麻麻亮，罗秀才就起来了，喊了一下长海，让把骡子车套上，到河边儿去。长海纳闷，这昨天不是刚去过吗？今天又要慰问吗？这些兵不好伺候，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过个三五年，咱家可就被吃穷了。

罗秀才骂道:闭上你的嘴，让你套车你就套车，部队驻在这个地方，你能管得了吗？打日本人是正事，阻挠抗战就要枪毙，你是不是也想吃枪子儿了？

长海吓了一跳，不敢再多嘴。罗秀才一个晚上都盘算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刘团长把老憨毙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20块袁大头，心里能踏实一些。

长海看两个人嘀咕了半天，罗秀才给刘团长塞了一包东西，自己站在远处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这时副官走了过来，问长海看到老憨了没有？长海说自己也是刚来，没有看见老憨。

这时工事那边过来几个农民，副官又问他们，一个农民说，淹死了，昨晚在黄河里就没上来。副官赶快跑过去报告，刘团长说，真是可惜了。罗秀才去问，人打捞上来了吗？可别是诈死！弄不好到河对面投靠日本人了。

刘团长说，你就是心思多，这河水大的，淹死个人很正常。投靠日本人，亏你想得出来，好端端的跑河那边儿干啥？你交代兄弟的事儿，那也不用办了，兄弟给你这就交差了。

见不到尸体就不算是死了，这个老憨不简单啊，肯定背后有动作。罗秀才回到家，训了罗保长几句，告诉他最近要小心。

罗保长不以为然，人都死了，你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的，真是年纪大了，爱钱怕死么瞌睡。当然只是心里偷偷地骂，没敢说出口，要不然罗秀才当场能气死。

他让长海到秦家河去一趟，打听一下老憨的下落，长海回来说，村里人好久都没有见到老憨了。

难不成真的死了？绝对不会的，他肯定背地里在搞动作。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唉，这个德阳，不省心啊。自己就这一个儿子，孙子也才五岁，稍微有一点儿闪失，可咋办呀？老憨要是真的没死，他能去哪里？

罗秀才心烦，出了家门，一个人来到了池塘边。池塘边有一皂角树，十分高大，粗可一人难合抱，树龄当在百年以上。皂角繁多，吊满树上，秋风一吹，摇摇欲垂。村里妇女洗衣物床单等，便用木棒锤将皂角锤碎，在衣物上擦洗，所洗衣物干浄亮堂。

此时不少妇女在池塘周边，环水蹲于石上洗衣，棒槌敲皂角声，此起彼伏，响声不断，敲得罗秀才心烦。转身往北走，看到了炭渣山，平时天天看见倒不怎么样，今天猛然一见，倒吸一口冷气。

明清时一直至民国初年，韩城至西安东府等地往来客商，在西韩公路修筑前，取道太枣沟经百良莘村，过徐水沟、李家河、坊镇、黑池，经朝邑、华阴至西安，这里一直是主干道，交通繁忙，行旅车辆众多。古时车轮为生铁冶炼浇铸而成，而合阳地貌较特殊，周边境内沟深路险，车轮易毁坏，加之农具、灶具如铁锅、箅笼、铁锨、锄头之类均以生铁浇铸，因此铸造业兴隆。莘村炭渣山西边，共一十二家字号，冶铁、浇铸车轮铁器，称为炉园。大量煤渣堆积，日积月累，积堆成山，这就是炭渣山的来源。

这炭渣山长二百余米，宽三十余米，高二十余米，远观如同一座小山，走近视之非常壮观。虽在村中路边，却与村巷反差甚大，别有一番景致。自己幼时常与同伴登上顶端玩耍，如同登山，站于顶端远望，鸟瞰全村，村中建筑星罗棋布，古槐繁多茂盛，而巷道居屋，清淅可辨，极为好看。

假如有人藏身其上……罗秀才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一旦有了心思，越想越是害怕，罗秀才回到家忍不住又把罗保长骂了一顿。

这个老憨，到底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了？罗秀才认定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附近，准确的说，是在儿子附近。

四

老憨的确没有死。

那天他在河里的时候，一直在悄悄地观察对岸，他想要一条枪，但他不想拿中国人的，这些兵可都是打日本人的，不能抢他们的枪。

想办法抢一条日本人的。老憨暗暗地想，这些日本人可不好对付，长得倒和我们中国人一样。

磨蹭到天黑，他嘴里叼了一根芦管，潜到了河对岸，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最好是有一个日本兵到河边，趁他不防备，按到水里，才有希望成功。

他感觉还是把握不大，毕竟自己不年轻了，外甥的仇没有报，自己不能用任何闪失。他心里难过，眼泪掉了下来，手往脸上抹的时候，碰到了一块石头，心里一动，把它攥在了手心。

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听到这黄河的水，哗哗哗地往南流，和他的心一样地不平静。他等了很久很久，别说来个日本兵，就是连个鸟都没有来过。他知道等不来了，不能这样干等下去。

平日里能看到这些日本兵跑操，他们的营地应该就在附近，哪里有灯光，他们一定就在哪里。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亮，这样的黑漆漆令人恐惧。如果不是风，让人误以为被固定在了一个黑匣子里。

或者人老了，才有足够的耐心，老憨真的是老了。本来他打算待在秦家河里的，一辈子都不会到外边去，但两个外甥的死，让他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看到外甥身上往外冒着血，质问他，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仇？

他说，我为什么给你们报仇？我老了，不想折腾了，我也打不过他们。

不给我们报仇，你能安心的走吗？

不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那你就去杀了罗德阳！

我没有枪！

抢一把枪！杀了他！给我们报仇！

风里和浪里传来的是鬼魂一般哭泣的声音，老憨攥着石头，继续往东走。最多就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省得每天受这煎熬。

他的运气很好，很快看到不远处火光闪了一下，黑暗中有一个亮着的圆点____有人在抽烟，但愿那是一个日本兵。

他踅摸过去之后，没有敢多想，也不敢耽搁一分钟，照亮着圆点抡圆了胳膊，一声闷响，只听啊了一声，他感到手上黏糊糊的。因为害怕，他的手在发抖，此刻也不容他多想，他狠狠地用石头连着砸了几十下。

黑暗中一摸，竟然是一条枪！

他不敢再到河防上去，也不敢回家。合阳沟壑纵横的地貌，让他有了藏身之地。但每到天黑，他必爬上炭渣山。

东岳庙或者更合适，但那边会有人，没有人愿意去上炭渣山，太脏太乱了，说白了就是倒垃圾的地方，他把自己埋在炭渣里。甚至他在炭渣里，给自己已经掘好了坟墓，足足有三米深。事儿办完之后，枪柄轻轻一撞，自己也会深埋在这里，把这个事情永远掩埋在这炭渣里。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罗保长，给外甥报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昼伏夜出一个月，他都没有见到人，复仇的火焰越是炽热，他已经比守株待兔的那个人还要有耐心，他越来越习惯把自己和炭渣融为一体。

直到有一天，罗保长经过了这个地方。他要去找刘团长，这是必经之路。

老憨终于打出了这一枪！

……

三十多年后，合阳农村修社环公路（村与村之间以三级公路标准修建的公路），因那时路面均以炭渣铺就，附近各村均从炭渣山取料，十余村庄精壮拉了整整两个月，炭渣山终于消失了。

一天，两个莘村人拉炭渣，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手里紧紧握了一条枪。一个老兵看到了，说这是抗战时期日本人使用的三八式步枪。

难道那个时候，有日本兵已经偷偷越过了黄河？为什么会死在这炭渣山里？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年长者告诉众人，莘村这地方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而且大都深藏不露。这个日本兵偷偷地跑了过来，想打探情报，被莘村一位不愿人知道身份的高人发现了，将他击毙后埋在了这里。

大家觉得这个解释果然有道理。

2019/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