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老李

麦 客 老 李

文/董刚

6月3日，老李依然没有来。祖父皱了皱眉头：往年6月1日老李就该来了呀！

到田间看一看，小麦陆续黄熟了，金灿灿的，一片一片的，有风送过，麦浪滚滚。清丽嘹亮的“算黄算割”叫声洒遍秦岭山麓的麦田，一声声催促着人们手里的镰刀挥动，加快着身上的汗珠掉落。

人常说：“蚕老一时，麦黄一晌”。麦子的成熟速度可谓一眨眼、一阵风。再不抓紧，麦子熟过头，一碰撒在地里，下半年吃啥？再说了，这夏收时节的天气，阴晴不定，一会儿艳阳高照，一袋烟功夫又乌云密布，瞬间倾盆大雨，麦子就全完了，龙口夺食，可不就像打仗一样？

看看人家地里，六七个麦客正弯着腰脚踏热土，左手轻抚麦子，右手执镰刀，一阵脆耳之声，刀起麦断，动作潇洒而娴熟。如此反复几个动作后，再将割到的麦子用麦秆捆成一大抱麦子，堆在田间准备装车。有几个麦客热得实在受不了，索性光着膀子在麦田劳动。

那镰刀在烈日照耀下明晃晃的，分外刺眼。麦客脸上早已大汗淋漓，汗水顺着额头流到脸颊再流到脊背，脊背立即变得闪闪发光。眨眼间，汗水穿过脊背流到裤子上围，裤子湿了，但是活还得接着干。滚落到地上的汗水来不及停留，迅速被久旱的土地吸收。

君不见俗称麦客子，田倾太虚宽腰镰。先刈秦云卷，肩担远挑胧月残。一身亲手几万顷，饭饱与己尽无干。吁嗟乎，躬收几万顷，一饱尽无干！祖父低吟道，然后一声长叹，麦客苦，都是为了讨生活啊！

我不由说，爷爷，老李还不来，人家的麦子都快收完了！今年要不要换人？

祖父摇了摇头，再等等老李吧，他是个实诚人，不会爽约的。

老李是个麦客，甘肃定西人。小麦一般从东往西逐渐成熟。甘肃的麦子才刚抽穗，关中东部的麦子已开始成熟，正是麦客们告别家乡，奔赴关中的时节。待到关中的麦子割得将尽，家乡麦子也该收获，他们再回家去割自家麦子。

老李六年前第一次成为我家的麦客，干活很卖力。在六月已很毒辣的骄阳底下，拱着腰，镰刀飞快地挥舞，麦杆被割断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单调而悦耳。边割边捆，立成厚厚的一簇。扭过头，是黑乎乎齐整整的麦茬；转回身，依然是金色的麦海，老李就是海岸线的推进者。

那天祖父让我给他去送水，我看到了老李在田间，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却见老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我一下子着了慌，急忙跑回家，告诉祖父，咱们家的麦客倒了。

祖父问：怎么倒了？

我说：天气太热了，他死了！

祖父叱道：不敢胡说！天气这么热，肯定是中暑了！喊了父亲，拉了架子车，一起去了田间，把老李拉回了家。

我们家有两院房，一院是两间，一院是三间。祖父把老李安置在两间的那个院子里，待他躺下之后，祖父伸出几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祖父是老中医，在我们这一带有些名气。他替老李把脉后说，这不是中暑！老李的心脑血管有问题。

问老李，老李说自己正割麦子，突然感到头晕，接着看到麦田在转圈圈，自己感到恶心，猛然就摔倒在地了。

祖父说，以后你就不要再割麦子了，太辛苦了。现在先好好养病。你给我家干活，不能让你吃亏，你放心我的话，我就替你治一治，这个病要小心，你有一些脑出血。

老李着急道：你家的麦子我还没割完……

祖父说，你不用担心，等你病好了，工钱我付给你，至于家里的麦子，我另找人去割。

没有干活，我怎么能收工钱？在你家还要你照顾，给你添麻烦，我该付你看病钱！

祖父摆了摆手，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再说。

那年老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几次要下地干活，祖父拦住了他。等到基本痊愈，老李也该回定西了。先一天晚上祖父拿出十元钱，老李死活不要，祖父说，那我送你一件我的旧衣服吧！

第二年6月1日清晨，算黄算割叫个不停，祖父起床到地里去，推开门却看见门口站了五个人。他们衣着简陋，头戴一顶草帽，腰挂一把镰刀，肩上搭一口袋，袋里装着行李。其中一个人叫道：郑先生……

祖父一看，原来是老李。

老李慌忙不迭，对祖父说：郑先生，今年我把我兄弟，小舅子都带来了，您家的十亩麦子我们全包了。

祖父说，你不能再干体力活了。

老李憨憨地笑了，郑先生，你看病看得真好，我彻底没事了，你看我身体结实着呢！去年回到定西，刚好赶上我们那边麦子熟了，我还割了一季麦呢！

我们这边每年6月3日准时开镰收麦，6月8日到10日结束。祖父拦不住，老李带着家人6月4日就把麦子割完了。

祖父拿出钱，老李死活不收：郑先生，你是大好人，去年我连累了你，你走的时候还给我钱，我说我的大恩人，我都该给你磕头，怎么能收你家的钱！你家的麦子收完了，我们去其他人家找活干。我收别人的钱，绝对不能收您家的钱！

原来去年老李走的时候，祖父给了他一件夹袄，让祖母在夹袄的口袋里缝了十元钱，老李回家发现口袋打不开，拆开线，当然就看到了钱。

老李眼里闪着泪花：郑先生，你家的麦子以后再不要找麦客了，我家人包了……

之后这四年，老李比算黄算割还准时，年年不收工钱。祖父心里过意不去，招呼家里顿顿手擀面、油饼招呼，走的时候祖父再给他一些旧衣服。

今年6月3日，开镰收麦，老李没有来，祖父闷闷不乐。

6月4日，往年这一天麦子就该收完了，老李依然没有来。

6月4日晚上，祖父长叹一声，吩咐父亲去找麦客。

我喊道：让老李给咱家割麦子！老李他们干活快，还干得好！

祖父轻轻地说：老李走了……

老李不会走的，老李还没给咱们家割麦子呢！他年年都回来，老李就不会骗人！

老李前几年就有脑出血，治好了也还得注意保养。这么热的天，这么苦的活，老李还是年年干，劝都劝不住…….祖父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我那时才十岁出头，却也听明白了。

麦客老李不会再来了。

2022年6月11日星期六

（麦收时节，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联合收割机代替了麦客的职业，但是麦客永远是关中人不能忘却的回忆。感谢援疆的户县朋友郑向峰医生讲述这一段麦客的历史，文中的老李原型便是他们家的麦客）